第一卷 尾声

  之后,我很快就出院了。

  在出院这天,爸爸跟妈妈还有夏海都来接我。之后爸爸负责开车,妈妈坐在副驾驶座,我跟夏海则坐在后座。这是一趟到自己家需要差不多四小时的漫长路程;我们一家四人,已经很久没有开车上路这么长的时间了。

  「我说,哥哥的身体已经好起来了,可以去家庭旅行了吧?」

  夏海将身子探向前方问道。

  「说的也是。不过就算说身体好起来,也不代表完全治好,还要看秋人的身体状况。」

  我透过车内后照镜,跟以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段话的爸爸对上了眼。我将视线移到车窗的外面,车子已经开上了高速公路。

  「旅行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不管是去泡温泉,还是去游乐园。」

  我一面系上安全带,一面这么说。

  「真的吗?什么时候去!奶奶也马上要出院了,奶奶也跟我们一起去嘛!」

  夏海对我的话立刻就有反应

  「下个礼拜也可以,之后的春假也一起去旅行吧。可以吗?秋人。」

  「嗯,没问题。」

  妈妈笑起来,说了句「要去哪里好呢」。夏海也开心的笑了。就连透过车内后照镜看到的爸爸也温柔的微笑着。

  之后直到抵达家门为止,我们的对话就没中止过,车内气氛一片祥和。

  我第一次将春奈的事情告诉家人。由于车程足足有四个小时,因此就算从我跟春奈的相遇开始讲起,也已十分足够。我在诉说的时候有哭也有笑,而爸爸妈妈跟夏海,也都以温柔的神情听我说话。

  感觉上,我们一家人就像回到那个和乐融融的时刻一样,已经回覆为原本的开朗家庭了。

  二月中旬我复学了。

  我有心脏病的事情,已经传遍全班。毕竟我在寒假结束以后,仍然有足足一个多月没有到校,老师也不得不说出来了吧?当然余命的事情我依旧瞒着大家。

  至于不同班的三浦,则是由我来跟她说。因为在学校不方便讲,所以我到晚上才打电话给她。我只告诉她自己有心脏病,活不久的事则闭口不言。

  「嗨早坂,听说你住院了对吧?你请假的时候换过座位,我又坐到你旁边了。虽然没剩几天,不过第三学期还是请你多多指教。」

  高田一面将眼镜由下往上推,一面如此说。

  这回我坐到了正中央这一列最后面的位子,绘里也坐在我的斜前方,这座位不坏。

  「我说高田,你不觉得那副眼镜跟你的脸部大小不合吗?我觉得你在买书之前先买眼镜比较好喔。」

  在我脱口说出这句话之后,他镜片后方的小眼睛随即睁大。

  「啊,呃,这个嘛,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因为是我喜欢这样戴的。」

  高田如此说完,便打开文库版书本,阅读接下来的内容。

  我在内心做出决定,从今以后,我要把想说的事情好好说出来。即便拜手术所赐,我不会马上猝死,但我决心要让自己活得不后悔,活到可以在任何时候死掉都没关系。

  这一天放学以后,我前往许久未造访的美术室。尽管已有一年左右没去露脸,不过我好歹还是美术社的社员。

  因为是非社团活动日,所以教室里空无一人。我绕到后面察看置物架,发现我的油画工具还在那里。我把它们拿出来,将一面纯白的画布设置在画架上,用铅笔开始打底稿。

  「描绘我人生的最后作品」,这项任务我应当要达成。于是我毫不迟疑地在画布上舞动铅笔。

  在打完底稿之后,我将油画颜料涂抹在木制的调色板上,对画上色。好久没有闻过的油画颜料气味刺激着鼻腔,那味道令我感到相当舒适。

  我在描绘的过程中突然心想,不要把这幅画当成是最后作品,而是要视为我第二人生的第一幅画。自从我受到余命一年宣告之后,已经超过了一年。假如没有跟春奈相遇的话,我现在应该已经死了吧?所以这幅画,可说是春奈送给我的第二人生的第一幅画。说到底,如果将绘画从我身上抽离,我就一点也不剩了。我只有这点事拿得出手而已。

  我一边独自点头,一边在没有任何人的美术室里持续画到完全忘了时间。因为许久没有面对画布,等我注意到时,外头已是全黑。

  那之后,我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将画完成。

  在我完成这幅画的这天,绘里就在我旁边。我最近放学后都去美术室报到这件事不小心被她发现,于是我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向她仔细说明。

  「第二人生的第一幅画?这样的话,等你画完要让我看唷。」

  因为绘里这么说,于是我无可奈何的把她带了过来。

  在最后,我观照画面的整体平衡性,并做了一些细微调整之后,便完成了这幅画。

  「好美丽的画呢。这边的男生是秋人,另一边的女生是……春奈?是叫这名字吗?」

  绘里一直凝视着我所描绘的画。关于春奈的事情,我是在绘里与翔太来医院探望我时跟他们说的。

  「嗯,是啊。」

  「这种夏天的感觉很不错呢。总之烟火就是漂亮,该说是很有魄力还是怎样,反正就是很烟火的感觉啦。」

  「你那是什么感想啊?」

  苦笑的我开始收拾油画工具。我特意着力描绘的烟火部分受到称赞,有些开心。

  我所描绘的画,是那一天未能达成的约定。我将它化为图画。

  从病房窗户可以看见好几道烟火散发彩虹色的光辉。烟火由中心向外扩散,延伸出一条条长尾火光的模样,我也仔细的描绘出来。我跟春奈靠在一起抬头欣赏那些烟火,病房窗户上则吊着好多晴天娃娃。当然我也在病床桌上画了那会在春秋两季盛开的花朵,六朵色彩缤纷的非洲菊,为病房增添绚丽的颜色。

  虽然因为是背影的关系,看不到我跟春奈的表情,不过一定都正在笑吧……我望着这幅已完成的画,微笑着心想。不过这样子应该还谈不上有遵守约定就是了。

  其实我想打一百分,但因没能遵守约定要扣一分,所以就给九十九分。

  周末,虽然从早上就一直下雨,不过我还是出门到春奈的墓前祭拜。三浦好像已经去了好几次,所以我请她告诉我地点之后自己一个人去。

  不断飘下的无声细雨让我的心情特别舒适,脚步也跟着轻盈起来。我钻进了搭习惯的公车,在最后面的位子上坐下。

  因为要去墓前祭拜,不买花是不行的。

  我前往那间已经算是固定报到的花店。

  「哎呀,这不是非洲菊小弟弟吗?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的朋友出院了。」

  阿姨一边替花卉洒水,一边开朗的笑着。她的笑容一直都没变,跟花一样温柔。

  「呃,其实并不是那样。」

  「今天你也要买非洲菊过去吗?」

  我将原本伸向非洲菊的手停了下来,选择了别的花。

  「今天,我是来买这个花的。」

  我把上面写着「祭祀鲜花」的花卉拿在手上,交给阿姨。

  「啊啊……这样啊。」

  阿姨的声音低沉下来了。

  因为气氛变得很尴尬,我默默结帐。

  我没再去看阿姨,就走向花店出口。每次都会把我叫住的阿姨,也没有出声。

  突然我停下脚步,向后转身。

  「不好意思,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阿姨将原本低着的头抬起来,说道:「可以,请说」。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着下次到这里来时要问阿姨。那是我一直挂念在心的问题。

  「三朵非洲菊,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春奈在写给我的信纸中,描绘了三朵非洲菊的图画。

  我读了好几次,可「春奈的心意」并没有写在信里面。但换个角度思考,说不定答案是在图画里,而那该不会就是春奈想要传达给我的事吧?

  对于我的问题,阿姨呵呵地笑着回答。

  「三朵非洲菊呢,代表的意义是『我深爱着你』。」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内心突然一阵刺痛,双眼倏地涌满泪水。我极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可是,没办法忍住,泪水一滴一滴,不停自脸上滑落了下来。

  大可不必用画来传达啊。明明可以直接对我说,或者是写在信里头也好啊?可是,一想到这是春奈绞尽脑汁,为了隐藏她的羞涩心情想出来的办法,我的内心就感到无比温暖,无法遏止的眼泪也沾湿了我的脸颊。

  我现在就想立刻见到春奈。我想见春奈一面,将我的心意传达给她。我爱她,爱到简直无法自拔。

  阿姨一言不发,看着我的神情也没有一丝动摇。

  曾经放弃恋爱的春奈,与我相恋。这样的事实,比其他任何事都更让我开心。

  原来不只是我,春奈也谈了一场『期间限定之恋』。

  「对不起,果然我还是不买这个了。请给我三朵非洲菊。」

  当我以颤抖的声音这么说之后,阿姨温柔的笑了。她说:「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下了公车之后雨就停了,太阳也从云层之间探出头来。彷佛像是发出「春奈就在这里」的声音引导我过去一般,一道光芒自天空向地面照耀,春奈的墓就在光的尽头。

  春奈跟她父亲葬于同一处墓地。

  墓石上,刻着『樱井家之墓』的文字;墓碑上,则刻上了春奈的名字、年龄及死亡日期。

  我用手指抚摸着那些文字。雕刻在上面的「十七岁」,刺痛着我的心。

  我在花瓶中插上了分别为红色、黄色、橙色的三朵非洲菊。虽然觉得只有三朵看上去似乎有些孤单,不过这样就好。

  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春奈的身影在我的眼皮内侧苏醒。

  在我回忆当中的春奈,一直都是笑着的。就是那个笑起来带着一点困扰神色的笑容。我喜欢的,就是春奈那个温柔到令人想紧紧拥入怀中的笑容。

  可说是人生中最后一场的「期间限定之恋」,是一段仅约半年期间的短暂恋情。尽管如此短暂,但对我而言是无可取代的珍贵时光。

  跟春奈相遇,让我有能力正视自己的病情。

  让我能够再一次跟父母亲如同昔日一般共同欢笑。

  让我得以找回原本已经摆烂不管的人生。

  如果没有春奈,我也不可能会去动手术。她又多给了我一小段活着的时间。

  我睁开眼睛,抬头望向天空。美丽的蓝色在上空扩展,就像春奈所描绘的画一样。可能是因为直到刚才为止还在下雨的关系,天空浮现一道彩虹。看着那道彩虹,我突然回想起一件事。

  在春奈的画作中,必定会将彩虹描绘出来。像是彩虹色的阶梯、彩虹色的遮阳伞以及彩虹色的烟火。春奈真的很喜欢彩虹啊。如此心想的我,又一次抬头望天,掉了一滴泪。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春奈最后写上去的部落格文章底下,追加新的留言。

  —『春奈的心意,已经好好地传达给我了。我也深爱着你。秋人』

  我沿着来时路回去,感觉春奈似乎就在后面,我转身回顾。

  当然,那里并没有任何人。

  墓石旁的三朵非洲菊,正迎风舒适的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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