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Sept étoiles
一石教授的研究室位于田端站步行不到五分钟的一栋老旧公寓楼里。这栋建筑像是从老式西洋画里走出来的，与田端的街景格格不入。这里没有电梯，只有一层一层通往顶楼的折返楼梯。我爬上五楼，来到了教授的研究室。
门上写着“Kazuishi Lab.”，就是这里了。我按下老式门铃，门内传来一阵夸张的蜂鸣声。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一个留着长发的纤细少女厌恶地瞪着我。宽大的黑色毛衣更加衬托出了她身材的瘦削。
「请回」
她叉着腰站着，语气强硬地拒绝了我。如此干脆彻底，让我不禁愣住了。受挫的我只能尴尬地发出「啊，诶」的怪声。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纯粹的怒火直直地向我冲来。
「我们在哪见过……吗？」
我费了好大劲才这样回答道。少女依旧面无表情地瞪着我。如果不是因为这副表情，她那端正的五官即使登上便利店杂志封面也不足为奇。
「请回」
她又重复了一遍。从房间深处传来一阵轻松的笑声。
「赶走人又能怎么样」
一位身形巨大的老人从她身后走来，浑身笼罩着灰色的烟雾。烟雾是从他嘴里叼着的烟斗里冒出来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七个小矮人中的一个被放大了。
「欢迎。是学生吗。在等你了」
他拿着烟斗，这么说道。
「才没等。老师，我反对，坚决反对」
少女说完这句话，抬头看着老人。
老人像是劝诫她似的摇了摇头，然后朝我招了招手，重新将烟斗叼在嘴里，一边吐着烟雾，一边朝房间深处走去。真是个火车头一般的人啊。
「难以置信……」
被留在玄关的少女，带着仿佛世界末日般的表情如此喃喃自语，以一股悲壮感跟在老人身后。
这是允许我进去的意思吗。
绝对合不来的那种类型的女生。还有格外高大的老人。这就是我对那两人的第一印象。
「打扰了」
我随意地嘟囔了一句，也走进了房间。
穿过昏暗的走廊，一个空间过于宽敞的大房间展现在了眼前。房间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大桌子，上面堆满了书籍。环绕墙壁的书架上也塞满了书，几乎要溢出来了。书籍、灰尘，以及烟斗散发出的烟香，充斥着整个宽敞的空间。
身形高大的老人坐在窗边的L形桌子旁，那里似乎是老人的固定位置。
「这里很少有客人来访。你可以坐那边的椅子」
他指向的地方并排放着一把椅子、一个谱架和两把木吉他。
放眼望去，房间里有两张办公桌，布局似乎是以供两个人使用为主。
我拿起吉他旁边的那把椅子，拿到中间的桌子附近坐下。
一脸不高兴的少女坐在她的L形办公桌的椅子上，双手交叉盘坐着。
老人则在自己办公桌上散乱的纸张和书堆中翻找着什么。
「啊，找到了」
老人手里拿着几张A4纸，坐在旋转椅上转过身来面向我。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戴上了厚厚的老花镜。
「万里部，鉱」
是我的名字。我点点头作为回应。
「WànLǐBù，Kuàng同学，“好像有一款鸡尾酒是这个名字啊」
老人用沙哑低沉的声音笑了起来。
「你啊」
一脸不高兴的少女声音依旧冷冰冰的。她接着说道。
「你知道这个研究室在进行多么创新的研究吗？肯定不知道吧。要是知道，你一个本科生就不会贸然闯进来。懂吗？老师是天才。根本没时间指导学生。你想要的不是知识也不是经验，而是学分，对吧？」
一口气说完这些，她站了起来。
「先生，现在就给他学分吧。这是同时解决在场所有人问题的最佳方案」
默默地听完她发言的老人，轻声笑了笑，吐出一口烟雾。
「可没那么简单。再说，他也有他的优点。万里部同学，你修的所有课程都拿到了学分，一次都没挂科。实验三年来也一次都没缺席过。真是非常勤奋啊」
「嗯」
确实，自从上了大学之后，我还没有挂过科。
「无聊……」
少女厌恶地说着，猛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我轻轻地举起手，说道。
「那个——」
「干嘛」
少女立刻回应道。她现在就给我学分的提议的确相当诱人。但在此之前，这女生到底是什么人？大概，那个抽着烟斗的老人就是一石教授吧。
话说回来这女生看起来比我还小吧？感觉比我在大学里见到的新生还要年轻。不知道她在气什么，一直是那副恼火的样子。
我承认自己没什么值得夸耀的特长，但也没理由第一次见面就被这样冷眼相待吧。
「我想和一石教授谈谈，不是和你」
我说完这句话，她就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原本像西洋玩偶般精致的脸庞，此刻却和般若面具一样狰狞。我无视了她，转向老人。
「您是一石教授，对吧」
老人缓缓点头，然后看向少女。
「三澄，你该去上课了吧」
叫作三澄的少女瞥了一眼墙上的钟，不满地闭上眼睛。
「净是些无聊的工作，用录像就足够了」
三澄说着，拿起笔电站了起来。
「真讨厌让学生帮忙我们的研究。毫无意义。需要的事情我都能完成」
「好了好了，快去上课吧」
老人爽朗地说道。三澄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走廊上传来关门声，看来她是去了别的房间。
「这孩子性格有点暴躁。不过相处久了就会觉得她很可爱，就像小型犬一样」
一石教授开玩笑般的说道。
「她也是本科生吗？」
听到我的问题，一石教授低声笑了笑。
「年龄倒是和本科生比较接近，不过她更年轻些。只是，她上的课是研究生级别的」
我睁大了眼睛。
「难道是跳级」
「日本没有跳级制度。她是教书的」
这次不仅是我的眼睛，嘴巴也张开了。
「那么年轻的女生，是教授？」
「准确地说是特聘教授。不是被大学雇佣的。总之，虽然她那么说，但是这里有想拜托给你的工作。和你谈谈这件事吧。为了这个，你才大老远地跑到田端，还爬了一百二十六级台阶吧」
确实，从检票口出来后爬了好多台阶。这栋建筑前面也有台阶。
「这里以前有很多梯田」
一石教授慢悠悠地说道。有很多田地，所以叫田端吗。原来如此。
「那么，这里的确是一个有点特殊的研究室。虽然理论物理的研究只需要纸和笔就能进行，但这间研究室却设在校外。这是有原因的」
说着，一石教授吸了一口烟斗。他熟练地吐出烟圈，继续说道。
「专家之间如果只顾着自己讨论，就容易陷入狭隘的视野。别看我和她这样，我们对物理学都颇有研究。在世人眼中，我们也算是稀有物种了」
不过，一石教授的风貌倒是很符合物理学家的形象。烟斗、长长的白发，让人联想到世界上最著名的物理学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一石教授探究似的看着我，握着烟斗的手指笔直地竖了起来。
「你喜欢物理学吗？」
他说着，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他低沉而舒缓的声音，仿佛可以不可思议地让人放松警惕。我也被一石教授感染，淡淡地笑了笑。
「不太喜欢。入学的时候应该是喜欢的。只是没能一直保持热情」
「会选择物理系，除了喜欢物理学之外没有其他理由了吧。嘛，热情冷却也是很正常的」
「是的」
还有，大一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这句话我咽了回去。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说这些也太不合适了。大体情况和一石教授说的一样。我对物理学的热情，确实已经冷却了。一石教授又开口说道。
「即便如此，你也没有挂科。真是个认真的人啊。电子电路相关的实验课都拿到了最高评价，手很巧吗」
一石教授目光炯炯地笑着。
「啊，大概是吧。我喜欢精细的工作」
「评语栏里写了件有趣的事。是关于2022年后期考试（注：一般是在三月份）的。当时新冠变异病毒正闹得沸沸扬扬呢」
「啊」
我不禁苦笑起来。
一石教授读着手上的文件。
「鉴于新冠疫情，法国文学史的评价方式改为课堂笔试或邮件提交报告二选一，该学生是唯一一个选择笔试的」
一石教授轻声笑了笑。
我当然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事。走进考场时，监考老师比我还惊讶。我也没想到只有我一个人来考试，甚至感到有些尴尬。
「还挺认真的嘛」
「不，怎么说呢……总觉得改变原本的安排心里有点不舒服。而且，比起报告，我觉得考试更能正确地检验自己的理解程度」
「有点神经质，而且还注重公平性」
一石教授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我期待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万里部同学，你没有提交分配研究室的申请，毕业后打算工作吗」
「是的，我拿到了广告代理店的内定。算是误打误撞，也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
「有什么不好。没必要勉强为工作赋予意义。不喜欢就换一份好了」
一石教授说了在求职活动中听到的截然相反的话。我对这位老人产生了好感。
一石教授望着从自己手头升起的烟。过了一会儿，他又把视线转回到我身上。
「能慢慢交谈的时间有限。课一结束她就会回来了。在此之前，得先和万里部同学约定好。在风暴来临之前不做好准备可就糟糕了」
一石教授微微一笑。我也浅浅地笑了。一石教授低头看着手中的烟斗，将烟灰抖落在了自己桌上带软木塞的盘子里。
「我和三澄正在进行的研究内容，希望你能保密。我们暂时没有公开这项研究的打算。虽然已经有了一些相关人员，这可以说是，我和她的……一种浪漫的追求吧。纯粹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在玩耍。就像孩子一样」
我思考着一石教授的话。难道研究也分像玩耍一样的和不是的吗？我沉默着，一石教授又慢悠悠地开口了。
「其实有一份非常适合万里部君的工作。就算物理方面不是特别擅长也没关系」
「请问是什么工作」
「我们将要启动一个装置。要将理论付诸实践，摆脱纸上谈兵」
「装置……是什么东西」
「启动实验成功的话你就知道了。待会儿我会告诉你要做的事情。凡事都要有个顺序吧？」
一石教授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扬了扬眉，又在杂乱的桌子上翻找起来。
「啊，找到了找到了。二阶堂说一定要先在这个上面签字」
「签字，吗」
一石教授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保密协议』。一式两份。
「这是让我们互相承诺保守秘密的。虽然写得郑重其事，但说白了就是比拉钩上吊更高级的版本」
比拉钩上吊更高级的版本。如果说了谎，要吞多少根针呢。
虽然都是些佶屈聱牙的条条款款，但我还是把密密麻麻的文字全部看了一遍。
就连违反保密协议时要向哪个法院提起诉讼都写得清清楚楚。
的确，可以说是比拉钩上吊更高级的版本。
让我在意的是最后的签名栏。
股份有限公司一石工学研究所，法人代表，一石余市。
「这里是公司吗？」
「啊，嗯，是这样的。情况有点复杂。之后我会介绍一个比我更能简洁说明的人给你。万里部同学你这边，就当成是理学部所属的一石研究室就好了，没问题的」
虽然还有些疑惑，但既然答应了要保密，而且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我在两份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全名。一石教授接过文件，把其中一份还给了我。
「双方都要留一份」
一石教授把纸折了几折，放进口袋里。我则直接把它夹进了背包里的文件夹。
「这就行了」
之后，他详细地说明了研究室开放的日期和时间等等。
过了一会儿，房门猛地被打开了。开门的人自然是那个叫三澄的少女。也就是一石教授所说的风暴。令人惊讶的是，她回来时和离开时带着的怒气同样的。
「你还在这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笔电放在自己桌上，坐了下来。
一石教授用悠闲的声音说道。
「我和万里部同学已经谈好了，他今天开始帮忙」
三澄瞪大眼睛站了起来。她的愤怒程度似乎与肌肉活动情况成正比。
「请不要擅自做决定！」
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为什么要让一个今天第一次见面、完全不认识的人参加我和老师的研究？偏偏还是在启动实验的当天！」
一石教授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回答道。
「确实该自我介绍一下。毕竟接下来的一年要一起做研究。你说是吧，万里部同学」
「才不会一起做研究」
三澄抢着回答道。
一石教授轻轻一笑，从桌上拿起另一只不同的烟斗。他的桌上摆着三只烟斗。他又从脚边拿起一个大玻璃瓶，从里面捏出一撮棕色烟叶，填进烟斗里。三澄低头观察着他的动作，过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转向我说道。
「能过来一下吗？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我可没有想和你谈的事情」
「我这边可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有些事必须告诉你才行。可以吧，老师」
一石教授一边用拇指用力地将烟叶塞进烟斗，一边微笑着说道。
「当然可以。你们慢慢聊，尽情说。这世上没什么比年轻人之间的对话更有意义了」
三澄快步走到通往玄关的门前，手握住门把手，回头说道。
「跟我来」
我看向一石教授。他像个美国人似的夸张地耸了耸肩。
三澄走出研究室，从连接着室外楼梯的紧急出口上了天台。我紧随其后。
屋顶的形状就像一艘船首圆圆的小船。还带着凉意的四月春风吹过。屋顶边缘没有像样的护栏，不小心摔倒的话就会直接掉下去。
三澄在屋顶中央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从老师那里听说了多少？」
「等一下，你对谁都是这样吗？」
三澄没有回答，只是歪着头。
「这样是指哪样」
就是这种态度啊，我无奈地想。三澄一直在瞪着我。
「我可没打算和你好好相处。也没那个必要」
「我也这么想。就算在我面前堆满金山银山，我也不觉得能和你处好关系」
三澄眯起眼睛，脸上浮现出不悦的神色。
「你只是想要学分，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给我学分的是一石教授吧？ 你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三澄带着威胁的语气呼出一口气。
「你还真会顶嘴啊。前面是装的啊。还在老师面前表现得那么乖巧。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
「那可太好了，被你喜欢上的人我只能表示同情」
「什么意思啊」
我挠了挠后脑勺。糟糕，我的坏毛病好像又犯了。以前每当团体发生争执时，我总是会成为当事人。虽然平时并不怎么引人注目，但一遇到让人恼火的事我就忍不了。
而且，她的话也不无道理。
我对物理已经没有多少热情了。这份热情在我进入物理系后就迅速熄灭，现在连烟都不冒了。就像她说的，我只是为了不留级才硬着头皮留在这里。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好了好了。在这里争吵没有意义。有什么要求我可以听。你说得没错，我只是想要学分。但你也得让步。一石教授已经成为了我的指导教授。我不会答应你让我回去的要求的」
我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
三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开口说道。
「我一开始就想说那些的。刚才就说了，我有很多话要说。结果你却开始说什么我的态度问题，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明白吗？」
「啊，明白了。你说得对，也许是这样」
「也许是这样？」
三澄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是的，您说得对」
我想快点结束这一切然后回去。我一边这样想，一边这样说道。
「万里部同学，对吧？你不必想着要对研究有什么帮助。我不知道老师跟你说了什么，但就算他征求你的意见，你只要嗯嗯啊啊地附和就好。只要做一面可以让他对着说话的墙就足够了。你就当作是为获得学士学位而努力吧」
说到这个份上，我反而有点佩服她了。为了传达一个意思，她能说出十句二十句难听的话。一石教授到底是怎么做的，才让这女生如此尊敬他？
「我对你的唯一期望，就是对研究内容保密。这一点你必须做到」
「一石教授也跟我说过。我也答应了。他还让我签了名」
「不，你还是不明白闭紧嘴巴的重要性。我们的研究成果一旦公开，任何知道的人都会迫不及待地想公之于众」
「哪有你想的那么夸张，世人谁会成天想着物理啊」
「政治和科学的牵连远比你这等凡夫俗子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如果我们的研究内容以错误的方式公之于众，就不只是个人层面，甚至会引发国家之间围绕所有权的丑陋争斗。这是必然的」
我轻笑一声。
「像是电影情节」
「是啊，你说得对。而且，对策措施也会像你说的电影情节那样认真。如果因为你，研究内容泄露的话——」
三澄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
「……泄露的话，会怎样？」
「我会尽全力让你失去社会信用，让你过去所有言论的可信度都荡然无存。不仅如此，我还会一辈子都不原谅你，最后也一定会杀了你。我认真的」
三澄语气严肃认真，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认真地说要杀掉自己。
我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在这里看到和听到的事情我绝对保密，不告诉任何人，也不在任何地方写下来」
「没错。还有绝对不要打扰我，我和老师讨论的时候别插嘴，不要随便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别分散我的注意力」
「等等，要求变多了」
三澄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仿佛是要吐出自己的烦躁一般。然后目光望向远方。
「怎么偏偏是今天啊——」
回到刚才的房间时，一石教授正坐在自己的桌前奋笔疾书。叼在他嘴里的烟斗，依旧如同火车头一般喷吐着烟雾。停笔抬头的一石教授，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达成互相理解了吗」
「怎么可能」
听到三澄的回答，一石教授哈哈大笑起来。
「那走吧」
一石教授站起身来。三澄轻轻做了个深呼吸，低声答道「好的」。
「请问，去哪里？」
我问道。一石教授微笑着回答。
「去启动与未来进行通讯的机器」
他俩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走出一石研所在的建筑物，穿过天桥，沿着绕着一栋孤零零的高层建筑的弯曲下坡路往下走。
突然，一石教授回头看向我。
「你知道田端的秘密吗？」
「田端的，秘密……？」
我思考了一会儿。完全没有头绪。说起来，我根本就对田端一无所知。
「田端啊，是二十四小时不停电的车站之一。因为那里有JR的综合事务所和员工宿舍」
与其说是秘密，不如说是一点小知识。
「真方便啊」
「没错，很方便。作为我们的实验场所，虽然算不上理想，但基本满足了要求。交通便利，人烟稀少，不易停电。这样的地方，也就只有田端了」
一石教授说完，停下了脚步。看来眼前这栋白色的方正建筑就是目的地了。
建筑的入口处，一位身材高挑的男性正在等候。他梳着不会让任何人感到不适的发型，身穿干净整洁的棕色西服套装，仿佛是高级服装店里的模特活过来了。
「呀」
男人露出如沐春风的爽朗笑容，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
一石教授慢悠悠地回答道，三澄则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男人的视线转向了我。
「你就是负责当闹钟的学生吧」
男人笑着说道。
「内容还没说呢。我想等装置启动后再谈」
「啊」
男人对着一石教授点了点头，然后向我伸出了右手。
「我叫二阶堂泰志，负责一石研的财务管理。姑且也负责和外界沟通」
「我叫万里部，大四学生」
我一边这样回答，一边和自称二阶堂的男子握了手。
「万里部同学是吗？请多关照。老师，保密协议他签字了吗？」
「啊，签了」
一石教授将他刚收好的那份保密协议递给了二阶堂。二阶堂确认签名只后，微笑着对我说道。
「万里部鉱同学。哈哈，名字听起来像是马利宝可乐鸡尾酒啊」
「啊，对对对。马利宝可乐鸡尾酒。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一石教授拍着手说道。
「这看起来不像是在进行划时代科学实验的地方吧？」
确实如此。从JR田端站检票口出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毕竟它离检票口只有一步之遥， 而且毫不违和地融在街景之中。不如说，它就随处可见的设施一样，成为了街区繁华程度的晴雨表。我也注意到了这座建筑的存在。
「柏青哥……？」
「的旧址」
「诶？就在这儿做吗？那个，重要的实验？」
一石教授开心地点了点头，走了进去。二阶堂像门童一样示意我先请。
建筑内部也残留着柏青哥店的气息。宽敞的空间里整齐地排列着背靠背的旋转椅，前面只剩下空荡荡的台架。玻璃窗都被百叶帘遮挡得严严实实。
「就算万一被人从外面窥视，也只会觉得是一个柏青哥店的旧址吧？电子设备放这里」
一石教授指着入口左侧一个带密码锁的小型储物柜说道。我按照他的指示，把智能手机放了进去。
旁边并排放着几个纵长的储物柜。那是可以存放长大衣的衣柜。这些储物柜也是柏青哥店留下的吗？
「万里部同学，你没带外套吧」
一石教授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一个储物柜，拿出了一件羊绒外套。
「下面挺冷的，穿上比较好」
三澄和二阶堂也从各自的储物柜里拿出外套穿上，然后朝地下走去。
走下楼梯，确实很冷，就和秋天的室外一样。
这层半地下楼层的地面全部由有光泽的白色材料铺设而成，上面摆放着许多大型装置。
在画有网格线的空间正中央，竖着一根和我的视线高度差不多的透明细柱。就好像是从地板上长出的粗细一致直至顶端的冰柱。而在那根圆柱周围，围着四块稍低一些的金属板。厚重的板子上规则地布满了无数的孔洞，每一个孔洞都从背面往外延伸出两根导线。
「这就是——」
好像说过这是和未来通信的机器。
「金属板上的孔洞是激光发射口。里面嵌入了高功率激光二极管模块。总共有一万个。启动时，所有模块都会向中央的玻璃圆柱发射激光束，形成非常小的光环。光环垂直堆叠会形成一个光筒，就会产生一个封闭的时间循环。现在和未来的时间轴将会连接在一起。之所以这里这么冷，是为了给装置散热」
一石教授像是在吟诗一般地说道。
「没想到居然能在我有生之年看到，不愧是翠啊」
二阶堂望着装置这么说道。
「现在沉浸在感伤中还太早了，泰哥。启动仪式才刚要开始」
三澄称呼二阶堂为泰哥。是泰志哥哥的简称吗？
一石教授拍了拍手。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很遗憾，这层楼是禁烟的。因为会影响到激光的校准」
「万里部同学，你抽烟吗？」
面对二阶堂的提问，我摇了摇头。
「就是说，只有老师您抽烟了」
二阶堂笑着说道。一石教授一边抚摸着白发，一边无奈地嘟囔着“真没办法啊”。
三澄坐在一台带监视器的电脑前，敲击着键盘。
「用于验证的随机数发送设置、接收者生物认证已经设置完成。随时可以开始，老师」
「没必要这么庄重，开始吧」
三澄点点头，正要敲击键盘，却停下了动作，说道。
「启动的按键，还是老师来吧」
「在说什么呢？最大的功臣是三澄你啊。我的工作工具不过是纸和笔罢了，这是你的功劳」
一石教授的话语二阶堂也点头表示赞同。
三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的愤怒，我稍微——真的只是稍微，理解了一点。建造这个在地下室里的大型装置，花费了难以想象的人力和时间吧。话说回来，到底要怎样才能买下站前这家倒闭柏青哥店的呢？肯定是经过难以想象的努力之后，才终于迎来了成果。而我却像这样突然出现。
一石教授缓缓走向被激光包围的玻璃圆柱，在网格线前停了下来。
三澄将手放在胸口，深吸一口气，然后敲击了一下按键。随着这个动作，所有激光装置都射出了绿色的光束，接着被被细长的玻璃管所吸收。
吸收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光线的玻璃管，像绿色的太阳一样发出强烈的光芒。一个细长的太阳。这是非比寻常的景象。
「激光每次看都很美啊。美丽又可怕。人类真的可以踏入如此神秘的领域吗」
一石教授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道。
「老师！」
听到三澄的声音，一石教授回过头，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的笑容。
「来了吗」
「是的，三十秒后的随机数，发送给一石教授了」
「让我看看——」
一石教授在三澄旁边的桌子旁坐下，朝我招了招手。我和二阶堂站在一石教授身后，一起看向显示器。
「你看这里有个摄像头。这个高精细摄像头是视网膜认证的传感器。来自未来的消息，只有未来指定的人才能打开。大楼的入口，也是相同机制的视网膜传感器」
「老师，说明等一下再进行」
「嗯」
高精细摄像头拍摄的画面显示在屏幕上，方形对焦框自动对准一石教授的瞳孔。「认证完毕」的字样随即显示出来。一石教授开心地回头看向我。
「0.2秒即可完成认证。软硬件都是三澄设计的」
一石教授朝着我露出了像是在夸耀自家孩子般的笑容。
随后显示的画面类似于常见的聊天工具。设计平平无奇，唯一显示的一条信息包含了电脑的时间戳和一长串的随机字符。一石教授指着它说道。
「这是一串计算机在指定时间随机生成的字符串。在未来的八兆年里，它绝对不会再生成同样的字符串。而这串字符，是和设备启动三十秒后的时间戳一起，从未来自动发送过来的」
三澄从旁边窥视着屏幕，并以惊人的速度敲击着键盘，说道。
「也就是说，如果字符串和时间戳一致的话，就说明我们成功接收到了来自未来的消息。因为字符串对于时间戳来说是绝对唯一的」
啪嗒一声按下回车键，确认了显示结果后，三澄朝着一石教授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一致的」
一石教授也满意地对着三澄点了点头。
「今天是超越时间通讯技术的起点日，是大爆炸的日子。现在有多少件了？」
「将近两千件，最远的时间戳是2054年」
听到三澄的回答，我不禁叫出声来。
「两千件？就这一瞬间？」
一石教授又回过头来看向我。
「虽然这可能有点难以想象，但只要这台装置持续运转，就能向今天这个起点日发送信息。不仅可以从现在这一刻发送到已经成为过去的启动瞬间，也可以在明天发送到现在的这一刻。这种情况持续了大约三十年，发送到起点日的消息大约有两千件。这可以说是一种验证行为。看来这台装置的管理很到位。万里部同学的参与并没有导致研究内容泄露，这一点在现在已经得到了证明」
正如一石教授所说，情况远远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一石教授转向三澄，说道。
「你看吧，三澄，万里部同学是会保守秘密的」
「也许吧」
「这里还能提出其他的假说。这个装置大概是在2054年结束了使命。是被下一代的装置接替了其角色，还是人类决定放弃它，现在还无从得知」
「2054年——」
三十年后。我五十二岁。完全无法想象啊。
「我和泰哥的账号上应该也受到了用于验证操作的信息」
说着，三澄用自己的视网膜进行了身份验证，打开了另一个信息列表。和刚才一样，她将那长串乱码输入到了另一个终端上。看起来也是完全一致。
「泰哥也试一下」
「嗯」
二阶堂弯下腰，视线望向相机。
在三澄进行验证的时候，一石教授回头对我说道。
「原则上是一人一账号。通过生物识别指定过去的接收者」
「你的视网膜也要登记，请坐在相机前。用于入口认证，也算是一种保险」
三澄面无表情地说完，视线仍然停留在显示屏上，然后转头看向我。
「保险？」
我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就像警察采集指纹一样。」
「……你这么说还真是让人难以接受啊」
「比喻而已。我的管理方式安全级别要高得多，别混为一谈」
一石教授笑着站了起来，我坐到了那个位置上。三澄敲击了几下键盘，画面再次切换回摄像头的影像。和刚才一样，我的瞳孔上叠加了一个方形的焦点框。
「好了，结束了」
三澄立刻说道。
「这么快？」
三澄并没有回答。
「我把万里部君的账号也登记到入口的系统里吧。翠，数据之后给我」
二阶堂在一旁说道。
「给」
说着，三澄将一个小型U盘从电脑上拔了下来，递给二阶堂。
「速度真快」
二阶堂笑着接过U盘，沿着楼梯上了一楼。
一石教授再次走向正在发光的激光装置。三澄也站起身，走到一石教授身旁。我依然坐着，注视着两人的背影。
「没有留给我们的信息也是一件好事。说明未来的我们战胜了诱惑，没有私自使用这个装置」
「是的，委托运营和管理的组织结构现在这样很可能是最合适的」
「接下来——终于要开始验证时间重叠带来的可能性波动了。解开世界机制的线索一下子增加了」
一石教授盯着激光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我。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能与未来通信的装置。环形激光通信机。怎么样，像做梦一样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看来你好像不太明白啊。难得有机会，我就来解释一下原理吧」
说着，一石教授把放在房间角落的带脚轮的白板嘎啦嘎啦地拉了过来。二阶堂也从一楼回来了，搬了把椅子在白板前坐下。三澄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
「人类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愿望，比如时间机器的开发就是其中之一。而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不过，这台环形激光通信机与电影或小说中描绘的装置相比，要逊色不少。例如——」
一石教授一边说着，一边取下蓝色记号笔的笔帽，指着激光束的中心。
「人或物体是无法送到过去的，至少现在还不行。不过技术进步的话，或许物质传送也能实现」
「诶」
我不禁发出声音。一石教授微微一笑。他好像正在等我指出问题所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启动瞬间，同时收到的信息是两千条的这个数字。
就是说，也有可能不断有来自未来的物质或人被传送到这个地方吗？」
「问得好」
一石教授像指挥家一样挥舞着记号笔。
「结论来说并不会那样。至于为什么，答案可以从这台装置的原理之中非常简单地推导出来」
一石教授说着，在白板上写下了几个公式。而我完全没有印象。大学考试全靠临时抱佛脚蒙混过关，现在的我已经退化到不能称为理科生的水平了。在我盯着写完的公式发呆的时候，三澄飞快的打字声响了起来。
「这是爱因斯坦留给物理学界的一个优美的方程式。虽然不是最著名的那个。它被称为引力场方程式。事实上，这个方程式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具有物理意义的精确解」
（注：爱因斯坦场方程，Gμν= Rμν-(1/2)gμνR=8πG/c⁴·Tμν。其中Gμν称为爱因斯坦张量，Rμν是从黎曼张量缩并而成的里奇张量，代表曲率项；R是从里奇张量缩并而成的标量曲率；gμν是从(3+1)维时空的度规张量；Tμν是能量-动量-应力张量，G是牛顿重力常数，c是真空中光速。这个公式可以简单理解为“时空的几何 = 物质和能量的分布”，更详细地，左侧的Gμν= Rμν-(1/2)gμνR描述了时空的曲率,即时空的几何特性；右侧8πG/c⁴·Tμν描述了物质和能量的分布。公式定义引力为一种几何效应——物质和能量会导致时空弯曲，而时空的弯曲决定了物质如何运动。另外，爱因斯坦重力场方程搭配测地线方程，可以求出物体在重力场中的运动轨迹。这个想法与电磁学的想法是类似的——当我们知道了空间中的电荷与电流是如何分布的，借由麦克斯韦方程组，我们可以计算出电场与磁场，再借由劳伦兹力方程，即可求出带电粒子在电磁场中的轨迹。但仅在一些简化的假设下——例如时空是球对称，此方程组才具有精确解。这些精确解常常被用来模拟许多宇宙中的重力现象，像是黑洞、宇宙加速膨胀、引力波。如著名的史瓦西解）。
「这是在浪费时间，老师，还是简化一下比较好」
三澄一脸无奈地说道。
确实，如她所说。我现在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最近发现的一个精确解，可以产生一个封闭的时间循环」
「封闭的，时间循环」
「没错。这样就能理解了吧」
一石教授画了一个圆，然后用手指沿着那个圆圈滑动。
「这里是过去，稍微往前一点是现在，再往前就是未来了——但是，到了尽头，又会回到过去。这就是封闭的时间循环。现在已经找到了能够产生这种循环的条件。发现者是美国的罗纳德·L·梅里特博士（注：在现实中，这个人是美国康涅狄格大学著名理论物理学家与作家。他从事时空旅行相关的理论研究，其研究为时空穿梭的可能性奠定了理论基础。目前他正在打造世界上第一部理论上最可行的时光机器）。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实际上，他已经为时间机器的设计图纸申请了专利」
（长这样：）
我不禁睁大了眼睛。
「专利？那种异想天开的东西？」
「你可真迟钝」
三澄一脸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二阶堂苦笑了一下，替她解释道。
「正因为不是异想天开，才要申请专利啊」
一石教授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没错，梅里特博士的设计图并不是天方夜谭，而是基于科学理论的时光机设计图。我们将它与我们独创的、能够飞跃式增强内部引力场的理论相结合，完成了这台机器。但它并不能像故事世界中的万能时光机那样。这台机器最大的特点有两个。一是它只能回溯到机器启动前的时刻。二是机器必须持续运转」
「所以说今天就是起点日。从今天开始，人类可以向启动的那个时刻发送消息。但是，送到今天的只有文本数据。这是为什么？事到如今你应该也明白了吧」
我反复思量着比一石教授语速快三倍的三澄所说的话。
这个装置能够连接过去和未来，但并不可以追溯到无限遥远的过去，它的起点是装置启动的瞬间，也就是今天。
「也就是说，因为今天的这个装置只有接收文本数据的功能，所以未来也只能发送文本数据过来……？」
「说对了」
一石教授平静地说道。
「另外，三澄正在努力让更大容量的数据传输成为可能」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三澄高速打字的目的。
三澄没有停下打字的手，开口说道。
「现实地说，在我有生之年，生物体的传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实现。在此之前，必须先实现生物体的量子化和重建。而这样的技术在短时间内还无法实现」
听到三澄的话，一石教授开心地哼了一声。
「这可不一定。运行这个装置能够得到的数据，也包含在你的预期里了吗？」
「我当然没有把不确定因素计算在内」
「今天稍微做个梦吧。毕竟今天可是新的大爆炸之日啊」
一石教授笑眯眯地说道，三澄也停下敲击键盘的手，回以一个成熟的微笑。
我怯生生地举起手，想要发言。
「数据容量增加，就是说可以传送图像和影像之类的……吗」
「正是如此」
一石教授回答道。三澄已经又开始打字了。
「但能接收到的那一天，也正是三澄开发完成的那一天。所以她每天都在热忱地持续作业。很勤奋吧。那么——」
一石教授从他那条皱巴巴的休闲裤口袋里掏出一块皮革表带的手表看了看。
「我得回一趟第一研究室」
「万里部同学，稍微过来一下。我想说明一下要拜托给你的事情，并跟你签订正式的合同」
二阶堂站起身说道。
「合同，吗」
听到不熟悉的词汇，我不禁感到困惑，二阶堂温柔地笑了。
「我会好好说明的，不用担心。因为是机密性很高的研究，只有口头约定的话会有点麻烦。我们去一楼谈吧」
「啊，是应该先说那件事。那我在第一研究室等你，就是刚才的房间」
一石教授说完就上了一楼。我和二阶堂也跟了上去。我们把外套放回储物柜，然后在入口处目送一石教授离开。之后，二阶堂带我参观了一楼。天花板很高，帕青哥店遗留下来的空间被巧妙地利用起来，摆放着一张单人书桌和一张沙发，形成了一个奇妙的空间。书桌上摆放着电焊铁、钳子等各种用于电子工作的工具，旁边则堆放着大量的纸箱。
「万里部同学就在这里工作」
二阶堂说道。一石教授刚才也提到了我在电子电路实习课上的好成绩。
「地下室的激光二极管单元，是由翠设计的电路和现成的激光二极管组装而成的。为了保密，我们对每个零件都分开订购，然后在这里组装。一万个激光器同时运行，即使每天的故障率只有0.01%，也会有一个出现故障。希望你能帮忙组装替换零件，就当作是运维方面的工作吧」
「这么机密的事情，我这样一个学生真的可以吗」
「万里部同学，我们重视公平。也就是说，我们厌恶不正当的行为」
二阶堂爽朗地笑着说道。
「当然也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但或许是为了翠吧。她现在没有机会和同龄人接触。嘛，真正的原因只有老师知道了」
二阶堂接着向我说明了业务委托合同的内容。这份合同虽然和第一份一样行文古板，但中心思想都是作为大学课程的一部分，进行电子电路工作的实践。
「合同之所以以公司名义签订，是为了将工程领域的成果在法律上归属于一石教授的一种技巧。理论领域没有权利的概念，但他确实为大学做出了贡献，不存在利益冲突。顺便说一下，翠被视为一石教授公司的董事」
「二阶堂先生也是吗？」
「我自己有一家投资公司。这项研究的资金也是在那里筹集的。虽说如此，也只是为一石教授的赞助人牵线搭桥而已。他虽然很少公开露面，但在全世界都有粉丝」
二阶堂的话让我感到一丝违和感。
「为几乎不露面的人，赞助吗」
二阶堂扬起一边眉毛。
「也没什么复杂的。一石教授以前自费经营着一家特殊的教育机构，通俗地说就是天才教育。来自世界各地、不分国籍和年龄的天才们聚集在那里。赞助人们、我、还有翠，都是那家机构出身的。所以我们都称一石教授为老师。老师把年幼的我们从孤独中拯救了出来」
我作为普通人，对这种难以置信的故事只能报以含糊的点头。二阶堂自嘲地笑了笑，那是一种毫无恶意的自嘲。
「其中，翠的能力是最为出众的。她来的时候，我已经毕业了，但我心想，她可不是我能比得上的。于是我放弃了理论物理，在金融领域创办了公司。翠和老师都是某一领域的天才，而我则是在各个领域都比较优秀吧。当然这样一来，我作为人才的稀缺性就大大降低了」
「对我来说，你们三个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话说回来，能坦然说自己优秀就已经很厉害了。
二阶堂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手表。
「我该走了。有事随时联系我」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像是在为“Adios（注：西班牙语，再见）”配音一样潇洒地挥了挥手，离开了第二研究室。
从柏青哥店旧址到第一研究室只花了五分钟。真的是近在咫尺。
一石教授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悠闲地抽着烟斗。
飘散的烟雾中散发出一股奇特的焦糖香草味。透过烟雾，一石教授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手续办好了吗？」
「是的，还听说了一些以前的事」
一石教授叼着烟斗点了点头。
「二阶堂啊，他以前个子长得特别慢。所以比他小的孩子都叫他泰哥，是tiny（注：泰哥，たいにー）的谐音，小不点泰哥。小孩的想法有意思吧。结果不知不觉间，他就长得那么帅了」
一石教授低声笑了笑，把叼在嘴里的烟斗放在桌上，转向我。
「那么，万里部同学，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应该说这件事才是主要目的。组装替换单元只是个借口，这样才能跟大学那边说是工程实践课程」
「啊……」
一石教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难道他在卖关子吗？
「我想让你当闹钟」
「闹钟？」
「嗯，当万闹钟，哈哈。」
一石教授说着又低低地笑了。看来这是他自创的冷笑话。但可惜的是，除了字数以外，万里部和万闹钟这两个词之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什么的闹钟？」
「三澄的专注力非常惊人。但是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她的问题在于，开和关之间反差太大，简直就像悬崖绝壁一样」
「啊」
我回复地有些漫不经心。一石教授从桌子最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带小环的钥匙。
「这是万里部同学你的备用钥匙」
「啊，这个房间的吗？」
一石教授缓缓地摇了摇头，从同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A4纸。那是打印出来的网络地图。
「是这个地方的钥匙。车站对面，七层楼建筑的顶层，703 室」
确实，地图标记指向的地方是田端附近的一栋公寓。
「……第三、研究室、吗？」
「嗯，也可以这么说」
「在那儿要做什么」
「把睡着的三澄叫醒，带到这里来。不限手段」
我目瞪口呆，一石教授却饶有兴致地望着我，吐出一口烟斗烟丝的烟雾。
我再次低头看向地图。公寓的名字似乎冠以房东的姓氏，显然是住宅楼。
「难道说……这是那个叫三澄的女生的房间吗」
「嗯」
「……要我用备用钥匙，在主人睡觉的时候进屋把她叫醒，然后把她拖到这里来？」
「就是这样」
「这也太乱来了吧！」
「放心，我已经跟她说过了」
我彻底愣住了。
一石研来学生，就让她那么生气，结果却能容忍自己房间里出现陌生人？这世上会有这种人存在吗？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三澄可以心无旁骛地投入研究，万里部同学也可以拿到毕业研究的学分」
一石教授闭着嘴，得意地笑了。
「那还不如一开始就雇个女佣呢」
「不，万里部同学你很合适。明明不用考试也能拿到学分，却因为已经决定好的事情突然没了让你心里不舒服而参加考试。你手也很巧，电子电路实验的成绩非常优秀。和三澄的年龄也相仿。说不定你们能互相激励呢」
「激励吗──我和她八成合不来吧」
「与合不来的人相处，也能学到东西」
总觉得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一石教授用他那副悠然自得的笑容，接住了我充满怀疑的目光。
「万里部同学你今天参与的启动实验，是理论物理学最尖端领域的具体化。那台环形激光通信机，可是花费了巨额的资金。二阶堂拼命地从各方筹集了所有能筹集的资金，才终于完成了它」
「嗯，费钱这我也明白」
一石教授点点头，继续说道。
「到今天为止，三澄基本没有受到时间上的限制。她一如既往地勤奋，能力也十分出色」
姑且先听他说完吧。
「但是从明天开始就不能这么说了。每天早上十点的例会，我必须向投资人汇报环形激光通信机的启动情况，以及我们一直在遵守公开运营的承诺」
「我听二阶堂先生说过，他们就像赞助人一样」
「嗯，但即使关系再亲密，礼仪也是要有的。让技术负责人参加例会也是其中一环。所以我想到了引入闹钟的角色。正好，大学那边也希望我多少做点工作，万里部同学你也想毕业吧」
「话是这么说……」
「三澄完全没有和同龄人交往过。她可能在无意识地渴望和她截然相反的你这样的人交往。尽管她现在可能对改变感到害怕」
我完全看不出来她有这种倾向。不管是渴望和同龄人交流，还是害怕，我都感觉不到。
「万里部同学，拜托你的事，就是每天早上把天才带到这里来。我不是要你也变成天才，不如说你保持现在这样就好。怎么样？」
「就算问我怎么样……」
「毕业论文的主题我们来想一个像样的，你也不用怎么费心，我们会帮你搞定。作为交换，希望你能成为那个懒散的天才少女的人形闹钟。试着先做一周看看吧」
「她本人同意了吧」
「啊，如果不放心，可以去确认一下。她现在应该还在第二研究室工作。关于单元的组装方法，你也可以问她」
这时，一石教授凌乱的办公桌上，一台被埋没的笔记本电脑发出了通知声。
「时间到了。那就拜托你了，万里部同学。明天早上十点例会就在这里开」
一石教授叼着烟斗，朝我挥了挥手，戴上耳机，开始对着笔记本电脑说话。
我走下五层楼梯，再次回到田端的街道上。太阳开始西斜，我拿出智能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已经快下午四点了，差不多该去打工了。
总觉得一石教授是个老奸巨猾的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好像对我的性格了如指掌。这不，我最终还是乖乖地拿着他给的钥匙和地图，前往第二研究室。我已经在执行他强加给我的闹钟任务了。
他给了我房间的备用钥匙，还让我明天开始去叫她起床——我可没有胆量不经过她同意，就这样直接拿着钥匙进她房间。
我一边查看前往三澄所在的第二研究室的路线，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距离电车到站还有至少十五分钟。
好在第二研究室就在检票口对面。
我还是在打工前，当面跟三澄说一声吧。
我真是又谨慎又爱操心。
真是个吃亏的性格啊。
我的视网膜数据已经被录入到第二研究室的入口认证系统中了。这种高难度的事情三澄可能很轻松就搞定了吧。
我走进大楼，把电子设备塞进储物柜，穿上外套，然后前往地下。
「咦……？」
纯白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总共一万条激光束依然将绿色的光线投射到网格线中央的玻璃管上。
刚才三澄坐过的像是管理终端的东西前，她的东西散落一地。被随意丢弃的包里，露出了便利店里有卖的麦丽素的包装袋。
「上厕所去了……？」
当我坐在其中一把带滚轮的椅子上时，电脑显示器发生了变化，弹出了一个警告画面。
我坐在椅子上靠近屏幕。并排的两个画面中，其中一个显示出我的脸。视网膜认证自动启动，警告画面消失了。
「什么……？」
画面切换，出现了一些文字。并不是寄给一石教授的乱码，而是清晰的语句。
『不要与三澄翠扯上关系』
「……这是什么……？」
第一印象是毛骨悚然，接着浮现在脑海里的，是这或许是三澄的恶作剧的想法。
难道她对我相当生气？但是，与她说话时的印象相反，这手段未免也太阴险了。
「咦……」
我正想着，显示的信息消失了，屏幕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刚才那是什么……」
我嘟囔着，警告画面再次弹出。
一石教授说过，只有未来指定的人才能打开收到的信息。
我把视线转向第二块显示屏。视网膜认证通过了。
收到的果然不是乱码，而是一段文字。
这次的信息比刚才的多了不少内容。
时间戳是2031年。
认证后自动切换到了聊天画面。那里确实有发给我的信息。
『我是三澄。二十二岁的万里部君，初次见面。请你对“今天”的我多多包涵。我自己也觉得当时还很幼稚』
「这是什么……？」
信息还在继续。
『我有事想拜托你。这件事只能拜托你。我希望你尽快让我爱上你。方法我会教给你。我是七年后的三澄翠。来自未来本人的建议，没有比这更准确的情报了吧？』
「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信息的最后一句是。
『如果我和你没谈恋爱的话，世界就会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