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被拜托打扫垃圾屋还能更轻松些。
三澄感觉是那种会面不改色地说「那才不是垃圾」的人,明明都是好几年都没用过的破烂玩意。从她的房间就能看出来。虽然东西杂乱,但隐约能感觉到她挑选物品时的讲究。与此同时,对待物品的方式却又粗暴得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执着。最绝的是,她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在铺满碎石、积水的走廊上行走,这卫生观念简直了。
是劲敌啊。我妈虽然也算懒散,但等级完全不一样。这之间的差距,大概就和毛蟹和蟹肉棒差不多吧。
担任闹钟的第二天。我带的东西比第一天多了将近五倍,全是打扫工具。不仅如此,我还得赶最早的一班电车。早上六点不到,我就在田端车站,双手提着塞满抹布、橡胶手套、口罩、鸡毛掸子的手提包,艰难地行走着了。
连我自己都觉得未免太认真了点。为什么我总是要把别人交代的事情做到完美无缺呢?平时我肯定又要开始自我厌恶了,但这次我可是师出有名。
说出来可能没人信,但如果我不按照指示去做,世界就会发生和那个验证实验一样的事情,然后世界就会迎来终结。
爱情这种事不管未来的她说了些什么,我也也无能为力。这终究是当事人的感情问题,包括我在内。
总之,这应该是一项关系到拯救世界的重大使命——大概。
就算使命的内容是收拾一个超级无敌懒散鬼的房间的这样一个无理要求。
我今天也例行按了一下门铃。自然没有任何反应。毕竟现在才不到六点,三澄那家伙不可能起床的。
在寻找钥匙之前,我习惯性地握住了门把手。不出所料门开了。看来她没有锁门的习惯。明明在数字领域对安全系统那么讲究,真是奇怪。
我打开了玄关的门。
几乎在同时,走廊尽头房间中央的三澄猛地坐了起来。
她今天穿了一件与昨天不同图案的异形T恤。虽然图案不同,但破旧程度却是不相上下。
「……太早了吧?」
三澄几乎闭着眼睛这么说道。
「还不到六点」
「你傻呀。我才准备睡呢」
原来如此。我不是把她叫醒了,而是妨碍她入睡了。
「我今天把室内鞋带来了」
「室内鞋……那是什么来着」
「就是这个」
说着,我从左手提着的大手提包里拿出室内鞋。然后穿上它沿着走廊走了过去。
三澄像是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似的,一下子倒在了野营垫上。
「怎么这么早?老师的指示吗?」
「不是。今天我想着,把这房间收拾一下」
「谁收拾」
「我收拾」
「为什么?」
「因为脏」
「这样,帮大忙了,谢谢你,感动得我都快哭了。结束以后告诉我一声,晚安」
她说着钻进了睡袋,几秒钟后又猛地坐了起来。
「说什么呢?被你到处乱碰的话,我肯定会困扰啊」
「那我们一起做吧」
「我很困啊」
「作为道歉,我买了伴手礼来」
我递过站前汉堡店的纸袋。幸好这家店还在顽强地坚持24小时营业。三澄半信半疑地接过袋子,朝里面看了看。
「苹果派」
「我买了两份。我想让你帮忙看一下那些破玩意儿到底还要不要。麻烦打起精神来」
「……嗯」
三澄背靠着墙壁,盘腿坐下,咬了一口苹果派。
「事先问一下,你有吸尘器吗」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要那玩意儿干什么」
「当然是用来打扫了。毕竟是吸尘器啊」
「没有」
我就知道。我从手提袋里掏出了一个手持吸尘器、一把小扫帚和一个簸箕。虽然功率差了点,但也只能先用这些了。
「那是什么」
「是小型吸尘器。拜托了,先把走廊上那些烦人的沙砾清理掉。还有,把窗户打开」
「随你便」
三澄猛地拉开房间深处厚厚的窗帘,眯起眼睛,小声嘟囔着,“好刺眼。”
推拉窗的下半部分是毛玻璃,左侧有一道醒目的裂缝。
「这裂缝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
三澄歪了歪头。
「我最后一次看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道裂缝」
「喂,你说的最后一次看是什么啊?」
「我平时从来不拉开窗帘」
「那通风怎么办?」
「不怎么办」
「那岂不是成了霉菌的温床吗!!」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指着三澄的睡袋这样大喊。
我推开窗户,立刻从手提包里拿出口罩和橡胶手套戴上。
「喂,太失礼了吧,全副武装是搞哪样啊」
「这是自我防卫。把睡袋给我!」
我伸手去抓绿色的睡袋,三澄也抓住另一端。
「为什么啊!」
「晒!」
「才不要!里面有自己气味的话比较安心!」
「别说得跟狗一样!」
从三澄手里抢过睡袋很容易。因为她另一只手里拿着苹果派。
「……原来是计划好的啊。一开始买苹果派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吧。我还在想你今天怎么突然这么体贴」
「没错——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我还真没想得那么周到」
我抱着睡袋,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块抹布。
「这次又是什么。怎么净拿些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出来」
「喂,假的吧……是抹布,抹布啊」
「哎?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见到」
「这种话应该留到你第一次见到奈良大佛的时候再说吧……」
我一边嘟囔着,一边打开窗户,然后思绪瞬间凝固了。
阳台上堆满了垃圾袋,像小山一样高。
我关上窗户,深吸了一口气。结果刚吸了一口气就打了个喷嚏。难道是因为我刚才用力地抖了抖很久没晒过的睡袋的缘故?
「在干嘛呢,开开关关又打喷嚏的。花粉过敏?」
「不,总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又打了个喷嚏,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下定决心似的对三澄说道。
「三澄,阳台上的垃圾袋是怎么回事」
「是垃圾啊,还能是什么」
「为什么放在阳台?难道北区不回收生活垃圾吗?嗯?」
三澄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样啊」
「怎么可能!都21世纪了!这是啥时候的垃圾啊!该不会是厨余垃圾吧!」
「我会夏天之前丢掉的,放心吧」
三澄说着,吃掉了最后一口苹果派。
不行了,再和三澄说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我用智能手机查了一下这里的垃圾回收日。
真是幸运,今天是可燃垃圾日。从时间上来看,也绝对来得及赶上早上的垃圾车。
我抱起尽可能多的垃圾袋,朝着一楼的垃圾场走去。来来回回跑了六趟,才终于把阳台上的垃圾袋全部清理干净。三澄似乎对我的劳动毫无兴趣,只是默默地敲打着笔记本电脑键盘。我已经没有力气抱怨了。
扔完垃圾袋,我终于可以开始打扫阳台了。不出所料,污垢堆积得非常严重。我先用干抹布擦拭,然后将抹布浸湿后认真擦洗,最后再用另一块抹布擦干。
我把睡袋挂在栏杆上,用从家里带来的被单夹固定住。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这样的角色,好像是一只蓝色狸猫,口袋里什么都能掏出来」
「它和我不一样,没这么专注于打扫卫生,而且叫它狸猫它会生气的。那可是猫型机器人」
「哦」
三澄兴趣缺缺地应了一声。
我用扔在地上的扫帚和簸箕将走廊上的沙砾扫在一起,然后用手持吸尘器吸走了残留的细沙。这只是权宜之计。就算这样,也还是不能光着脚走路。不过,最糟糕的情况不会再持续下去了。毕竟,已经开始打扫了。
我关掉了手持吸尘器的电源,回到了三澄所在的房间。
「好了,首先从整理开始。这个房间东西太多了。能扔的就扔掉吧。不然都没办法住人了」
「才没有能扔的东西呢。这个房间里一件垃圾都没有。」
「那这是什么?」
我说着,拿起身边一个被揉成一团的A4纸,递到三澄面前。
「啊,这个是垃圾」
「那这个呢?」
我又从地上捡起了一小块塑料碎片。
「那是坏掉的回车键啦。敲太用力飞出去了。原来掉在那里了啊」
「你还要用吗」
「我买新电脑了。没有回车键的电脑怎么用啊」
「也就是说,这是垃圾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
「对了,我昨天就想问,这是什么?」
我伸手拿起随意扔在床上的世嘉土星游戏手柄。按钮已经磨损,看得出是经常使用过的。
「这是买那个等身大的异形时附赠的」
「这东西!?」
「我也不太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的操作器」
「你确定没记错?据我所知,日本还没有哪家店疯狂到会把这种东西当做等身大异形的赠品」
三澄瞪大了眼睛。
「你还挺懂啊。是美国的商店。波士顿的一家叫Treasure King的店买的」
「这个手柄,你打算怎么用」
「问我怎么用……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该不会……是垃圾吧」
「或许,真是呢」
诸如此类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这屋里的破烂玩意,有用的不到一半,真正经常用的估计就一成左右。
「这今天一天之内肯定搞不定啊……」
「诶。那明天也要这时候过来?」
「收拾完之前都会来。不想就帮忙」
「卑鄙,这不是威胁人吗」
「我可是在帮你收拾房间啊!」
「……好吧好吧,在你收拾完之前我就忍忍吧」
看来她是一点也不想帮忙。
床上不仅堆满了杂物,还散落着脱下来的袜子和T恤。
「啊真是的,这种东西应该放到洗衣机里去啊!」
「诶,还能穿的啊」
我顿时哑口无言。
「喂喂,不会吧,你该不会想不洗接着穿吧」
「袜子要洗吗?我一直以为是消耗品。正面穿四天,反面穿三天就扔掉了啊」
这家伙,真的假的啊。
「顺带一问,这是哪天的?」
「反面放着的话,应该是上周的吧」
「脏死了!!」
我条件反射地松开了手。
「你说什么呢,真失礼。没那么脏吧,我回家就脱下来了」
「难以置信,你作为人的尊严是扔到哪里去了」
这种突然袭击再继续下去,我的精神就要崩溃了。
「我说,会不会是你有点太敏感了」
「啊,你还真能说啊。说得太对了,从刚才开始我就快疯了」
「是啊,我们八字真不合」
三澄一边嘟囔着,一边把视线移回笔记本电脑。
咦,这样可以吗。
说到底,和这个三澄翠谈恋爱应该是未来的三澄的计划。
我是不是说得有点过了?
「嘛——也可以说是打扫是很值得呢」
我急忙补充了一句,但三澄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停下了清理房间杂物的进度,转而去擦走廊的地板。我足足擦了四遍,才把所有的沙子都清理干净。看来这些沙子的来源是房间深处那块用来挖掘化石的岩板。
出乎意料的是,水槽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糟糕。因为根本就没有做饭的痕迹。
时间过得飞快。我只来得及打扫了走廊,以及把房间里散乱的衣服全部丢进洗衣机。成果微不足道,但可以说迈出了一大步。
幸好洗衣机是带烘干功能的滚筒式。明明比我家里的高级多了,可它的便利性估计没怎么发挥出来。
第一批洗的衣服九点多就烘干了,热乎乎的。
「喂,三澄,该出门了,去洗个澡吧」
「诶?今天我不困,不用洗了」
「三澄,洗澡不是为了提神,是为了洗干净身体啊」
「那更不用洗了,我昨天才洗过」
「每天都要洗的。今天可是重要的会议,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去参加,会让人觉得你不靠谱的」
「好烦啊……」
三澄不情愿地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身来。
她打着哈欠,慢吞吞地走进浴室。
「等等」
我从洗衣机里拿出浴巾递给三澄。她接过毛巾,眼神放空地看着。
「好暖和……」
「这就是烘干机的厉害之处。把洗好的衣服扔进去,按下开关,热乎乎的衣服就出来了。要好好用啊」
「万里部君,你好像我妈一样。谢谢你」
三澄说着,关上了门。
我盯着浴室的门,愣了一会儿。
没想到会从三澄嘴里听到谢谢这种话。
我振作精神,在浴室门前为三澄准备好换洗衣服。的确,我就像是她的妈妈。
我再次环顾房间。虽然已经扔掉了六个四十五升垃圾袋的垃圾,但房间依然杂乱无章。真是个棘手的问题。首先东西太多,收纳空间严重不足。看来至少需要两个大架子才行。
我突然注意到三澄常躺的那张折叠床垫旁边有一个大纸箱,箱盖开着。反过来说,房间里乱到我都没注意到那么大一个纸箱,真是够可以的。
「到底是什么啊——」
我探头往里一看,里面放着调味料、米、袋装面以及罐头等东西。需要烹饪的东西原封不动,只有营养补充食品的饼干和果冻被打开,吃完的垃圾就直接扔在周围。
「还说没有垃圾……」
我正收拾着垃圾,身后浴室的门开了。一阵衣服摩擦的声音过后,穿着黑色卫衣的三澄回到了房间。卫衣上也印着褪色的异形图案。真是的,为什么都被异形周边包围了却还没看过正片呢。
「喂,这个纸箱里的食物是什么时候的」
三澄歪着头,一脸疑惑。
「上上个月来着?」
「生活物资吗?」
「嗯,爸妈寄来的」
三澄在我旁边蹲下,朝纸箱里看了看。
「都是些能放的东西呢。你爸妈考虑得真周到」
「我爸妈很正经,非常普通。不像我」
我将视线转向三澄的侧脸。她面无表情,但总觉得带着一丝寂寞。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
三澄从纸箱里拿起一个瓶子。是味醂。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从来没做过饭。比如说这个,味醂是什么?是什么味道的」
「这还真是个难题啊」
我苦笑了一下答道。确实,要理解味醂的用途,似乎需要一些烹饪经验。
「虽然不太明白,但就这样扔掉也确实可惜。万里部君要用吗?」
「那也不好吧。这样吧,下次我做饭给你吃」
三澄瞪大了眼睛。
「万里部君,你——你知道怎么用味醂吗?」
「我做饭还算可以的。毕竟是单亲家庭」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对吃的东西完全不在乎呢。难喝的咖啡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嘛,在这里说的话就算你过关吧。那家店的咖啡确实不好喝」
我回头看了眼走廊,望向那个小厨房。只有一个煤气灶。虽然被七个土偶不合理地占据着,但至少还能用火。没有电饭煲也没有微波炉,看来只能用锅煮饭了。用味醂的话能做什么呢——炖菜之类的?
「嘛,我会想想办法的。总之先把那些土偶搬开吧」
「啊,你说土偶啊。每次寄生活物资的时候都会附带一个小土偶。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就先放在那里了」
我沉思了片刻。
寄生活物资给女儿的时候每次都附带一个土偶的父母,能算是正常人吗。
九点半刚过,我们走出三澄家,朝第一研究室走去。虽然不需要我这个闹钟送她,但反正去车站是同一个方向,把三澄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也怪怪的。而且车站附近也有一些勉强可以消磨时间的地方。
「那个,万里部君」
走在通往跨线天桥的缓坡上,三澄轻声说道。
「怎么了?」
「昨天,你没有擅自翻我的包啊」
三澄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
「你这种有洁癖,连打扫都要戴橡胶手套的人,我实在没法想象你会乱翻别人的包」
「误会解开就好。我没有乱翻」
「那为什么——」
三澄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难道是指那个什么HCL项目的事吗?
我想开口问个清楚,但想起昨天三澄激动的样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们在检票口前停下了脚步。
「万里部君,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今天大学有课。稍微处理点第二研究室的工作再去。估计也就看看说明书吧」
「大学,好像是在高田马场吧」
「嗯。十点半开始,所以还有些时间」
「第二研究室的一楼,有个简单的休息区。比在附近的店里要安静些。万里部君早上也起得很早吧」
三澄说完,把手搭在单肩包的背带上,朝第一研究室走去。我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我是不是已经获得了让她放心地让我留在第二研究室的信任了呢。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你」
我对着三澄的背影说道。三澄不回头地,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看来,那只是一个有着与年龄相符稚气的普通少女的背影。
虽然有些困倦,但很遗憾,我没有时间小憩。目送三澄离开后,我便前往第二研究室。
在上课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那就是向未来的三澄汇报进展。
我下到第二研究室的地下,通过了管理终端的认证。
认证通过的同时,我收到了来自2031年,也就是未来的三澄发来的消息。
『一天时间肯定整理不完吧』
『得两周。一想到发这条消息的三澄住的什么样的房间,我就觉得可怕」
『你们关系变好了吗?』
我回想起今天的事。
令我惊讶的是,三澄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低头看着纸箱的侧脸、啃咬苹果派的侧脸、以及与年龄相符的背影。
接触频率这么高,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多少有吧。比起这个,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问吧。只要我能回答的』
『HCL项目是什么』
『如果我相信你的话,我应该会主动跟你解释的。不过,你要保证不笑话我』
不笑话——?
世界都要终结了,在这种情况下,到底是什么内容会让人忍不住想笑?
我思考了片刻,还是毫无头绪。
看来这件事只能从现在的三澄那里打听了,未来那边是问不出什么了。
『另一个问题。三澄说过,这个通讯器的日志记录是绝对无法删除的。她还说出现例外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那个例外正是,未来的我自己进行了删除日志的操作。我完全了解这个通信机的机制。我自己也知道哪些部分可能成为后门。昨天的我还认为,自己在未来永远都不会与万里部君接触。尽管从现在开始这种确信可能会动摇』
事实上,2031年的三澄就这样联系过来了。
这又增加了一条我相信对方是三澄的依据。
三澄又发来了消息。
『还有其他问题吗?关于今后的事情需要指示吗?』
关于今后——明天之后该如何对待三澄,似乎没有必要再问了。
首先,我想用她那些生活物资的米和味醂,做些正经的东西。
虽然不确定这样做是否能拯救世界,但我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现在不需要』
我这样回复道。
『了解。真可靠呢。期待你的下次报告。Good Luck』
在这句话之后,像往常一样,所有的记录都消失了。
我已经在三年级之前就修完了毕业所需的绝大部分学分。除了需要花一整年时间完成的毕业论文以外,我只需要每周四去上一节课就能毕业了。
而今天就是星期四。
虽然怀疑这种情况下我是否还能悠闲地听课,但实在无事可做。
阔别两个月的理工科校区里挤满了衣着土气的大学新生。如果所有学生都认真来上课,这间学校会不会爆满?或许学校在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会有部分学生适度逃课吧。说不定还有专门研究统计的研究室在提供咨询服务呢。
我选修的是一门叫做德国文化入门的小班课程。讲师是一位年长的男性,他留着干净利落的灰色短发,几乎快要剃成板寸了,自我介绍的时候他说自己能卧推100公斤。真是人不可貌相。明明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怎么看都像是围棋社或将棋社的成员。不过,仔细一看,他的胸肌确实很发达。
在本学期选课的时候,我已经拿到了广告公司的内定,而之所以选择这门课,是因为我想趁着还在大学,多接触一些在其他地方难以接触到的东西。
讲座在悠闲轻松的氛围中进行。
我久违地想起了自己仅仅是一名大学生。
与此同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次验证实验中瞬间变得尖锐浑浊的玻璃碎片。
三澄房间的整理还好说。
问题是恋爱方面。
我真的能和那个住在乱七八糟房间的房间里,动不动就瞧不起人的三澄搞好关系吗。
HCL项目究竟是什么?三澄真的会主动跟我提起这件事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起三澄第一天在屋顶上拒绝我的脸,以及在第二研究室的地下抓住我衣领的脸——最后,是她低头看着父母寄来的纸箱的侧脸。
回过神来,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虽然想过回二号研究室组装激光单元,但田端与我回家的方向相反,而且时间也不太早了。
最终,我决定早点回家,把几天份的菜一起做好。我总是在不上班的时候在家准备晚饭。从今以后可能会有点忙。虽然不像三澄那么严重,但我住在一起的母亲也相当懒散。只有我和妈妈的生活已经快三年了。一开始不习惯的料理,现在也已经做得相当得心应手了。
味醂之类的,家里应该也是有的。
我在离家最近车站的超市里一边物色着食材,一边思考着今晚的菜单。最终我决定做一道非常普通的家常菜——筑前煮。这样做的话,我和三澄的食材就可以通用,而且,用她父母寄来的味醂做这道朴素的料理再合适不过了。比起营养补充食品,这道菜要更有家的味道。
中午过后,我回到了家。从新宿出发,乘坐十分钟地铁到达最近的车站,再步行十多分钟才能到家——我和母亲居住的一栋建于56年前的两室一厅的小出租房。房子的外观非常老旧,就连小偷也会不屑一顾。内部装修只是稍微翻新了一下,浴室里还放着一个老式的平衡式燃气热水器,地板也到处都有嘎吱作响的地方。
我用玩具般简陋的钥匙打开了房门,映入眼帘的是强行在单间公寓里加装了楼梯的空间。二楼是我的房间和母亲的房间,这就是这间出租房的全部。这里地理位置不错但是租金便宜,大概是房子又老又小的缘故。
我打开买回来的食材包装,把一半放进冰箱。正当我处理好今天要做的菜,开始淘米的时候,门铃响了。来按这间屋子门铃的人不多,不是快递就是千岛。今天是后者。
「哟,来喝酒了」
千岛毫不犹豫地拎着塑料袋走了进来,然后把它放在了餐桌上。
「给你们带的」
语气放聊天软件的话感觉会带个爱心符号。
「谢谢,不过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把塑料袋放餐桌上」
「啊,抱歉抱歉」
千岛笑着拿起袋子,把里面的东西摆到餐桌上。
袋子里装着两罐发泡酒、两罐高球鸡尾酒、一瓶路易波士茶和一包什锦坚果。下酒菜几乎都是他自己吃。虽然品牌可能每次不同,但千岛带来的东西总是那几样。两罐我的酒,两罐他的酒,还有一瓶我妈的路易波士茶。多亏这样,我妈现在一看到桌上的路易波士茶就知道「啊,千岛君来过了」。我妈其实并不是特别喜欢喝路易波士茶,但她和我都很喜欢千岛的这份心意。
「我说你,怎么都不回消息啊」
千岛一边说着,一边递给我一罐发泡酒。
「消息?」
我接过罐子答道。彼此拉开拉环,互相碰了一下罐子,各自喝了一口。清爽的苦味在口中蔓延,留下爽快的余韵,滑过喉咙。真是好喝。这和啤酒是不同的享受。我对日本饮料制造商的努力感到敬佩。
「连已读都没有」
千岛说着,把自己的智能手机屏幕怼到我面前。
「啊,你说聊天软件啊。抱歉」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从上次打工后,自己就没怎么好好看过手机。我一直在闷闷不乐地想着那场验证实验的事情。
「我说,之前那是什么机关啊?」
「之前?有什么事吗」
「酷暑日啊酷暑日,胜浦的」
「啊」
这样啊,那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吗。仔细想想,我这两天过得真是不可思议。就好像电影里经历时间旅行回来的主角一样。
千岛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果然是那个吗?是不是真的有那种可以操控天气的装置啊?」
「怎么可能啊,别尽信那些阴谋论」
我脸上带着一丝苦笑这样说着,心里想的却是,实际上正在运作的装置,其厉害程度已经远超天气预报了。
「那为什么啊。那种事怎么可能靠直觉猜中」
「……嘛,物理系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传闻」
「哈——!果然是这样!我就知道。太卑鄙了——竟然把邪恶的智慧用在神圣的赌博上」
「你这什么伦理观啊。先提起的是千岛你吧,而且说店里饭菜的话就接受的也是你」
「是吗? 我说过吗?」
「你光顾着迷恋百濑小姐,当然不记得了」
「百濑小姐啊……总觉得她好像有男朋友了啊」
我不禁苦笑起来。自从百濑小姐来打工,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你倒是去问问看啊」
「要是她有男朋友怎么办」
「那还用说,像她那样的美女怎么可能没有男朋友」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放声笑了出来。从认识他的时候起千岛的恋爱方式就一直没变过,也就是说,从初中开始就没有任何进步。他总是像少女漫画里的女孩一样,一边沉浸在我喜欢的人是谁呢这样的幻想中,一边就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明明千岛长得也不差,也没听说过他在女生中有什么不好的传闻,之所以没有决定性的进展,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敢站上击球区。不过,作为在一旁听着的男性朋友,这种时候反而是最有趣的。
「你就去试试看呗,被拒绝了也没关系」
「会很尴尬的」
「不会的啦,百濑小姐会很温柔地拒绝你的」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一定会被拒绝啊!」
这几乎就像是在演滑稽戏,但他本人却一本正经。
「就连铃木一朗的击球率也才三成而已吧」
「人家都已经退役了好吗?你对棒球一点都不感兴趣的吧。万里部你不懂啦,,你不懂恋爱男人的心情」
我含糊不清地应和着。
「你大学生活都快结束了。怎么办啊,就这样一直单身下去,等到变成中年大叔,就只剩我们两个在那闲聊了」
「那也挺好的啊。应该会很有趣」
「有趣是很有趣啦!」
「话说回来,我根本就没打算结婚」
「啊……」
千岛望着天花板,茫然地说道。这家伙很了解我的家庭情况。
「说起来,你爸啊」
千岛喃喃道。我父亲还在的时候,三个人还一起去外面吃过饭。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不过,你跟你爸一点也不像」
「我在刻意避免变得像他。我可不想成为那样的男人」
「嗯——也是。嘛,万里部你开心就好」
千岛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抬着头这么说道。
「千岛你该早点结婚了。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爸爸的」
「喂,你也太着急了吧。百濑小姐还只是学生啊」
真是个悠哉的家伙。
我不禁感到一直以来压在肩头的沉重负担,仿佛在此刻卸了下来。
「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
千岛边喝着发泡酒边问道。
「筑前煮」
「筑前煮? 你还是喜欢这种朴素的家常菜啊」
「说到味醂,就是筑前煮了吧」
「你是以味醂为中心来考虑菜单的吗?真特别。话说回来,味醂到底是什么味道,我还真不太清楚」
「嗯,简单来说就是带甜味的酒。大概吧」
晚上七点多,玄关的钥匙孔转动,母亲回来了。
「啊,千岛君,你来了啊」
「打扰了」
「哇,好香的味道」
母亲把用了多年的尼龙大挎包放在餐桌上。
「喂!不是说了不准把包放餐桌上吗!」
我不禁大喊。
「啊,抱歉抱歉」
「没事啦万里部,你妈也是辛辛苦苦工作回来的」
「不是辛不辛苦的问题。把包放在餐桌上简直不可理喻」
母亲把脸凑近千岛。
「真讲究啊」
「就是说啊」
「不是。是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太粗枝大叶了」
「换句话说就是你太讲究了啊」
千岛无奈地说道。
母亲走进厨房,朝锅里看了看。
「土豆炖肉?」
「不,是筑前煮」
「真讲究啊」
「先去洗手!还有漱口!去洗手台那洗!这里是神圣的厨房」
母亲回过头,小声对千岛说「真讲究啊——」「对啊——」千岛回应道。
筑前煮作为下饭菜或下酒菜都很受欢迎。虽然是凭感觉做的,但味道意外地好。这样一来,即使只用三澄房间纸箱里的那些调味料也能做。真是一次不错的预演。
「你最近出门都挺早的啊,干嘛去了」
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道。
「诶,是吗?」
千岛也把视线转向我,问道。
「这个月开始我有所属研究室了,要去参加类似研讨会一样的活动」
「嘿,真不容易啊」
千岛说着,举起罐装高球鸡尾酒喝了一口。
「要不减少一些打工时间吧?别把身体搞坏了」
母亲一边打开水龙头,一边说这么说。
「嗯嗯,是该早点让你升职了。最近大厅里的人也多了呢」
千岛附和着母亲的话说道。
「不,钱这东西不嫌多。我还想早点把奖学金还清呢」
「这可是最后的学生生活了,做点有学生样的事不好吗?比如毕业旅行什么的」
对于母亲的提议,千岛不知为何抖了下肩。
「哎,好像很有趣。我也要去」
「你的学生时代早就结束了吧」
「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你在大学里没有朋友吗」
「……嗯,是这么说没错」
「我说你啊,要是没有千岛君,你是不是就变成家里蹲了」
我心想,也不是没有可能。
「伯母,请您放心地把儿子交给我吧。我会把他培养成一个优秀的社会人的」
「给我闭嘴」
我叹了口气,喝下最后一口高球鸡尾酒。
吃完饭后,我和千岛一起去了二楼我的房间。
并没有聊什么特别的话题,和平时一样,各自懒散地度过时间。
千岛从我的书架上取下一本漫画单行本,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在我的记忆中,这本漫画千岛至少已经看了六遍,但每次看到相同的地方,他还是会惊讶或感动。虽然他的记忆力像鸡一样短暂,但也许这样才能更好地享受作品带来的乐趣吧。
而我,则一直在搜索三澄的名字,调查着她的各种信息。她在科学界似乎小有名气,考上美国名牌大学的消息还登上过网络新闻。
文章里,一张是拍摄于几年前的照片,是孩童时代的三澄,并肩站在和现在没什么变化的一石教授旁边
另一张照片里,则是穿着比现在稍显华丽的藏蓝色西装的二阶堂先生,和一个面生的中年男人一左一右,将三澄夹在中间。
放大照片仔细观察,我发现那男人微微上挑的眼角和眉形与三澄十分相似。
「难道是——她的父亲」
三澄是这样评价自己父母的:正经,非常普通。 的确,他看起来就像是认真在公司上班的中年男性,走到哪里都不会引人注目。
但是,拥有一个平凡的好父亲,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
第二天早上,我去三澄家时,发现了一点小小的变化。我是在七点多钟打开房门的。我估计会三澄和平常一样,熬夜工作到天亮才睡。彼此都已经习惯了我这样当闹钟的模式,我也已经决定好今天要收拾哪里了。今天是厨房。就算三澄在睡觉,我也可以继续进行。
我本来是打算趁着三澄应该在睡觉的时间进行,没想到她居然在醒着等我。
「怎么这么晚?你不是有洁癖吗?为什么每天来的时间都不一样?给我在固定的时间过来」
三澄眯着眼,带着一丝不满对我说。
我穿上昨天和清扫工具一起放在那里的室内鞋,走上走廊。三澄睡眼惺忪地抬头看着我。
她今天的T恤也是褪色严重,皱巴巴得不像样。原本可能是黑色的布料,现在已经变成了接近灰色的颜色。胸口处原本印着的什么图案,现在已经模糊不清到无法辨认了。或许是异形吧。
「都怪你,我都熬了两个通宵了」
「抱歉抱歉。你去睡吧,今天要做的事情已经决定好了」
「做什么」
「收拾厨房」
「厨房?为什么?我又不用」
「我要用。你爸妈寄来的食材,你也不想浪费吧。把那些土偶挪开,不管怎么说也用不到料理上」
「在这里?做饭?认真的?」
「我说啊,这栋公寓里大部分住户都是在厨房做饭吧。也就三澄你会把厨房当土偶展览馆」
「土偶……放哪儿好呢」
三澄环顾四周,房间里一片杂乱。不用说,根本没有地方可以摆放七个小小的土偶。
「就把它摆在那个摩艾石像的脚下怎么样」
我边说边指着房间右后方,用凹陷的眼睛朝这边看来的摩艾石像。
「啊,那很好。就这样办吧」
三澄慢吞吞地站起身,像传递水桶一样,和我一起把七个土偶搬运到摩艾石像的脚下。这样一来,总算把莫名其妙的厨房改造成了一个只是杂乱的厨房。虽然说不清这究竟算是升级了还是降级了。
等身大的异形脚下放着我昨天带来的两个手提包。我从包里拿出橡胶手套,戴在双手上。
「今天你就好好睡一觉吧。这房间的情况我也大致掌握了。厨房收拾完后,我会把你房间里散落的东西都集中起来,等你有空的时候再判断哪些要哪些不要」
「万里部君……没想到你做事还挺有条理的嘛」
「还好吧,做家务的话」
「那我就毫不客气地睡了。说实话,我现在困死了」
「看得出来。要出门的时候我会叫醒你的」
我刚说完,三澄就已经睡着了。
不出所料,厨房里空无一物,找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厨具的东西。本应摆放筷子和叉子的抽屉里,塞满了螺丝刀、钳子之类的工具,还有电容器、二极管之类的电子元件。我已经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了。在碗橱里放工具总比在衣柜里藏异形要正常得多吧。
我刷洗了水槽周围的水垢,清理了排水沟并装上了滤网。然后,我把积满灰尘的换气扇拆下来清洗干净。接着,我把房间里纸箱中的各种调味料搬到厨房,将今天从家里带来的两个锅叠放在单头燃气灶上。虽然我想要个双头炉灶,但现在可不是奢求的时候。
这房间里连冰箱都没有。不过幸好现在还是早春,鸡肉只要煮熟了,应该可以保存一天左右吧。
听着三澄的呼吸声,我按照昨天一样的步骤做菜。我毫不客气地用着三澄说可以的话不太想扔的那些调味料,等根茎类蔬菜煮好后,我又用另一个锅开始煮米饭。虽然打开了排气扇,但房间里的湿度还是变高了。
打扫厨房花了不少时间,等饭煮好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这还是我手脚麻利的结果。
虽然从家里带了些必备的餐具,但问题是没有可以摆放餐具的桌子。无奈之下,只能把装生活物资的纸箱当矮桌来用了。
「喂,三澄」
我叫了一声,她当然不可能醒过来。我走到房间中央,摇了摇睡梦中的三澄的肩膀,她才终于微微睁开眼睛,用失去焦距的瞳孔迷迷糊糊地望着我。
「这是什么味道」
「是用味醂做的菜的味道」
「味醂……那是什么?好像在哪儿听过」
「是你父母寄来的调味料。我还煮了米饭」
三澄缓缓地眨了眨眼睛,说道。
「万里部君,说梦话也要等到睡着再说啊。这里怎么可能煮米饭嘛」
「有水有火就能煮饭。快起来洗脸漱口,我给你做比苹果派健康的早餐」
三澄走向浴室洗脸的时候,我把厚书塞进装生活物资的纸箱,盖上盖子,并排放着盛好米饭的碗和筑前煮。
回到房间的三澄前额的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她茫然地看着纸箱上摆放的早餐。
「……这是什么」
「用味醂做的菜」
三澄回头看了一眼厨房,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锅边,探头往里看。拆弹小组的新人大概也是这样行动的吧。
「剩下的今天之内吃完。味道做得浓了些,不过也就能放到明天晚上」
三澄低头看着锅,点了点头。
回到房间,在简易的纸箱饭桌前正襟危坐。
「可以拍照吗?」
「诶,拍照?拍这个?」
三澄依然跪坐着,仰望着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也不是不行……,但是看起来会不会太寒酸了。餐桌是纸箱,菜也只有一道」
「我不介意那种事」
说着,三澄从她常用的帆布单肩包里掏出一部老旧的智能手机,用不熟练的动作拍了张照片。平常她应该很少使用相机APP吧。
「我说,这只有一人份吧」
「啊,我不吃。做了饭的话肚子不会饿」
三澄微微皱起眉头。
「这样一来,岂不是显得我这个毫无生活能力的人,在强迫万里部君做走婚妻吗」
「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吗」
「装样子也得一起吃吧,毕竟是你做的菜。盘子就只有这一个吗?」
「姑且带了其他的过来」
「你一开始就在等我邀请你吧。赶快去准备,我等着」
三澄应该刚睡醒,还处于低血糖状态,却已经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了。语气中没有往常的尖锐,或许她是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喜悦。
她等我准备好餐具,才轻声说了一句“我开动了”,然后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炖菜。
「没有正式的名字吗?就像苹果派被称为苹果派那样的名字」
「筑前煮」
「筑前煮。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确实。
三澄把莲藕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她的吃相依然优雅,与她身上那件破布似的T恤形成了奇妙的反差。
「怎么样,这样的早餐也不错吧」
「嗯,完全不错」
吃完早饭后,三澄去洗了个澡,换上了她平常穿的那件黑色针织衫。我先出门,随后三澄也出来了。
「出门的时候,还是锁门比较好」
「诶,为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放在这里了」
三澄一边拍打着自己的单肩包一边说道:
“要是来了饿肚子的窃贼,把你那些用寄来的调味料做的筑前煮吃掉怎么办?”
三澄略作沉思后,锁上了玄关的门。
我们乘坐电梯下楼,穿过昏暗的门厅。外面晴空万里。三澄用手遮住额头,眯起眼睛。看她的表情,与其说是刺眼,不如说是厌烦。
「我讨厌夏天」
「我就猜到你讨厌」
「现在就已经能感觉到夏天的气息了。要不要在夏天到来之前搬家呢」
「搬到哪儿去」
就算现在,去第一研究室也已经相当近了,去第二研究室就更快了。以工作来说这位置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太近了。
「最好是跟第一研究室同一栋公寓。如果不行的话,在第一和第二研究室中间也行」
「中间?那距离也就三百米不到吧」
「这三百米,在夏天可是会要人命的」
「你说话的语气像雪女一样」
「因为我来自东北」
「哎,原来如此」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三澄的皮肤很白,是那种拒绝被阳光晒黑的白色。
「骗你的」
「一大早就别撒谎了……」
三澄微微一笑,迈步向前走去。沿着通往跨线天桥的坡道往上走时,三澄说道。
「万里部君,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啊?傍晚开始打工而已。讲座一周一次,昨天已经去过了」
「这样啊。那你今天能不能直接来第一研究室?」
「诶?为什么?」
「会议结束后,我有事想跟你说。你也可以在我房间里等我」
三澄边说边继续朝前走着。
是尽职尽责扮演闹钟起了作用,还是破釜沉舟的大扫除奏效了?亦或是筑前煮非常合她的胃口?
总之——这样一来,未来三澄指示的第一道关卡似乎能突破了。
最后,我和三澄在车站前分别,我决定在第二研究室等她。理由很简单,第二研究室的一楼有我的办公桌。
「激光单元的组装我完全没时间弄,我去处理一下」
「明智的决定。那待会儿见」
三澄说着,步伐坚定地朝第一研究室走去。
我走进第二研究室,径直前往地下。
结果今天也没能开始一楼办公桌上的工作。还有太多其他的事情要做。而且,那些事的目的是拯救世界。
登录操作终端后,我发现今天收到了两封邮件。
一封来自2031年,另一封则没有任何署名。
正如未来的三澄所说,对方确实以匿名的方式联系了我。
那封怪信的发送者——是另一个未来的三澄吗?
通信机启动的那天,有人警告我『不要与三澄翠扯上关系』。用匿名方式联系我的,除了那个人以外我想不到其他。
我该打开哪条信息?
未来的对方可以远程删除聊天记录。
目前看来,2031年的三澄正在努力守护世界,而那个匿名的人却想非法改变过去——似乎是这样。
虽然这只是2031年的三澄做出的假设,但我现在只能选择相信她。
我按照她的指示行动的结果是,我逐渐获得了现在的三澄的信任。
就算错过今天,2031年的三澄应该还会再联系我。尽管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能在接触未知对象之前得到未来三澄的建议。
如果先和2031年的三澄通信,另一条消息还会保留吗?有可能在日志被删除的时候一起被删除吧。
我打开了发送者信息未公开的匿名消息。
『万里部鉱。你眼中的三澄翠是怎样的人?』
发送者没有署名,直接发来了问题。
『我不明白你的意图。你是谁?是之前那个让我不要接近三澄的人吗?』
『我只是想问问。你对她的印象如何?』
回复几乎在我发送消息的同时到达。
只是一味地提问,却没有回答我问题的意愿吗。
『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会回答你』
『我跟三澄翠和你都有关系。除此之外无可奉告。我想知道你现在的情况。请回答我的问题』
我对着对方的回复思考了一会儿。
对方是在敷衍了事,还是在刻意阻止我观测未来?
至少可以确定对方是有交流意愿的。
我重新思考对方的问题。
对三澄的印象。
『与我完全相反。绝对无法好好相处,或者说是不会想去好好相处,这是我三天前对她的第一印象』
『现在呢? 如果不想和她好好相处,那你为什么还坐在通信机前?』
『事情的起因是我不小心打开了你的消息』
『就算这样,如果不是你自己想扯上关系,你就不会打开这条消息吧』
嗯,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虽然有很多借口可以辩解,比如说是违背意愿被卷入其中的,比如说是为了保命不得不这么做。但是不可否认,我已经开始相当积极地和这个环形激光通信机——不,是和三澄翠接触了。
『不想和她好好相处的这种印象已经淡化了。虽然我认为她是和我完全相反的人,但现在我对她没有敌意』
『和她在一起,你开心吗?』
『你这问的什么问题』
『单纯好奇』
『不算无聊。而且三澄吃东西的样子很优雅』
『这样啊,我知道了。谢谢。再见』
那条消息发来后不久,通信记录就全部消失了。回到列表画面,果然2031年发来的消息也一起消失了。
我心想,知晓情况的未来的三澄或许还会再联系我。就这样,我盯着空白的列表栏看了一会儿。
最终屏幕上也没有任何变化。我回到一楼,将外套放回储物柜,然后来到办公桌前。
桌上放着两张陌生的A4纸。那是三澄留下的说明书。上面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只有一张纸上印着标注了编号的零件清单,另一张纸上则是电路图。
电子电路是我唯一一个在大学学过的知识中还记得的领域。或许我本来就适合做精细的工作吧。只要有这份说明书,工作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正对照着清单上的零件和实物,这时入口处的自动门开了。
最先出现的是三澄,接着一石教授和二阶堂先生也进来了。
「哟,万里部同学」
一石教授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抬起了手,指向通往地下的楼梯。
我停止了组装工作,再次穿上外套,走下地下室。
三澄坐在环形激光通信机终端前,开始敲击键盘。
一石教授在她旁边坐下。
「你很会做饭啊。我看到了,筑前煮。真讲究」
一石教授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笑容说道。
「三澄她啊,可是非常开心地给我看了照片呢」
「我才没有很开心呢」
三澄恨恨地说道。
「哎呀,明明就是很开心的样子啊,对吧二阶堂」
一石教授坐在带轮子的椅子上转着圈说道。
今天也穿着西装的二阶堂先生露出清爽的微笑。
「是啊。而且万里部牌闹钟,性能可是世界第一。都三天没让翠迟到了。这简直就是个奇迹啊」
「泰哥,别胡说啦」
三澄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说道。
二阶堂先生笑着耸了耸肩。
「不过,第四天会怎么样呢?我很期待能坚持多久啊」
「嗯!」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轻轻附和了一声。
「不,说真的,万里部同学」
一石教授停下转椅子,继续说道。
「多亏了你,会议才得以顺利进行。三澄关于追加功能实装的报告也很准确」
「下次,得好好谢谢你才行啊,万里部同学」
二阶堂先生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一石教授“呼”地把椅子转了一圈,面向三澄。
「三澄,视频通话功能,能实现了吗?」
「诶」
我不禁叫出声来。
视频通话功能?
三澄是在开发可以和未来通话的功能吗?如果开发成功,就能看到2031年三澄的样子了吗?甚至——还能看到刚才我浏览的怪信的发送者,听到对方的声音吗?
「在激光二极管光量维持现状的限制条件下,数据压缩程序需要下点功夫」
二阶堂先生凑到我耳边说道。
「她就是这样说着需要下点功夫,然后就开发出一项又一项的专利技术」
二阶堂先生对我毫无恶意地眨了眨眼,我惊讶得合不拢嘴。没想到日本居然有wink这么帅气的人。
「不过,应该能做到的吧,三澄」
一石教授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
「嗯,没问题」
「太好了」
一石教授说着,又坐在椅子上转了起来。
「万里部同学那边怎么样了?交换用单元,能做出来了吗?」
「我刚看完说明书。感觉应该不难」
「毕竟万里部同学最近也很忙嘛,各方面都是」
一石教授说着,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笑容。二阶堂也轻轻地笑了。
「单元的库存好像还有一些。优先级的话,应该和做饭不相上下吧」
「肯定得工作优先啊」
三澄盯着屏幕,这么说道。
一石教授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我们就先走了,二阶堂」
「好的。翠,明天见」
二阶堂先生和一石教授一同走上了楼梯。
「那两个人来干嘛的……」
「估计是来站前坐出租车,顺便来露个面吧」
只剩下我和三澄,我坐到刚才一石教授坐过的椅子上。
还能感觉到两人在一楼的气息,但不久便传来玄关门开闭的声音,屋里安静了下来。
三澄敲了一会儿键盘,最后重重地按下回车键,停了下来。
「说起来,刚刚那件事──」
要来了吗?我悄悄屏住呼吸。
三澄转过身来,语气坚决地说道。
「真的,我完全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我只是给他们看了那张照片,然后说了筑前煮的事而已」
「……啊」
我不禁低声笑了出来。原来是刚才一石教授说的事啊。
「我知道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年轻人会喜欢的料理」
听到这话,三澄不知为何气恼了起来。
「我也没那么说吧。味道很好吃啊。我爸妈也很称赞呢」
「你把照片也发给你父母了?」
「有意见吗」
「没有,只是希望下次能用正常的餐桌盛放,而不是用纸箱」
三澄点了点头。
「比起这个,我更在意你早上说的事」
「……知道了」
三澄说着,拿起了被随意扔在桌上的单肩包。
她把手伸进去,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最后再问你一次。万里部君,你没有擅自翻过这个包吧」
「啊,没有。我连里面有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包重得像凶器一样」
「我相信你」
三澄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大概是A5尺寸,比学校用的练习本小一圈。是日本老牌文具厂商生产的简约设计的笔记本,封面上用马克笔写着『HCL PROJECT』。
「三澄,你是觉得我偷看了那个吧」
三澄举着笔记本,点了点头。
「我想先问一下,既然是那么不想被人看到、甚至会因此发火的笔记本,为什么还要给我看」
三澄用手里的笔记本遮住嘴巴,直勾勾地盯着我。沉默了片刻后,她开口说道。
「我觉得,万里部君或许可以帮上忙」
我挠了挠后脑勺,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能力范围内的话」
「你绝对可以的。这段时间观察下来,我确信这一点。所以我想听听万里部君你的意愿。虽然这是我个人的计划,但我想知道你是否愿意帮忙」
我绝对可以么。
这三天里我做的什么,让三澄能说到这个程度?
无论如何,现在的我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了。这关系到我的性命,也关系到整个世界的命运。
「我已经说过了。我会尽力帮忙的」
「说好了哦」
确认我点头后,三澄用手捂住嘴,缓缓地打开了笔记本。
第一页映入眼帘。
上面写着——
「哈、哈皮、康帕斯、来福……?」
三澄微微点了点头。
「Happy Campus Life」
纯正的英语向我袭来。
意思是开心的大学生活吗?这老套的词句,怕是连大学入学指南都不想刊登。
思考她认真的吗的我正苦于怎么回答,三澄用手掩着嘴说道。
「我想过上普通的大学生活。我说,万里部君,你算普通吗?」
三澄直勾勾地盯着我问道。她应该没有恶意。我稍作思考,含糊地点了点头。
「嗯,大概吧」
三澄放下了举着的笔记本,抿着嘴,小小的鼻子皱了皱,得意地笑了。
「我就知道,从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觉得,你一定是个非常普通的人」
“真是个失礼的家伙”,我差点脱口而出这句话。但我不能忘记目的。我可是要让她坠入爱河的啊。
「万里部君,我要交给你一个重大的研究课题」
「……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了,但还是听你说出来吧」
「那就是,帮助我过上普通的大学生活。对你来说,这也将会是一个意义非凡的研究课题」
我强忍着苦笑,把视线投向天花板。
HCL——Happy·Campus·Life。
天才的想法果然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