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几个问题」
「尽管问」
「你说的普通大学生活，具体是指什么样的」
「问得好。不做需求分析的话可没法帮忙呢。哼哼，看来你干劲十足嘛」
三澄眯起眼睛，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
「我呀，万里部君，是认真的哦。我是真心想要体验一下普通的大学生活。……不，我甚至在考虑成为一名普通的大学生。你觉得这样的我会毫无准备吗？那怎么可能呢。我当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理论准备」
我姑且点头回应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三澄的自问自答。三澄接着说道。
「不过，你的切入点很好。普通这种状态的确很难定义。想要设定定量的变量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等、等一下」
三澄歪着头看着我。我继续说道。
「我们现在是在聊普通的大学生活，对吧？」
「是啊」
「定量的变量什么的东西，至少在我所知道的普通的大学生活中，根本不会出现」
三澄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才说了啊，无法设定定量的变量。而且，你接下来想说什么我都知道。是不是想问能不能进行定性评价对吧」
三澄一边说着蠢话，一边自信满满地微笑着。而且看样子还没说完。
「呐，早在人类发现神经系统的运作原理之前，就已经存在作用于神经的药物了」
「神经？？」
话题越来越偏离原本的方向了。
「首先存在着药物这种完成形态，通过分析药物，其构成分子的特性才被阐明，对人体的科学理解才得以加深。我想说什么，你明白吧？」
我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过还是先让她畅所欲言吧。
「HCL项目也会尝试使用同样的方法论」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观察世上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的行动，对其进行部分再现和分析，最终目标是通过整合这些信息，培养出普通的大学生」
三澄一边说着，一边展示着封面上写着『HCL PROJECT』的笔记本。
『万里部君你也是这个协助流程。也就是说，你要作为普通大学生的代表，成为我的分析对象。当然，我已经做了一些调查，但这还是第一次获取原始数据」
「你说已经调查过了吗」
「只要能得到有效的数据，你的毕业研究就稳了。一下子就能确定毕业哦。想想看，只需要当个闹钟和组装备用单元，再加上接受我的跟踪采访，就能大学毕业，多合算啊」
「我可是正正经经在学校上了三年课的啊」
话虽如此，我还是稍微思考了一下。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三澄说到底只是想看看我的日常生活而已。我的日常生活虽然没什么值得展示的，但也并非懒散到令人羞愧的地步。
我只不过是一个既没有特别的追求，也没有什么热衷事物的，随处可见的普通大学生罢了。……确实如三澄所说，我的日常生活或许可以作为一个普通大学生的样本。
「OK，我明白了。也就是说，我只需要像平常一样过我的大学生活就行了对吧」
当我这样回答时，三澄的眼睛似乎闪闪发光。
「你会帮我的吗」
「话说回来」
「嗯？」
三澄今天心情格外好，她歪着头问道。
「除了我之外，你就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朋友了吗？要说参考的话，女生应该更合适吧」
「当然没有啦」
三澄不假思索地答道。
「普通的大学生活之中，朋友是绝对必要的东西吗？」
「额……」
被这么一问，还真不好说。我自己也开始迷茫了。说到底，什么才算是普通的大学生活呢？至今为止，我都没有找到答案。总感觉被巧妙地糊弄过去了。
「算了。先让我看看万里部君你的一天吧，如果我认为需要朋友，我会考虑的」
这段话简直就是交不到朋友的人的模范发言。虽然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她应该只是想看看我普通的一天是什么样的吧。
「让你看我的一天倒是没问题。不过，虽然我看起来这样，但该拿的学分都认真拿到了，所以这学期我只在每周四去一次大学」
「知道了。那就下周四吧」
HCL项目的全貌，对于一个开发出与未来通信的机器的人类的秘密项目来说，规模相当小。第二天，我依旧完成了闹钟的角色，送三澄走后，自己则前往第二研究室。
今天只有一封邮件。来自2031年。
『上次的信息你没有回复呢，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发怪信的家伙联系我了』
『说明一下情况』
来自未来的三澄，语句一如既往的简洁明快。
我将昨天的情况告诉了她。
未来的三澄发来的信息一如既往地简洁明了。
我把昨天的情况告诉了她。
『选择匿名信息是正确的判断。远程删除日志只能清除账户的全部信息。如果你打开了我的信息，就会失去宝贵的接触机会。你对对方有什么印象吗，万里部君？』
『印象的话，也就没有感觉到敌意这些了。因为只是简单的交流，而且仅仅是文字信息』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昨天一石教授对三澄说的话。
『还有，这边的三澄好像正在开发视频通话功能。她说稍微花点功夫就能做出来』
『如果能实现那个功能，说不定就能知道对方的真面目和目的了。等等看吧。你的本职工作进展如何？』
本职工作——与三澄建立关系竟然成了我的本职工作。
『她跟我说了HCL项目的事。说下次想看看我普通的一天是什么样子的。看来正在慢慢接近正确的历史』
『一日跟踪，我记得很清楚。可以说情况已经摆脱了最糟糕的状态。继续努力吧。Good Luck』
在有课的周四。碰头的地方自然不是高田马场，而是三澄的房间。
「我早上怎么可能一个人起来嘛。你在说什么啊」
当我跟她确认碰头地点的时候，反倒是被她吼了。
这一周以来，我这闹钟兼家政妇的角色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做的料理也相当丰盛，有青椒包肉、汉堡肉、饺子、炒饭、咖喱等等。因为我擅长的菜色有限，所以每天的早餐都不太像样。即使如此，三澄每次都会给料理拍照，然后一早上就精神饱满地吃着。奇怪的是，她那模特般纤细的身材，在这种饮食生活过了一周后竟然还能维持。那些碳水化合物到底都去哪儿了呢。
三澄和平时一样结束了电话会议之后，我们在田端站前碰头，一起去上第二节课。虽然会稍微迟到一会儿，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今天三澄的打扮和平时有点不一样。她穿着修身的蓝色牛仔裤和灰色的宽松运动衫，头发扎成了马尾辫。衣服胸口上印着大大的“MIT”字样。在大学生云集的高田马场，她看起来毫无违和感。本来她想穿那件平常的黑毛衣，但我发现从遇见她的那天起就一次都没洗过，于是二话不说就把它塞进了洗衣机。
走出户山口的检票口，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注意到不少路人都偷偷地打量着三澄。虽然她不像百濑那样打扮得光鲜亮丽，但她天生丽质。她长着一张有着坚毅眼神的小猫一般的脸，加上一双修长的腿，让她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还要高挑。
「三澄，你多高？」
「身高？163.2厘米。体重44.7公斤。怎么了？」
「没什么」
我不知道女生的体重一般是多少，但她给我的感觉是很瘦。
对话就此中断。走了一会儿，我又一次开口问道。
「那件运动衫，是那个吧？美国那所大学的」
「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MIT。别人送的」
即使我这个在理工学部排名垫底的人也知道，那是世界闻名的顶尖大学。是常春藤盟校，是集出身、教养、财富和智慧于一身的精英聚集的另一个世界。
「你当时也在那里教书吗？」
「不，那是我的母校」
「……我说，三澄你今年多少岁」
「这次又想知道什么数字了」
「当然是年龄了」
「十七岁，怎么了？」
「你上大学很早啊」
「不过我退学了，中退。而且，大学入学前的数学，日本的进度要快一些。大学前半段的课程，对普通的日本高中生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被扔进世界顶尖的工科大学还毫不费力的高校生，这种情况不可能算普通。
「为什么退学？」
「那还用说，当然是想专心协助老师的研究啊」
「一石教授的那个？一石教授很厉害吗？」
「他是继爱因斯坦之后的天才。作为日本人，大家都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我走进教室，德语文化入门课已经开讲了。一个看起来很和善、能举起一百公斤重物的讲师，淡淡地瞥了我们一眼，但并没有说什么责备的话。在公共课上，没有迟到的人反而少见。
我们在教室角落的座位坐下，三澄四处张望着，然后凑到我耳边说道。
「教室真小啊。我这样擅自来听课真的好吗」
「没被说什么，应该没事吧」
「是吗？那我就以其他课程视察的名义向一石研进行事后汇报吧」
当天的主题是德国大文豪歌德的人生。据说他是一位风流倜傥的贵族，年过七旬还对十几岁的少女一见倾心。我不禁佩服他的活力。三澄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聚精会神地听着讲师的课。
「真有意思。下次我也读读看吧，歌德的书」
教室里开始嘈杂起来，三澄话音刚落，下课铃就响了。第二节课结束的时间是十二点半。正好是午饭时间。
「中午怎么办？」
「诶？」
三澄抬起头来。
「什么怎么办？不吃饭吗？去万里部君平时去的地方就行」
看样子，午休的时间她也打算寸步不离。
「去学校食堂吧」
三澄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坚定，平时微微上挑的双眼此刻睁得圆圆的。
「嗯，去学校食堂吧」
第二节课下课后的学校食堂，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别说用餐区，就连收银台、摆放小碟熟食的通道、以及通往那里的走廊，全都挤满了人。自从大一刚入学以来，我就再也没在中午这个时间段来过食堂了。因为我很清楚会是这副景象。但是，如果要体验普通的大学生活，在拥挤的学校食堂吃午饭也是不可避免的吧。
「人这么多啊。果然日本的校园很小呢」
三澄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
「你是第一次来这个校园吗？你不是在这儿讲课吗？」
「我只远程授课。一开始签合同的时候就说好了的」
三澄饶有兴趣地环顾四周，说道。
「日本的大学生看起来都好年幼啊」
明明她自己看起来比在场任何人都要年幼，三澄却说出这种话。我不禁笑出声来，结果三澄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干嘛呀」
「不，没什么。我们排队吧」
队伍虽然很长，但是移动速度很快，仅仅两三分钟就轮到我们了。三澄在面条柜台领取了海带拉面，我在盖饭柜台领取了猪肉鸡蛋盖饭。我们分别结了账。因为没有找到空位，我们只好端着餐盘站着。
「真是人满为患啊，没办法解决吗」
「四月有新生入学，认真上课的学生也多」
「什么意思？」
三澄端着海带拉面的餐盘，抬头看着我。
「找到代课的人，或者发现有些课不点名，认真上课新生也就越来越少了」
「啊，我查过，这里确实有代课的文化。但是，大学不是自己花钱上的吗？花钱入学，自己选课，然后找人代课，这到底是什么动机？感觉完全无法理解」
「因为是父母的钱吧。大学文凭本身就很有价值，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三澄歪着头，表示不解。
「不可思议……」
长桌尽头的两张相对的座位空了出来。我立刻走了过去，三澄也跟在我身后。
「终于能吃了」
我叹了口气，掰开一次性筷子。这时，我注意到三澄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猪肉鸡蛋盖饭。
「那个是什么？是什么样的食物？」
的确，猪肉鸡蛋盖饭在这所大学的菜单中是最具特色的。
「是把烤好的五花肉、鲣鱼干、温泉蛋放在米饭上，再淋上蛋黄酱和海苔做成的」
「好吃吗？」
「价格还算对得起味道吧。毕竟只有这里才能吃到，也算稀有了」
「这样」
我拿起筷子，左手端起碗。三澄的目光追随着我的一举一动。
「……你想吃吗？」
三澄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那副与年龄相符的稚气——或者说比实际年龄还要孩子气的举动，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三澄立刻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笑什么」
「要不要交换？用你那碗面条好像快要泡烂的海带拉面跟我换」
「可以吗？」
我放下筷子，把自己的餐盘推到三澄面前。同时，把她那碗海带拉面拉到自己面前。
三澄拿起送到自己面前的猪肉鸡蛋盖饭，目不转睛地看着因热气而晃动着的鲣鱼干。
「筷子我掰开了，要不要给你换一双？」
「不用了，这样就好」
说完，三澄拿起我掰开的筷子，吃了一口猪肉鸡蛋盖饭。她吃饭的样子一如既往地优雅。
「怎么样？」
三澄咽下第一口饭后回答道：
「米饭、猪肉、鲣鱼干和蛋黄酱的味道各自为政」
我笑了。
「嘛，就这样了。好吃就行」
三澄再次点头，将猪肉鸡蛋盖饭一口一口地送入口中。没想到三澄外表那个样子，居然能领会到那味道完全没有融合在一起的粗糙盖饭的美味之处，看来她还真是很有潜力啊。
「还不错，不过万里部你做的料理要好吃得多呢」
我吃了一口和她交换的海带拉面。面条早就泡烂了，但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呐，接下来要做什么？」
三澄吃完了猪肉鸡蛋盖饭，这么说道。食堂还很热闹，但已经开始出现零星的空位了。她拿出智能手机看了看时间。我接下来只有打工，但时间还早。
「傍晚才开始打工，时间还很充裕」
「什么打工？」
「我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工作」
「什么样的店？」
「是个价格不菲的连锁店，学生很少去」
三澄满意地点点头。
「根据我的调查」
我把“那是什么”这句话咽了回去。三澄继续说道。
「在那种价格不菲的连锁店打工，真是非常模范呢。很有大学生的感觉」
三澄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微笑。难道，是在夸我吗。
「……是吗，谢谢？」
「不客气。你几点开始打工？」
「五点」
「时间确实很充裕呢……」
「三澄呢？除了一石研的工作，还做些什么」
听到我的问题，三澄将放空的视线转向了我。
「除了与通信机相关的工作之外，也就只有给学生上课是亲自动手的了」
「是指那个，你从不露面的课程吗」
「嗯。经验告诉我，轻易被人认出来会很难生活。要是被认出身份，可就不是HCL那么简单了」
「这倒也是。看来你在一石研赚的钱已经多到不需要兼职了」
「钱的事都交给泰哥打理了，不过我之前开发的东西应该也值不少钱。养活我自己应该没问题吧」
她眨了眨眼睛。
「……你之前开发的东西？」
「硬件软件都有，专利卖了三件，许可协议签了五件。第二研究室的视网膜认证系统似乎也会打包销售」
虽然我有点跟不上节奏，但这让我充分认识到，三澄所处的世界远远超出了“普通”的范畴。
听起来，三澄的收入不仅足以支付她的人事费用，而且还有大量的盈余。
这样的天才，为什么会憧憬当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呢。
「别人的东西看起来总是比较好……？」
我不禁喃喃自语，但声音似乎没有传到三澄的耳朵里。
「万里部君的打工地点离这里近吗？」
「从新宿站南检票口出去的话步行十分钟就够了。走错检票口的话要多花一倍时间」
三澄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智能手机看了看时间。
「万里部君，如果你打工之前没什么特别的安排的话，要不要先分开行动？」
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过什么特别的安排。
「都可以，不过三澄你要做什么」
「难得来一趟理工学院，我想去听节课」
「听课？三澄你？什么课？」
「理论物理学研讨。是我负责的课程。万里部君也要来吗？」
三澄要去听她自己负责的课程的课程？虽然感觉有点奇怪，但总比在外面闲逛有趣多了。
三澄的课程在校园里最大的教室举行。与其说是教室，不如说是一个小礼堂。我记得刚入学时的开学典礼就是在这个礼堂举行的。
虽然还没到课程开始的时间，但前面的座位已经坐满了人。大部分学生看起来跟我年龄相仿或稍长一些，但也有一些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聚集在最右边的那几排座位上。其中有几个人我看着眼熟，应该是教授们吧。
三澄完全不在意周围的目光，径直走向大厅后方。我边走边偷瞄她侧脸，她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真是好胆量。
我们在大厅最后一排靠右的位置坐下。三澄打开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时钟表明，距离课程开始还有一分钟。她打开一个应用程序，黑色的背景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简单的英文字母，然后输入了一些内容。
时间又过去了一分钟，到了讲座开始的时间。就在那一瞬间，前方屏幕上的画面切换了。
播放的是PowerPoint的画面和合成音声。弥漫着末日感的无机质讲座开始了。内容我当然完全无法理解。
我茫然地望着屏幕，三澄戳了戳我的肩膀。
「怎么了？」
我把脸凑近三澄，小声回道。
「我发了邮件，你查收一下。大学账号那边」
三澄也小声回了我。我口袋里的智能手机震动了起来，确认通知，是三澄发来的邮件。正文只有URL。如果不是熟人发的，那就是毫无疑问的垃圾邮件。点击URL，显示出一个简易的聊天画面。
『为了避免谈话内容被别人听到，上课期间就用聊天软件交流吧』
三澄的信息显示在手机屏幕上。
『了解』
『聊天记录会在下课后删除，但这里的安全级别比第二研究室脆弱得多，请注意。谈到项目时要用代号，例如HCL项目。OK？』
我心想HCL项目的内容真的需要用代号来隐藏吗，但我还是朝旁边的三澄点了点头，在聊天框中输入文字。
『旁听自己的课感觉如何？』
『要打瞌睡了』
看到这条回复，我不禁笑出了声。
我完全听不懂这堂高深莫测的课程。我拿出智能手机，在教学大纲上查找这门课的信息。
──理论物理学研讨 基本粒子论 学习在现代物理学中发挥重要作用的量子论。必须理解标量场、麦克斯韦场、狄拉克场（注：标量场，或称斯卡拉场，是数学和物理学中场的一种。假如一个空间中的每一点的属性都可以以一个标量来代表，那么这个场就是一个标量场。常见的标量场有温度、气压及湿度场。麦克斯韦场是指由电场和磁场共同构成的物理场。狄拉克场在量子场论中用于描述自旋-1/2的费米子，如电子、质子、夸克等粒子。并且狄拉克场遵守反正则对易关系，数学上可以表示成有四的分量的旋量或一对两个分量的外尔旋量。虽然都用于描述自旋-1/2的费米子，但其与马约拉那场不同。狄拉克场描述的粒子存在反粒子，然而马约拉那场描述的粒子即为自身的反粒子）的基本性质。原则上不接受有关课程内容的提问。
我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三澄的声音。
『为什么不许问课程有关的问题啊？』
『因为没必要问我。这门课的内容属于学习范畴，而不是研究范畴。研究中有很多问题还没有找到答案，所以有讨论的价值，但学习的话，查阅参考书之类的资料会更快』
『但是，一般的课程不都是讲解教科书上的内容吗？』
稍微停顿了一下，三澄回答道。
「这也对。一般的课程，会有答疑环节吗」
「嗯，最后应该会留提问时间」
九十分钟的课程临近结束，原本应该事先准备好的讲解音频突然中断。
坐在最后一排的我，清楚地看到学生们面面相觑，一脸困惑的样子。
「从现在开始到下课，是答疑时间。有问题的同学请举手」
合成女声毫无违和感，流畅地说出了这句话。
大教室里弥漫着困惑的气氛。
『这声音，是实时合成的吗』
『没错』
议论声持续了一阵，坐在教室前排的教授中，终于有人举起了手。
三澄敲击着键盘。
「前面那位，稍微有点秃顶的，请」
喂喂喂喂，这说的什么话啊。
提心吊胆的心情还没持续多久，大教室里就充满了小小的笑声，仿佛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被点到的人也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看来他意外地是个懂幽默的人。
那一群人果然是大学的教授们，举手的秃顶男性从教室前方的讲台拿起麦克风打开了开关。我马上就明白了他平时应该就是站在那里讲课的人。
「非常感谢每周的精彩课程。我是住吉研的住吉。请问我可以问一个与今天讲座内容没有直接关系的问题吗」
「要看是什么问题」
「关于重力场方程的精确解，我想听听三澄老师的讲解」
「是指梅里特博士的解吗」
「正是。我对那个领域一窍不通，所以如果您能像对学部生那样讲解的话，我将不胜感激」
教授脸上浮现出和善的笑容这么说道。我心想他真是位教育家。与其说他是为了自己，不如说他是为了在场的学生才提出的这个问题吧。
「明白了。我会尽量用简单的语言解释。冒昧地问一下，住吉教授，您的专业是」
「理论凝聚态物理学（注：凝聚态物理学专门研究物质凝聚相的物理性质该领域的研究者力图通过物理学定律来解释凝聚相物质的行为。其中，量子力学、电磁学以及统计力学的相关定律对于该领域尤为重要）」
「您之所以关注梅里特解，是因为它被认为是一种现实的时空旅行理论，对吧」
「非常惭愧，但的确如此」
教室里泛起一阵骚动。
就是那天启动那个装置时，一石教授解释过的那个吧。
我也很在意，就给三澄发了条信息。
『就是那个用时间机器的原理申请了专利的人吧。那玩意是真的吗？』
「真的」
三澄的回答不是通过文字，而是以响彻整个大教室的合成音声传来的。
三澄慢慢地把脸转向我这边。
「搞砸了。刚才输入到语音合成软件里了」
「……抱歉。我闭嘴」
「然后」
我俩低声交谈了几句后，三澄又开始飞快地敲击起键盘。
「首先确认一个大前提。在牛顿时代，人们认为只有有质量的物质才能产生引力场。而1905年，爱因斯坦发表了四篇划时代的论文，这是一个奇迹之年。人类也由此得知，没有质量的光也能产生引力场」
三澄停顿了一下，继续输入。
「重点是，光，会产生引力场。明白吗」
「光会产生引力场。我记住了」
住吉教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接下来是大约六十年后。那时候，人们发现，在特定的引力场中，会产生封闭的时间循环。发现者是数学家罗伊·克尔」
「抱歉，请问封闭的时间循环是指？」
「就是时间旅行的本质。过去、现在、未来排列在同一个圆周上。罗伊·克尔发现在宇宙的特定情况下，精确解中存在封闭的时间循环」
（注：克尔解，或称克尔度规称/克尔真空，是在广义相对论中，描述的一旋转、球对称之质量庞大物体（例如：黑洞）周遭真空区域的时空几何。若以波义耳-林德奎斯特坐标写出克尔真空解，则为：ds^2=-(1-2Mr/Σ)dt^2-(4aMrsin^2θ)/Σdtdφ+Σ/Δdr^2+Σdθ^2+(Δ+2Mr(r^2 + a^2)/Σ)sin^2θdφ^2。其中Σ=r^2+a^2cos^2θ,Δ= r^2-2Mr+a^2。M为旋转物体质量；a为自转参数或称特定角动量，描述此物体的旋转，与角动量J有关，关系式为a=J/M；所有的物理量采用几何单位：c=G=1。当自转参数a值为零，则表示物体无旋转，克尔度规退化成史瓦西度规。a=M的例子对应到最大旋转程度的质量物体）
「也就是说，如果能够实现那种‘特定状况’的话，就能成为时间机器？」
「至少在理论上可以作为时间隧道运作。那么那种‘特定状况’指的是什么呢？就是高速旋转的黑洞。在考虑黑洞的引力场时，旋转产生的重力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如果旋转速度快到无法忽视的程度，最终解中就会出现无法消除的封闭的时间循环」
「意思是高速旋转的黑洞，是天然的时间机器？」
「可以这么认为。好了，接下来我们来谈谈梅里特解的意义」
（注：现实中并不存在这个解，大概，我没查到）
我感觉会场的氛围和课程时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没有出现具体的公式，但理科生之所以成为理科生，最终的契机并不是公式，而是这种有些抽象、难以捉摸的话题。
我自己也回想起初中时沉迷于科学月刊的心情。
三澄的说明还在继续。
「即使高速旋转的黑洞可以成为时间隧道，我们也无法把它带到地球上来。因为那样的话，整个太阳系都会被黑洞吞噬。但是，梅里特博士发现了一种可以再现类似情况的方法」
「要怎样才能再现呢」
「循环的激光束。通过一种叫做环形激光的装置。为什么呢？首先，爱因斯坦已经阐明，光本身也会产生引力场。强大的光线本身就像黑洞的引力场一样发挥作用。而且，当激光束循环时，其旋转速度自然是光速。这是一种不可忽视的高速旋转」
「啊，原来如此。通过让激光束循环，就能产生和天然时间隧道——旋转黑洞类似的环境」
「简单来说是的。罗纳德·L·梅里特博士用数学公式明确地阐述了这一点。实际上，他已经为名为LOTART的时间机器设计图申请了专利。准确地说，那是一个连接了发送和接收功能的环形激光器通信机」
「有意思。那真的可以实现吗」
我偷偷瞥了一眼三澄的侧脸。
环形激光器通信机现在确实在田端运转着。
但是，一石教授说过暂时不打算公开。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等待着她的回答。三澄再次开始敲击键盘。
「我认为现实的课题堆积如山。要将环形激光器用作时间机器，就必须持续发射激光束。为此，不仅需要绝对稳定的电力供应和防止设备意外停止的特殊环境，还需要一个能够容纳约一万个大功率激光二极管的空间」
所以说，满足所有这些条件的地方，就是田端站前那家已经停业的柏青哥店吗。
「实际情况还在理论层面，是吧」
住吉教授似乎有些失望地说道。
「是的」
三澄平淡地回答。
「不过，已经有人完成了时间机器的具体设计图，并且进入了专利申请的过程，这让我非常惊讶。虽然我是外行，但我也确实对宇宙物理有着梦想啊」
「可以只探求梦想就是这个领域的美妙之处」
听到三澄这么说，住吉教授高兴地笑着点了点头。
「不，能得到这个宝贵的机会非常感谢。最后，请问以后还会举办这样的答疑环节吗？」
「目前还没有确定。如果哪天像今天这样，看大家一副无聊的样子，我兴致来了的话也许会再办吧」
话音刚落，下课铃声就响了。
三澄的答疑环节似乎是件很不寻常的事，大多数学生都留在座位上，大教室里一片热闹。
「走吧，万里部君」
三澄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放进了包里。
走出大教室，校园里已经没有事可做了，我们无所事事了起来。
「这种时候你都做什么？时间还早呢」
「嗯，有时候会在新宿逛逛，有时候会早点去打工的地方在后面等着……」
我这样说着，想起了之前和千岛的赌约。便看了看手机上从打工的地方发来的这个月的排班表。千岛今天下午上班。
「三澄，你要来我打工的地方的吧」
「当然。我打算好好见识一下万里部君的一天」
「虽然有点早，但我们出发吧」
虽然我们店的咖啡价格不菲，但两个人的咖啡总比一个人的晚餐要划算吧。而且，我能赢下和千岛的赌约，也是托了未来三澄的福。给现在的三澄一杯咖啡也是应该的。毕竟她可是本人啊。
我们下午三点半左右到了打工的地方。距离上班还有一小时半，时间刚刚好。我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正在揉披萨面团的千岛精神抖擞地喊道。
「欢迎光……临……」
他的声音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说到一半就变小了。
「两个人，有位置吗？」
「啊，有的」
千岛朝店里看了一眼。正在整理账单的百濑小姐注意到我，带着愉快的笑容走了过来。
「欢迎光临万里部。……两位吗？」
「是的。我五点才开始上班，所以想在这之前喝一杯」
「当然当然。露台还是店内？」
「里面可以吗？」
我回头询问三澄。三澄点了点头。
「嗯嗯」
百濑小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瞥了一眼今天的预约表。
「五点之前的话——可以安排到里面的座位。上次和千岛说的那个，要用吗？」
「不愧是你，没错」
「真温柔啊。只要茶水就行了吗？」
「榨干他也有点可怜嘛」
「我听到了！行啊，放开了吃吧！我给你们烤水牛马苏里拉奶酪披萨！」
从披萨店厨房里传来了千岛的喊声。
「最贵的那个！」
百濑笑着小姐继续说道。
「两位这边请」
在百濑小姐之后，厨房里传来了“欢迎光临”的声音。
她把我领到店铺最深处的一张四人桌旁。这是一张长条形的桌子，也是预约时最先满座的位置。百濑小姐装作不经意地取下了『Reserved』的牌子。
「菜单来喽——」
这家店把这张桌子留给贵宾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它远离其他座位，方便会谈；二是服务员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里。千岛就利用了这一点，从比萨操作台探出头来，笑嘻嘻地看着这边。
「工作环境看起来很热闹啊」
「嗯，是啊。在这里工作时间长了就是这样。坐吧」
我俩面对面坐在桌子旁。很快，百濑小姐拿来了两杯水。
「午饭吃了吗？」
「嗯，在大学吃过了」
「这样啊这样啊」
百濑小姐转向三澄，三澄微微一笑。
「在学校食堂吃的。因为我是大学生嘛」
三澄说话的时候仿佛背后都浮现着“我厉害吧”几个大字。百濑小姐愣了一下，随即轻声笑了出来，但并没有嘲讽的意思。
「原来如此，是大学同学啊。一定很聪明吧」
「是」
三澄轻描淡写地答道，百濑小姐又笑了。感觉放任下去她们还会继续一问一答，我便插了进去。
「时间也不早了，两杯卡布奇诺。三澄，可以的吧？」
三澄点了点头。
「OK」
说着，百濑小姐在账单上刷刷地写了几笔，转身离开了我们的座位。
「她真爱笑啊」
三澄目送着百濑小姐的背影说道。
「因为三澄很有趣啊」
「诶？我吗？有趣？……我？什么意思？」
三澄困惑地说道。
「很少有人这么说吗？」
「这是第一次」
百濑小姐端来两杯卡布奇诺后，千岛端着一个平盘走了过来。店里的甜点拼盘上，用巧克力写着一些字。
「Welcome……？ 意大利餐厅却用英语……？」
三澄喃喃自语道。千岛摆出营业式的笑容，将放着甜点勺的盒子放在桌上。
「我叫千岛。万里部一直受你照顾了」
「我叫三澄。每天早上都是万里部叫我起床，还给我做早饭」
「诶」
千岛睁大了眼睛，转向我。
「别那么捕风捉影，千岛。你现在脑子里想的全都是错的。话说回来，高级披萨呢？不是说要上2600日元的奶酪披萨吗」
「我听百濑小姐说你们都吃饱了」
千岛难掩激动地回答道。
「是啊。你还吃得下？刚才在学校食堂不是刚吃过吗？」
三澄最后抬头看了千岛一眼，语气坚定地说了一句。千岛不停地点头。
「啊，去食堂了啊？怎么，是同一个研讨会的新生吗？」
「哈哈」
我不禁发出一声干笑，对疑惑地低头看着我的千岛说道。
「这是我这个月开始加入的研讨会里的，特聘教授大人」
「……教授？」
千岛目不转睛地盯着三澄。
「嘛，算是副业吧」
三澄一脸平静地说着，抿了一口卡布奇诺。
「副业是，特聘，教授……？没开玩笑吧？」
「我是普通的女大学生。对吧，万里部君？」
「没错。你是特聘教授，同时也是个普通的女大学生」
「哇……。你找到了一位不得了的女朋友啊」
千岛一边说着，一边挠着后脑勺走了回去。越过他的背影，能看到百濑小姐正看着这边。我也看向她，她轻轻地挥了挥手。
三澄呆呆地望着千岛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女朋友？刚才那个是Girlfriend的意思（注：日语彼女的两层含义）吧」
「不用在意……不，这个也可以记在笔记本上」
三澄看向我，沉默了。
「普通大学生的脑子里，尽是恋爱。虽然千岛是自由职业者，但也是个不错的样本」
「……真是毫无生产性」
「生产性这种东西，和普通大学生可是八竿子打不着啊」
「真是学到了」
三澄真的从包里拿出了HCL的笔记本，开始沙沙地做起了笔记。
「吃吧，很好吃的」
我从镶银的盒子中取出一把甜点勺递给三澄。
三澄最喜欢的是戈贡佐拉奶酪蛋糕。因为原料是蓝纹奶酪，所以这是一道能博得内行人一笑的菜式。中途来收盘子的千岛得意洋洋地炫耀说披萨是自己用烤炉烤的，然后就离开了。
两人杯中的饮料都喝光的时候，百濑拿着装满水的玻璃水瓶来到了桌边。
「有享受到吗？三澄小姐」
面对着闪闪发光的百濑小姐，三澄点了点头。
「非常」
「太好了。万里部你要不要干脆休息一天？你看今天应该也很闲的吧？要不要我去跟店长说一声让你休息——？」
「不了，我想赚钱」
「真是认真——」
「你缺钱吗？我付你打工费好了」
三澄插嘴道。
百濑小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打工？」
「他现在正在陪我做实地考察」
「实地考察！ 理科生也做这个啊——真意外！」
百濑小姐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
「但那样的话就更不行了吧。学习为重啊——你等一下，我去和千岛商量一下」
「不，不用——」
我话还没说完，百濑小姐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远处了。
结果，原本预定傍晚下班的千岛代替我站在了大厅。
我把三澄留在客席上，到后台休息室去和千岛打招呼。
「不好意思啊，我真的本来打算上班的」
「没关系啦。就算早下班，我也没有和女朋友约会的安排——」
千岛满脸笑容地说道。
「不，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说来话长，但因为某些原因，我能说的也很有限」
我不禁语气变得奇怪起来。
「什么叫叫她起床的关系」
「嘛，怎么说呢，算是闹钟的角色吧」
「什么啊。万里部同学是万闹钟？开玩笑啦」
千岛的幽默感简直和天才如出一辙。也就是说，一般人根本get不到他的点。
「真的没问题吗？你今天不是从早上就开始工作了吗」
「没事，和百濑小姐两个人负责大厅的工作，一点也不糟糕」
「啊，原来如此」
「嗯」
「祝你好运」
「哈！？一交到女朋友就摆起架子来了是吧！你给我记住啊混蛋！」
「这样赌注的事情就算扯平了」
「那不是当然的吗！明明吃了那么多卡布奇诺和甜点，少在那说风凉话！」
「祝你好运」
「烦死了」
我笑着回到了客席。
千岛帮我结了账，我们就直接离开了店。现在还不到下午五点。没想到突然空出时间来了。
我一边从店里往车站走，一边给母亲发了条消息，说如果在家吃晚饭的话来得及准备。很快，母亲就回复了一个胖乎乎的小熊欢呼雀跃的表情包。
「抱歉，三澄。我等会儿还得回家准备晚饭。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当然去啊」
三澄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说。
「去？去哪儿？」
「去万里部君去的地方。今天我要一天都跟着你」
「我家也要去吗？」
三澄点了点头。
「放心，我不会留宿的」
我停下脚步，把手放在额头上思考起来。
冷静想想——她可是那种初次见面第二天就能接受我到她家拜访的人。和那件事相比，现在这根本不算什么。
要说会惊讶，反倒是母亲那边吧，不过她大概也会和千岛一样，很快就接受了。说不定还会让她误以为我第一次带女孩子回家，然后白高兴一场。但反正也没有什么风险需要特地拒绝。
「要搭地铁，可以吗」
「当然」
「路上要去趟超市」
三澄点了点头。
「毕竟是大学生风格的实地考察嘛」
三澄说着，扬了扬眉。
到了离家最近的车站，我们去常去的超市里挑选食材。三澄静静地跟在我身后。
「你是看食材决定做什么菜吗？」
我伸手去拿打折六十日元的蘑菇时，三澄说道。
「嗯？嘛，是啊。我会结合家里现有的食材，看着做一些菜」
「那可是相当高级的操作啊。也就是说，要把现有食材和新食材进行排列组合，从中找出可行的菜谱吧」
「不，没你想的那么厉害啦。基本都是偶然想到的」
「灵光一现可是人工智能尚未涉足的领域啊」
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还是装作理解的样子，含糊地应了一声。三澄也深深地点了点头。
「三澄，你饿了吗？」
「不用管我，你就和平时一样就好」
「三澄在我家吃晚饭就已经不是平时了，而且我家的规矩就是，如果有客人来，就一定会为客人准备晚餐」
「原来如此，合情合理」
真的合情合理吗。
「肚子啊——倒也不饿。我平时也不太会一日三餐都好好吃」
「也是啊」
「也是啊？」
「这一个星期我们一起吃了不少丰盛的早餐，但你看起来一点变化都没有啊。话说回来，我的肚子倒是长了些肉」
「我才十七岁，新陈代谢应该比二十二岁的万里部君要好吧」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三澄看起来并不是很饿，我自己也觉得简单吃点就好。老妈应该会和往常一样饿着肚子回来。
打折的蘑菇不能错过，而且分量也容易调整，说不定还能留到明天给三澄做早餐用——
「香雅饭怎么样」
因为洋葱还有剩，今天就不用买了。牛肉太贵了，所以买了猪肉馅（注：香雅饭是一种日本洋食。此菜式的材料包括牛肉、洋葱、蘑菇，并以牛肉烩酱煮成，配以米饭同食。在部分地区，会用猪肉代替牛肉）。
我从背包侧袋里拿出环保袋。
「万里部君，你真像个家庭主妇呢」
「嗯，差不多吧。因为家里让我上大学，做做家务也是应该的」
「我觉得已经很厉害了」
「跟三澄和一石教授做的事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我收拾着食材，随口说了一句，三澄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总是这么贬低自己吗？搞得我都不有些内疚了」
我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三澄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拿我和老师跟你比，你当然比不上很正常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听了三澄的话，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点想笑。
「你干嘛笑啊」
「没什么，你说得对。好吧，我就当个小市民，享受一下小小的成就感吧」
「挺好」
一到我家，三澄就站在玄关处不动了。
「我说，你这也太干净了吧」
我微微一笑。对三澄来说，比起这栋建了五十六年的老房子，房间整洁干净似乎是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没有啊，在我看来到处都是生活气息，乱糟糟的」
「这乱？地板上什么都没有啊？」
「这很正常吧，三澄」
三澄把手指放在唇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突然说道。
「难道说，我的房间很乱吗？」
「你终于意识到了啊，三澄。这是伟大的第一步。那房间已经不是乱的程度了，而是混沌概念的本身」
「那岂不是要花无限的时间才能收拾好？混沌就是那样的概念呀」
或许的确如此。
我走进厨房，切着洋葱。对于我家来说无比珍贵的黄油，竟然也奇迹般地出现在了冰箱里。
「厨房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井井有条的吧」
三澄站在我身后，探头探脑地看来看去，然后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记完笔记后，她坐在餐桌旁，好奇地四处张望。
「没什么值得这么盯着看的东西吧」
「是啊，我惊讶于东西怎么这么少」
「是啊」
我一边炒着洋葱一边笑着说道。耳边传来三澄说“好香啊”的低语。
「万里部君的房间在二楼吗？」
「嗯。我的房间是六叠大，我母亲的房间是五叠」
「两个人住啊」
「如果我有兄弟姐妹的话，可能就上不了大学了。三澄你呢？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姐姐。已经结婚了」
「这样啊」
从三澄口中听到结婚这个词，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我父亲一个人住。母亲已经去世了」
我停下手中的料理，回头看向三澄。说起来，我刚开始当闹钟的时候看到的那篇新闻报道的照片里，并没有三澄的母亲。照片里只有年幼的三澄、一石教授、二阶堂先生，还有三澄的父亲。
「我上周，看到了关于你的新闻报道。」
「新闻报道？啊，是去美国之前的那篇吗？」
「照片里有一石教授、二阶堂先生，还有你父亲」
「嗯。因为我在小学毕业前就要去美国了，所以他们三个为我举办了一个类似于毕业典礼的活动」
「真厉害。从小就是天才啊」
「是啊。如果现在能选的话，我倒是想智商低三十点之后出生」
「普通人可说不出来这种话啊……」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三澄略带伤感地低声说着，我注视着她，她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淡淡一笑。
「我也不是在悲观啦。现在的自己我也不是讨厌。只是，父亲如果有个普通的女儿的话应该会轻松很多吧。只是这样而已」
我渐渐明白了三澄的想法。
「所以才有了Happy·Campus·Life，普通的大学生活吗」
「是啊。我会尽力尝试。如果不行的话，我就干脆利落地以天才物理学家的身份活下去」
「如果我说这是奢侈的烦恼，你会生气吗？」
「不会。因为有老师在，还有泰哥。最重要的是，我和家人的关系这么好。我没什么不满意的。我觉得自己很奢侈，也很幸福」
「那就好」
我把注意力拉回到锅里。洋葱有点焦了。
「……抱歉，洋葱有点焦了」
「我完全不介意。焦掉的部分只要不是大量摄入，对身体就没什么坏处」
不愧是天才。明明不做饭，却知道这种奇怪的知识。
晚上七点多回到家的母亲，露出了似曾相识的反应。
「我回来……，了……」
就像千岛在打工的地方那样，第一句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力气，母亲陷入了困惑之中。
「打扰了，我是三澄翠」
三澄从餐桌的椅子上站起来说道。鞠躬不怎么深的样子真是符合三澄的风格。
「哎呀哎呀……，是朋友吗？还是说——？」
母亲向我问道。
「硬要说的话，算是我的上司吧」
「上……上司？？」
母亲瞪大了眼睛。
「嘛，等下再慢慢解释。饭做好了」
「三个人一起吃？」
三澄点了点头，回应了母亲的话。
「打扰了，我开动了」
「哇，真是丰盛的晚餐！要不要喝一杯呢」
「别喝了，你一口下去就会睡着的」
母亲匆匆忙忙地来到客厅，想看看炉子上锅里煮着什么。
「今天吃什么？」
「先去洗手漱口。是香雅饭」
「鸡蛋呢？」
「马上就煎，真啰嗦啊」
三澄在后面轻声笑了笑。
母亲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三澄好奇地问道。
「鸡蛋？」
「没有煎蛋的话就不能算香雅饭」
「你妈说的？」
「是啊，就像运动部的男生一样，说没有就不行」
三澄猛地举起了手。
「那，我也要」
「好好好」
我做了三人份的煎蛋，一共用了五个鸡蛋。
母亲像小学生吃午餐一样大声说着“我要开动了”地吃起了饭。三澄饶有兴趣地看着母亲的样子。
「光吃碳水化合物的话，三澄，一般都会变成这样的身材」
我这么一说，身材圆润的母亲哈哈大笑起来。
「这孩子，做饭越来越拿手了。几乎都是你导致的啊」
母亲用手捂住嘴，一反常态地呵呵笑了起来。
「万里部君的料理，很好吃」
三澄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啊」
母亲耸了耸肩，意味深长地笑着看向我。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我边吃着香雅饭边回答。味道还不错，多亏了黄油才这么浓郁。虽然洋葱有点焦了。
「你最近不是经常一大早就偷偷摸摸地拿餐具和食材出去嘛？是不是因为——」
「啊，八九不离十。我最近身兼闹钟和家政妇的职位」
三澄点了点头。
「每天早上他都会叫我起床。因为我睡过头的话这个国家就会灭亡」
母亲豪爽地笑了。
「那可是重要任务啊，孩子。还以为你在做什么呢，原来是在保护国家啊」
我一边想着我哪只是保护国家，我还在试图把整个世界从毁灭中拯救出来，一边什么也没说地把香雅饭送入口中。
虽然今天如此平静安详以至于我差点忘了，但我与三澄共度的时光，可是与我自己的性命，以及世界的存亡息息相关的。或许未来的三澄没有给出具体的指示，反倒是明智之举。否则，我现在肯定会拼了命地走起钢丝，连拿汤勺的手都会因恐惧而颤抖不已。
「三澄小姐也是大学生吗？」
「不，我在大学的头衔是特聘教授」
我对放声大笑的母亲冷静地说道，“她说的是真的”。
母亲的笑声渐渐消失，她困惑地看着我和三澄，来回打量。
「诶，教授？可是，人还很年轻吧？」
「我十七岁」
「然后是，那个，什么教授？？」
母亲用怀疑的语气问道。
「她不是被教的那一方，而是从大学拿钱教书的一方，所以是上司」
「诶诶诶诶！」
面对这种反应，三澄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她既不害羞，也不谦虚，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跳级吗？」
「当时日本没有跳级制度，所以去了美国的大学。不过中途退学回国了」
「哇……现实中真的有这种人啊。而且，居然在我家吃着香雅饭——我说，鉱，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嘛，说来话长」
「嗯哼——」
她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母亲把视线移到三澄身上，
「这孩子，对各种事情都很挑剔吧」
「是啊。之前还用橡胶手套捏着我的袜子，大喊着脏东西呢」
这番话让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可以对女孩子说这种话！」
母亲一边拍打着我的胳膊一边说道。
「因为，她说要穿一个星期不洗然后扔掉啊」
母亲倒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三澄小姐」
「为什么……经验之谈啊」
「啊……原来聪明人都是这样的啊」
母亲似乎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说服了。
我和三澄并肩走在从家到最近车站的路上。
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天。从一大早去叫醒三澄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二个多小时。
我们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正如三澄所希望的那样，我度过了普通的一天。
和三澄待了这么长时间，我却没有一刻感到厌烦，也没有感到疲惫。
我甚至觉得，再来一次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我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是最不可思议的。
「那个，我能问你点事吗？」
三澄低垂着眼帘，轻声说道。
才刚从家里出来几分钟就问的问题，内容我大概能猜到。
「你是想问关于我父亲的事吧。大一的夏天，他们离婚了。我当时想过要退学，但是我妈说，至少要把大学读完」
「所以万里部君才一门课都没挂科啊。对不起，今天因为我害你迟到了」
「我也不是没有迟到和缺勤过。之前为了和千岛出去玩，也拜托别人帮我答过到。不用在意的」
「这样啊。那就好」
「她说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而给我添麻烦。我妈真了不起，对吧？」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你妈妈真的很温柔」
「正好在我高考的那年，我爸工作的那家小信用社被大公司收购了。工资估计也降了吧」
「那是离婚的理由吗？」
「不是。他在外面有女人，我妈都忍了。真正让她忍无可忍的是，我爸居然不愿意让我上大学。我妈说，一个银行职员，居然连怎么花钱都不知道，真是的。我爸才是典型的没用的男人，我现在也不太想知道他怎么样了。完全没兴趣」
「这样」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只有脚步声在继续。
「三澄你家人关系很好吧？你父亲是怎样的人？」
「我家很普通。真的很普通。除了我以外，都是很普通的家人」
我们走在从家到车站的必经之路上的公园里。对于东京都内的公园来说，这里算大的了。中央池塘里传来鸭子悠闲游泳的水声。我俩的脚步声又持续了一会儿。
「我猜他们应该很困惑吧。毕竟我和同龄人不一样，这是客观事实」
「嗯，也是。我遇到三澄你这样的人也是第一次」
我笑着回答道。
「也是吧」
三澄也转向我，微微一笑。公园高高的路灯照亮了她平静的面容，我不禁心跳微微加速。
「就算是像今天这样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只要我一开口讲话，对话就会中断。可能大家也没有恶意。但即便如此，对话还是会中断。侄女讲学校的事的时候大家聊得可热闹了，可我讲留学的事就聊不下去」
「原来如此，画面感太强了。所以就有了那个HCL项目，对吧」
三澄慢慢停下了脚步。
「呐，万里部君，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稍微慢了一点，也停下了脚步。
「什么事？」
「为什么，你会知道HCL的事情？」
我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在这里说出真相，三澄的好奇心就会消失殆尽。那样一来，来自未来的指示也许就会化为泡影。我扪心自问，我真的有足够的魅力让三澄对我保持关注吗？此刻的我并没有自信。
我和三澄不同，我这样的人到处都是，随便就能被取代。但是现在，我不想把这个位置让给任何人。
「我不想说谎，就实话实说了」
三澄一直盯着我，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那人给我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是了解HCL的人，让你不要告诉我的吗？」
我点了点头。
「就这样放过我吧。作为补偿，我会继续陪着你。进行Happy·Campus·Life的」
「喂」
三澄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
「被人听到怎么办？要说就说代号HCL」
我笑了。
「没关系的。就算被人听到，也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更何况内容完全无害」
「话是这么说……」
「我今天也很开心」
三澄睁大了眼睛。
「和我在一起，开心吗？」
「嗯。所以我会陪着你的。这对我来说也是人生中最后一段学生生活了。明年开始就成社畜了」
「社、社畜？」
「就是为了公司像牛马一样工作。就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三澄你说的一样。我只想着快点毕业。我的日常生活就是一周去一次学校，然后打工，仅此而已。就算你再观察我多少天，也都是一样的」
「才不是呢。我确实有自己肩负的使命，也有堆积如山的专业任务，但是今天万里部君的一天里也充满了我的日常生活中所没有的东西。就比如我没有像你那样的打工伙伴」
「但是，你有值得信赖的一石教授」
「是啊。能遇到老师真是我的幸运。如果没有遇到他，我都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你才叫老师啊」
「是啊，能被我称作老师的只有一石教授一个人」
从车站方向涌来的人群突然多了起来，应该是从新宿方向来的电车到站了。
「走吧，站在这种地方被人听到HCL项目的事就糟了」
「那可就麻烦大了」
三澄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在青梅街道沿线的地铁站楼梯前，三澄停下了脚步。
「就到这里吧。今天谢谢你。很有意思，而且——我也很开心」
「啊」
「明天不用叫我起床了。我估计今晚不睡觉」
「要熬夜吗？」
「我这周剩下的时间都很忙。我可能会一直待在第二研究室，直到星期一早上。如果你能尽量晚点再来，那就帮大忙了」
「你真的很忙啊」
「我是国宝嘛」
我笑了。三澄也轻轻笑了。
「下次，我想见见你的父亲」
「我父亲？」
「我想和被自己孩子说是个好父亲的人聊聊。还有，想告诉他别再寄土偶过来了」
「没用的。他不听人劝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土偶都排成七个了。
「下次见面，就是下周了」
「嗯，晚安」
我目送着三澄走下楼梯。
这样，明天不能去叫三澄起床了啊。早知道就该把香雅饭作为伴手礼送给她。
虽然我一开始是遵从来自未来的三澄的指示，但现在我已经出于自己的意愿想要更多地了解她了。
这一切都在未来的三澄的预料之中吗。
我一个人轻轻笑了。
或许就是这样吧。
毕竟，对方可是天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