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两天，我从早到晚都在打工。
结束了开店的准备工作，吃完员工餐的意大利面后，餐厅随即就迎来了座无虚席的晚餐时间。说不定附近百货公司正在举办什么活动吧。
忙碌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有客人来拜访我时，已经是周日即将打烊的时候了。那时我正在擦拭玻璃杯，负责接待的百濑小姐朝我快步走了过来。
「万里部，有你的客人哦」
「客人？」
「嗯，说让我叫万里部君过来。我已经带去A0桌了」
我越过百濑小姐，向店内最里面的座位望去。二阶堂先生正在脱下薄外套。
「你认识他？」
百濑小姐小声问道。
「嗯，见过几面」
「是艺人吗？气场太强了，我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应该不是，他是那种能力很强的商务人士」
「真的假的？？好想让你介绍一下啊，颜值太高了」
我在这里的事情大概是问三澄的吧。虽然他们可能掌握着我的学分取得情况，但是打工的地方我并没有向大学提交。
他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反正大概是最后一位客人了，稍微去聊聊吧。我去和店长说一声」
百濑小姐说着，准备了两杯冰水。
「谢谢。最近总是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下次再请我喝便利店的咖啡就行了」
百濑笑着说道。
我摘下围裙，走向二阶堂先生所在的后排座位。
三天前，我和三澄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喝卡布奇诺的。
「哟，抱歉打扰你工作了」
「没有，我正好也快下班了。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能借一点时间吗？十分钟就够了」
距离关店还有一个小时。这家意大利餐厅的最后点餐时间相当充裕，毕竟这不是那种可以匆匆忙忙吃完的料理。
我在四人桌前坐下，面对着二阶堂。
「这家店不错。你和翠一起来过的吧，她好像很开心」
「啊，嗯，算是偶然来的」
「一石研，真是与众不同吧。老师也好，翠也好」
我笑着点了点头，二阶堂先生对拿着菜单过来的百濑点了杯热咖啡。
「这么晚来还只点咖啡，真是不好意思」
面对着优雅地表示歉意的二阶堂先生，完全进入服务员模式的百濑露出了无可挑剔的笑容。
「哪里哪里」
「万里部君，你也喝咖啡可以吗？」
二阶堂先生这样问我。我点了点头。
「那就，两杯咖啡」
百濑离开后，二阶堂先生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托着下巴。无论什么姿势都是那么有型，简直完美无瑕。
「我和翠认识很久了」
二阶堂先生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
「但我还没见过像万里部同学你这样和她关系这么好的人。真厉害啊。最近，她几乎每天都在跟我念叨你，这情况可是前所未闻」
我还没搞清楚他的意图，只能含糊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实话，我也稍微有点着急了。觉得再悠闲下去就来不及了，所以就顾不上给你添麻烦，像这样来找你谈谈了」
我注视着二阶堂先生。他的语气和姿势都一如既往的优雅，但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感。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因为焦急吗。
「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二阶堂先生沉默着笑了笑，然后说道。
「我想和翠结婚。万里部同学，你能帮我吗」
就在这时，端着咖啡过来的百濑在中途停下了脚步，不知为何原地转了一圈。
我和二阶堂先生的目光转向百濑，百濑露出了一个掩饰性的笑容。
「咖啡来了——」
百濑用圆圆的眼睛向我使了个眼色。虽然我也不明白她的用意，但至少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很惊讶。估计等二阶堂先生离开的时候，店里的所有员工都会知道这件事了。
二阶堂先生喝了一口咖啡，又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咖啡很好喝呢。正宗的美式咖啡。虽然据说原本带有蔑视的意思，但清爽的味道很棒」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二阶堂先生面带微笑地继续说道。
「翠说，想找个机会让她父亲和万里部同学见个面。真是晴天霹雳啊。你们已经是恋人了？」
「不，不是那样的」
「太好了，我就希望在万里部同学真正喜欢上翠之前跟你谈谈」
二阶堂先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说实话，对于现在这种情况，我只是感到困惑……而且，我和三澄现在还没有明确地发展成恋爱关系——」
「没有吗？」
我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或许，我们彼此之间还没有那种意识。
我只是觉得和她在一起很轻松愉快，仅此而已。
二阶堂先生的这次拜访，究竟是不是未来的三澄计划中的一环呢。这一点无从得知。
「你说让我帮你，具体是指什么呢？如果你们矫情很深，那这应该算是你和三澄之间的事情吧」
「每天早上叫她起床的任务。我希望由我来替你完成。例会我也会参加，所以不会让她迟到。你帮她叫起床应该就是你毕业学分的交换条件吧？我一石研和校方那边都能说得上话，很多事情都能灵活处理。我保证给你最高评价的成绩」
「成绩什么的，都无所谓吧」
「是吗？我听说你刚来一石研的时候，明明是个除了毕业以外对什么都没兴趣的大学生来着」
确实如此。就在两周前，我的确只想着不要浪费了自己的内定。
「如果连毕业都不能让你妥协，那毕业后的去向，我会尽量给你安排条件更好的工作。我的公司在亚洲范围内还算资金雄厚，和大企业也说得上话」
二阶堂先生说着，递出了一张名片。和当初收到的不同，这张名片用的是哑光厚纸，名字旁边印着“法人代表”。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因为用普通的战略，我根本赢不了你。每天都吃到你倾注了那么多爱意的料理，她肯定会开始喜欢上你的」
「不，我并没有倾注爱意——」
「用父母寄来的调味料，每天做营养丰富的饭菜，这已经是充满爱意了。像翠这样每天忙于工作的人，一定会被感动到的」
我无言以对。
「但是呢，我认为翠不需要那种安稳的普通生活。对她来说，遵循社会规范比开发专利技术还要困难。不断为她准备只有她才能完成的课题，才是对她最好的。那是她的养分，而我能够提供给她」
「不，可是。三澄她……」
她也想变得普通。我正想这么说出口，却想起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HCL的事。我沉默着，二阶堂先生又开口了。
「果然，我还是晚了一步。先不说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但你喜欢翠的吧」
我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只是茫然地盯着眼前咖啡杯中漆黑的液面。
「万里部同学。一石老师和翠是真正的天才。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才需要合适的环境。而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都是我一个人打理的。为了支付那间贵得吓人的第二研究室的维持费，我可是想尽了办法赚钱。顺便说一句，我做的都是合法生意，这一点请放心」
二阶堂先生再次抿了一口咖啡，接着说道。
「我也是人。在作为他们两个的理解者之前，我首先是一个男人，我喜欢作为女性的翠。为了得到她的心，我已经做好了不择手段的准备，所以今天才会来找你谈话」
「不择手段……？」
「如果万里部同学不肯退出，我就停止对第二研究室的支持。地下装置将无法稳定启动。那可是他们俩梦想的结晶。就因为你的行为，它将毁于一旦」
「这就是你对喜欢的人做的事吗」
「很不择手段吧」
二阶堂先生自嘲道。
「你真的喜欢三澄吗，二阶堂先生」
「可能和世俗的恋爱感情不太一样吧。我和翠也是利益共同体，正因如此，我们的羁绊才更牢固。我们是共生关系啊」
二阶堂先生顿了顿，微笑着说道。
「但是，我就是认真到不惜用这种难看的手段了。万里部同学，请把翠的房间钥匙还给我。那间房是用公司名义租的，由我管理，类似于公司宿舍。你可以把这当做是来自房屋租客的正式归还请求」
稍微思考了一会儿，我最终还是把钥匙递给了二阶堂先生。
目送着二阶堂先生收起钥匙，这期间三澄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她总是穿着奇怪的皱巴巴T恤，一副睡眼惺忪没精神的样子，寂寞地俯视着父亲寄来的东西的侧脸，以及，一日跟踪的最后，那个含蓄的笑容。
保持沉默了一会儿，二阶堂先生站了起来，穿上外套。
「抱歉，万里部同学。希望你能找到其他人，谈一场美好的恋爱。工作时间打扰你了，研究室见」
「那个……」
二阶堂先生停下动作，低头看着我。
「……三澄说，明天她想睡到最后一刻。她说周末很忙」
二阶堂淡淡地笑了笑。
「嗯。翠现在在第二研究室工作。我待会儿也会过去。会妥善处理的」
二阶堂先生拿着传单走向收银台。
我听着结账的声音，盯着自己没喝完的咖啡看了好一会儿。
店里已经空了，百濑小姐在拿出『Closed』牌子的同时叫了起来。
「什么啊那个人！」
我一边放下自己和二阶堂先生的杯子，一边叹了口气。
「我先问一下，你都听到了多少？」
「当然全部都听到了啊！！CUI是指三澄小姐吧？就是之前万里部带来的那个自称天才的」
「对对对」
我记得她好像没自称过吧。
「长得那么帅竟然是萝莉控啊那家伙！太可惜了——！不，这倒无所谓。万里部也是，为什么一声不吭啊！难道不是女朋友吗！？」
「不是女朋友啊」
「啊，这样吗？」
我点了点头，百濑小姐看起来有些失望。
「这样啊。那样的话，突然被那样说，也只能沉默了吧」
「是啊……」
一直在洗碗池边听着我们对话的千岛苦笑了一下。
「你就别再追问了，百濑小姐。那家伙的恋爱状况有点复杂」
「诶，真的吗？」
百濑小姐的眼中充满了显而易见的好奇。
「没什么复杂的，我只是完全没有结婚的想法而已」
我放弃了，这样说道。
「啊，这样吗？我也是我也是」
「真的吗！？」
在洗碗池边的千岛瞪大了眼睛叫道。
「结婚观完全一致啊万里部，要不我们交往吧」
「不行吧，怎么可以因为这种事就轻易地交往啊！」
千岛说着，湿漉漉的手都没有擦就从洗碗池边走了过来。
「哇，千岛！那儿我刚拖过！」
「啊，对不起」
千岛弓着背，回到洗碗的地方。看着千岛那副窝囊样，我不禁笑了起来。
笑过一阵后，我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与其说结婚，不如说是我害怕成为父亲。因为我爸就不怎么样，我感觉自己也会变成那样」
「原来如此……虽然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感受，但万里部就是万里部你自己啊？」
百濑小姐说完，拍了下我的屁股，回去打扫了。
千岛洗碗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
「你俩关系真好……」
千岛带着怨恨小声说道。
「放心吧，朋友喜欢的人我是不会下手的」
「万里部」
千岛眉毛下垂，嘴角上扬，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你算不算朋友另说」
「万里部……」
回到家，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脑子里还在不停地回想着和二阶堂先生说过的话。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着昏暗的天花板了。
他看起来是认真的。
虽然确实与一般的恋爱感情不同，但三澄她本就不是普通人。
我的观念和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格格不入，或许二阶堂先生更能理解三澄。
我，真的有能与那样的人竞争的东西吗。
说起来，我和三澄关系变好，也是因为未来的三澄让我这么做的。
并不是我自己主动的。
我只是像往常一样，在完成别人交代的任务。然后对这个第一印象不太好，但接触下来却意外好说话的漂亮女孩产生了好感吧。
每天早上那副毫无防备的打扮实在太刺激了。不过说起来，三澄也有错。她实在是太没有戒心了。
三澄叫二阶堂先生泰哥，而二阶堂先生则叫她翠。对于他们之间的那种距离感，我感到一丝难以察觉的嫉妒，这也让我觉得自己又自私又轻浮。和有了十几年交情的他俩相比，我只是个做了两个星期闹钟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
——四面楚歌，毫无办法。这可不是收拾乱糟糟的房间那么简单。
如果未来三澄的话是真的，那么此时此刻，世界末日也在一步步逼近吗。那它会在什么时候变成定局？是在我彻底放弃的时候，还是在三澄和二阶堂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到那时，我体内的量子也会失控吗——
因为和三澄在一起的日常而几乎快要忘记的恐惧，此时此刻正逐渐蔓延开来。死亡的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我却无能为力。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呼出的气息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睡意始终没有降临。
智能手机的闹钟声吵醒了我。我感觉就像才睡着一样。
我把手伸向枕边，关掉了闹钟。
早上七点。
「该死，忘了关闹钟了……」
明明已经不需要这么早起了。
我试着趴着再睡一会儿，但怎么也睡不着。
看来我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叫三澄起床的生活节奏了。
我选择放弃，起床下到一楼，看到母亲正在餐桌旁化妆。
「咦，早安。还以为你已经出门了呢」
「不是说化妆要去洗漱台吗」
「抱歉抱歉」
母亲说道，语气里没有丝毫反省的意思。
我在洗漱台漱口洗脸。
「你的闹钟兼家政妇的工作呢？」
母亲在客厅问道。
「嗯，还好」
我含糊地回答，擦了擦脸回到客厅，喝了一杯水。
「吵架了吗？」
母亲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有，我们还没到能吵架的关系」
「是吗？」
化完妆的母亲合上放在桌上的镜子，开始收拾化妆品。
「真希望三澄小姐能再来玩啊」
「不好说啊」
送走母亲已经是七点半了。
家里安静了下来。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如往常的双手。量子还没有失控。
趁着这副身体还能动，只能去借用未来三澄的智慧了，我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
九点多，我到了田端站。
三澄之前说，工作可能要持续到星期一早上。第二研究室在十点会议开始的时候肯定没人。
我在检票口附近的汉堡店点了一杯咖啡，然后坐在靠窗的位置。
从这里可以看到第二研究室的入口，应该也能看到三澄从家里去第一研究室的身影。
九点半刚过，我看到了头发扎在后面的三澄。
二阶堂先生走在她旁边。两个人是从三澄家的方向走过来的。
我不禁移开了视线。他们两个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径直走过了店门。
三澄即使没有我，也能好好起来啊。
我如此想着这样理所当然的事情。
还没来得及沉浸在落寞中，恐惧便开始蔓延。
我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未来的三澄曾经发信息说，如果我和她没有在一起，世界就会毁灭。现在，我把三澄身边的位置让给了二阶堂先生，但世界好像并没有要毁灭的样子。
我还有多少时间？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吗——可悲的是，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只有未来的三澄了。
我将早已空了的热咖啡纸杯扔进垃圾桶，走出了汉堡店。
穿过马路，我站在第二研究室的入口前。面对着视网膜认证摄像头，等待着红灯变绿。
「——咦」
平常应该早就已经认证通过了，但指示灯却依然是红色的。我将脸从摄像头上移开，又重新靠近，如此反复多次，情况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难道是二阶堂先生……」
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视野也开始逐渐变窄。我努力想要理清思绪，但大脑却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一个人的叫喊声传入我的耳中，将我拉回了现实。
「万里部君！」
我抬起头，视线与正穿过人行横道的三澄相遇。原本模糊的视野，以三澄为中心，渐渐清晰起来。三澄朝我跑过来，说道。
「你脸色好差，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没能立刻回答她。
三澄不安地抬头看着我。
「倒是你在这里做什么。重要的会议不要紧吗」
「从刚才开始就不停地弹出视网膜认证错误的通知，我怎么可能放着不管」
说着，三澄用怀疑的目光看向了摄像头。
「真奇怪，万里部君的账户明明已经注册了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故障」
「不，这未必是误操作」
三澄回过头看我。
「什么意思？」
「这个视网膜认证的设置权限，是谁掌握的？」
「从第一研究室和第二研究室的IP地址连接的话就能获得管理权限，但实际上只有我和泰哥」
果然如此。
我沉默不语，三澄疑惑地眯起眼睛。
「你今天为什么没来叫我起床」
三澄突然问道，她表情严肃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二阶堂先生说想替我做这件事。我的访问权限应该也是他删除的」
「泰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被讨厌了吧」
「又不是孩子，怎么可能」
三澄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抵着嘴唇，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算了，时间来不及了，万里部君你也一起来」
「来？哪儿」
「第一研究室，要开会」
「二阶堂先生也在吧？总觉得不太会受欢迎啊」
「别管那么多了」
三澄说着就抓住了我的胳膊，朝着闪烁着绿色信号的人行横道飞奔而去。我被她拽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虽然我不知道万里部君和泰哥之间发生了什么──」
三澄仍然面向前方，继续说道。
「闹钟的事先放到一边，HCL项目怎么办？你说过要帮忙的。那件事和一石研没有关系，是我们两个人的约定吧。你不是说过别人拜托的事不会拒绝的吗」
三澄一口气说完，语气中带着些许怒气。
不可思议的是，三澄生气的样子却让我感到高兴。
「我还以为今天也是万里部君来叫我起床呢，完全放松了警惕。擅自换人我也很困扰啊。得问问泰哥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就没想过要自己起床吗」
「怎么可能嘛。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啊」
真是令人佩服的理直气壮的回答。
我被三澄拉着胳膊，爬了五层楼的楼梯，来到了第一研究室的主房间。
会议桌的中央摆放着一台大型显示器，上面显示着视频通话软件的待机画面。一石教授和二阶堂先生坐在显示器前。二阶堂先生优雅地翘着腿，而一石教授则一反常态地没有叼着他的烟斗。
「好久不见，万里部同学」
一石教授慢悠悠地说道。二阶堂先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低头看向手中的资料。
「还想着三澄怎么突然就跑了出去，原来是去见万里部同学了啊」
一石教授说道。
「怎么可能。只是第二研究室的入口一直认证错误，觉得有点奇怪就过去看了下」
二阶堂先生抬起头。
「这种情况下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吧」
「如果对方看起来很危险的话，我马上就会联系你的。不过我已经大概猜到是谁了，事实也确实如此。泰哥，我之后有些事想问你，一会儿再说吧」
「什么事啊」
二阶堂先生脸上带着像是装傻般的微笑，歪着头，将视线转向了我。
「万里部同学，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不要出现在镜头里。虽然万里部君也属于一石研，但要向其他参与者解释为什么有本科生在场，可能会有点麻烦」
一石教授点了点头。
「不过，这对你来说也是个宝贵的机会，就在旁边看着吧。和环形激光通信机本身相比，会议的机密性根本算不上什么」
一石教授一边说着，一边指向窗边的一张小桌子。确实，坐那里的话应该不会被拍到。
我坐在离他们三人稍远的地方，拿出智能手机。确认时间时，正好从九点五十九分跳到了十点整。
几乎在同一时间，扬声器里传来了声音。可以听到几个中年男性的、语气强硬的问候声。所有人都说着英语，一石研的三人也用英语回应着。
古德毛宁，迷死拖·啥啥啥——我只能听懂这么多，之后的内容就完全听不懂了。
二阶堂先生负责整体的推进，被问道的三澄则用比日语还快的语速解释着什么。虽然听不懂英语，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三澄的自信。偶尔一石教授会做一些补充说明。一石教授的英语和三澄、二阶堂的发音稍有不同，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日本人说英语时的不自然感。
虽然这想法很世俗，但亲眼目睹了他们三人如同母语般运用英语之后，我才真正体会到他们都是些多么聪明的人。他们所处的世界与我不同。
被安装在显示屏的上方的摄像机正对着一石研。由于我无法进入画面，所以看不到其他参与者的脸。
三澄以行云流水般的语速完成了说明后，会议毫无预兆地结束了。智能手机上的时间正好是十点十分。
看来，参加会议的人的确都非常守时。
「泰哥，你动了第二研究室入口的安保系统？」
三澄突然问道。
「啊，周末翠在工作的时候我稍微强化了一下。抱歉啊，万里部同学，忘记告诉你了」
「不……」
我把“你是故意的吧”这句话咽了回去。
「啊，对了。周末做了实机测试对吧」
一石教授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拿起烟斗。那款式我是第一次见。我不晓得他有多少个烟斗。
「嗯，用自动发送信息进行了调试」
三澄回答道。一石教授一边往烟斗里填着烟草，一边点了点头。二阶堂站起身，用放在会议桌上的遥控器关掉了大型显示屏，说道。
「要是实验的时候有人进来怎么办？所以我才提高了安全级别。忘记调回来是我的错，抱歉」
「泰哥，你当时不是在一楼工作吗？直接跟我说一声不就好了。这说不通啊，到底在隐瞒什么」
二阶堂先生耸了耸肩，露出了苦笑。
「那我直说了。我信任翠和老师，但我还没法同样信任万里部同学。这是很自然的事吧。我不想万一发生信息泄露的时候去怀疑你。抱歉了万里部同学，我不是在责怪你。No offense」
「我明白」
我这样回答道，实际上我也理解二阶堂先生的想法。
我也一样，不会完全相信认识不到半个月的人。三澄对自己的安全管理太有自信了，而一石教授到底在想什么，我现在还完全无法揣测。
「万里部君没问题的，把权限给回去吧」
三澄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不禁看向三澄的脸。就如同我对三澄的感情在这几天发生了变化一样，三澄是否也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三澄用平静的表情，直视着二阶堂先生。
「先把功能完善再说吧。再说翠，差不多该走了」
二阶堂先生一说完，三澄就烦躁地叹了口气。
「我说啊，那个穿戴设备是两年前做的吧？为什么现在还要我去给客户做技术说明啊。泰哥也能做的吧。再说那个终端也没什么新东西啊」
「对方可是分拆上市公司啊，翠。需要走个流程，邀请技术负责人来讲解，经过充分的验证后才能批准。可以说是走个过场。这是为了留下组织决定的证据，以便在发生事故时推卸责任。这就是优秀上班族的思维方式」
「真无聊。我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但是这样一来，第二研究室的运营费就只能再维持六十周了。你就当做是打工好了」
分拆上市公司的技术讲解兼职。真是不得了啊。三澄用手指笃笃地敲着桌子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站了起来。
「万里部君，给我好好等着。我们话还没说完呢」
「啊，我这边时间多的是。你慢慢来」
「真羡慕你啊。如果时间能用金钱买到的话，我都能赚成石油大王了」
三澄粗暴地抓起帆布单肩包，走在走廊上。二阶堂先生将外套搭在臂弯里，回头看了看我和一石教授。
「那么老师，回头见。万里部同学……今天应该不会再见了吧」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路上小心」
一石教授对着二阶堂先生的背影悠闲地说道。
随着玄关门开合的声音，两人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一石教授用一个形状奇特的打火机点燃了烟斗里的烟草。他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斗，烟草冒出的烟雾越来越浓。
「这个的火是从侧面出来的。是专门为烟斗爱好者设计的。是专门用来点烟斗的打火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吧」
一石教授一边说着，一边把燃烧着的打火机侧过来展示给我看。
的确，火焰从打火机侧面垂直喷出。
「感觉好久没见了啊。虽然说万里部同学来这里也才两周前。已经习惯当闹钟了吗？」
从一石教授的语气来看，二阶堂先生应该什么都没对他说吧。
三澄也完全不知情。二阶堂先生应该是独自行动的。
「是不是有点累了？」
见我沉默不语，一石教授温柔地问道。
我试图用轻松的回答蒙混过关，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一石教授疑惑地歪着头。
被剥夺了第二研究室的访问权限，这件事对我的打击之大，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就算三澄能说服二阶堂先生，他也一定会找其他理由做同样的事情。就算访问权限暂时恢复了，我也不认为二阶堂先生会就此罢休。
我已经无法再依赖未来的三澄了。这样一来，我真的变成孤身一人了。我已经无法借助任何人的力量了。
从那次验证实验之后就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断掉了。独自一人背负的重担仿佛崩塌般倾泻而下。在濒临崩溃边缘的某种东西终于崩溃了。
我发出一声不知是叹息还是呜咽的喘息声。
已经到极限了。不，应该说早就超过极限了。
像我这样的人，根本没法背负整个世界。
我抬起头，看向一直悠闲地抽着烟斗的一石教授。教授像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对我露出了微笑。
「一石教授——」
我虚弱的声音让一石教授感到不解。
事到如今才坦白，他会责备我隐瞒到现在这种地步吗？
但是，或许他能帮到我。
我闭上眼睛。
我要告诉一石教授，我要借助他的力量。
在黑暗中下定决心的我深吸一口气，对一石教授说道。
「两周前，一石教授让我在这里担任闹钟之后，我在第二研究室收到了来自未来的信息」
一石教授瞪大了眼睛。沉默了片刻。
「抱歉，我应该早点说的」
「不用道歉」
一石教授说着，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然后呢？」
我回忆着收到第一条信息那天的事情，开始讲述起来。
「发件人和年份不明。内容只有一句话，不要和三澄翠扯上关系。是在验证实验之前收到的」
「嗯」
「在那之后——一个自称是未来三澄翠的人发来了联系，时间戳是2031年。这条信息也是在验证实验之前——」
「稍等一下。看来得好好整理一下才行。真有意思啊，万里部同学」
一石教授粗暴地将大型显示器推到一旁，接着把一块白板拖到房间中央。他迅速擦掉写满整个白板的公式，然后开始把我刚才说的话写在上面。
第一封，不要与三澄翠扯上关系——年份、发件人不明。
第二封——2031年，自称三澄。七年后。
「关于第二封的内容，我也想详细了解一下。这周以来，来自未来的联系还在继续吗？」
「是的」
我尽力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一石教授。
一石教授一边吞云吐雾地细细品味着，一边毫无预兆地将整理好的事实一口气写在白板上，然后回头问道「继续？」
如此反复几次，白板上赫然出现了记录着事发至今所有经过的手写日志。
「原来如此。第一封怪信的发送者企图改变过去。而七年后的三澄想要阻止这一切，具体方法是，让万里部同学和三澄相爱。虽然这两件事之间应该没什么关联，但如果对方真的是三澄的话，那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用意」
一石教授仔细地看着自己写的表格。
我也再次确认了一遍接触记录，看看是否与实际时间线一致。
没问题。我本来就比一般人更加神经质一些，记忆力也很好。好到我都想忘记一些事情的程度了。
「从这份记录来看——未来的三澄似乎在避免任何来自未知的那个人的接触，甚至比上次还要小心。万里部同学收到的联络也完全按照时间顺序进行了排列」
「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如果未来的三澄想的话，她本可以联络到比怪信发送者更早的过去。尽管可以在环形激光通信机启动前的任何时间发送信息，但她没有这么做」
的确，经他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
「她或许是想尽量减少来自未来的接触对过去的改变。如果和那个未知的人开始比拼谁能联络到更遥远的过去，那时间就会被无限细分下去」
一石教授的话，就好像是他在整理思绪时，不小心把想法透露了出来一样。这就是三澄所说的当墙的意思吗？
「还有一件事。为了防止有人利用这台机器出于个人目的改变过去，我们正在和赞助商一起制定严格的规章制度，这也是上午会议的主要目的。尽管目前还处于草案阶段，但已经有人提议要限制接触过去的次数和可追溯的年份。也许三澄就是在遵守这些规定也说不定」
一石教授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注视着白板，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看着我。
「万里部同学，你一定很不安吧。你做得很好，真的很了不起。你就是无名的英雄」
一石教授说着，露出了微笑。
我感到脸颊一阵发烫，喉咙深处也有些哽咽，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但我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最后还有一件事。直到今天，万里部同学最好的咨询对象一直都是未来的三澄吧。你之所以会告诉我这些——啊」
一石教授一边说话一边想到了结论，开心地笑着吐出一口白烟。
「原来如此。工作狂二阶堂让你进不去第二研究室了啊」
「是的」
「好」
一石教授说着站起身，把还飘着袅袅青烟的烟斗放在桌上。他拉开抽屉，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看来他的东西完全没有整理。真是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啊。
「咦，在哪儿呢？——啊，找到了找到了」
一石教授举起一个小型U盘，露出狡黠的笑容。
「就是这个。走吧」
「诶，去哪儿？」
「当然是去第二研究室。去和未来的三澄聊聊」
一石教授通过了第二研究室入口的视网膜认证，我先走了进去。之后，一石教授再次进行视网膜认证，这次他自己也进来了。
「果然没有触发多重认证。虽然也有只认证却不进去的情况，但两种设定都有风险啊」
一石教授一边笑着说着，一边从储物柜里拿出外套。看来，即使是铜墙铁壁般的安保系统，在内部人员面前也毫无作用。
下到地下后，一石教授脚步坚定地走向操作终端，将带来的U盘插了进去。
「好了，好久没碰计算机了呢」
一石教授一边揉搓双手一边说道，抬头看着我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然后，他以三澄打字动作放慢之后的速度敲击着键盘，打开了三澄经常打开的的画面。
「程序原型已经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吗……压缩程序正在进行最终调试——加密程序也接近完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尽管速度很慢，但一石教授输入时完全没在看键盘。
「一石教授，您会用电脑吗」
「我曾经迷恋过一阵子简单的编程。用那种只能算是个计算器的机器做一些简单的小游戏自娱自乐。可别告诉三澄和二阶堂哦」
「诶？为什么」
「只会用纸和笔的物理学家，不是更酷吗？」
说着，一石教授从过去三澄写过的一段程序里，直接取走了加密的部分，添加到三澄的程序原型中。他的操作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对程序的结构了如指掌。
「这样能运行吗。应该可以。本来应该由三澄最先启动的，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为了判断能对三澄公开多少信息，就先让我用一下吧」
一石教授敲击了回车键。
漆黑的画面上显示着像是程序运行进度的东西，不久后显示出了SUCCESS。
「运行了。对了，和未来的联络通常是怎么进行的」
「是对方先联络的。登录后就会看到未读消息」
「应该是从未来那边参照登录记录，指定时间之后发送过来的吧。也就是说，用万里部同学的账号登录的话，就能与对方取得联系了吧」
一石教授示意我凑近显示器上方的摄像头。视网膜认证画面弹出，账号认证通过。
「来了。时间戳是2031年。是三澄的吧」
一石教授打开那封未读消息，一个从未见过的弹窗跳了出来。
点击Accept按钮之后，画面中出现了一位女性。一副似曾相识的面孔，依稀能看出现在的影子。地点是第二研究室的地下室，墙壁洁白，能看到通往一层的楼梯。
未来的三澄留着比现在更长的刘海，齐肩的短发显得干净利落。2031年——也就是七年后。时间的流逝，让三澄蜕变成了成熟女性的模样。
然而，她的表情却毫无保留地流露出了内心世界，这是现在的三澄从未有过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一般，七年后的三澄，脸上带着迷路孩童般的无助神情。
「——老师」
她的声音微弱到快要消失了。虽然虚弱且颤抖，但那确实是三澄的声音。
一石教授低沉而含糊地笑了。那是他一贯的让人不可思议地感到安心的笑声。
「好久不见，吗」
「是——」
「这样啊」
一石教授面带微笑，闭上了眼睛。
「原来如此。我很久都见不到三澄的情况，我只能想到一种呢。不过，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三澄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三澄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这段时间里，一石教授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屏幕。屏幕这边摄像头的画面里，一石教授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再次抬起头时，三澄平静地微笑着。
「嗯。就算问了，我也不会回答的」
「这样也好。三澄，我们来谈谈工作吧」
「当然」
一石教授回头看着我，招了招手。
我在一石教授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把身子靠近摄像机。回传的画面里，我和一石教授并排坐着。
「这么说，万里部君是遇到了不得不求助于老师的情况了？」
我点了点头，回应三澄的疑问。
「说明一下」
「二阶堂先生好像很不爽我和你走得太近。第二研究室的权限也被他剥夺了」
「泰哥他──？怎么会这样……」
「你完全没有头绪吗？比如说，二阶堂先生他一直在偷偷喜欢你什么的──」
「不可能」
屏幕里的三澄和坐在我旁边的一石教授异口同声地说道。
速度之快简直可以说是脱口而出。
「万里部君，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泰哥真的剥夺了你的权限，目的也另有其他。绝对不是因为喜欢我。我可以断言」
一石教授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昨天二阶堂先生来我打工的地方，说他不在乎年龄和身份，喜欢作为女性的三澄。他还说想和你结婚，让我帮忙」
「不可能」
两人的声音再次重叠。
我交替地看着两人的脸。
「为什么不可能」
一石教授摸着自己的下巴说。
「这件事万里部同学应该亲自去问本人。这种事情不应该由第三者在当事人不在场的时候说明」
画面里的三澄点了点头。
「总之，我们的结论是确定的。那是不可能的。你再详细说说，泰哥还说了什么？」
虽然我有些无法释怀，但现在还是决定听从三澄的安排。
「他说如果我不退出，就要停供环形激光通信机的维护费用」
未来的三澄和一石教授面面相觑。
「那不像二阶堂会说的话」
「是啊。而且——」
三澄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三澄」
「我在想，企图篡改历史的那个人，会不会是另一个世界的我。在无数种可能性中，存在着在另一个未来里摇摆不定的我。那个我，为了保护自己的世界，才尝试与你那边进行接触。但是——」
一石教授点点头。
「不能完全否定。验证平行世界的存在，正是这个装置的学术价值所在。这样啊，三澄你也还无法做出判断吗」
「是的，无法判断。装置的影响力太强了」
「嗯，也是」
一石教授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世界将会终结么。也就是说，平行世界是存在的，而我们正在试图颠覆已经确定的未来。整个世界的量子信息将被改写，而量子为了消除矛盾，会导致全世界物质的性质发生变化——不对……？有点奇怪啊……」
画面中的三澄凝视着一石教授，嘴角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像是在享受着教授的反应，又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一石教授还在思索，我代替他向三澄问道。
「之前不是还有另一个三澄的假设吗？现在改变想法了？」
三澄将视线转向我，点了点头。
「嗯。怎么说呢——对我来说，这个计划漏洞百出。选择泰哥作为接近目标并非最佳解，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竟然没有把老师考虑进去，根本不可能」
一石教授笑了。
「你高估我了。我只是个老家伙，离开了纸笔什么也做不」
「证据确凿哦，老师。我看到了您的时间戳，您擅自启动了我的程序原型。还真是坏心眼啊」
「万里部同学，已经暴露了哦，怎么办」
一石教授回头看着我说。
画面中的三澄笑了。
「我今天才知道呢。都瞒了七年了，也该够了」
「嗯，说的也是」
一石教授耸了耸肩，然后在屏幕前交叉双手，手肘撑在桌子上。
「回到正题。就算按照三澄的假设，那个人是处于弱势平行世界的三澄，或者更简单地，就是七年后的三澄所在世界的某个人，那仍然存在矛盾」
「嗯，没错」
「等、等一下，我完全跟不上思路了。这，到底哪里矛盾了？」
一石教授竖起食指。
「两周的时间里，七年后的三澄和另一个人都在对现在进行干涉，但七年后的三澄所在的世界却丝毫没有动摇。根据之前的验证实验的结果来看，这很不正常」
三澄点点头。
「由此可以得出的假设只有一个。试图改变过去的那个人，即使对我来说也是处于未来的，而我的行动也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就是说，他知道我的一切行动，并将之作为既定事实来利用」
「嘛，万里部同学不用了解那么详细。之后再慢慢解释。总之，那个人大概是在比七年后更远的未来」
一石教授如此说道。
「我确信的还有一件事。泰哥的行动，并非他本人的意志」
「并非本人的意志？」
听到这里，我也想到了。
「没错。试图改写的那个人，在和泰哥接触。老师？」
「嗯？」
「用那个管理终端，看看泰兄的通信记录。应该，是空的」
「我看看」
一石教授不慌不忙地操作着鼠标。
「嗯，零条呢」
「本来应该有一件的。除万里部君以外的一石研成员，在启动时都收到了测试消息。而它消失了，说明有人在未来远程删除了日志。运行的程序和我用的是一样的。万里部君，你最后一次收到我以外的人联系是什么时候？」
我开始回忆。
「是你告诉我HCL项目的时候，一周多以前」
「从那以后就没有联系过万里部君了。最开始警告你不要和三澄翠扯上关系的人，却把你晾了这么久，这很不自然。对方一定是想通过万里部君以外的人来达成目的」
「这是最合理的假设」
一石教授说着， 点了点头。
「泰哥现在在哪？」
「和这边的三澄在一起。去给某个上市公司做设备的技术说明了」
「那还有时间。老师，这个视频通话功能的程序原型，可以先安装在管理终端上吗？」
「当然可以。最好设置为自动启动。在进行视网膜认证的阶段，强制启动视频通话。三澄你应该就是这样想的吧？」
三澄点了点头，转向我。
「万里部君，我们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
这个提议本身，对我来说就已经是措手不及了。
「泰哥一定会来第二研究室。他会一个人在没人的时候来。就像我和万里部君每天早上都要确认进展一样，对方也肯定要确认事情是否如他所料。他应该没有预料到我们会安装视频通讯功能，所以只要在他接触的瞬间抓住他就行了。终于能见到他的真面目了」
「你是说，要像……埋伏一样吗？」
「这是个好主意吧？如果你能正面挑战并制服泰哥，那直接等着也没问题」
「不可能的。身高差太多了」
三澄和一石教授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方针就这样定了」
一石教授说道。
「嗯。我想这样就能做个了断了」
一石教授点了点头。
「世界将会终结，么。到今天为止的两周时间，尽管七年后的三澄一直在与过去接触，却也没有观测到像物质性变化那样的量子失控。也就是说，三澄和万里部同学之间关系的变化，其影响范围或许并没有那么广」
三澄仍然保持着微笑，沉默不语。
「我不认为三澄你会忽略这一点」
「谁知道呢，说不定只是老师您过于自信了」
面对三澄的调侃，一石教授微微一笑。
「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呢。那么，三澄你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那还是个秘密」
「是深沉的爱慕吗」
「或许吧」
两人相视而笑。
「老师──能和您说话，我真的很高兴」
「我也是。看到你就像看到出嫁的女儿一样」
「我不会说再见。听起来像是再也不见」
「啊。时间这堵墙已经逐渐变薄了。说不定我们还能像这样，在某个地方再次交谈」
三澄深深地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我。
「拜托你了，万里部君。守护世界的最终局面就交给你了」
「我会尽我所能的，你很清楚的吧」
「你就是那种没办法放着别人请求不管的人，我太了解你了」
三澄最后深吸了一口气，露出带着几分寂寞的微笑，看着我们。
「祝二位安好。Good Luck」
通讯到此中断。
寂静在第二研究室的地下弥漫。
一石教授缓缓站起身。
「好了，我有点累了，想抽根烟。先回第一研究室了。相关人员太多的话，事情反而会变得复杂」
一石教授一边揉着腰，一边说道。
「啊，我送您吧」
「万里部同学的任务，是守在这里别让二阶堂跑了。可没有闲工夫做别的」
一石教授笑着说道。
在第二研究室的入口目送一石教授离开后，我便径直躲到了一楼休息室沙发后的死角。
初次见到的七年后的三澄美丽动人。虽然现在的她五官也很精致，但除了与生俱来的美貌，她的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智慧的光芒，有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而就是这样的三澄，却在那里哭泣。理智被隐藏，情感倾泻而出。
我想，七年后的世界里应该没有一石教授了吧，就连我也能明白这一点。想必一石教授本人也察觉到了。
可以像这样和一石教授慢慢聊天的机会，还能有多少呢？
而且——一石教授不在了的话，三澄她一个人能坚持下去吗？
此刻，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支撑三澄的那个人。
第二研究室一楼的窗户被百叶窗遮蔽着，只有微弱的光线透进来，我知道已经是晚上了。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用手机看了多少次时间了，看手机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
一楼的自动门在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打开了。
我已经在这个地方躲了半天了。
我偷偷往外一看，来的不是二阶堂先生，而是三澄。
「诶」
我不禁发出声音。
这——糟糕了，不会被发现了吧？
现在，地下环形激光通信机里装载着一石教授偷偷加上去的视频通话功能。
未来的三澄，知道这件事吗？
不——她说过隐瞒了七年。也就是说，三澄在她成为未来的三澄之前的七年里，应该不知道视频通话功能是今天安装的。
糟糕，照这样下去，三澄去到地下启动装置的话，就会产生决定性的矛盾。
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次验证实验的景象。
三澄从储物柜里拿出外套穿上，走下一级台阶。
「三、三澄！」
我毫无计划地喊出了声。三澄停下脚步回头，仔细一看，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可能是刚睡醒。
「万里部君？你怎么在这里？」
「啊，那个，我，想继续激光单元那边的工作」
「我不是问这个。你的进入权限不是被取消了吗？怎么进来的」
「啊，那个，我和一石教授一起」
「和老师？为什么老师会带你过来」
我当然不能说，是为了和未来的三澄对话。
「啊，那个……」
三澄朝我的办公桌走来。
「组装工作，你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只要按照设计图焊接就行了」
「啊，话是这么说」
总之，绝对不能让三澄去地下室。无论如何，今天，至少今晚，绝对不能让她靠近管理终端。
「你工作结束了吗」
「早就结束了。和预想的一样无聊，只是又被问了一遍开发过程中已经充分验证过的事情。」
「二阶堂先生呢？」
「泰哥？好像先回公司了。怎么了」
「没什么」
——我该怎么办？对三澄来说，和在地下工作一样重要的事——和一石教授的讨论吗？
验证实验那天，刚来一石研没几天的我被留在了这里，而一石研的三个人却早早去了第一研究室。
像是基本忘记了我的存在一般。
我能像那天一样，将她带入同样的境地吗？第一研究室里还有了解内情的一石教授。他应该能拖住三澄足够长的时间。
「三澄，那个，一石教授说想跟你谈谈——」
「谈谈？跟我？什么事」
「好像是说什么，根据验证实验的结果，那个，可以称作一石理论的，一个新的假说怎么样怎么样——」
三澄突然停下了动作。
她毫无感情地直直向我看来。
果然还是被看穿了吗。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如同烤墨纸一般，三澄的嘴角缓缓浮现出一抹微笑。
「什么呀，那不是很不得了吗」
「啊，所以说三澄你就去第一研究室——」
「万里部君，跟我一起去」
三澄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诶，不，我在这儿——」
「你也是一石研的成员吧，这种派对怎么能不参加呢」
三澄说完，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拉着我的胳膊走出了第二研究室。
在其他情况下，我或许会感到高兴一些。
但现在，我心中只有巨大的焦躁和些许的罪恶感。
我几乎是被三澄拉着胳膊小跑着来到第一研究室的。今天早上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被强行带去散步的狗狗，心情大概就是这样吧。
「老师」
刚一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三澄就用欢快的声音说道。
一石教授瞪大了眼睛。
「哎呀」
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看向我，歪着脑袋疑惑不解。
我站在三澄身后，双手合十，拼命表达着歉意。
一石教授挠了挠头，笑着说。
「新的假说是什么？又做验证实验了吗」
「新的，假说——？」
一石教授一边问三澄，一边瞥了我一眼。
「万里部君说的，老师想出了一个可以被称为一石理论的新假说」
「原来如此，一石理论啊」
一石教授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拿起放在桌上的烟斗，点燃后叼在嘴里。
「实际上，是这样的。我并没有进行新的验证实验。只是一直在思考那块玻璃碎片的物性变化。也就是说，以照片形式固定在现在的一分钟后的量子信息，以及玻璃的物性变化和水温的上升。如果这三者等价的话，就应该能用某个方程式将它们联系起来。毕竟量子信息的消失就是以那种形式展现出来的」
「嗯，是这样的」
「如果能求出那个方程式，就能评估通过环形激光通信机获得的量子信息的权重」
一石教授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白板前，开始写起公式。
看来，我那乱七八糟的传球，已经被一石教授顺利接住了。
三澄已经完全沉浸在一石教授写的公式里了。当然，我对那些东西一窍不通。
我偷偷地观察着三澄的侧脸。她表情认真无比，但我却不可思议地明白，她很享受这段时间。
七年后的三澄的泪水，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三澄真的很喜欢一石教授吧。
他们二人的这段时光，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
「三澄，一石教授，我走了」
「诶」
三澄抬起头看着站起身的我。
「怎么了？介意什么」
「不，不是。我没有介意。只是我不想打扰你们俩。我很清楚这段时光有多么宝贵」
三澄疑惑地望着我。
我迎着她的目光，说道。
「我也是一石研的成员，所以我很清楚」
一石教授轻轻一笑，随即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白板上的公式。
「你只要安静点儿别打扰就行了啊」
「把第二研究室的入口权限恢复一下。我要再工作一会儿」
「……好吧，稍等」
三澄从帆布单肩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敲击着键盘。
「恢复了。明天见」
三澄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扔到包上。她的注意力似乎已经回到了白板的公式上了。
我转身离开，手搭在通往走廊的门上，回头看了一眼。
坐在椅子上仰望着白板的三澄的背影，以及她视线前方挥舞着蓝色马克笔的一石教授。
一石教授目光短暂地转向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也同样点头回应，关上了门。
这样一来，有可能去第二研究室的人就只剩下二阶堂先生了。
我走出第一研究室所在的公寓，俯瞰着第二研究室。
虽然事态发展出乎意料，但幸好只是一个小插曲。
我像被三澄拉着胳膊奔跑那样，快步跑回第二研究室。入口处的视网膜认证已经恢复正常。
我再次躲藏在一楼的阴影中。
既然已经对三澄那么说了，我也差不多该开始组装激光二极管的替换单元了。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再次将视线投向入口。
第二研究室的自动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是午夜过后不久。
我探头望去，看到了二阶堂先生的背影。他正在楼梯前的储物柜里存放电子设备。
毫无戒备地，他走下了地下室。
我屏住呼吸，悄悄地跟了上去。
然后在白色房间的入口处侧耳倾听。
我听到了二阶堂坐到椅子上和敲击键盘的声音。
接着，响起了视网膜认证的提示音。
「诶」
我最先听到的是少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