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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站住！逆贼！敢抵抗就休怪我无情──嘎啊！」
我──煌帝国前大将军──皇英峰一边骑着马，一边迅速回头射出一支箭，精准命中最前头那一位骑兵的左肩。
他就这么在将近黎明的昏暗天色与北方寒气的怀抱之下，与马鞍上的灯火一同坠落地面。
虽然视野不佳，但假如是在战场上遇敌，我仍然能够射穿对方的额头……然而这群对我有敌意的士兵同样是帝国的人民，我不想狠心杀死他们。
我只用双脚驾马，对其他追兵接连射出好几支箭。骑兵们的外衣与颜色以黑色为主的轻型甲胄沾上他们的鲜血，而我佩在腰上的双剑──黑鞘与白鞘的两把剑也随着马匹奔驰的动作摇晃。
「唔！」
其他骑兵惊慌得放慢速度，并在手脚中箭后完全停下脚步。看来他们之中没有人学过骑射。
我今晚原本打算在帝国最北都市「老桃」过夜，但那里的守备队长察觉不对，强行递过来这一把强弓。我手持这把弓，小声叹道：
「……没想到我也有被贬为逆贼的一天呢。」
春日已近，然而黎明时分的荒野依然稍嫌寒冷，嘴里也能呼出白雾。
若没有突然遭人追杀，我一定早就在温暖的房间里睡上舒适的一觉了……
我与目前担任帝国大丞相的儿时好友王英风，以及七年前过世的先帝，曾在二十年前一同发誓于此地──「老桃」实现自神话时代以来就无人达成的大梦，也就是「一统天下」。
我在十五岁初上战场，随后收下先帝赋予的这一对双剑，并在不知不觉间当上掌管军队的大将军，忙碌得成天东奔西走。
顺利克服无数苦难过后──我与掌管内政的王英风一同被誉为「双星」，而现今的帝国已经并吞了众多国家，唯位于北方草原的小国「燕国」，以及位于横越这片广阔土地的大河旁，勉强维持独立的「齐国」仍未受到统一。
我们三人在据说已经存在超过千年的巨大桃花树下发誓达成统一大业，如今这份梦想实现的那一刻近在眼前，使得这对象征统治天下的双剑──得到了「天剑」的美名。
然而……自从先帝离开人世，帝国就未曾拓展版图。
因为现任皇帝没有想要统一天下的野心。
我也早已不是大将军，甚至好几年没有见到过去形影不离的好友──王英风。
我在昏暗的天色与一阵惆怅之中，继续对追兵射出箭矢。
后方再次传出几道哀号与嘶吼。
「为、为什么射得中啊！」「快、快熄灭火把！」「伤兵众多！我们快应付不来了！」「快躲在盾牌后头！那位大人若没有手下留情……我们老早就全军覆没了！」
我继续拉弓应战，同时推断起追兵们的兵力。
──他们大多是不曾上过战场的新兵。
少数几位老兵也不曾在视野不佳的黎明时分骑马上阵。
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专心追杀我。于是放下弓弦上的箭，细声叹道：
「……太弱了。皇上底下的士兵竟然只有这点能耐。明明应该还有其他更有可能杀死我的办法，却没胆在皇都下手暗杀，甚至以明年春天要率军进攻的借口胡诌一个任务，要我先去北方侦察──不对，说不定是故意的……竟然恨我到如此……」
无法把话说到最后的我拉动了缰绳。
在日出将近的北方天上那两颗星辰的闪耀下改变方向，赶往目的地。
──我在先帝过世的隔年卸下大将军之职。
第二代皇帝或许是觉得我希望尽快进攻「齐国」的意见很刺耳。
他委宛劝我放下权力。
我在缴回将军职位以后，又接着上缴军权与领土，几乎等同退隐江湖。
曾经一度与王英风为此展开激烈争执，然而没能和掌握帝国政治权力的大丞相讨论出共识──我不禁触碰腰上漆黑与纯白的剑鞘。
如今只剩下这两把「天剑」。
唯有这两把剑──……实在无法心甘情愿地交给皇上。
「他在那里！！！！！杀了他！！！！！」
前方忽有一名年轻男子高声发号施令，紧接着有数十位骑兵从小山丘上突袭而来。是伏兵！
我在快马上思考，若下令追杀的指挥官是自己，我会怎么做？
这群人是第五批前来暗杀我的刺客。
目标只有一个人，他们只需要一开始就派出大批军力，让我无路可逃就好。
看来这七年来删减的军费不只影响到士兵们的训练，还影响到指挥官了。我很确定这些人不是王英风派来的。
凝视迅速逼近的这群骑兵。
要在早晨的雾气中射箭打退他们并非难事，不过……
我背起弓箭，拿起绑在马鞍上的长枪。
「驾！」
用左手拉动缰绳，要脚下的马加快脚步。
看来「老桃」那位以前似乎被我救过一命的年轻守备队长，帮我挑了一匹好马。
……希望他之后不会遭到兴师问罪。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闯进眼前的淡淡薄雾当中。
「噫！」「哇！」「唔！」「什么！」
「唔！？！！！」
我正面冲进敌阵，用枪柄将出现在身边的几位骑兵打下马。
一名年轻骑兵立刻挥剑反击，可惜我只要缰绳一甩，要马匹暂时转向就能轻快闪过。
薄雾散去，得以看见士兵们脸上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们三人过去发誓要一统乱世，拯救受暴政、异族与盗匪所苦的人民，但这份梦想再也无法实现。
……即使如此！
我高举右手长枪，大声报上自身名号。
「我乃煌帝国前大将军，皇英峰。假若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鬼有自信取下我的首级──就来试试看吧！」
＊
「到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穿过年少时经常与挚友们一同走过的隐密兽径，这才终于抵达目的地。停下因为闯过好几次敌阵，已经疲惫不堪的马。天空也已渐渐染上白光。
眼前可见一株几乎要吞噬掉整座悬崖的巨大桃树，以及长满青苔的巨大岩石。
可以听见好几座瀑布轰轰的流水声。
上一次来到这个煌帝国起始之地──也就是先帝、我与王英风发誓要统一天下的地方，早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可这棵老桃树宛如仍停留在当年。几近永生的寿命，以及全年盛开的淡红色花朵，总是让我不禁心生敬佩。在朝阳微弱的光芒衬托之下，更是显得如梦似幻。
当时的我们天不怕地不怕，且胸怀大志。
……实在很怀念那段时光。
我在下马之后卸下马鞍，温柔拥抱马儿的脖子对它说：
「谢谢。你真的帮了我大忙。快走吧，留下来会受到波及。」
随后这匹聪明的马便像是觉得很过意不去般眯起眼，发出马嘶声，顺着刚才那条兽径离去。
目送它离开的我接着放下背囊，站在大树前。箭筒里的箭矢已一支不剩，长枪也早已折断。
只见北方闪烁的两颗星辰与逐渐下沉的月亮，还有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朝阳，黎明将至。
想必很快就会有追兵来到这里。
不过──
「只有这里一点都没变啊。」
一般桃树的寿命很短暂。
然而……这棵桃树却从来不曾枯萎，甚至据传已矗立在此地千年之久。
也难怪此地会命名为「老桃」。
──不久，风捎来一阵土壤受到踩踏的味道。
我看向变得比过去更加宽敞的山路。
「……来了啊。」
由盾牌兵带头行军的大批军队，从早晨的薄雾当中走来。
人数──至少一千人。
竟然动员帝国最强的精锐部队来对付一个前将军……真是大费周章。
我抚摸下巴，对骑马走在军队中央的一名年轻女将军大声吆喝。
「站住！你们胆敢继续前进──这次可就小命不保了！」
最前排的士兵仿佛在我的话中感受到危险，骤然停下脚步。他们的神色非常紧张，或许是因为在来这里的路上看到了不少伤兵……他们果然不习惯上战场。
尽管如此，戴着一顶华丽头盔的女将军挥舞指挥棍，大声命令军队继续前进。
我因为瀑布的声响而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想必是要士兵们别害怕吧。
先帝亲自统率的旧亲卫队已经解散许久。看来不晓得我经历过多少战事和立下多少战功的人也变多了。
「……这就是上了年纪的坏处吧。亏我自认还算年轻呢。」
我苦笑道，同时眼前的大批军队也摆好阵形，包围与他们有些距离，而且站在悬崖上的我。
「真无趣。明明如果愿意多下点工夫，还可以比较像样点。这下可伤脑筋了。」
我身上的武器只有腰上这两把剑。
不能拿这两把剑伤害自己人……然而，待在军旗旁边的年轻将领拔剑喊道：
「他已经没有退路，也没有半支箭了！全军突击，讨伐逆贼！」
「…………唔！」
队伍中的士兵与下级指挥官用表情显露他们无声的困惑。
老兵与知道我经历的人更是一脸不愿意。
他们知道直接和我开战会有什么下场。
女将军恼火地挥舞指挥棍，大声喝斥：
「你们还在发什么呆！！！！！快杀了他──讨伐那个『逆贼』皇英峰！！！！！这可是皇上亲自下达的圣旨！！！！！」
我不禁为这段在一夜之间听过无数次的话语感到心痛。既然连王英风的心腹都这么说了，就表示皇上果真恨我入骨──此时，一些原本还在犹豫的士兵们便气势磅礡地顺着山路朝山崖上的我而来。
我闭上双眼不到一瞬间，右手伸向黑剑的剑柄。
「受死──唔！？！！」「！」
最先冲上来的士兵还来不及挥下他高举过头的剑，我就往他穿着铠甲的身躯踢了一脚。遭到踢飞的士兵不只痛得昏了过去，还撞到其他士兵一起滚下山路。
没有遭受波及的士兵从旁展开进攻。
「──你们可别被吓坏了喔。」
「～～～～唔！？！！！」
十几名士兵没能躲过我尚未拔出剑鞘的黑剑横扫而出的剑气，带着哀号被吹往高空，然后接连摔到地上。哀号与痛苦呻吟又接着引发其他人的恐慌。
我看往后面吓得停下脚步的那群士兵，提出忠告。
「我在等人。你们若不想死，就别来打扰。我不想杀死你们。」
士兵们眼里充斥着强烈恐惧，其中大多开始撤退。
少数老兵当中也有不少熟面孔，那些人的脸色更是苍白许多。
「你们还在犹豫什么！纵使那家伙强如猛虎，又或是神龙──也就只有一个人！杀了帝国与皇上的仇敌！！！！快讨伐他！！！！！」
脸色一样略显苍白的女将军继续鼓舞士兵。看来她是真的很想要我的命。
不对──应该是她对王英风的忠诚使然。毕竟王英风将原本是奴隶的她提拔成将军，或许是不希望他必须弄脏自己的双手。
我握紧黑剑，咧嘴说道：
「那么……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就来取下我的首级，荣耀你们的后代子孙吧。」
「慢着！！！！！！！！！！！！！！！！！！！！！！！！！！！！！！！！」
一名柔弱男子笨拙地骑着马，从兽径冲出来。
他掺杂白发的头发变得杂乱无比，外衣也沾到些许脏污。
女将军不仅是头盔下的表情瞬间充满惊讶，还大声喊道：
「阁、阁下！您、您怎么会……」
那名柔弱男子──正是我的挚友，也是现在被视为政敌的王英风。他以异常冰冷的语气再次下令。
「红玉，我以煌帝国大丞相之名命你退下。我得跟煌帝国大将军皇英峰谈谈！而且──此地是我俩与先帝发誓一统天下之地！不允许任何人践踏这片土地！」
「遵命……是、是属下无礼了…………」
女将军被训斥得全身颤抖，垂头丧气地再次无力挥舞指挥棍。
神情僵硬的指挥官们随即带着其他士兵与伤兵下山。
王英风一脸严肃──直到大军退去，他才吐出一口气，用几乎要摔下马的方式下马。他深深低下头，出言道歉。
「…………抱歉。是我疏忽了……才会……」
「别在意。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会这么做想必是为了你好。喝吧。」
我从背囊里取出两个酒杯，倒了一杯酒给我的盟友。
先帝过世之后，我跟王英风在帝国内的立场改变许多。
不过──这不会改变从小至今并肩奋战的事实。我们依旧是盟友。
王英风接过酒杯，一口喝干杯中物。朝阳使他的白发在光芒下闪烁，眼下的暗沉也更显眼。
「大丞相阁下，你看起来有些苍老，实在不像三十五岁。」
我一边调侃他，一边帮他再倒一杯酒。王英风埋怨说道：
「……因为我不像前大将军一样悠哉，得处理堆积如山的麻烦政务啊！」
「毕竟我不擅政务。终究只是帝国的一把『剑』。」
「……哼！」
王英风才喝完半杯酒，就粗鲁地抢走了酒瓶。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总是这么直率，而且对坚持自身的作风毫不迟疑。也因此……」
此时一阵风吹过，使得无数桃花花瓣在夜晚与早晨的微光中飞舞。
就好比二十年前──……我们在这里立下誓言的那一天。
吾友立刻抬起头，眼中可见大粒泪珠。
他手中的酒杯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响。王英风用力抓住我的双肩，力道大得甚至带来痛楚。
「吾友英峰啊，你快逃……！你……你这般比世上的任何人都更愿意为国家……为人民奋战的善人……怎能就此枉死！」
他如此拼命的神情让我瞬间理解到一件事。
这个男人……这个聪明过人又温柔的挚友被皇上下令暗杀我之后，一定烦恼得夜夜难眠。
我仰望大树──接着用从前与挚友欢谈的语气，对王英风坦白内心想法。
「真没想到皇上……那个小子会这么恨『我』。」
我知道先帝的独生子──第二代皇帝是个庸才。
不过只要有王英风在，还是足够壮大煌帝国。
吾友垂首说道：
「……你太耀眼了。无数次冲锋陷阵，却从没受过半点伤，没吃过半场败仗。立下的战功可说是空前绝后，还被誉为先帝之『剑』。而且面对皇上也不会委屈自己，即使主动放下官位、领土与军权，也绝不答应交出『天剑』……皇上不曾打过仗，想必是此举令他认为你目中无人。」
「这两把剑还不足以称为『天剑』。毕竟煌帝国还没成功统一天下。」
王英风没有回应我的调侃，而是握拳敲打一旁的岩石。
「我就老实说吧。我──……一直很嫉妒你的才干。总是忍不住怨叹上天为何让我俩生在同个时代……说来可笑，受世间尊称『大丞相』之人在先帝离世后的这七年，其实都是借着对你的嫉妒来精进自己！结果……却如此狼狈！竟然无法光明正大地拯救我唯一的挚友…………」
「……这样啊。」
其实我也想成为像王英风这般能够帮助人民的文官，而不是率领人民去战场送死的武官……但现在不适合把这话说出口。
我闭上双眼，缓缓拔出腰际的双剑，走往巨岩前方。
漆黑之剑名为「黑星」。
纯白之剑名为「白星」。
这是我与王英风的挚友──现已不在人间的先帝飞晓明在称帝前送我的唯二宝物。
这两把剑据说是神话时代，有人利用坠地的天上星辰打造而成。
盟友讶异得眨了几次眼。
「皇英峰，你想做什──」「喝！」
我不顾王英风的提问，粗鲁地用双剑砍向过去晓明曾经坐在上头的巨岩。
──剑刃轻易划开岩石。
被砍成两半的巨岩滚进瀑布当中，溅起巨大水柱。
我在飞溅水滴的沐浴之下将双剑收进剑鞘，再从腰上卸下。
「王英风！」
对愣住的吾友扔出终将成为「天剑」的两把剑，说道：
「那两把剑还有它们未完成的任务。就由你来──继承这份梦想吧！」
「皇、皇英峰，你……你在说什么…………？」
吾友明显语带颤抖，而我则是站在悬崖边，闭上单只眼睛。
「别担心──你一定办得到。喔，对了。你也差不多该找个姑娘结婚了。」
「好……好，我答应你！但你千万别做傻事啊！」
朝阳的纯白光芒洒落在我们身上。夜晚澈底褪去，天上繁星逐渐消逝。
我摇头拒绝王英风的奋力劝说。
「今后的帝国需要的不是『剑』──」
我对与二十年前初上战场时一样哭丧着脸的吾友露出微笑。
「而是你，王英风。你要实现我的……我们的梦想──要一统天下，打造一个能够让人民安居乐业的国家。我很满意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永别了！」
「皇英峰！！！！！！！！！！！！！！！！！！！」
我在挚友震耳欲聋的嘶吼当中，用力一跃。
跳往空中的我仰望着天空──发现天上两颗星辰之一划过天际。
随后，我便落入冰冷瀑布的怀抱。
──我不讨厌自己的人生。
倘若还有来世……真想成为像王英风那样借着政治拯救人民的文官，而不是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的武官。
虽然凭我的脑袋，可能顶多当个小城镇的文官吧。
我──皇英峰的意识就这么被水底的黑暗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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