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

  「好~!这应该是最后一件要搬上船的东西了。有忘记拿什么吗?」

  我──长年守护荣帝国湖州大城「敬阳」的张家所收养的养子只影,拍着外衣上的尘埃,回头看向众人。

  筑于将大陆一分南北的大运河沿岸,同时位于敬阳东部的港口有许多人在交谈,士兵们也是不断走动,忙得不可开交。

  冬季天气不适合航行,因此已经很久没有前往荣帝国首府临京的船了。

  停靠港边的是两舷装有几个轮子的外轮船,人会这么多,或许也有一部分是他们觉得这种船很稀奇,想亲自来看一眼。虽然也可能是因为荣帝国三个月前进攻过往的盟国──「西冬」,却反而死伤惨重的败仗,导致百姓们想借机让孩子们离开最前线的敬阳。

  毕竟任谁都能清楚感受到掌控大河北方那片土地的骑马民族──「玄帝国」的威胁……

  「唔~只影大人?」

  「怎、怎么了?」

  我想到一半,身旁那位穿着橘底衣服的姑娘忽然明显不太开心地走到我身旁。她戴着帽子的栗褐色头发翘了起来。

  这位比我年长,且除了胸部格外丰满以外,乍看就像个小孩子的姑娘正是在临京迅速打响名号的大商人──王家的继承人,明铃。她继续朝我逼近。

  「只影大人马上就得跟全天下最可爱迷人的未婚妻分隔两地,难道都不难过吗?像我就觉得好寂寞……好难过……甚至快忍不住哭出来了!唉!早知道就别留在敬阳过冬……呜呜呜~」

  「全天下最可爱迷人的……未婚妻…………?」

  我无视她一点都不逼真的假哭,刻意如此反问。

  这位频繁向我求婚的麒麟儿原本会更早返回都城,但她以天候不佳和监督军营材料供给是否顺利为由,在敬阳待了整整三个月。这也让敬阳的防守能力强化得飞快。我一定得找机会回报她这份恩情。

  不过,这件事我可不会对眼前这位比我年长,却还在闹别扭的姑娘明说。

  「唔~!别对最重要的两件事感到疑惑啦!……真是的!」

  没有察觉我心中这份谢意的明铃气得双手抱胸。

  我看向她身后那位身着黑白服装,腰上挂着异国短刀的年轻女性──明铃的随从,静姑娘。她双手合十,默默向我致歉。初春时分的阳光洒落在她束起的黑色长发上,反射出美丽光芒。

  ……哪像我的黑发硬得要命。

  明铃用食指指着我的鼻头。她似乎踮着脚尖。

  「总、之!虽然这么说算是自夸……但我这三个月来真的很卖力!每天为了整建敬阳的守备忙进忙出的,甚至还逼自己一天只能拥抱只影大人三次!可是……可是~~」

  「啊……」

  比我年长又闹着别扭的这位姑娘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三次真的太多了。铁定任谁都会这么觉得。

  而这当然也惹得张家千金……也就是我那位银发蓝眼的青梅竹马不开心!

  向金发绿眼的军师姑娘求救,也只换来一句:「这是你的错吧?」太过分了。

  但我也不忍心随便打发眼前这位忿忿不平的姑娘。

  回想起朦胧的前世记忆──千年前那位煌帝国时代的不败大将军「皇英峰」,也是对自己人特别好。

  ……看来我前世今生都是一个样,毫无进步。

  于是暗自苦笑,把手放上明铃的帽子。

  「嗯,你的确很卖力,我也很感谢你。尤其是……啊~我想不起来那叫什么。就是可以挖地的那个东西。」

  001

  我想不起那种工具的名字,尝试用双手比划。

  自称仙娘的军师姑娘下令在敬阳西方建造大量壕沟与壁垒,然而单用一般的铁锹和锄头实在应付不来……

  在几次讨论过后,明铃便利用一些门路引进大量来自异国的工具,让整体工程加快不少。

  据说打造出那种工具的国家位于遥远西方的广大沙漠。

  明铃眨了眨眼,手指抵着下巴,语带疑惑地说:

  「我想想……你是说铲子吗?那个前面长得像宽剑,还有握柄的??」

  「没错!我去巡视的时候也有试用过几次,真的好方便。士兵们也很高兴挖土跟堆土比以往轻松很多……我也觉得自己有点没出息,竟然从来没想到这个主意。你真的是个不得了的才女,总是能适时送来我们需要的东西。实在是感激不尽!你太厉害了!」

  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所以讲得毫不迟疑。

  若没有明铃适时提供需要的材料,现在恐怕才盖不到一半。

  「唉嘿、唉嘿嘿~♪你这样夸奖我,我会害羞的──……!啊!呃……哼!我、我才不会因为简单几句称赞,就上你的当!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女人……哈啾!」

  明铃两手捂着脸颊,害臊地扭着身子时,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虽然历法上已是春天,偶尔也会变得比较暖,但仍留有些许寒意。

  「你就是穿得这么薄,才会打喷嚏喔~上船以后还得吹风呢。」

  「唔~!你应该要说『我可爱的明铃,你还好吧?』才对──咦?」

  我脱下外衣,披上她的肩膀。

  莫名感到有些难为情,便撇开视线,迅速解释。

  「穿上它吧。要是害你感冒了,会很对不起你的父母。」

  附近传来几匹马的嘶鸣,再接着传来人们的欢呼声。看来她们顺利赶在船出发前过来了。

  我稍稍松了口气。明铃揪着外衣的衣领,露出开心笑容。

  「──……好。唉嘿嘿♪只影大人~☆」

  「唔喔!」

  我扶住扑到怀里的明铃。

  糟、糟糕,她要是看到这情况……

  明铃没有察觉我内心的惊慌,大大的双眼里满是喜悦。

  「我的丈夫果然非只影大人莫属!这件外套我会当成宝物好好珍惜的。」

  她没有在开玩笑。

  明明这件外衣只是分发给士兵的一般外套。我搔了搔脸颊。

  「真受不了你……喔,她们好像来了。」

  「唔唔唔!」

  传进耳里的欢呼声愈来愈大,同时,也能看见先前在敬阳西方监督防御工程的两位貌美姑娘朝着我们走来。

  其中一人用红绳绑着她的长银发,苍蓝双眸的光采锐利得宛如刀光。穿着和我一样的外衣,腰上挂着被称作「天剑」的其中一把剑──「白星」。

  她是「护国神将」张泰岚的独生女,白玲。也是我的青梅竹马。

  另一人则是用蓝绳绑着那头在荣帝国相当罕见的金发,浏海遮住了左眼的姑娘──瑠璃。同时是我们的军师。她用蓝帽对着自己搧风,看来是急忙赶来的。

  白玲在和瑠璃一同走来我们身旁之后双手环胸,朝我瞪了一眼。

  「……只影?你们两个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什么??」

  「虽然已经见怪不怪了,但你们这样会引人侧目。」

  瑠璃也跟着白玲如此说道。

  不过,她不同于真的有点生气的白玲,只是想故意让场面更加混乱,等着看好戏而已。你、你这个调皮的军师!

  我只好尝试对这位生气的张家大小姐解释。

  002

  「啊……这不是我的问题──」

  「你来啦,碍事鬼!竟然想在这时候拆散我跟只影大人……你也多少学学怎么察言观色吧!瑠璃也这么想吧?对不对!」

  我还来不及说完,明铃就擅自挑衅白玲。

  ……喔?这该不会是个大好机会吧?

  「你这话我可没办法当作没听见。你说是拆散谁跟谁?」「不要扯到我。」

  白玲一如我的预料,和明铃吵了起来,开始逼问瑠璃谁说得有理。很好、很好。

  「──只影大人、只影大人。」我打算悄悄从她们三个身旁溜走时,人在木箱后头的静姑娘立刻出声呼唤我。她真是善解人意!

  「只影大人,谢谢您安慰明铃大小姐。她早上还很消沉……但看起来已经不要紧了。」

  我一急着躲到木箱后面,黑发随从就立刻向我致谢。我连忙反过来感谢她与她的主子。

  「啊,你不用这么客气,小事而已……不对,也不算小事,但明铃跟静姑娘这几个月帮了我们不少忙。我们才应该道谢。」

  我没有问过这位来自异国的美女为什么会侍奉明铃的来龙去脉,不过她学识非常渊博,我、白玲跟瑠璃常会在有烦恼的时候向她寻求建议。

  「「……呵呵。」」我们同时抬起头,轻轻笑出声。

  而白玲跟明铃仍在继续吵架。真搞不懂她们到底是感情好还是不好。

  银发的貌美姑娘半眯着眼说:

  「你应该要懂得节制,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只影太不检点了。」

  「哎呀哎呀?照你这么说,就是我可以在没有众目睽睽的时候抱住只影大人喽?……呵呵呵~♪看来张家的大小姐总算想通了!以后我跟只影大人结婚,你就会变成我妹妹──唔唔!」

  比我年长的姑娘太过得意忘形,被白玲伸手捂住了嘴。

  接着便用闹别扭的眼神看向明明躲在木箱后面,照理说应该不会被看到的我……呃,你是要我怎么办?

  短暂沉默过后,白玲忽然刻意大喊:

  「……我劝你最好别再说了。不然就要把你一入夜就来找我跟瑠璃哭诉『不想回去临京』这件事告诉只影喔!」

  「唔唔~!」「你讲这么大声,他应该都听到了吧?」

  明铃的脸颊瞬间变得通红,瑠璃则是重新戴好帽子。

  静姑娘以充满慈爱的眼光看着在逃出束缚后仍然勇敢与白玲作对的主子,说:

  「明铃大小姐从小就是家人与外人皆知的才女,她也因此交不到任何年龄相近的朋友──」

  黑发美女端正站姿。那双仿佛黑珍珠的眼睛与我四目相交。

  她眼中存在强烈担忧。

  「大小姐待在敬阳的每一天都明显过得非常愉快。身为随从,自然也是再开心不过──……只影大人。」

  「我知道。不会让白玲跟瑠璃丧命。」

  目前情势比「玄国」前任皇帝七年前试图南征那时候还要恶劣许多。

  愚蠢副宰相的私欲以及意在邀功的禁军元帅,使得荣帝国在进攻西冬的这一仗失去众多将军与兵卒。

  现在只剩下老爹跟都城的老宰相能够守住这个国家了。

  我触碰腰上那把与「白星」成对的「黑星」,凝视着跟明铃争执不休的白玲,以及被牵扯进她们这场纷争的瑠璃。

  ……我可能顶多保住她们两个的命吧。于是呼唤某两个人的名字。

  「空燕、春燕,你们应该在吧?」

  「「啊,是!」」

  准备好行囊的异国少年与姑娘立刻现身。

  他们是在进攻西冬前自愿从军的双胞胎义勇兵。今年十三岁。

  我的副将庭破说他们是军中最年少的士兵……但实在太年轻了。

  说不定他们本来可以──

  我强忍内心的激动,避免显露在脸上,接着对神色紧张的兄妹说:

  「你们应该都听庭破说了吧?我想拜托你们担任明铃与静姑娘的护卫。我其实很舍不得让撑过上一场仗的你们离开,而且还是紧跟着我和白玲的马,替我们递上箭矢的大功臣……」

  「啊……」「少、少爷……?」

  我轻拍在异乡努力讨生活的这对兄妹的肩膀。

  「万事拜托了。若没有保护好张家的大恩人,就是一辈子的耻辱。责任重大喔?」

  「遵、遵命!」「我们一定会舍命保护她们!」

  年幼的两人泛红脸颊,轻拍胸脯。

  前世的记忆浮现脑海。

  ……当年露出这种表情的那些士兵,都没有平安从战场上归来。

  我大力摇头。

  「傻瓜。死了怎么保护人?你们要努力活下去──拼命地活下去,好完成自己的任务。反正明铃八成会等天气比较好的季节再过来敬阳,你们到时候就顺便跟着她回来吧。好~!现在没时间拖拖拉拉,你们也快上船吧!」

  「「遵命!张只影大人!」」

  双胞胎丝毫不掩饰内心激昂,大步前往船上。

  我前世今生都不信神……但还是暗自向过去看着我与好友们一同发誓统一天下的千年老桃树祈祷。

  希望我们未来能够见到不必再让那对双胞胎上战场的太平盛世。

  我睁开双眼,向黑发美女说:

  「静姑娘,就麻烦你照顾他们了……」

  「我知道。请尽管放心交给我。」

  「谢谢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么做其实是伪善。

  这次有很多女人和小孩无法搭船离开。

  我们张家已经在冬天时尽可能疏散百姓,但等到「玄国」在北方融雪过后开始进攻,就无能为力了。

  ──震耳欲聋的铜锣声响起。船要出发了。

  提着行囊的静姑娘凝视敲击彼此拳头的白玲、明铃跟瑠璃之后,开口说出一段话。伴随寒气的风吹起了她的黑发。

  「只影大人,我想借您的话提醒一件事。请务必记得,人要活下去,才能遇到转机。死人是没有任何前途的。我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静姑娘的祖国可能已经灭亡了。

  而她也知道我在情况紧急时,会不惜赌命。

  「我会把你这番话铭记在心,绝对不会在当上小城文官之前丢掉这条命。」

  「呵呵呵……梦想总是远在天边。祝您武运昌隆。」

  静姑娘笑着如此说道,便走往船上。

  ──武运啊……

  的确是满需要的。至少要当年闯过七曲山脉那样的武运。

  紧接着换白玲走来我这里。

  她理所当然似的站在我身旁,眼睛直盯竖着「王家」旗帜的外轮船。我正好看见那对双胞胎神色紧张地对刚会合的明铃跟静姑娘打招呼。瑠璃看来打算在船附近目送他们离开。

  「唉,真受不了明铃……你刚刚跟静姑娘谈了什么?」

  白玲听起来仍有点在闹别扭。她似乎不太高兴我和那位黑发的随从单独谈话。

  不过……我也不方便对她说刚才那些话,只好故意敷衍她。

  「我们稍微谈了些与人生有关的大事。」

  「……哦~这样啊。但我看你倒是一脸好色的模样呢。」

  「什么!你、你啊──」

  「开玩笑的。」

  「…………」

  这家伙真可恶。张白玲真是太可恶了。

  我侧眼瞪着仿佛若无其事的青梅竹马时,又传来一次铜锣声。

  外轮船在小船的拉动之下,逐渐前行。

  「白玲。」「只影。」

  我们同时呼唤彼此的名字,对彼此点点头。

  随后跨步飞奔──

  「瑠璃!」「瑠璃姑娘!」「咦?等、等一下,你们要做什么?」

  我跟白玲一同牵起瑠璃的手,靠近船边。

  拨开正在挥手和布条的人群时,看到被静姑娘抱着的明铃从船上探出头来。

  她已经哭红双眼。

  明铃立刻发现我们,大力挥着帽子喊道:

  「白玲姑娘!瑠璃!只影大人!我们……我们下次敬阳见!!!!!」

  「「「敬阳见!」」」

  我们也大声回答,并停下脚步。

  我瞥向白玲和瑠璃,她们也一样在擦拭眼角。

  白玲、明铃跟瑠璃之间的友谊似乎在共度了一整个季节过后增进不少。

  我想起前世的好友──煌帝国「初代皇帝」飞晓明,以及「大丞相」王英风。

  ……忽然觉得有点羡慕。真希望他们也在这里。

  我抹去脑海里的妄想,催促白玲和瑠璃。

  「好了──我们也回去宅邸吧。我想在老爹回来之前先听听目前的情势跟防守情况,麻烦你了,身经百战的军师姑娘?」

  *

  「我不喜欢兜圈子,所以就明讲吧──目前的情况糟透了。把目前知道的情报拼凑起来,可以知道玄国皇帝『白鬼』阿岱鞑靼正企图大举进攻荣帝国。等大运河的冰融化,势必会发生一场大战。当然了,他们一定会先以『这里』为目标,尝试歼灭张家军。」

  敬阳──我在张家宅邸的寝室。

  从港口回来过后,瑠璃便开始对我们冷静解释目前情势。

  原本躺在床铺上的黑猫──「小唯」甩了甩尾巴,钻进被子里。似乎是觉得我们很吵。

  白玲用铁筷挪动火盆里的木炭,瑠璃则是灵巧地转动手上毛笔,迅速在桌上那张敬阳附近一带的地图写下文字和符号。

  主要集中在敬阳西方。

  「幸好有明铃负责总指挥,加上有张将军允许,我们的防守在这个冬天增强了不少。尤其是以往毫无防备的西方。目前也接连开始利用从敌人那里带回来的投石器训练习惯巨响。」

  北方有大河这个天然壕沟,且就算敌方成功渡河,还得闯过「白凤城」。然而,西方是一大片平原。由于过去的盟国「西冬」已经与我们为敌,使得张家军必须设法加强防守西方。

  玄国引以为傲的「四狼将」之一「赤狼」的强烈攻击,至今仍历历在目。

  所以瑠璃一回到敬阳,就立刻带着地图骑马到当地巡视,并强烈建议我们必须加强西方的守备。虽然多少是因为我跟白玲有帮忙说话,也幸好老爹愿意全盘接受瑠璃的提议。

  「你们很信任她,对吧?既然如此,我也愿意相信她。」

  真不愧是大将军,太有度量了!一般人很难放心相信一个不熟悉的人。

  瑠璃将毛笔放上砚台。接着坐到附近的长椅上,双手合十,犹如在祈祷。

  「可是……我们的好消息也就只有这些。」

  白玲替我们放好茶碗,往碗里倒入温热的茶。

  我则是在一旁将茶点放上小碟子。

  白玲在倒完茶之后,冷静地接着说下去。

  「有勇无谋的征讨西冬之战,荣帝国因此失去了无数将领与士兵,甚至失去了『凤翼』徐秀凤大人、『虎牙』宇常虎大人,还有众多精锐。虽然瑠璃姑娘的计策让我们成功在『亡狼峡』杀死『灰狼』,但完全不足以弥补整个荣帝国的损失。等于是徒劳无功。」

  我想起在兰阳为了保护我们和儿子而阵亡的徐将军,和据说英勇奋战到最后一刻的宇将军。也想起对某两个人的怒火──也就是阵前放弃指挥军队的副宰相,与发动无谋突击的禁军元帅。

  忠诚勇猛的名将们战死沙场,不战而逃的卑鄙小人与最先吞败仗的将军却奇迹似的活着返乡……甚至几乎没有受到任何谴责。这世界实在太过无情。

  我坐上桌子附近的椅子。

  「请用。」白玲将茶碗和小碟子递给瑠璃,随后坐到我身旁。

  瑠璃无力地拿下帽子,喝了一口茶。

  「他们重新进攻一定会兵分二路,届时我们会被迫同时面对北边的玄国军,以及西方的西冬军,还得以寡敌多……」

  「敌方大约会派出多少兵力?」

  我边提问边把茶喝完,白玲便以极其自然的动作替我倒新的一碗茶。

  或许是因为她冬天常常跟明铃斗茶,才会练得如此顺手。

  我把完全没碰的甜茶点移去青梅竹马的小碟子里。这时,瑠璃忧郁地皱起眉头说:

  「玄军最少会有二十万骑兵。西冬军会以重装步兵为主,大约十万人。而且两国势必都会带上攻城用的投石器。」

  西冬不只贸易发达,也拥有来自异国的先进技术。

  身穿金属甲胄的骑兵已经是一大威胁,要是有大批投石器同时对敬阳射出石弹或是点火的金属弹……

  「「…………」」

  我和白玲都不禁打起寒颤,实在不想去想像那种情景。

  瑠璃将甜茶点放入口中。

  「而我们只有主力张家军、征招的义勇兵、跟我们一起撤退,至今还留在敬阳的士兵,加起来顶多六万左右。敌方开始进攻之后,或许还会再多一些人,可是……」

  她缓缓摇头。

  意思是「兵力落差大到难以弥补」啊。

  我和白玲老实说出内心想法。

  「这样根本无法抗衡。而且分散兵力防守北方跟西方,万一让敌人成功渡河,甚至闯过『白凤城』……连要决战都很困难。」

  「先不说临京,如果徐家或宇家能派兵支援,或许还有点办法……」

  徐家军和宇家军在上一场仗失去了主将,军队也受到毁灭性的重创。

  即使重义气的飞鹰想派人过来,徐家军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整军上阵。

  ……假如撤退那时候我坚持要他跟着我们走,那个可怕的「黑刃」或许就不会找到他们了。

  「只影。」

  白玲捏起我的袖子。她的双眸显露安慰与斥责。

  ──不要只责怪你自己。我也有责任。

  ……我果然就是拿这家伙没办法。于是轻轻敲打银发姑娘的白皙手指,表达谢意。

  一旁看着我们的瑠璃站起身,替自己倒茶。

  「只要不让他们成功渡过北方那条河,要争取时间就不是难事。我先前去看过『白凤城』,敌人不会轻轻松松就攻陷那座城。」

  「我想也是。这么一来……问题就在怎么防守西方了。」

  玄国七年前的大举进攻过后,老爹与身经百战的老将礼严就在大河沿岸筑出了固若金汤的城寨。虽然不一定能挡住少数悄悄渡河奇袭的士兵,至今也从来没有大军闯过白凤城。

  瑠璃稍嫌失礼地坐到桌子上,金发随之摇摆。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是啊。幸好有之前提到的那个很方便的东西──是叫铲子吗?城墙跟壕沟才能比原本预料得还要更快筑好。我们不会让他们用骑兵长驱直入,更不会让他们用上投石器!西冬的重装步兵当然也不例外。要是敢攻过来,就走着瞧吧。」

  我们的军师姑娘似乎也很中意那个来自遥远西方沙漠的工具。

  白玲抢走了我放在小碟子里的小馒头。

  可恶~!我、我是故意留在最后吃的耶!

  「我知道你忙着训练新兵,还得整军,不过你最好还是偶尔到当地看看。不然会影响我方的士气。」

  「……我明天就会去看看啦。」

  「听起来有点心虚喔。」

  「唔唔唔。」

  银发姑娘戳着我的脸颊如此说道,而无法反驳的我只能出声抗议。

  老爹这几天要和老宰相私下商讨,人不在敬阳,于是军务全落在……咳咳,是全部交由我处理,导致我忙得不可开交。

  所以西方的防御工程是完全交由白玲与瑠璃处理。

  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床铺的小唯跳到了桌上。

  瑠璃摸着变得很亲人的黑猫,脸上显露淘气神情,仿佛想到可以怎么恶作剧的小孩。

  「白玲只是单纯因为不能常常见到你,觉得寂寞罢了。张只影大人,我看你最好也该学学怎么读懂女人心喔?」

  「……咦?」

  我不禁发出怪声。白玲觉得寂寞?

  我直盯着一旁的银发姑娘,不久,她就惊慌失措地起身说道:

  「瑠、瑠璃姑娘!……你可别误会了。我才不会寂寞。只是觉得你最近也很忙,我们好像都没时间见上面……」

  「咦?但我认为你这说法就是可以解释成『觉得寂寞』啊??」

  「~~~~唔!瑠、瑠璃姑娘!」

  我们的军师姑娘似乎很清楚该怎么调侃白玲了。

  ……该说人总是比较擅长观察别人吗?

  瑠璃放下茶碗,改拿起毛笔。

  「那么,已成惯例的调侃白玲就先到此为止──」

  「呃,不需要这种惯例啦。」「……瑠璃姑娘真坏心。」

  我不禁苦笑,白玲则是噘起嘴唇。

  然而这位仙娘却是逗起猫咪,身边飘出据说是方术,而且一闪即逝的白花。

  ──她的眼中显露高深智慧。

  「得和你们说说我的看法。我们目前加强防守的用意在抵挡来自北方和西方的敌军,但敌我双方的兵力相差甚大,即使有张将军在,要借着城外战取胜依然是天方夜谭……毕竟对手是善谋略的『白鬼』阿岱。若他们想单纯以人数优势攻下敬阳,我们也只能拼命尝试挡下他们。」

  前世和今生的我,终究只是个在战场上杀敌的武人。

  我无法像老爹、阿岱跟瑠璃那样,能够眼观大局。

  ……确实没有那样的能耐,不过──我离开椅子,望向地图。

  瑠璃用毛笔在某处画出一条线。

  「而我们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

  白玲捂起嘴巴,我则是面露难色。

  「那里是……」「大河下游……假如他们从东边渡河……」

  玄帝国以往都是以攻打位于大运河要冲的敬阳为主。

  但是……要是他们从大河下游进攻──

  瑠璃低头看向小唯,同时以平淡语气继续说道:

  「张家军个个都是精兵。现在没了徐家军跟宇家军,张家军可说是荣帝国目前最强的一支军队。可是只能防守敬阳这一带,无法再分散军力防守他处。而玄国军队已经有办法穿越险峻的七曲山脉,拿下『西冬』……无法保证他们不会进攻大河以南。」

  「我能理解瑠璃姑娘的想法。但是前往临京还得经过广阔的湿地和无数河川,并不是适合骑兵行军的地形,而且路上也有一些防卫部队镇守,不是七曲山脉那样的无人之境。他们强行从此处进攻,势必会牺牲不少兵力。『白鬼』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吧?」

  瑠璃的疑虑和白玲的反驳都是对的。

  假如率领的将军够优秀,骑兵就会是一种具有强大杀伤力的兵种,但在湿地和沼泽地这类地形上,并无法发挥骑兵的优势。尤其以北方大草原为家的玄国人非常爱马,甚至会极力避免只能以步兵行军的战场。

  这或许也是选择受到无数河川环绕的「临京」作为都城的一大主因。

  所以,敌军照理说不太可能从东方进攻。

  ──但我们的对手可是那个阿岱。

  瑠璃眯细犹如宝石的绿眼,跳下桌子。

  她一边徘徊,一边提出自己的想法。

  「『白鬼』在用兵上非常谨慎,而且他很清楚『张泰岚是荣帝国当中唯一足以称之为威胁的强敌』。玄国军队──也确实除了七年前那场南征,都会澈底避免与张泰岚正面交锋。所以,他们应该也很有可能忽略敬阳,直接攻打大河东方吧?再加上现在没有徐家军跟宇家军备战,换作是我就会把握这个破绽,强行渡河。」

  「「…………」」

  我和白玲陷入沉默。

  老爹的确是荣帝国最强的武将。

  但从旁辅佐他的「凤翼」和「虎牙」已不在人世。他们……已经不在了。

  阿岱确实不是完全不可能为了避免与张泰岚正面交锋,反而大胆绕路渡河。然而,张家军并没有足够兵力守住整条大河。

  ……如果能把荣帝国所有军队交由老爹指挥……

  瑠璃凝视起感觉随时会下雨的窗外。她以开朗语气继续说下去,仿佛是在逼自己别太悲观。

  「当然了──假如临京宫廷里那些高官不要太过急躁,还是有办法挡下已经渡河的敌人。就像刚才白玲说的,绕过敬阳就得经过不利骑兵行军的地形,进军速度自然也会放慢。所以就算只有在途中镇守的防卫部队与缺乏斗志和锻炼的禁军,也能轻易挡下他们的攻势。」

  我配着茶,吃下最后一个茶点。接着瞥了「黑星」一眼。

  一直烦恼下去也不是办法。等他们真正进攻,我也只需要上阵杀敌就好!

  「真搞不懂听到你这么说是该高兴还是担心。」

  「也只能相信老宰相了。」

  白玲似乎也看开了,伸手拿起「白星」──这时,门口响起铃声。我们一同望向门口。

  「打扰了──白玲大小姐、只影少爷、瑠璃姑娘。」

  留着及肩褐发的纤瘦女子──也就是白玲的随侍女官朝霞打开门,走进室内。她平常相当活泼开朗,现在却显得格外紧张。

  银发姑娘一边递给我「黑星」,一边询问:

  「朝霞,怎么了?」

  我接过剑,不经意看往桌上的画轴,并注意到大河下游的某个地名。

  ──「子柳」。

  褐发女官挺直背脊。

  「老爷回来了,说有急事想商讨,想请各位尽快赶往别邸……老爷神情看起来相当凝重。」

  *

  「喔喔,白玲、只影、军师姑娘。很抱歉我一回来就找你们过来。」

  在别邸等待我们到来的是面容相当有威严,留着美髯的壮汉──「护国神将」张泰岚。本应待在前线的那位白发白须的老将──礼严也在。他们都穿着军袍。

  老爹正看着桌上那张地图。或许是如今必须一肩扛起守护国家的重责大任,使得他的头发和胡子都明显掺杂白丝,神情也显露些许疲惫。

  他的模样格外严肃,而且连老大爷都在场。

  看来和老宰相私下商讨得到的结果……

  白玲跟我对彼此看了一眼,向老爹行礼。

  「爹,您回来了啊。」「很高兴看到您平安无事。」

  随后,老爹便一改严肃神情,露出笑容。

  瑠璃拿下帽子,战战兢兢地说:

  「张将军,您称呼我『军师姑娘』,似乎有点太抬举我了……」

  「军师姑娘就是我们的军师吧?不是吗?」

  「…………」

  老爹摸着下巴的胡须笑道……哇,他是故意的。

  银发姑娘让瑠璃躲在自己身后,我则是对这位不只是荣帝国最强,还很淘气的武将说:

  「老爹,请别太调侃我们这位仙娘。她只是乍看目中无人而已,实际上是个成天黏着白玲跟黑猫,还格外不服输的小孩子。」

  「咦!……张只影大人?」

  「我说的是事实吧?」

  「唔……」

  拿白玲当挡箭牌的瑠璃听起来很不甘心。这种时候就会感觉她年纪确实比我小。

  随后,一道豪迈笑声立刻充斥室内。

  「哇哈哈哈!抱歉、抱歉,我不是想调侃你。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老爹微微低头致歉。

  瑠璃着急地从白玲身后走出来,挥动双手说道:

  「啊,呃,没、没关系,您、您不需要放在心上……」

  「谢谢。我常听白玲跟只影提到军师姑娘的功绩喔。」

  「爹,瑠璃姑娘真的是个不得了的人才。」「白、白玲!……真是的!」

  被张家父女耍得团团转的仙娘重新戴上帽子,戴得几乎要遮住眼睛。

  她戳弄身边飘出的白花,眯细双眼说:

  「……晚点再找你算帐……」

  居然把矛头转到我身上。我们的军师姑娘脑筋果然动得很快。

  我忍不住显露微微笑意,并对礼严说:

  「老大爷,好久不见。你不在前线不要紧吗?」

  「交给庭破顾着,别担心。」

  与礼严是亲戚的那位青年在经过「赤狼」、征讨西冬、情势极度不利的撤退、在「亡狼峡」利用火枪与火药的几场战役过后,已成了足以扶持张家军的年轻将领。

  善良又豪迈,且身经百战的老将高兴笑道:

  「他在少爷与白玲大小姐的带领下,已经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好将领了。或许再过不久,连我这老头子也能够安享天年喽。」

  「『鬼礼严』要离开战场?玩笑话可不能随便说啊。」

  「别太操劳老人家了。连古代那位『王英风』都曾这么说过呢。」

  「史上唯一一位大丞相还真是留了句麻烦的话啊。」

  ……英风说过这种话吗?我记得他反而常常使唤老人家做事吧?

  我一边和老大爷谈笑,一边回想前世的记忆时,白玲忽然清了清喉咙。

  「咳──爹,您找我们来,是要谈什么事?老宰相有说什么吗?」

  我们三人的目光全聚集在老爹身上。

  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黑猫小唯跳到了桌上。

  「……说得也是。对了,话说在前头,坏消息比好消息多。」

  老爹走往窗边。室内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荣帝国首屈一指的武将背对着我们,以平淡口吻解释详情。

  「第一件事,老宰相对『玄国』很可能在今年春天过后再次南征感到非常担忧。还有……若玄国开始南征,也不可能派剩下的禁军来敬阳支援。上次那场败仗似乎让皇上相当痛心,所以不敢让整个都城毫无防备……甚至幸存的禁军大多是林忠道和黄北雀的人,就算想叫他们硬着头皮来,也不可能会听话。据说他们也迟迟没有重新整军。」

  「「「…………唔!」」」

  情况比预料中还要更糟,我们的神情都不禁僵硬起来。

  我本来就认为应该得不到禁军的助力

  但也稍微期待他们会多少派点兵力过来。

  敬阳这里可以借由大运河直通临京。

  明明张家军没有守住敬阳,「荣国」就得面临灭国的威胁,竟然还不愿意派兵支援。

  ……他们难不成是疯了吗?

  毕竟是明知是有勇无谋还坚持攻打西冬的人,问这种问题或许也是白问。

  我和白玲忍着不伸手扶住疼痛不已的头,硬挤出喉咙里的话语。

  「老爹,这也太离谱了吧?」「……爹。」

  「别急。坏消息还不只这样。」

  「居、居然……」「还有吗?」「…………该不会──」

  我跟白玲几乎快说不出话,而瑠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老爹坐上附近的椅子。

  能够从他眼中窥见深沉的失望。

  「我跟老宰相商讨到一半时,有位传令捎了一份来自都城的消息过来。那份消息……」

  云朵遮住天上的太阳,室内因而变得昏暗。

  「张护国」双手环胸,紧闭双眼,似乎在强忍着内心的愤怒。

  「提到徐家跟宇家受到惩罚。说『两位将军的败北招致征讨「西冬」失利,因此,将剥夺徐家和宇家的部分权力。两家当家若有异议,速至临京阐明详情』──据说宇家当家没有去临京,但接受皇上传唤的徐飞鹰似乎因此被捕,目前关在宫里的地牢。」

  「「「…………」」」

  室内充斥着沉重的沉默。

  他们不只要求徐家跟宇家扛下打败仗的责任,还把飞鹰打入大牢?

  或许是因为老宰相人不在都城,才会发生这种事……但未免太荒谬了。

  我用眼神向白玲示意,接着开口劝告:

  「老爹,这玩笑话实在不好笑啊。」

  「徐将军、宇将军和飞鹰在那场仗都是非常英勇地为国奋战。当然了,连撤退时也不例外。他们不应该受到如此惩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阵巨响响起。小唯吓得逃进家具之间的缝隙。

  老爹举起他捶坏桌子的拳头,脸上满是气愤。

  「我当然知道!兰阳那场败仗不是秀凤跟常虎的错!真正有错的,是那个最先提出这场荒谬的远征,却临阵逃亡,放弃指挥军队,甚至──!」

  老爹睁大双眼,眼中烈火道尽了他的愤慨。

  ……老爹会气成这样不是没道理。毕竟徐将军和宇将军是他无二的好战友。

  「甚至只带着自己率领的军队逃之夭夭的副宰相林忠道,还有那个贪图功名,害得荣帝国兵败如山倒的禁军元帅黄北雀……然而,然而啊──」

  受人民尊称「护国神将」的武将满脸悲痛,伸手捂住额头。

  我是第一次……看到老爹这样。瑠璃小声说了一句:「……糟透了。」

  「这全是皇上下的令。」

  「……这实在是……」「……只影。」

  我哑口无言,白玲则是神色不安地捏起我的袖子。

  这种愚蠢至极的处置竟然是皇上亲自下令的?

  那、那徐家跟宇家不就──

  老爹拼命忍住内心的激动,以沉痛语气接着说道:

  「……老宰相后来也立刻中止这场商讨,赶回临京。他说保证会撤下对徐家和宇家的惩罚,也不会让徐飞鹰就此命丧黄泉,但势必得等上一段时间。」

  白玲不安得浑身颤抖,我牵起她的手开始思考。

  要保住飞鹰的命并不难。因为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但是撤回短短几天前发布的圣旨,百姓又会做何感想?

  我将自己得出的答案告诉老爹。

  「是因为太快撤回,会引发都城百姓不满吗?」

  「……嗯。尤其征讨西冬大败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都城了。」

  「那也不应该──!」「这是一步坏棋。」

  瑠璃用她的小手制止忍不住大吼的我,向前踏出一步。

  现在的她,是战场上那位冷静沉着的军师。

  金发绿眼姑娘抱起黏在脚边的黑猫,无情地说:

  「这是一步天大的坏棋。我猜大概是皇上的外戚副宰相,或是那位奇迹生还的亲信──禁军元帅出的馊主意吧。唉……」

  瑠璃低头看向桌上,叹出一口忧愁。

  随后放下小唯,用她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比划。

  「这下荣帝国不只要面对北方的『玄国』与西北方的『西冬』两个外敌,还得防范国内西部和东部两个随时可能炸开的『火药桶』。而且不只是应该继承家业的长子被捕入狱的徐家,知道此事的宇家想必也不会愿意在敌国进攻时派兵支援。说不定……还会趁乱独立。毕竟徐飞鹰是接受传唤才入狱,但宇家没有任何人因此被捕,这或许也证明宇家对朝廷起了疑心。」

  「啊……也就是说──」

  我拼命用不算聪明的脑袋思考,再向瑠璃确认我们的处境。

  面色苍白的白玲似乎比我更早一步得出结论,正紧抱着我的左手。

  「就算敌国开始进攻,也不会有任何援军来帮我们,对吗?」

  「对──就是得『孤军奋战』、『蹈锋饮血』、『勇往直前』。你们男孩子最喜欢这种词汇了吧?」

  「哈、哈哈。」

  人在真正束手无策时,会变得只挤得出笑声。

  ……可恶!

  面临灭国危机,居然还得孤军奋战?糟透了!

  我深呼吸几次过后,白玲也加入讨论。

  「爹,我们和瑠璃姑娘一起推测过今后的战局……发现有件事很让人担忧。」

  「你想说敌人可能从大河下游渡河,对吧?」

  「「「唔!」」」

  老爹若无其事地回答,令我们大为震惊。礼严则是显得很以我们为傲。

  仔细想想……老爹会预料到这点也不奇怪。

  「张护国」是荣帝国的守护神。

  也是唯一能与「白鬼」阿岱鞑靼抗衡的男人。

  老爹左右挥动他那巨大的手。

  「不过……即使知道敌人可能绕去大河下游,我们也无能为力。北方有二十万骑兵精锐,西方有十万重装步兵。而我方再怎么不顾一切地动员,也顶多不到六万五千人。我们的敌人已经达成王英风所说的『至少得拥有三倍兵力,才可攻敌』。如果阿岱不惜牺牲无数将领与兵卒──」

  我从老爹眼中的悲观,看出他早已知道这场仗的结果。

  老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我们就不会有任何胜算。」

  即使是百战百胜的武将,也不得不如此断定。我连前世都不曾遇过这种事呢。

  白玲放开我的手,深深低下头。

  「……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我不是在责怪你们。」

  老爹对眼泛泪光的爱女摇了摇头。

  ──这场仗没有一丝希望。

  毕竟就如瑠璃的猜测,张家军精锐绝对不可能守住整条大河。也就是说──

  「老爹──」「您要抛弃东方战线,对吧?」「……唔!」

  我跟瑠璃几乎在同一时刻察觉重点所在。稍晚察觉到的白玲似乎有些不甘心。

  我与金发军师一同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接着刻意以粗鲁语气讲述自己的想法。

  「我们的胜算与张家军的人已经够少了,要是再被迫分散兵力……说不定连城都守不住。」

  我把放在地图上的棋子分别摆在敬阳北边与西边后,金发姑娘再接着说下去。

  她激动的心情化作飘在身边的花瓣,让黑猫兴奋不已。

  「所以,『张家军不会干预东方的防守』──您会和老宰相私下商讨,应该也是想亲自告知他这件事吧?毕竟张将军率领的骑兵,也无法在东方那样的地形发挥真正实力。」

  守护荣帝国的将领与兵卒大多已战死兰阳。

  因此剩下的张家军必须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抵御极为强大的敌军。

  毕竟荣帝国目前就是缺乏兵力,我们也没办法无中生有。

  老爹轻拂他的美髯,对老大爷耸耸肩。

  「嗯……没错。看来是你赢了,礼严。」

  「这不算什么,只不过是老人家上了年纪,见识自然较广罢了。」

  他们似乎在赌我们会不会发现这件事。真受不了这两人。

  白玲走回我身旁以后,老爹便敲打剑鞘说道:

  「我们只需专心防守敬阳!若能逼迫他们打攻城战,即使敌军势如云霞,也能够与之抗衡。虽然敌人确实有可能从大河下游渡河──但阿岱从来不打弊大于利的仗。何况他们以身为骑马民族为傲,绝不会轻易派出以『步兵为主的军队』……只影、白玲,你们找到了一位好军师!」

  听到老爹如此肯定瑠璃,我也高兴得仿佛是自己受到赞赏。

  「呵呵呵♪」「别、别这样!」白玲似乎也和我一样高兴,从显得害臊的仙娘身后抱住她。

  我欣慰地看着她们要好的模样,同时对老爹说:

  「这下可以少动很多脑筋,我也是乐得轻松。」

  「你这么不想动脑,倒是还在妄想当个小城文官嘛~」

  「白、白玲!」

  「你不适合当文官喔。」

  「瑠、瑠璃!」

  太过分了。张家的大小姐跟我们的军师都好无情。

  居然一起否定我这份小小的梦想,你们还是不是人啊!

  ……这么说她们只会加倍反击,所以我保持沉默。

  「少爷,人有时也需要适时放弃喔。」

  「哈哈哈!只影,死心吧。是你输了。」

  「居然连老大爷跟老爹都这么说……」

  我暗自对本来以为会替我说话的两人感到忿忿不平时,连小唯都像是觉得很无聊似的打了个哈欠。

  ──张泰岚高举左手。

  「待大运河融冰,他们必定会立刻从北方与西方进攻我国。白玲、只影、瑠璃,你们千万不可疏于准备!要是我们败下阵来──荣帝国将不复在。」

  「「是!」」「我定会尽到身为军师的职责。」

  *

  「咕唔……咕唔唔…………」

  当天夜晚。

  我在寝室里面对处于极度劣势的棋盘,烦恼得不断哀号,也把自己的黑发抓得乱糟糟的。

  左翼和右翼……不行,完全没救了。

  就算要从之前曾成功攻陷一次的中央进攻,也没多少胜算。

  ──只影大人!这个东西很~温暖喔!请用用看!

  幸好有明铃从西冬带来的暖水袋能装着宅邸里的温泉水,再加上脚下有个大火盆,身体是不会觉得冷……

  而且我明明才刚洗好澡,却觉得心好冷!快冷死了!

  唉,早知道就不要跟天才军师下棋了。真没想到她会如此不服输。窗外传来的雨声让我完全无法集中精神。

  「来啊来啊~张只影大人,快走下一步啊~」

  穿着蓝色薄睡袍的瑠璃在棋盘另一头看着我苦恼的模样,露出微笑催促我走下一步棋。她的睡袍跟白玲的一样,但不同色。至于白玲则是工作比以往晚处理完,现在正在洗澡。

  瑠璃没有束起头发的模样跟那没有多少起伏的身体线条让她比平时更显得年幼,但我不打算刻意说出来惹她生气。而且瑠璃不在场时,白玲也经常在话中把她当成妹妹看待。

  「别、别催我,你等着瞧!」

  「好好好。但你再十五步就走投无路了。呼啊啊啊……」

  瑠璃从容地用手撑着脸颊,打了个大哈欠。待在附近长椅上的黑猫小唯也跟着打起哈欠。毕竟我们的军师大人还只是个小孩,没办法太晚睡。

  我瞥了圆窗外的新月一眼。看来她今晚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开始想睡。

  这位正在揉眼睛的仙娘说不定比我听说的还要更有教养。

  我一边如此心想,一边宣告投降。

  「投降,是我输了。」

  「哼哼~♪这下我就拿下七连胜了~」

  看起来很困的瑠璃抱着暖水袋离开椅子,开心地和黑猫一起躺到床铺上,眼神迷茫地盖起我的被子。

  正在收拾棋盘跟棋子的我见状提醒这位年纪比我小的姑娘。

  「喂,你要睡就回自己房间睡啊~不然白玲会生气喔~我还不想这么早死。」

  「嗯……要死……就去死啊…………」

  她说完这句口齿不清的恶言之后,也立刻发出明显入睡的呼吸声。也太快睡着了吧!

  瑠璃不只是孤儿……也失去了她的故乡──仙乡「狐尾」。

  这样的她能够安心入睡是好事,嗯。

  我安静靠近瑠璃身旁,对小唯说了声借过,把它移到椅子上。

  随后对着走廊说:

  「朝霞。」「遵命。」

  白玲的随侍女官走进房内。

  她以熟练的身手抱起床铺上的瑠璃,离开我的寝室。

  「抱歉,每晚都要麻烦你。」

  「这本来就是白玲大小姐的命令,您无须在意──……她真的好轻啊。」

  朝霞以慈爱目光看着比相同年纪的人更加纤瘦的金发姑娘。

  瑠璃的睡脸美得好比传说中的仙女,但醒着的时候倒是很爱捉弄人呢……

  「她最近吃得比以前多了。记得让她多吃点。」

  「好的♪」

  我在走廊上目送朝霞抱着瑠璃离去时──忽然感觉背后有股寒意!

  一回过头,就看见穿着淡粉红色睡袍的白玲一脸不高兴地站在我面前。

  「……我来了。」

  「呃,好。」

  我的青梅竹马像以往一样打过招呼之后,便早一步走进我的房间。

  我们从小就习惯在入睡前先聊上一会儿。

  「…………」白玲看了桌上的棋盘一眼后,便默默脱下外衣,直接走去躺上床。她银色的长发就这么披散在床铺上。

  「……你今晚也有跟瑠璃姑娘下棋啊。而且房里就你们两个人……」

  她随即抱着我的枕头抱怨。很明显不太开心。

  白玲很难得有明铃跟瑠璃这样年龄相仿的朋友,在共度一整个冬天过后,也变得更加要好。三人如今就像是姐妹。

  不过……说到入睡前聊天的习惯,似乎又是另一回事。白玲很想独占这段时间。

  我把棋盘和棋子收回抽屉,反驳:

  「房里不只我跟瑠璃。小唯也在。」

  「我不是想听你讲这种借口!」

  白玲迅速起身,用力拍打床铺。

  以前曾被她这种举动吓着的黑猫早已习以为常,仍在被子上缩成一团。

  我的青梅竹马气得大口喘气,怒发冲冠。

  「你们白天明明成天争执不休,为~什么到了晚上又能相安无事地下棋?太奇怪了!莫名其妙!」

  「这、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啊。」

  「唔……」

  白玲不满地大大鼓起脸颊,把头撇向一旁,并在床铺上重新坐正。

  随后──

  「──嗯。」

  「嗯?」

  她轻拍自己的身旁。呃,这……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抓了抓脸颊,使得白玲用明显在闹别扭的眼神瞪我,再一次出声催促。

  「嗯──!」

  「好啦、好啦,你、你别生气嘛。」

  我不敌张家这位小公主的任性,坐到她身旁。

  她立刻把头靠在我的腿上。

  「……只影真是太过分了。白天放任明铃抱住你,晚上又拐骗稚气的瑠璃姑娘陪你下棋。有什么想辩解的吗?」

  虽然春天已近,入夜过后仍然有寒意。尤其现在没有暖水袋,离火盆也很远。

  我把被子披上白玲的肩膀,再次尝试反驳。

  「……这两件事都是冤枉的。」「但我判你有罪。我说了算。」

  「太、太过分了。」「我才不过分,过分的是你。」

  她平时也常常像这样对我抱怨,但今晚嘴巴特别毒。

  我用手梳理她乱掉的银发,小声说:

  「先不说明铃,瑠璃她啊──」

  「……怎么样?」

  白玲坐起上半身,将被子盖到我身上。「……你要是感冒了,会给我添麻烦。」她小声又迅速地说完这句话,便借着眼神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呃──我猜她应该还不懂得跟人谈情说爱。毕竟和她下棋的时候,简直就跟个小孩子没两样。甚至会觉得以她这个年纪来说,稍嫌幼稚了一点。我看她只觉得我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臭小鬼吧?」

  瑠璃的确是个值得我们全盘信赖的出色军师。

  不过……总觉得早睡早起、不服输又怕生的她,才是真正的她。瑠璃每晚都在我房间待到困了才离开,应该也只是单纯怕寂寞。

  「……这……你说的或许没错……明铃也这么说过……」

  白玲似乎也觉得不无道理,回答得支支吾吾的。

  我随即出言调侃。

  「啊!你果然也这么觉得吧?很好,这下你也一样有罪了!」

  「什么!只、只影,你太卑鄙了!」

  「哈哈哈!讲得赢你最重要啦──!」

  「……唔~」

  白玲噘起嘴唇,不断轻捶我的手臂。

  ──风吹动了窗框,小唯轻轻甩动耳朵。

  银发姑娘将身子倚靠在我身上,让我们肩并着肩。

  我在一阵不会令人不快的沉默之后,对白玲诚心道歉。

  「……我很抱歉要让春燕离开你。你很中意那家伙吧?」

  「你不也很中意空燕吗?还曾称赞他很机灵。」

  「是啊。」

  那对来自异国的双胞胎第一次上阵就是上次那场命悬一线的死战,但他们仍然活了下来。这次会派他们去临京,完全是出于我的任性。

  年轻的他们在战场上展现了异于常人的天分……却也更容易因此丧命。

  因为大多人会过于自负。有不少文献曾提及这件无情的事实。

  想必这一千年来都是如此。

  只要那对双胞胎能够继续活下去,总有一天会带给张家极大的益处。让他们战死太可惜了。

  ……这或许是我在被张家收养以后,第一次在与白玲无关的事情上贯彻己见。虽然春燕原本是白玲的随从,也不是完全无关。

  我凝视在长椅上缩成一团睡觉的黑猫,小声说道:

  「其实我本来也希望你跟明铃一起过去……唔!白、白玲姑娘……?」

  白玲用犬齿咬我的脖子,瞪了我一眼。

  她脸上浮现淡淡红晕。

  「……你要是敢说完这句话,小心我咬你。」

  「你已经咬了啊!唉,堂堂张家大小姐这样很难看耶!」

  「没关系,我只会咬你。我咬!」

  「这不成理由吧!唔喔!」

  我打算制止仍然想要咬我的白玲时──却反而被她压倒在床铺上。

  那张对我来说比任何人都要更熟悉的脸,就近在眼前。

  她带着湿润双眸,用手指轻拂我的脸颊。

  「我永远都会陪伴在你身边。会依赖你,也会让你依赖我……即使──」

  看来……这家伙也察觉到了。

  下一场仗会比和「赤狼」、「灰狼」对峙,甚至比和那个可怕的黑衣将军──也就是杀死瑠璃父母与同乡的仇人,并在我们撤退时击溃徐飞鹰与他麾下幸存徐家军的「黑刃」义先对峙时,还要艰困许多。

  银发姑娘对我露出这世上最美的微笑。

  「──我们身处必须怀着必死决心的战场上。」

  「…………白玲。」

  我对救了我这个战场孤儿一命的救命恩人伸出手。

  白玲随即躺在我身上。

  这让摆在床旁的「黑星」与「白星」发出碰撞声响。

  银发姑娘牵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心脏的位置,并闭上双眼。

  「我不会事到如今才允许你只牺牲自己一个人……绝对不会。」

  她这段细语并没有打破房内的寂静。然而──话中暗藏的决心却是大得可怕。

  我在短暂犹豫过后,搂住白玲的肩膀。

  她纤瘦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轻抚她的背,呼唤她的乳名。

  「唉……雪姬真的很任性啊。」

  「……别让我强调这么多次。我只会对你任性。」

  「假如是我对你耍任性呢?」

  「我当然不会理你。」

  「太过分了!张白玲大小姐,太过分了!比王明铃还要恶毒!」

  「请你别在这种时候提到她。咬你喔?」

  「就、就叫你别咬我了!」

  「「──呵呵呵。」」

  我们相视而笑。在不知不觉间默默坐到旁边的小唯也叫了一声。

  没关系。只要我们共同作战,我就不会让她命丧战场。

  毕竟我们拥有千年来已留下不少传说的「双星天剑」,绝对不能在战场上倒下。

  我们掌心贴着掌心,对彼此点点头。

  「那么,你可要说到做到喔。」

  「好,没问题。」

  *

  「叩见伟大的『天狼』之子──阿岱皇上!属下能亲眼见上您一面,实属光荣。我国文武百官已受命前来!还请皇上下令!」

  玄帝国首府,「燕京」。

  老元帅那道宛如身在战场的浑厚狮吼,响彻了位于皇宫中央的大厅堂。堂内充斥着众人的紧张与激昂。这种感觉并不坏。

  坐在皇位上的我──玄帝国皇帝阿岱鞑靼高举左手下令:

  「我乐见各位齐聚一堂。免礼,你们坐吧。」

  「是!」

  诸位将军与文官整齐划一地抬起头,坐上替他们准备的座椅。

  在场的有我国引以为傲的「四狼将」其中二人,也就是在北方夺下不少战功的「金狼」与「银狼」兄弟。

  因策略改动而受到召唤的玄国最强勇士「黑刃」──「黑狼」义先。

  以及多如繁星的英勇强将与智将。

  除了在西北方歼灭蛮族的「白狼」与掌管「西冬」的军师赫杵以外,我国所有将领全聚集在此地。

  想必即使是前世的我──煌帝国「大丞相」王英风,也会不禁为这般庞大阵仗感到震憾。

  而这些将领之中,当然没有任何人能够胜过我那位拥有天剑的好友──煌帝国「大将军」皇英峰。

  我把其中一边的手肘放在扶手上,若无其事说道:

  「我召集各位前来,当然──是要商讨南征一事。」

  一阵来自众人的鼓噪,盖过了火炉的劈啪声响。

  不用说,众文武官员对此是喜闻乐见。我麾下不会有任何人反对我国统一天下。

  我用右手从随从手中接过酒杯。

  杯里装着在全年可见盛开大桃树的「老桃」酿造的酒。

  「近日寒气渐缓,覆盖大运河的冰雪逐渐消融,想必再过不久便能乘船,畅行无阻。荣国的英勇武将与兵卒已在西冬回归尘土,如今仅剩固守敬阳的张泰岚能够阻挠我等玄国大军。」

  想起七年前──我因为先帝于战场驾崩登基时,见到的那位直冲我国大本营的黑须武将。我们必须了结这段恩怨。我一口喝干杯中物。

  接着站起身,俯视百官。

  我拨动长长白发,举起宛如柔弱女子的纤细手臂。

  「我已厌倦与他针锋相对。做好决战的觉悟吧。」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众人高举拳头,大声吆喝。

  看来士气相当高昂!

  「将领和兵卒总是偏好速战速决。所谓兵宁拙于机智,贵在神速。」

  ……皇英峰,你的想法果然永远都是对的。

  我思念起前世好友时,最前排那位相当强壮,且身穿灰银色军袍的矮小男子──「银狼」沃峇兹索,以拳头抵着地面说道:

  「皇上!请您务必让臣担任先锋!我定会用这把长斧替阮古颐与叟禄报仇雪恨!」

  「『银狼』阁下不久前才在北方立下大功。请皇上也赐予我这把蛇矛一次立功的良机……」

  身材高瘦,面相如狐,军袍上金色遍布的将军「金狼」辈堤兹索,也如此开口。

  对此,沃峇反驳道:

  「哥!那不是我的功劳,反倒该归功于哥的计策奏效。但你总是把功劳算在我身上……」

  「是因为你武力高强,才能拿下那场胜利。我当时没有任何贡献。」

  「可是啊──」

  「吾弟,哥总是希望你能飞黄腾达。很期盼你早日爬上比我更高的位子。」

  玄国名家──兹索家那对长相差异甚大的兄弟,开始相互让功。

  兄让予弟,弟让予兄。

  在大草原与马共存的玄国人最重视的,就是与亲人之间的血缘。

  虽然单纯,却也……有些羡慕。我用眼神向老元帅示意。

  「咳咳──两位将军,在皇上面前不得无礼。」

  「「……臣失礼了!」」

  自上上一任皇帝在位时便从军至今,已训练出无数将领的老将军一言九鼎,使得两匹「狼」立刻挺直了背脊。

  令北方蛮族夜夜难眠的兹索兄弟难得的失态让众人忍不住窃笑,连耿直的义先都不禁侧目。我挥动自己偏小的左手。

  「无妨。兄弟和乐融融是好事。」

  没错。

  唉……皇英峰。皇英峰啊──

  我知道逝世时了无遗憾的晓明不在现世……但你若与我同在,我就不必坐上皇帝这么麻烦的位子,也能专注于内政了。你这无情的家伙。

  暗自抱怨完──便拔出腰上的短剑。

  「我命『金狼』与『银狼』担任先锋!」

  「「遵命!」」

  露出犬齿的兹索兄弟敲响拳头,接下命令。

  即使是张泰岚,也不可能有能耐同时对付「四狼将」其中两人。

  但我当然不会让他们与张泰岚正面交锋。与强者交手,只会徒增我方死伤。

  我挥动短剑,对原本要与西冬军一同进攻敬阳西方的那位有着一头黑发,左脸上可见一道深深伤疤的勇士下令。

  「『黑狼』与新组成的『黑枪骑兵』负责殿后──义先,辛苦你了。不久前才千里迢迢从西冬返国,我命你先行休养,静待出征。」

  「……遵命。」

  玄国最强勇士内心或许稍有疑惑,但他并没有将心思显露在脸上,而是垂首受命。

  我需要他杀死或活捉张家那对胆敢取走「天剑」的儿女。

  「我会在全军会合后进入大河的『三星城』,命令我军与军师赫杵率领的十万西冬军──」

  我将短剑收入鞘中,向文武百官宣布这一次出征的目的。

  「一同进攻敬阳。攻破敬阳之时,我国一统天下之日亦不远矣。」

  「万事交由我等!!!!!!!!!!!!!!!」

  所有人齐声吆喝,撼动整座厅堂。

  这种感觉果然不坏。或许可以说是「觉得充实」。

  ……但还不够充实。我的内心尚未澈底满足。

  我就是治不好自己总会忍不住希望皇英峰与我同在的老毛病。这毛病实在很难根治。

  这时,沃峇举起手,让喧闹的室内瞬间鸦雀无声。

  「皇上,您为何不让军师大人率领骑兵呢?」

  敬阳西方是一大片平原,也是占我军半数以上的骑兵能够发挥实力的地形。他会有这样的疑问并不奇怪。

  我命令随从将一份卷轴递给沃峇。那是密探依据现今的敬阳所画的地图。

  敬阳西方存在无数壁垒,以及仿佛长长大蛇的复杂壕沟。

  「这是……」

  「他们似乎在敬阳西方筑起了用来阻挠我国骑兵的防御手段。若坚持率骑兵进攻,必会增加无谓牺牲。这场仗十拿九稳,我可不会蠢到让众多兵卒在胜仗当中无谓送死。」

  「喔喔……谢皇上如此为我等设身处地…………」

  身材矮小的沃峇浑身颤抖,脸上落下大粒泪珠。以大草原为家的玄国人个性就是如此纯朴。

  他们表里如一,不会暗自怀疑是否另有企图。

  沃峇那位据说生于燕京的哥哥──辈堤,以稍感过意不去的神情开口:

  「皇上,臣能否冒昧请教一个问题……?」

  「无妨。你说吧。」

  「谢皇上。」

  「金狼」指向在场文武百官的末座。

  ──一名年约三十,长相平凡的男子。

  「敢问末座那位『荣人』武将是何许人也?臣记得……七年前南征时,曾经在战场上看过那张脸。」

  「…………」

  男子并没有回答。

  他来自早已灭国的北荣,在玄帝国内的地位并不高。其他官员们看着他的视线也格外冰冷。

  我自登基过后,便一直大力推行人才不分民族与贵贱……

  看来还得走上很长一段路。

  丝毫没有表露自己冷淡的思考,我称赞辈堤。

  「『金狼』,你的记性真是了得!他正是投降我国的荣国将军之一,魏平安。」

  「谢皇上赞赏。」

  辈堤深深低下头,没有继续出言深究。

  他是我国数一数二的智将,想必已经听出我这番话的意图何在。

  「我们去年不仅拿下『西冬』,甚至在『兰阳』击溃那些胆敢攻打我等盟国的荣国贼寇。」

  这使得我们得以从两个方向同时进攻敬阳。

  就大局来看──我们早已胜利。

  即使张泰岚与他那对儿女再怎么拼死挣扎,「荣国」终究会屈服于我们玄国的威胁。

  虽然老宰相杨文祥有些棘手,临京宫中还有我们派去的「老鼠」。

  ──不过,我仍然不会轻敌。

  「然而,我们也失去了『赤狼』阮古颐与『灰狼』叟禄博忒两位将军,着实令人痛心。」

  我想起那两匹无比忠诚,且原本也能够现身于此的「狼」。

  现在幸亏有义先与「白狼」,「四狼将」再次变回四人……但只有愚蠢的指挥官,才会痛失如此良将。

  皇英峰从来没有让麾下将领战死沙场。

  我向文武百官大声宣告:

  「因此,我们这次南征必须谨慎行事。魏平安也会参与此次出征。他过去在东北方边郊立下无数战功,你们可要好好关照他。」

  「……遵命。」

  玄国的几匹「狼」低下头,语气听来是心不甘情不愿。

  或许还得花上不少时间,才能抹除他们的偏见。

  我刻意露出笑容。

  「那么,我们今晚就尽情举杯畅饮吧。」

  我留在深夜的厅堂,于一片寂静中独自饮酒。

  宴会早已结束许久,除了我以外,仅剩担任护卫的义先仍待在一旁。

  ……明天老元帅或许会对此提出谏言。

  我轻触插在简朴花瓶里的「老桃」之花时,发现柱子后头稍有动静。

  「义先,别动手。是我的访客。」

  「…………」

  我制止准备出手的黑衣勇士,喝光杯中酒。

  一名身材矮小,脸上戴着狐狸面具的人随即现身。

  他是密探组织「千狐」的一员。记得名字是叫做「莲」吧。

  他不做任何问候,而是直接提及要事。

  「田祖已按照你的计策──对可怜的徐家长子下了『毒』。他很快就会成为我们的棋子。」

  「这样啊。」

  我简短回答。徐家长子竟是如此可悲与愚蠢。

  荣国的老宰相杨文祥……看来你已注定难逃一劫。太可惜了。

  莲看了义先一眼,问道:

  「你为何没有召唤赫杵回来首府?虽然敬阳加强了防守,但也用不着让『黑刃』离开吧?」

  「这样他才会更加上进。无法抛下私情的军师就是要稍受冷遇,才会懂得磨练自身。」

  我想起那位曾经隶属「千狐」,且自称精通「王英风」军略,却仍不够成熟的军师。

  那个怀着有趣稚气的年轻人相当自傲,也多少有些良知。他想必会对「灰狼」叟禄博忒之死感到自责。

  他若想立功赎罪,只需要绞尽脑汁献计就好。即使计策未能奏效……也会是十足的助攻。

  我摊开卷轴,俯视上头的地图。

  筑于大河沿岸的「白凤城」有如保护敬阳不受侵扰的城墙。

  「那件事情──『高人』应该没有错估吧?」

  「她相当有把握,还说希望战后能得到一些赏赐。但即使失准,你也必定能够打下胜仗。」

  既然那个暗中操弄西冬,且醉心于仙术的「紫发」妖女都说到这个分上了,或许是真的值得信任。

  莲迅速走来我身旁,以仿佛歌唱的口吻在我耳边细语。

  「足以蹂躏敌军的大军、从北方与西方同时进攻,再加上──」

  地图上的大河下游在不知不觉间被划了一刀。

  狐狸面具底下的「蓝眼」显得相当冰冷。

  「能够把麻烦的张泰岚诱离敬阳,荣军更是毫无胜算。即使他们拥有『双星天剑』,也无法挽回劣势──我不会祝你武运昌隆。因为没有必要。」

  密探走到柱子后头,在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群密探说来奇怪,竟然想利用我统一天下……但他们就如同那位「高人」,都是能够善加利用的棋子。

  我仰望昏暗的天花板。

  「若不必用上可怜的徐家长子,当然是再好不过。毕竟我也是有些同情他的遭遇……不过,撇除这件事──」

  皇英峰会怎么看待我的计策……?

  他会觉得我冷酷无情,还是赞同我的做法?

  无法得到答案的我用手捂住眼睛──暗自下定决心。

  风吹得炉火不断摆荡。

  「张泰岚──以及持有『天剑』的张家儿女,我们就在这一仗斩断彼此的孽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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