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尾声

  「只影!白玲!」「只影大人!白玲姑娘!」

  我们逃离地道后,在入口附近商讨的瑠璃和明铃便立刻赶来我们身边。

  天已经亮了。

  或许是因为我半抱着已哭干眼泪的白玲,感到疲惫不堪,忍不住瘫坐在地。始终替我们殿后的静姑娘完全没有流下半滴汗。

  「……嘿,瑠璃、明铃。」「…………」

  「看来你们……没受伤。」「我、我去拿水来!」

  两人似乎从老爹不在与我们的疲态猜出了一些端倪,并没有过问什么。

  ……太感谢她们了。

  「…………」

  一旁同样坐在地上的白玲也只是哭丧着脸,不发一语。

  ……她如果肯骂我发泄,或许还会比较好过一些。

  正当我沮丧地这么想时,瑠璃冷静地向静姑娘问:

  「阿静,追兵呢?」

  「我们在途中打倒了几次追兵。但其他追兵不晓得会不会追来这里。」

  「好──和杜,照我们事先说好的,拿火药炸坏出口。」

  「遵命!」

  正在待命的和杜一收到命令,便动作俐落地把一些小桶子放到那条地道的出口。她们似乎已经想好该怎么甩开追兵了。

  晚点得跟和杜──「虎牙神将」的女儿宇虎姬谈谈往后的打算才行。

  谈谈我们是否能暂时逃往宇家镇守的「西方之地」。

  瑠璃在下完令后,走来我们身旁。

  「你们两个表情这么凝重,会影响到士气。」

  「的确……」「…………」

  我一直在尝试摆出笑容……但不晓得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

  随后,瑠璃蹲了下来──

  「白玲。」

  「瑠璃姑娘……?」

  伸手拥抱低着头的银发姑娘。

  她一边用手梳理凌乱的银发,一边温柔安慰白玲。

  「你不需要自责,这不是你跟只影的错……说什么都不可能是你们的错。」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泪滴从白玲的蓝眼滂沱而下。

  我借着眼神向瑠璃致上由衷的谢意,并撑起沉重的身躯。

  与应该已经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事的老兵们简短交谈后,便转头望向丘顶──望向薄薄朝雾之中的「临京」。

  皇宫冒出的黑烟应该是出自昨晚那场火灾。

  而皇宫前……有座数个月前尚未出现的巨大木台。

  ──那是专为「张护国」打造的刑场。

  皇帝与林忠道竟然不惜派人打造那种东西,也要除掉他们害怕的张泰岚。

  我正努力克制内心冲动时,忽然有人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我的衣角。

  「只影大人……那个……」

  「明铃。」

  我转身面对替我们拿水壶过来的明铃,向她单膝下跪。

  「唔!只、只影大人!你、你怎么突然这样!?!!」

  我不顾明铃的惊讶,直接吐露内心的百感交集。

  「……我得谢谢你。幸好有你跟静姑娘,我才能见到老爹……最后一面。谢谢你!我一定会报答你这份恩情。就算你不记得了,我一样会……」

  「…………只影大人。」

  她轻轻握住了我的双手。

  比我年长的这位姑娘露出自我认识她以来,就从来不曾变过的开朗笑容。

  「不要觉得欠我一份恩情!你忘记了吗?起初是你先救了我跟阿静!现在是我连本带利地回报你而已。」

  我愣得眨了眨眼,喝掉一半她刚才递给我的水。

  并发自内心感叹:

  「明铃……你真是个令人敬佩的好女人。」

  「唔唔唔~!你现在才发现吗?没错,我可是配得上只影大人的好女人──」

  「你先让开。」「呀!」

  白玲突然架开明铃,直逼我面前。

  后头的瑠璃用眼神暗示我──「告诉她真相」。

  我果然敌不过我们的军师大人。

  银发姑娘抢走水壶,喝光里面的水,接着面露气愤地问:

  「只影,你刚才在地牢为什么不让我见爹──」

  「白玲,老爹托我转告你一件事。」

  我立刻抱住必须奋力保护一辈子的银发姑娘──白玲的头,在她耳边转告老爹的遗言。

  「我不多做奢求,只求你能幸福、身体健康,与大家和乐相处,便足矣。」

  一阵格外冰冷的春风,吹起了她的美丽银发。

  白玲顿时哑口无言,流着眼泪捶打我的胸膛。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我也、我也想跟他──爹、爹!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010

  白玲放声大哭。我轻抚她的背时──阳光照亮了山丘。

  日出时分来临。

  大地一阵鸣动。应该是和杜他们引爆了放在地道的火药。

  瑠璃让黑猫站到自己的左肩上,失落叹道:

  「唉──……这一刻终究来临了。在大河以南建立虚假繁华的荣帝国,开始走向灭亡。」

  *

  「日出了。快带罪大恶极的张泰岚出来。」

  地牢门敞开后,便有几名狱卒走进牢内。

  他们解开我身上的锁链,勾着我的两边腋下硬拉着我起身。单是如此,就能令我浑身剧痛。

  「唔唔……」

  「哼!看来不小心太折腾你了。」「堂堂一个救国英雄沦落至此,真可悲啊。」「从英雄沦落成罪犯……」「张泰岚,你的死期马上就要到了,现在做何感想啊?」

  狱卒们拖着我前往外头,一路上不忘出言讥讽。

  他们完全不懂──

  ──不懂我的死,会带给「玄」「荣」二国谈和多大影响。

  「白鬼」想必不会乐见我骤逝。

  「哼哼哼……」

  我竟能在几乎已完全无法动弹,命在旦夕之时,得到如此远观!

  哎呀哎呀……我们人实在是太有趣了!

  「你、你别突然发出怪笑!」

  狱卒怕得一边发抖,一边对我出拳泄愤。但我实在止不住笑意。

  一离开地道,他们就逼着我走往皇宫前的行刑台。

  我使劲鞭策疼痛不已的沉重身躯,然而身子早已奈何不了浑身疲惫。

  数次瘫倒在地,每一次皆换来狱卒的鞭打。

  「别偷懒了!给我站起来!」

  前来看我受刑的众多临京百姓哀号四起,但我仍努力用自己的双脚一阶阶爬上行刑台。

  ──不晓得又过了多久。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被绑在行刑台上了。

  身旁有两位刽子手。那个因为独掌大权,而变得更加自大的肥满奸臣也在。那奢华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尽显丑陋,实在浪费。

  他高高在上地在众多百姓面前高喊:

  「我是荣帝国『宰相』,林忠道!此案事关重大,足以危国,因此将由我亲自行刑!」

  百姓们不断鼓噪。

  听不出他们是赞同,还是唾弃林忠道。反正我也不在乎了。

  我睁开蒙眬双眼,观察台下百姓。

  「我在此将其罪状昭告天下!『张泰岚!你身为镇守敬阳之大将军,却对皇上不忠,心生叛意,不只如此,还企图与西方徐家和南方宇家合谋攻打临京,实属罪大恶极!故应当判处死罪,以死偿还!!!!!』」

  ……心生叛意,叛意啊。

  我若像魏平安那样投靠阿岱,或许才是最能保护敬阳百姓、只影与白玲的办法。但那个男人异常厌恶避战之人呢。

  就好比「皇英峰」在「老桃」丧命后的「王英风」。

  百姓之中忽然有人大声叫骂。

  「怎么可能!张将军不久前才把玄国和西冬的大军赶跑,保护了「敬阳」──也保护了我们「荣国」!你有什么证据说他造反!!!!!」

  事到如今,竟然还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自愿袒护我!

  人果真有趣。

  林忠道气得满脸通红,大吼:

  「少、少啰嗦!卫兵,快让他闭嘴!──……我也拿不出确切证据。」

  这番话令大批百姓顿时一片哗然,甚至有少许百姓与卫兵起争执,高声谩骂皇上。

  「没有确切证据」就遭判死罪的将军。

  喔!这不正好跟天下无双的皇英峰一样吗?

  哼哼,这倒是不坏。

  我正为意料外的事实感到欣喜时,林忠道忽然用他肥胖的脸庞逼近我眼前。

  「那么,张泰岚啊,你马上──就会命丧于此,有没有什么遗言想说啊?嗯?我可以大发慈悲,允许你讲一句话。」

  「……感激不尽。那么,我就简短说一句话。」

  我撑起上半身,望向西方的山丘。只影……你要替我保护好大家……保护好白玲!

  接着深吸一口气──

  「一切苍天有眼!!!!!」

  我使尽浑身力气嘶吼,让整个「荣国」──让我心爱的儿女能够听见我的声音。

  两位刽子手立刻前来压制我。林忠道气得咬牙切齿。

  「可、可恶!都死到临头了,竟然还敢放肆!──杀了他!」

  天空变得无比昏暗,仿佛乌云密布。

  我听见挥剑的风声,以及天雷劈毁皇宫的巨响。

  嗯。看来我这辈子过得倒也不算太坏。

  秀凤、常虎、礼严、文祥。我马上就去找你们──你们先准备好山珍海味和美酒等着吧。

  届时可要和你们大谈我心爱的儿女!

  *

  「以上是我国想对贵国提出的谈和条件,阿岱皇帝。」

  「…………」

  坐在皇座上那个有着一头长长白发,乍看像位小姑娘的马人大王不发一语。

  五体投地的我──受命主导谈和的荣帝国宰相林忠道脸颊上流下冷汗。可恶!快讲话啊!

  但这座特地建于敬阳北方的谈判场里,只有我和一个投靠玄帝国的将军是荣人。其他全是看似会随时把我大卸八块的野兽,令我煎熬得生不如死。

  ……早知道就该听田祖的建言,把这件麻烦事推给黄北雀了。

  不对,让他揽下太多功劳,或许会成为后患。唉,假如是选在敬阳谈判,倒还不会这么如坐针毡。说什么「选在此地以敬逝世的张泰岚」啊!开什么玩笑!

  我暗自大骂那位长相与谣传无异,简直像个年轻姑娘的蛮族皇帝。忽然,他翻阅和约的白皙小手停了下来。

  「嗯?赫杵。」

  「啊,是!」

  一名有着淡褐色头发,且容貌文雅的细眼男子从众多敌军将领之间走出来,前往皇座旁边。

  阿岱将和约递给那名文雅男子。

  「你不觉得这份和约……好像少了什么吗?」

  「我马上确认。嗯、嗯……哎呀?」

  赫杵显然是故作讶异,并轻瞥了我一眼。

  他那双细眼有一瞬间显得冷酷如冰,使我不禁颤抖起来。

  ……与杨文祥瞧不起我的眼神如出一辙。

  「皇上,臣认为这份和约少写了一项事先谈好的条件。」

  「嗯,看来我果真没看错。」

  「什么!」

  我抬起头,直盯着那个白发马人。

  ……怎么可能会少写条件?

  阿岱将手肘放上扶手。

  「使者阁下,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贵国想算计我吗??」

  「这、这、这怎么……怎么敢呢!我、我发誓绝无此事……」

  「那么──」

  他的声音并不大。

  然而──在场的敌方武将却个个更挺直了身子,我也开始打起哆嗦。

  怪物用手指敲打扶手。

  「那么,为何──这上头没有『立张泰岚为玄帝国元帅』这一项?我实在不懂贵国的用意。看来你们的伪帝似乎误会了什么。」

  立、立张泰岚为玄帝国元帅?这、这个马人大王在说什么傻话?他不是你们的宿敌吗?我可是特地帮忙除掉你们在战场上杀不死的张泰岚啊……为、为什么?你、你为什么要用那么冰冷的眼神看着我?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我可是堂堂的荣帝国宰相啊!

  杨文祥跟张泰岚都已经死了!

  照理说接下来就应该和这群马人结盟……结束一切纷扰才对啊!

  回想起田祖的建言。他曾劝我最好别杀死张泰岚。

  我死命忍着不让牙齿颤抖,并反驳:

  「唔!恕、恕、恕我直言……和、和约里本来就没有这一项──」

  「使者阁下。」

  「噫!」

  阿岱的低声呼唤使我不禁发出哀号,吓得向后退。

  ……太可怕了。这、这家伙……这家伙根本不是人!

  原来张泰岚这么多年来,都在对付这种怪物吗?

  阿岱以非常轻松的语调说:

  「劝你最好注意自己的言词。你这么说,不就像是我欺骗了贵国吗?总之,你们先派张泰岚来『燕京』吧。否则别想要求我们放下干戈。」

  「唔!?!!!」

  我没听错他刚才说了什么吧?

  他说要派张泰岚去燕京……才愿意放下干戈?

  太荒谬了……简直荒谬至极!

  而且现在南方「徐家四处作乱」,西方宇家也在蠢蠢欲动!

  不、不对,我还得先想想该怎么逃离这里──

  阿岱缓缓挥手,接着说下去。他的语气仿佛谈笑,眼神却是冰冷得令人寒毛直竖。

  「哎呀?怎么了??看你脸色这么苍白……喔,说得也是,你不可能让自己一个月前亲手杀死的人死而复生。呵呵呵……说起来,我也是挺感谢你跟伪帝的。因为你们──」

  要赶快逃出去才行。不然我一定会没命。会被杀掉。

  然而我完全无法动弹。

  阿岱吐出极为毛骨悚然的怒火。

  「好心替我们杀死了这千年来唯一稍稍触及『皇英峰』境地的救国名将……不过,谁命令你们杀死他了?我自始至终都不打算要张泰岚的命。你们这些丑陋的蠢货怎么胆敢自以为这样能够讨好我?」

  「请、请等一下……啊!」

  我还来不及辩解,就遭到强壮的敌方士兵扣住身子。

  阿岱从皇座上悠然起身后,敌方将领们便随即一同屈膝,单膝跪地。

  他开口宣告即将降临于我身上的恶梦。

  「我跟这个蠢货没什么话好说了。往后想必会有更多不识好歹的家伙侮蔑张泰岚。让他尝尝张泰岚受过的严刑拷打,至少一百次……记得别杀死他。待填补完上一次出征的损耗,我们就再次进攻『荣国』。你们在那之前先好好养精蓄锐吧。」

  「……遵命!伟大的『天狼』之子,阿岱皇上! 」

  *

  当天夜晚。

  我──玄帝国皇帝阿岱鞑靼坐在置于本营帐篷内的皇座上,陷入深思。

  平时义先和「白狼」会在一旁护卫,但今晚只有我一人。

  也有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玄帝国已与成功一统天下无异。

  荣国的知名武将、英勇武将、宰相与老将军皆已不在人世,剩下的尽是白天那种应该打入地牢的蠢货。

  我原本打算诱使荣国内发起叛变,待国力衰退过后,再发动大举进攻,但现在这样倒也不成问题──

  「…………可恶!」

  我用自己小小的拳头捶打扶手。不对。

  强行进攻当然也能完成统一大业。

  失去张泰岚与杨文祥的荣国,已没有任何办法抵御我军。

  但那么做,会造成更多无谓的牺牲。

  我──「王英风」不会,也不该采取如此愚蠢的策略!!!!!

  「为什么?」

  会落入如此窘境,全是因为我意外得知自己唯一挂念的……在这世上唯一挂念的人,就在荣帝国。

  「为什么!」

  在敬阳的那场决战──

  那名与张泰岚和招致灾祸的银发蓝眼之女一同突破我方大军,直奔本营,且手握「黑星」的年轻黑发武将。

  我用手扫掉桌上的一切。

  「为什么啊!!!!!皇英峰!!!!!」

  我们只有霎那间的眼神交会。

  当时混战连连,皇英峰或许没注意到我。

  本来打算在战后提拔持有「天剑」的张家儿女为玄国高官。

  ……但张泰岚死于非命,也令此事化为泡影。

  我们重逢的良机就此溜出我小小的掌心,一去不复返。

  我用双手捂住脸。

  「……为什么?你为什么与我为敌?为什么把『白星』交给张家那个女人……」

  全天下只有皇英峰能够拔出「双星天剑」。

  这件事实不容颠覆。绝对不容颠覆!

  我怎能忍受那个张家女人将我前世无法拔出的天剑运用自如──……

  「原来如此。」

  我放下双手,离开皇座。原来如此。

  走出帐篷,仰望深远夜空。

  ──北方天上可见耀眼「双星」。

  我朝双星伸出手,断定地说道:

  「就是那女人迷惑了今生的你的心智吧……那么──」

  我该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我握拳抵住胸口,暗自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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