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洞窟深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将体重靠在大黑蜘蛛身上，举起右手。一只戴着戒指的蝇虎坐在我的手掌上，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双手抱胸。
「喂，难得本小姐在问你耶？至少回答一下吧。」
公主说道。
她戴着的戒指闪闪发光，空气震动变成声音。
「…………真的，说话了。」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
结果公主立刻不高兴地说道。
「你这家伙！是在耍本小姐吗？是你要本小姐说话的吧！」
「啊，非常抱歉。实际听到后，吓了我一跳……」
我「呼——」地吐出佩服的气，不过立刻又高兴起来。
「好厉害哦公主，你竟然能办到这种事，了不起了不起。」
「喂！别把本小姐当小孩子！还有不要用公主这种奇怪的名字叫本小姐！」
公主「去去去」地赶走我为了摸她的头而伸出的手指。
「咦？……可是，那要怎么叫你才好？」
「唉……真是的，本小姐这个王国第一的魔女，也老糊涂了。没想到居然会向区区人类这种下等生物报上名号。」
小蜘蛛用像人类的动作仰天长叹。
「不过没办法，人类给我仔细听好了，本小姐的名字是『＆＄•＇％』。是与伟大之父『＆＄•＇％』有血缘关系的太子，天赋之才的大魔女哦！」
公主自豪地说，但我却歪着头。
「呃，Yugyua？小姐。」
「……等一下，你那是什么愚蠢的叫声，别告诉本小姐这就算在叫本小姐的名字了啊？」
「然后，你父亲是Gunyongi？先生。」
「你这家伙！不只愚弄本小姐，连本小姐的父亲大人都要愚弄吗！？」
公主暴跳如雷。
「非、非常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呃，Nguiya 先生？还是Ukyuan 先生？」
「呀啊啊啊！住手住手！不要再说了！……唔，说到底，本小姐竟然会去期待下等人类的口语，真是太愚蠢了……」
公主不情不愿地点头。
「唉，算了，随便你怎么叫。反正你们那种低等的语言，不管怎么叫，都没有任何意义。」
「哎呀，才没有这种事。这不是值得开心的事嘛」
我还是笑了。
「虽然至今为止，我都能隐约感受到你的心情，但这样就能更了解彼此了吧？」
「小傻瓜，这怎么可能啊。」
蜘蛛坏心眼地笑了。
「你会因为能和小孩对话，就以为『了解彼此』了吗？你认为你的烦恼、懊恼，会被渺小的幼儿理解吗？」
我吓了一跳。这种事，被小到可以放在我的手掌上的小生物说，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本小姐现在就是那种心情。用猪的语言，像哄婴儿一样，面对着小猪仔……。真是的，这就是拥有天才之名的血族吗？本小姐还真是堕落了也说不定呢。」
公主真会说些难懂的话。
「那个。……公主不是蜘蛛吗？」
「哼，你问得还真随便。没有订正错误也没有参照，真是低等的语言。」
「啊，你听不懂吗？那个啊，公主的内在？还是该说精神吗——」
「够了，本小姐就来读懂你。……就像父母会听懂婴儿的哭声那样。」
她又叹了一口气。
「的确，本小姐不是蜘蛛族。当然，这副身体是这样没错，但精神是另一回事。那就是『＆＄•＇％』……呃，用你的话来说，就是魔法、恶魔、姬……」
公主挠头思考着该怎么说。我们用日文、异世界语和蜘蛛语这些完全不同的语言，进行着像是意大利面缠在一起的对话。
「是王女哦。」
过了一会儿，公主说道。
「嗯，虽然漏掉很多，但暂且先这样吧。本小姐是君临恶魔族的血族，隶属于魔导士协会的大天才魔女，支撑伟大之父——魔王的王族一员哦。」
公主「唉嘿」一声，自豪地说着。那不是对自己个人感到自豪，而是对家族或地区这些同伴感到自豪，是很大的骄傲。
我吓了一跳。王族、公主大人、王女殿下……。
「明明这么小？」
「呵呵呵呵呵，真是的，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呢。当然，本小姐生前可是比现在还要大哦。大到可以轻易把一只小猪仔整个吞下去呢！」
这时，王冠发出光芒，蒸气冉冉升起。
蒸气立刻凝固，映照出巨大的人型。
那是身高约有两米，比例怪异的恶魔千金。金发绿眼的美女露出犬齿，像要吓唬婴儿般「嘻嘻！」地笑了。
「怎么样？感到害怕了吧，人类？这就是本小姐生前的模样哦！」
「我一点也不怕。」
我「呼——」地吹了一口气。蒸气立刻消失，露出小小蜘蛛的脸。
「毕竟是公主嘛。」
「……唔。」
「话说回来，生前是什么意思？」
比起巨大的幻影，我更在意那句小小的话。
「公主你死过吗？」
「……嗯，对啊，人类。为我们一族召来祸害的害兽啊。」
八只眼睛混杂着阴暗的色彩。
「被你们卑鄙的偷袭，我倒下了。」
「又不是我做的。」
「谁管你啊。人类，你连咬人的狗都会个别思考吗？驱除害虫的时候，还会问个别的罪状吗？哼！区区下等生物也敢嚣张！竟然敢咬支配者的手啊！」
公主展现出真正的恨意。黏稠的黑暗怨念，恨着我这个种族。
「……但是啊，看看本小姐这副模样。结果，本小姐并没有被毁灭。」
公主仔细端详蜘蛛的手脚。
「呵呵呵，本小姐不愧是天才魔女呢。……轮回转生之法，似乎成功了。」
「意思是转生了吗？呃，虽然变成了蜘蛛，但这样好吗？」
「当然不好。理想来说，本小姐是想转生为同族，但轮回本来就是循环。转生为同种的概率，根本是不值得期待的……呵呵，话虽如此，蜘蛛可是我们绯王国的守护圣兽。这优雅的身驱也不坏呢。」
「是吗，太好了呢。」
「哎呀，你竟然轻易带过。像你这种渺小的野兽，无法理解本小姐这个天才的伟业吗？听好了，小猪仔，本小姐现在正在着手魔术的奥义，也就是不老不死哦。」
「那种东西，我没兴趣。」
我打从心底说道。
「光是活着是没有意义的，重要的是要用来做什么。」
「哎呀，你意外地说出很懂道理的话呢。不过也罢，本小姐同意你。转生只不过是手段，本小姐自有目的。」
公主重新戴好王冠。
「本小姐要守护故乡。」
她又露出那种眼神了，那是对家人、伙伴感到自豪的眼神。
「父亲大人现在也还在战斗吧，母亲大人与领民都害怕猪猡的威胁。本小姐无论如何都要取回力量，以王族的身份，以及魔术军官的身份尽到自己的职责。」
「喔」
我发出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冰冷声音。
她天真无邪地呼唤着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的声音，让我感到不快。
「那么，你得快点长大才行呢。」
不过，我笑了。
「公主本来就很娇小了。」
「你傻啊，那只不过是外表而已。比起身体，本小姐优先培育魔力，就只是这样而已哦。」
「啊、那么，你之所以娇小，并不是因为发育不良之类的啊」
我松了一口气。
三只里面，公主明显比较小。大型犬尺寸的哥哥另当别论，和宝特瓶尺寸的小白比起来还不到一半。
「太好了。因为你成长缓慢，我总担心你会一直这么小。」
「……担心，是嘛」
公主发出冷淡的声音。
「人类竟然担心蜘蛛，当自己是母亲啊。」
「虽然不是那样……」
「哎呀，你总算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吗？即使如此啊，你既不是蜘蛛也不是魔族，不过是野兽及人类，也就是饲料哦。」
她的牙齿咬了我的指尖一下。
「……哼，话题扯远了呢，差不多该回到正题了。」
公主端正姿势，重复她一开始说的话。
「人类，你有和猪说话的兴趣吗？」
我歪着头。
「呃，猪是指我吗？公主，你在说我坏话？」
「才不是，猪就是猪，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哦。本小姐是在问你，平常会一一和要杀来吃的猎物交谈吗？」
「不会，不会说话。」
「没错，本小姐也是哦。和现在要杀来吃的食材聊一些有的没的，本小姐才没这种奇怪的兴趣爱好。……这样你懂了吗？」
我慢慢理解她的主张。
如果我吃猪肉或羊肉，而那只猪或羊会说话的话，我会怎么做呢？如果它求我不要杀它，不要吃它的话，我会怎么想呢？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那会非常尴尬。
既然如此，干脆无视它吧。万一我和它感情变好，就不好办了。
「这样啊，食材、食材啊。」
「你不满吗？」
「没有。你说得没错。」
我笑了。
「我也无法跟接下来要吃的鱼交朋友。要是产生感情就麻烦了。」
「哎呀，不会产生感情的。只是觉得恶心而已哦。」
「嗯，我知道了。那么以后尽量不要说话吧。」
「好。」
「啊，不过像刚才那样危险的时候要说哦？因为那关系到大家。」
「……好。」
我终于松了口气。久违地解决了许多问题。今天似乎可以睡个好觉。
我把公主放在原本的地面，取出了秘藏的魔药。一口气喝光一瓶后，身体变得暖乎乎的。
「那么，要吃吗？」
我撩起浏海。
「……………………」
可是公主却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怎么了？」
「本小姐有事想问你。」
「是可以啦，啊、可是，你不是说除了危险的时候以外都不说话吗？」
「对，所以现在就是危险的时候哦。人类，你到底算什么？」
公主用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
「本小姐从没看过像你这样的饵食。身体被吃掉却没逃走，甚至还笑着主动献出身体……因为你是异世界人吗？在你的世界，这很普通吗？」
「呃，不，没有这回事……」
我总觉得有点害羞，放下浏海遮住左眼。
公主的身体越来越往后退。
「你看，就是这样，真恶心……本小姐一开始还以为你只是疯了，但不是这样。本小姐可以跟你说话，所以才觉得诡异。你的目的是什么？」
「哎呀，我没有那种东西。」
我笑了。
「目的这种东西，是活人才有的吧？我已经结束了，尸体只会腐烂。」
「……那是某种比喻吗？还是误译？」
「不，不是的。我……」
我想起来了。想起海野琥珀，想起在地球的生活。
我压抑自己，变成他人期待的样子，假装自己是人类。
现在想想还真是可笑。其实我明明就是个怪物。
杀人凶手，喜欢虫子，脑袋有问题的肉块。这就是我。
结果，我还是没能成为正确的人。
非常抱歉，母亲。
「……原来如此。」
公主说道。
我猛然回过神来。一瞬间，我失去了意识。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又说了多少。
「本小姐明白了……不，虽然到头来本小姐还是什么都没搞懂，不过本小姐就来给你吃了吧。异世界的女孩，Umino Kohaku……」
「……别这样。」
「啊？」
「别用那种名字叫我。」
「是你自己报上名号的吧。」
「请你忘了……我是怪物Ba-sha哦。」
「你说天母神Ba-sha？啊哈哈！区区人类，口气倒是不小啊！」
蜘蛛笑了。
「什么怪物啊，别胡说八道了。Kohaku，你只是个人类哦。」
「别这样……」
「不，本小姐不会住口的。听好了，Kohaku 。所有生命都有正确注定的命运。敬重前辈、养育后代、爱护同胞、讨伐敌人。这是魔族和虫子都一样，不朽不变的法则哦。」
我咬紧牙关。
「Kohaku ，你应该也有办法，以人类的身份正确地活下去哦。」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说得没错。面对如此正确的言论，怪物又能回些什么呢？
所以我能说的，就只有诅咒的话语。
「嗯，或许吧。就像你说的，我或许也有那样的未来。」
我的嘴唇浮现残酷的笑容。如果是我或母亲，又或者是其他环境稍微有点不同，我或许就能继续当个人类。或许能以一个喜欢虫子的怪孩子身份，在某个地方幸福地生活。
「可是，已经太迟了。我已经偏离正道。在这里的，就只是个杀人怪物哦。」
我将腰间的匕首插在地上。还没保养过的刀刃，沾染着暗红色的血。
从杀死英雄先生的瞬间开始，我就已经太迟了。这颗心与身体沾满罪孽，没有一丝纯洁的部分。
我睁开左眼，露出空洞的虚无。甩动不灵活的左臂，用丝绢般的身体做出扭动的动作。
「我说公主，你也这么想吧？这种快被吃完的剩饭，到底还剩下什么命运可言？」
我笑了，故意露出她咬过的痕迹，用左眼的空洞大笑。
正义和命运这种东西，终究是属于正直的人。腐烂的肉和心，不可能拥有那种东西。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正义可言？用这副身体、灵魂，要怎么保持正义？……既然被说是怪物，那我也只能成为怪物了不是吗！」
我吐出令人作呕的话语。
「你不会懂的，王女殿下……什么父亲大人、故乡，说什么死也要守护，说得真好听。你就那么喜欢家人？他们是这么棒的伙伴？……呐，你有想象过吗？没有那任何一项的灵魂」
我用空荡荡的左眼看着蜘蛛。被黑暗染成一片漆黑的视野，这就是我的命运。
「披着满是补丁的皮，假装人类活下去。……你难道要说，那种生物也有正确的命运吗？」
「正是。」
蜘蛛立刻回答。
八只眼睛中，散发出强而有力的光芒。
「本小姐可以承认你有着可悲的遭遇，但那与灵魂的高尚毫无关系。就算浑身污泥，应该也能保持正确哦。」
蜘蛛说道。失去立场与肉体，连身体都变成虫子的蜘蛛，就某种意义来说比我更失去一切的异种族公主，即使如此仍相信正确。
「…………是喔」
我把脸埋进哥哥的毛皮里，类似干草的干燥香味稍微抚慰了我的心。
「你的话，就跟母亲一样呢……」
「…………」
「但是、已经、别说了。饶了我……」
我已经不想再看任何东西，向柔软的毛皮撒娇。
公主说的是正确的。就算是杀人犯，就算是濒死，也有人好好地活着。
那位英雄先生直到最后都试图帮助素昧平生的女孩。恶魔族的公主，即使死了也试图保护同族。
他们是我办不到的正确证明。立场比我更严苛的人，却一直拥有正确的心。我已经无法忍受那耀眼的光芒。
「……你用不着哭吧。」
过了一会儿，公主说道。
「也罢……虽然本小姐的心意不会改变，但本小姐就承认是说得太过分了。本小姐不会再继续说下去，你就原谅本小姐吧。」
连道歉时都这么自大，我勉强用嘴角笑了。
「……那倒是没什么啦。因为到头来，错的人还是我……」
「是吗……」
「嗯，那种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嗯……本小姐知道了。………………那么本小姐想拜托你一件事，你可以亲口对他们两人说吗？」
「咦？」
两人？
「好痛好痛，好痛啊，姐姐大人，真的不可以对节肢动物用关节技哦。兄长大人也别光看……救救……我啊……」
我抬起头。
然后看到公主被揍得鼻青脸肿。
哥哥抬起头瞪着公主，像是在说『欺负人，不好』。小白则说『你对我的人做了什么！』把公主卷起来。
「你、你们两个！我没事！快看！我很健康！」
小白突然跑过来舔我的眼泪，问『真的吗？』。哥哥把头用力顶过来，用毛皮抚摸我的手掌。
「嗯，谢谢你们。我没事，真的不是被欺负……」
我一唱歌，两人就露出『你可没有下一次了』的眼神退下了。
「哼，你们两个真是过度保护呢。」
公主挥舞手脚挣扎着逃离蜘蛛丝。
「……不过，没错，是这样呢。」
拇指大小的小蜘蛛，把我看成巨人般仰望。
「什么这样？」
我理解了她的意思，把那小小的身体拿到左眼。
「你是个小孩子呢。」
「那当然，我还未成年。」
「虽然本小姐不知道那个概念，总之……不。」
公主进入我体内。通过喉咙，穿过肺部，降落到腹部。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呢。」
然后她和姐姐并排，咬住我的肝脏。
010
啪哩啪哩，嚼嚼嚼，蜘蛛吃着我。
「无济于事啊……」
公主说，这种事是无药可救的。
她说得没错。
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眼睛和手都少了一半，肺和肝脏也被吃掉。
其他迟早也会消失，变成空荡荡的人偶。
对这样的我，事到如今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梦也好，命运也好，这些事情都留给活着的人去想吧。我只希望我这逐渐腐朽的尸体，能够给予蜘蛛。
我唱着歌。就像用餐时播放气氛良好的音乐一样，我唱着温柔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