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
我害怕死亡。被黑暗吞没的那一刻，心中怀抱着的是这种既视感。
模糊不清的视野逐渐清晰，自己正站在纯白、分不清左右的空间。
「啊勒？」
当他一脸茫然地呆站在原地时，从身后传来了「嗨、少年」的搭话声。
回过头去，亚尔巴不禁吓得发出「嘎啊！？」的鬼叫向后撤。
是菲莎莉丝。她一脸讶异地望着自己。
「为、为什么」
「不用那么惊讶吧」
刚才还在与自己厮杀的女人一脸无辜地坐在眼前，无论是谁都会惊讶好吧。
「话说，看到女孩子第一声竟然是『嘎啊！？』，也太粗神经了吧」
「竟然说女孩子……」
话说回来，这里是哪啊。明明直到刚刚都待在较为宽敞的场所，现在到底是在哪里。感觉就像是在雾中一般。
「难道，我死了……？」
「可能吧」
……他浑身失去了气力。感觉至今累积起来的东西都没了、不，说起来自己也没累积多少东西吧。不过——
拼命保护自己的伊娜莉雅最后露出的表情被悲痛之情填满，让他非常难受。
「反正你是不死之身，马上就会复活了吧……」他埋怨地瞪向赤发女。
「可能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笑出声。
是在耍自己玩？——这可不好笑啊……。
「嘛、你冷静点。你也看得出来，外面的我丧失了自我嘛」
她置身事外般地说道。
「就这样待着也很无聊吧。好啦、快坐下」
她那么说着，拍了拍自己身旁催促亚尔巴坐下。
怎么说呢……。看她毫无恶意的模样，让亚尔巴感到有些漏气。
刚刚下的觉悟和那场死斗到底哪去了。是在作梦，还是这里是死后世界？——虽然是死了也不奇怪的情况没错。
亚尔巴犹豫了一会，不甘不愿地坐了下来。
「抱歉啊」
她再次道歉。既然都要道歉了，那真希望她打从一开始就不要做那种过分的事。
「外面的我，太羡慕伊娜莉雅了。羡慕和少年关系良好的那女人」
「什么意思啊」
「嘛、你先听我说」
「忽然干嘛……？」他有些戒备。
「好啦好啦」
无论如何，这里也无路可逃。
「随便你爱说不说。我听不听又是另一回事了」
「讨厌，好冷淡唷～」
她调皮地说完后，开始叙述。
叙述——某位少女的故事。
✦邪念
我，菲莎莉丝‧埃弗德是个达观的少女。
不会对毫无才能的自己感到悲观，也绝不会对自身遭遇绝望。
不管如今多么不幸，只要未来能获得凡人的幸福就可以了。我是这么想的。
故乡的城镇有着一道覆盖全镇的魔力结界，维持恒久的安宁。
是片丰饶又和平的土地。而我的姊姊麦托莉‧埃弗德则是这座城镇的领主，也是实质上的掌权者。
人们向她递去的目光总是充满憧憬。宛如看着高挂天际的太阳般赞颂她，并对站在她身旁的我怀抱嫉妒与憎恨的目光。
那副光景我早就习惯了。
我多少也对优秀的姊姊抱有憧憬之情，与此相对，也认为自己被厌恶是没办法的事。
我生来就拥有庞大的魔力。
人所持有的魔力量自出生起就已注定。魔力总量决不会变化。
魔力可说是非常便利的资源，能运用于各项技术，可说是万能资源。既能让土地变得丰饶，反过来说，也能将其毁灭到连一粒灰都不剩。
拥有大量魔力的人，对其他人来说就是畏惧的对象。就像是火药库。有如一个弄不好就会葬送众多人命的能源核心。
也就是说，我是禁忌之子。
不仅如此，我还没有使用魔法的才能。不论是描绘法阵的技术还是操纵魔力的才能都没有。看来我根本不适合走这条路。
因此人们畏惧着不会魔法的我，会不会哪天受人利用，成为破坏一切的炸弹。
「我是无能的废柴……」
和姊姊独处时，我每次都在抱怨同样的事。
「你不用这么自卑啊。你不是有优于他人的魔力嘛」
姊姊总是会温柔地安慰我。
「实际上也是多亏了你，这城镇才能这么兴盛呀」
嘴巴上或许是那么说。但心底却没有人对此感到高兴。
见我闹着别扭，姊姊安抚似的说道。
「再忍耐一下就好。等我研究的法阵能够实施，你就不必为无法使用魔法的事苦恼了」
「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啦」
虽然是家境优良的女儿，却没有自己的归属。当时肯跟我好好对话的只有亲姊姊而已。而我也认为这样就足够了。
和毫无上进心的妹妹不同，姊姊是极其优秀的魔法使。也备受父母的期待。
「可不能放弃呀。我会代替你想办法使用魔法的」
姊妹提出的话题，就像是梦话一般。
最初，我只当是玩笑。
几年后——
在没有遮蔽物的平原，我眼前长着一棵大小正好的树。
我朝树伸出手并在心中意念。指尖开始有了热度，红莲火焰迸发而出。撞向树木的火焰削掉了坚硬的树皮。
树木烧焦的气味拂过鼻尖。
「成功了！」
实验成功了。
我亲眼目睹了强力的火球从毫无才能的自己手中发射出去的模样。
生来初次使用魔法的感觉令我兴奋不已。
「姊姊大人你看见了吗！？刚刚，我也能用魔法了！」
姊姊似乎也与我同样惊讶。
她看着面前碳化的树木，极为感动似的睁大双眼。
「因为进行了体内法阵化呀！就算没办法好好操纵魔力也能简单使出来吧？」
「嗯！好畅快！用魔法原来是这种感觉啊！而且还完全不会累！」
我欢腾的像个小孩。于是姊姊便微微苦笑起来，将手搭在我的头上。
「那是因为你的魔力量特别多。大部分人用这程度的魔法，只用一发就会昏倒了」
「哼～？那种程度的只能用一发？」
人类真是意外的脆弱呢。
体内残存的魔力多到令我这么想。
「唉唉！没有其他有趣的魔法嘛！？我还想试更多！」
「嗯，是呢」姊姊的手指滑过唇前沉思。「不过现在只有这个。毕竟这个法阵现在还有许多问题呢」
「问题？」
姊姊困扰地笑笑。
「其实最好是能够复制魔法……但被这个魔法撷取的法阵会消灭。所以现在有的法阵只有那个火球魔法」
正式实施前的魔法——轨迹吞噬者(skill eater)。那名称，含有贪食他人努力成果的讽刺含意。
抢夺魔法的魔法——
「无论是哪个法阵，都存在特殊加护。就算只有一点，只要法阵偏离了基本规格的话就连临摹都很困难」
「所以才只能移动啊」
「似乎和作者的意念有强烈关联……但不清楚的细节还很多。要是有机会询问大贤者大人就好了」
姊姊烦恼到皱眉的模样还真是少见。
「大贤者是在世界各地解决魔物的那位吗？」
「没错，是第一位发现魔法的人，也是最强的魔法使。甚至还有人称她为英雄。多亏了大贤者大人，人类才能够使用魔法。她是我们人类的希望之光哦」
不熟悉魔法学的我对此没有什么兴趣。
「不过已经成功让你记住魔法了。复制魔法的完成就近在眼前。只要大家都拥有同样的力量，就算魔物这个人类的共通敌人全部消失，也不会发生无谓的争端吧。毕竟用魔法杀害魔物以外的生物的世界太可怕了嘛」
姊姊向往的理想，是不会因魔力产生偏见的世界。如果真的存在那样的世界，我也想见证。
「菲莎莉丝。只要和我一起，我一定会让你成为最强魔法使的——」
「感觉很像梦话呢」
「怎么能仅止于梦话呢！」
看着全力诉说的姊姊，让我也想成为与她一同圆梦的存在了。
「只要我做得到，我都会帮忙」
姊姊拥有的『转移法阵的法阵』，使无力的我获得了许多强大法阵。能做到的事越来越多，让我纯粹地感到高兴。
我从未思考过法阵的来源到底来自何处。
现在回想起来，姊姊可能从那时就在计画了也不一定。
我作梦也没想过的计画。
就那样，我成为了世间屈指可数的魔法使——被认可为贤者。
还在魔法学校交到了至今从未交过的朋友。自己的归属就在这儿——我深信不疑。而姊姊则是赐予我归处的天使一般的人。
那天——空气带着令人不适的湿气。
我接下了讨伐魔物的任务。绝大多数的魔物都被从世界淘汰，人类的胜利近在眼前。
在完全有利的战况中，肩负起最终的魔物讨伐任务的便是、十三名贤者。
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件充满荣誉的任务。
也得到了任务结束后归乡的许可。
漫长的战斗终于要结束了。
本该如此的——
「姊姊大人！菲莎莉丝现正归来！」
一切结束的几天后，我穿过了故乡的宅邸大门。
「有谁！没人在嘛！？」
我的目标是姊姊。结束任务的我只想让她好好犒劳犒劳我。但其实——
『呜哇，她回来了……』
我只是想去到听不见这种杂音的场所。
几名佣人守候在入口。大家看见我后，露出了往常的笑容。
「欢迎您回来」
其中一人说道。在那句话底下——
『麻烦的家伙回来了』纠缠于耳际的声音，窜入脑海。对方的表情与话语完全对不上，令我浑身发寒。
「怎么了吗？菲莎莉丝大人」
『讨厌的眼神』
『别那样盯着我啊』
『真恶心……』
「先不论这个，恭喜您平安归来。麦托莉大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魔力怪物』
『为什么这种野蛮女人——』
『会是那位大人的妹妹啊——』
早已无法辨别究竟哪边才是真正的声音了。
「姊姊大人在哪？」
我无视所有声音，询问佣人。但声音却在颤抖。
「那位现在在卧室。她一定会很高兴——」
「闭嘴！」
我大喊道。再也无法承受似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辱骂，我不禁喊了出声。
佣人们用着诧异的目光看着我。
「你们别再说话了！」
「吵死了！」
「不是叫你们闭嘴吗！？」
「我、我们已经没说话了……」
「……嘁」
我无视佣人的话，走进宅邸深处。
我与其他贤者都受到了诅咒。拾起周遭人们心声的『邪念』诅咒。
脑内毫不间断地一直听到他人的心声。感觉就像忽然被扔进充满杂音的世界一般。
就连好好睡一觉都做不到。我的心灵早已疲惫不堪。
因为无法承受这个状况，我才会逃跑似的回到姊姊身边。
姊姊的话一定能理解我，怀着这样的期待——
「姊姊大人！」
我粗鲁的打开姊姊所在的卧室房门，呼唤她。
「哎呀」
她有些惊讶的看着我，但马上就回到了以前那般柔和的笑容。她与我对上眼并说「欢迎回来」温柔地迎接我。
『啊啊，太好了。平安回来了呢』
她的心声没有任何恶意。
眼角不禁渗出了泪水。是安心的泪水。
我一直很不安，想着她会不会也对我抱有负面感情。
我的救赎果然就在这里——
『我的容器』
正准备奔向她的脚步、停顿了下来。
「来，长途奔波累了吧？别呆站在那了，快点进来吧」
『你迟早……会变成我的东西』
「快说说旅途的故事给我听听」
『要是死了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她酝酿的感情，如同黑泥一般灌入脑海。
就算乞求停下，也不肯停止。
姊姊是唯一温柔对待我的人。直到刚才为止都是如此。
「你在说什么……？我的身体，是我的东西啊……？」
听见害怕到声音发颤的我所说的话，姊姊微微皱起了眉。
「怎么了？那不是当然的嘛」
『愚蠢的妹妹今天格外敏锐呢』
我、真是太蠢了。
『本想等她多学点魔法再夺走那身体』
姊姊拥有夺取他人法阵的法阵。
『看来是时候了呢』
她将夺来的法阵转移到我身上，计画总有一天要将只有魔力特别多的这个身体占为己有。
我被迫知晓了。
人类心中其实如此污秽不堪。
肮脏到无可救赎。
就连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亦是如此。
✦拂晓
亚尔巴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
「之后，她慢慢了解诅咒的内容了。她能听见的全都是负面感情」
「负面感情……？」
「只有邪恶的思考会进到耳中。想着其他事情的人则会很『安静』」
只能听见邪恶的感情。如此阴险的效果使得亚尔巴对她带有的敌意有些衰减。
「……得知真相的少女后来怎么了？」
「她杀了姊姊，从人前消去了踪影。还将姊姊的法阵给夺走了呢」
寂静的通道中，只有她叹息的声音。
她沉浸于糟糕的回忆中，自嘲地继续笑道。
「这就是塑造我的一切」
将故事大致听完后，亚尔巴内心感到很复杂。
魔女、诅咒，各种词汇在他脑中盘旋。
「我只有一个疑问」
「什么呀～？」
「明明听得见心声，你是怎么有家人的」
亚尔巴在村庄见到的女儿伊儿与丈夫凯特。
在那两人面前，她从未展现出自己的异常。只有这个、令他感到疑惑。
「那两人是特别的」菲莎莉丝忽然露出了温柔的神情。「不管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对我产生负面感情。只会说着『真拿你没办法』，然后有些困扰地笑笑。他们非常地安静」
露出有些怀念的表情，她笑着说。
为什么就不能，将那份温柔展现给其他人呢。
看着如今的她，亚尔巴无法不这么想。
「为什么要袭击露比……？为什么要那么残忍的……」
「我啊，想要老死」
她悠哉地说。「已经不想再孤单一人了」她这时的侧脸，就像是在诉说遥远的过去，在亚尔巴眼中看上去特别飘渺。
「如果是那个怪物的魔法，说不定能让我舍弃这副被诅咒的身躯。如果是那个使用他人灵魂制造魔法生物的魔法——」
她的语气就像是在叙述已经结束的事情。
「忽然要杀你，是我错了。我只是、有点不甘心而已」
唐突的谢罪让亚尔巴歪起头。
哪里有她会不甘心的要素啊。
「你很『安静』没关系。但连伊娜莉雅都那么『安静』也太奇怪了啊」
安静——也就是，没有负面感情？
「所有魔女都有哪里怪怪的。不可能完全接受人类」
菲莎莉丝直直伸起懒腰，然后直接往后躺下。
「嘛、就算找借口也没用呢。不管是作为妻子还是母亲，我都是个半吊子」
刚才那股猎奇杀人狂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了。
「就算那两人喜欢我，我也没有自信能一直维持他们喜欢的模样」
那大概，是被亲姊姊——被家人背叛过导致的吧。
菲莎莉丝的孩童时期，就是依靠血亲之间的羁绊度过的。但却发现那羁绊都是骗人的。
那股失望，肯定非同小可。
然而——
「你能再次遇到那样的对象，不是很幸运吗？你不是、又找到了值得信赖的人吗？」
亚尔巴的话语，使她讶异地瞪圆了眼。
「明明找到了那样的人，你却不惜背叛两人，对露比……对朋友做出那种事，果然还是不可原谅」
那不就等于自己亲手放弃幸福吗。
说什么不甘心。明明眼前的菲莎莉丝，才有着亚尔巴没有的东西。
亚尔巴丝毫不掩盖愤怒那么指责后，她浅笑了起来。
「还真嚣张」
她毫不较劲的回应，使亚尔巴说不出其他责备的话。
「这样啊」她笑着仰望一无所有的空间。
「家人和朋友吗……」
为什么要露出那么怀念的眼神呢。
「既然在反省了，请好好悔改……等复活后，记得要对露比和师傅道歉——」
「是啊，要是还有机会见面，也不是不能再稍微友善地对待她们」
她小小地转向亚尔巴。
「什么叫有机会……？」
「对了对了」菲莎莉丝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那女人可是很麻烦的，你要小心啊」她小声地朝自己说悄悄话。是在说谁啊？
「就算是魔女也能找男人生孩子。但我觉得还是深思熟虑过后再选对象比较好」
「你忽然说什么啊？」
「再见啰」
她单方面结束对话。以那句话为终点，这场无法理解的梦境就这么拉下了帷幕。
虽然道别如此草率。但不知为何，亚尔巴总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邪念
「给你，这是护身符」
听不见回应。但我相信对方听得见。递出的怀表几秒过后便消失了。看来礼物平安送到她手中了。
「真是难搞的诅咒啊……」
眼前的手札出现了『嗯』的留言。那笔迹，毫无疑问就出自于她。
「我也会去找解开诅咒的方法」
『嗯』
「能利用的东西，我全都会利用。首先……这诅咒是针对肉体，还是针对灵魂……得先查清这一点吧」
『嗯』
「我会去寻找方法，舍弃这副永远不断复活的身躯。而你——」
『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
「没错，你很懂嘛」
那执笔速度快到异常。就算知道是看不见的某人所写的，但那文字还没眨眼就出现了。我听不见她的心声。无论是不安还是丧气话都听不见。那大概，是因为她位在连心声都传递不来的世界吧。
「第三个方法……虽然不想像个败犬……但完全的死——也是一种解答吧」
给彼此施以能感知灵魂死亡的魔法吧——我向看不见的某人说道。
「只要我们其中一人死去，死亡的场所就有终结这份诅咒的手段」
没有回答。无论过了多久，都没有留言出现。她可能又在哭了吧。毕竟，她一直都是个爱哭鬼。好啦——我伸出手。虽然不知道她对此有没有反应。
「在这之后，等诅咒解除后再见吧。因为我不想讨厌你嘛」
没过多久，我停在空中的手，似乎感觉到了某人的温度。
「那么，未来再见。可别在中途放弃啊」
『菲莎莉丝，谢谢你』
以那句留言为终点，我与她断了联系。
「艾薇，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