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梦
伊娜莉雅回忆起与亚尔巴共同度过的每一天。
废墟根本算不上宜居。
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喜欢每天微不足道的交流。
以肩膀快要碰在一起的距离教导他。空闲时间则是拿他当靠背看书。形形色色的交流浮现于眼底。未来一如即将崩溃的幻影。
她幻想着幸福。
总感觉像是在看跑马灯。明明是不死之身。
再次睁开眼时，周围的景色已经变换。
「诶……？」
背后传来了某人的体温。
与发色同样暗沉的瞳孔正俯视着这里。
和我视线交会的他缓缓地将我放下地面。
我坐在地上，感觉有些恍惚。
这里是树木繁茂的森林。明明自己身边的景色刚才还是一片昏暗，只能看见黑色剪影，充满被雨淋湿的瓦砾与木材的废墟之地。
他——浑身是伤。破破烂烂的衣服加上沾着血的肌肤。敞开的衣领底下浮现的血淋淋伤痕散发着光泽。在最后瞬间拼死抵抗的他的身影，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亚，亚尔巴……？」
我有些惴惴不安地开口。然而他却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你……刚才做了什么……？这里是哪里……？」
他没有回答问题，就这么转过了身。
「你要去哪！？」
我朝亚尔巴喊道。总感觉，如果现在让他离开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停下了脚步。真希望他能就那样回过头，回到我身边。
「你为什么都不说话……？」
茫然的不安就像混入水中的污泥一样扩散在胸口。
好可怕。珍重之人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你又要去和那家伙战斗……？」
他不回答。希望他能用着一如往常的笑容吹散这股扰乱心神的不安。希望，他能转向我。
「经，经过了那场爱的告白，你是觉得面对我很害臊吧……？」
说着的同时，声音不自觉地发抖。
「嘛，事情都发生了，这也没办法吧……？我们一起逃吧？逃跑后再一起生活、相爱、开心的吃饭……做的事好像没什么两样呢……？」
我们经历的不幸已经够多了。
命运之神肯定会允许的。前方等待着我们的，一定是多得不得了的祝福。
「呐……」
然而，他不回答。
一同为刚才傻里傻气的告白相视而笑也好。
说是玩笑，回到原本的关系也可以……。
所以，拜托。至少让我看看你的脸。
让我听听你温柔的声音。
就算和以前一样揶揄我也无所谓。
这样下去感觉心好痛，难受得又要泛泪了。
不，泪水早已翻涌而出。声色也开始哽咽。
但——
「不可能存在……这种好事吧……」
其实我明白。
刚才根本没有任何得救的可能。亚尔巴本该会在那个瞬间死去。
只是那个命运因某种原因被延缓了而已。
「……我们，还能再见吧……？」
他一瞬间侧过脸，只是坚决不和我对上眼。但那眼中却落下了什么，闪闪发光——
仅仅如此就够了。这样就够了。
「我们……一定还能再见的……」
伊娜莉雅哭着说。
她不清楚这句话是否有传达出去。
因为他像股炊烟般无声无息地消去了身影。
世界再次失去色彩。曾经的安宁如今却显得遥不可及。
「好想见你……」
打从心底的渴望如泡沫一般飘渺，她的声音像是失去了父母的孩童般茫然无措。
她渴求着深爱之人的面影。
伊娜莉雅抱着自己，无声地流泪。
✦拂晓
清爽的夜风吹过。
我手握短刀一路奔驰。
艾薇说了。红色礼裙的魔女——是使用不干涉领域法阵的魔法使。以及那位少女有多么残忍。
她对砍人毫无踌躇。
她喜欢杀人。喜欢看着生命因自己流逝的模样。
然而，我对她的想法只有恐惧与怜悯——却没有憎恨。
分裂魔女并没有从我身边夺走决定性的事物。
可以的话我不想杀她。但不得不杀。二律背反的感情在脑海中相斥。
但，我已经决定要亲手结束这一切了。为此，我才亲自回到了这里。
我怀着觉悟，重新回到充斥瓦砾的世界，回到少女的面前。
魔女——卡露米娅。
对伊娜莉雅露出獠牙的魔女，重新映入我的眼帘。
『你是为何存在的——』
现在的我能够正面回答那个男人所提出的疑问。
「阿啦，还以为你逃了呢。不过你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呀」
她轻飘飘地歌咏着。
卡露米娅坐于从地面突出的瓦砾上。
世界沐浴在月光下，照亮了那双赤色与苍色的瞳孔。
她轻盈地跳下瓦砾，拍落衣服上的灰尘。
卡露米娅美到令人叹为观止。就连红色礼裙的不祥之姿也正衬托着她的美。
尽管如此，我也没有犹豫的理由。必须确实了结这个少女——在我这么想着时，她朝这里伸出了手。
「那你赶紧去死吧」
狂风袭来。有什么东西沿着她指尖所向飞出。
亚尔巴用右手——解咒(Dispel)法阵弹开了那东西。然而——
「……！」
有什么刺到了肩膀上。异物轻而易举地贯穿了肉体。
「——！？」
刚才破坏时她并没有立刻做出反击。太奇怪了。
「回报你刚才的攻击」
少女飘飘然的嗓音——
原来如此——那个无形的某物不是长枪，她是像扔苦无一样扔了两把无形之物过来。
亚尔巴不会重蹈覆辙，对手亦是如此。
不过——
他暗示在身旁守望的她。
下个瞬间，周围的景色忽然放慢。
快转——无须代价，将人的体感时间提升十倍。也不知是什么因果，身为乖离魔女的艾薇自身使用的魔法，竟然刚好就像是体现了乖离诅咒，真是讽刺。
故此，周围的动作变得非常之慢，而亚尔巴本人却能用正常的速度进行移动。
但就算有艾薇的法阵作辅助，那家伙的斩击还是像按按钮似的不停释放。亚尔巴用最低限度的动作回避着一旦接触就会即死的斩击。耳边传来了衣物被割裂的声响。
红色裙摆飘扬。少女优雅地踏着舞步，而由此产生的斩击却无比凶残。
亚尔巴屈身，一脸苦闷地瞪向魔女。彼此还有一段距离。
紧接着，两道蕴含着杀气的利刃自亚尔巴左右两侧逼近。
亚尔巴在两道利刃交错之前纵身一跃。
他一躲过利刃就直直朝着敌人突击。
然而她的脸上还挂着无畏的微笑。
刹那间——指尖有种违和感。他赶忙往后撤。
「……！？」
阵阵刺痛。他明明全程都在注意少女的一举一动。至少此前他都没正面接下过攻击。
视线追随疼痛来源后，他才察觉到失误。抬起的左手食指尖到小指尖都被截断了。
他的双唇打颤。
「怎么会……」
红色眼眸的少女看着一脸惊慌的亚尔巴笑了起来。
「那个高速化魔法真厉害呀。那种速度下接触到线还能瞬间撤离，反应速度可真是非比寻常呢」
线——她恐怕是像设陷阱一样，在周围布下了肉眼看不见的丝线。要是毫不设防就冲向对方，身体就会被切得七零八落。
卡露米娅趁胜追击地释放斩击。毫不留情的杀气直逼眼前。他趴在地面闪过那一记攻击。接着以蛇行躲过无数斩击。
「嚣张的家伙——」
他与对方拉开距离。亚尔巴十分冷静，并没有对此感到骄傲。
重整态势后，他屈身用完好无损的右手握刀，凝视着魔女。
「差不多该结束了，魔女杀手」
她直直瞪着这里。
忽然，耳边传出了烦人的声音。
——需要我帮忙吗？
「安静地看到最后，我们不是这么约好了么」
他唾弃似的回答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
看不见胜机。亲手获胜或许很难。
尽管如此，他还是举起刀正视魔女。
拼到最后一刻吧，他在内心劝戒自己，随后迈出步伐。魔女勾勒着嘴角，展开双手。
数道斩击层层相叠朝他飞来。太慢了。肉眼及肌肤都能感受到强烈的杀气。
太慢了，太慢了！
他如同猛兽般躲过那些斩击并思考着。
『这就是你所身处的世界吗』。
「啊哈哈！好厉害～！竟然这么敏捷地躲过看不见的斩击——！」
少女指挥似的挥动双手，亚尔巴在她挥出的斩击之中穿梭着想道。
——不，不对。
他细声呢喃。
一定比这更慢。
艾薇所处的世界。慢到摧毁了她的心。
悔恨涌上心头。以充斥胸口的烦闷为动力，亚尔巴大大一跃。
「唔噢噢噢噢！！」
他用缺了指头的左手挡在身前。突入包覆在少女周围的某物之中。在那瞬间，她的面色一凝。因为她身前的屏障出现裂痕了。
斩击——在快要接触到少女身体的前一刻，她释放的透明之剑挡下了那一击。
亚尔巴伸出的左手被斩断，姿势也被打乱。即使感觉到性命危机，他也没有退缩。
他一边呐喊着一边举起手中的刀。
击中——击中啊！ ——
手中的短刀慢慢陷入少女的胸膛。能感受到短刀穿过肋骨间刺破内脏的触感。
「啊……」
细微的惊呼飘入耳中。鲜明的触感自手掌传来。
但却完全没有成功击中的喜悦。
每次都是这样。刺杀人的时候总是哀伤又难受。
就在这时，少女的手搭上了他握着刀的手。
他惊讶地抬起头，和少女温和的表情对上眼。只有右眼是红色的瞳孔逐渐变化，转换成清澈明亮的蓝色瞳孔。
「谢……谢……您……」
她张开还在流血的口，豁然开朗地说道。
那句话，成了她最后的遗言。
她的身体失去支撑，倒向亚尔巴。
最后化成一闪一闪的尘烟融于空中。
魔女死后会灰飞烟灭。其他魔女也是如此。
烟雾升上天空。亚尔巴也不清楚她究竟去了哪里。
等回过神时，魔女已经连个影子都不剩了。就连附着在手上的血液都没有留下。他俯视自己的右手，全身都被空虚感所压迫。
「『谢谢』……吗」
所谓的魔女，究竟是什么。
如果说结束一切是否获得了什么，答案是一无所获。
只有包裹着全身的虚无感。
但自己，肯定是犯下了罪孽吧。刺入人体的触感，事到如今还令浑身颤抖不已。
——恭喜你。
某处传来了搭话声。就算抬头仰望，也只能看见一片虚无的黑暗。
哀伤的心情没能得到缓解。
只有亚尔巴独自一人站在四处散乱着瓦砾的土地上。
都结束了。所有一切。
在重重堆叠的尸骸堆上，他连自己得到了什么都不清楚，只是默默地感受着晚风。
「满足了吗？」
亚尔巴静静点头回应站在身后的少女。
战斗的勋章很快就被治好了。截断的手指、残留的刺伤都恢复原状了。
艾薇用着开朗的笑容迎接回到她的空间的亚尔巴。
「我为你准备了房间！跟我来！」
他任艾薇随意拽动。
他任由对方处置，将来一定也会就这么顺从着她活下去吧。
伊娜莉雅的面貌闪过脑海。
『这样做真的对吗』，这种疑问感觉在将来也会纠缠着自己不放。
亚尔巴会就这样怀抱着后悔与疑惑，一直在这座亚空间生活下去吗。
总感觉，忽然很害怕。
这事实令他忽然感到恐惧。非常细微，像是背脊发寒的恐惧。
亚尔巴被带到自己的卧室。一间只有床铺和几个书柜的煞风景的房间。
「欢迎回来。这里就是你的终点唷」
她转过身，开心的说。
「我累了」
他自然而然地道出口。
「想一个人静静……」
艾薇沉默着。她一言不发，凝视亚尔巴。
「你想一个人做什么？」
「累了想休息一下罢了」
平淡的语气让她面露不安。
「你恨我吗？」
那句话让他垂下头。接着将所有的憎恨表露在脸上，瞪向艾薇。
他没有开口。虽然没有开口，但如今显露的怨恨依旧传达给她了吧。
艾薇像在缓解气氛般用开朗的声音「你肚子饿了吧？」跟亚尔巴这么说说。
「你从很早之前就没吃过东西了嘛。我来给你做点料理吧！」
他望着看上去充满干劲的艾薇，缓缓点了点头。
「拜托了」
「交给我吧，我马上就煮好了」
目送她离去的背影，亚尔巴一个人独留在房内。
在安静的卧室中，亚尔巴慢慢从怀中掏出短刀。那把杀死卡露米娅的刀经水冲刷后变得很干净，刀面正反射出亚尔巴空洞的神情。
他非常自然地将刀刃对准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
如果人死后能转生，这样最快了——
————
『我一定会再去见你的……你也要来找我喔……』
握着短刀的手迟迟不肯动弹。
「……就算死后会转生，难道我又要依赖别人吗？相信她会来找我，就这么干等着吗？」
有确实能见上的证据吗？下次见到她时，我会记得她吗？
无处可去的不安就快压倒自己。
而他，只能深深想念如今只剩一个人的伊娜莉雅。
「『一定还能再见』是要到什么时候啊……」
她最后的笑容还烙印在脑中。
想现在就去见她——但是，伊娜莉雅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残留在眼眶的泪水落下之时——哐啷，手中的短刀应声落地。
不想就这么等着。
「饭做好啰——」
少女呼唤自己的声音。无情日常开始转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