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 忘卻raison dêtre 序幕

  傍晚。我和某位男子一同朝着桑斯塔威郊外的山顶前行。

  他正在我身后嘀嘀咕咕个不停。

  回过头后,能看见他一脸厌烦地把挡在脸前的枝叶撇开。

  我们的目的地是个城镇居民不怎么靠近的,有些隐情的土地。

  走在山间时感觉好像有谁在看着自己、与自己擦身而过的人又从前方走了过来,据说是因为发生了这种怪奇现象所导致的。

  爬山中途,我们看见了建立在树旁被草丛遮住的慰灵碑,感觉那些故事或许不仅仅只是传闻。

  「我们到底要爬到哪去?」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难道怕了?」

  「怎么可能!」

  他一脸不悦地反驳。那意外孩子气的言行使我不禁笑了出声。

  「笑什么啦……」

  「你知道这个地方叫什么吗?」

  「谁知道」

  「叫Red saucer。不觉得这名字帅得像个必杀技吗?」

  夕阳沉入视线远方的山脉,看着十分耀眼。站上山峰,便能将染上一片绯红的城镇一览无遗。

  没有其他人影。太阳就快完全沉下了。会在这个时间段特地爬上山的人应该只有我们了吧。

  一整片的茜色麦田,看上去好似被放了火一般,令人情不自禁沉迷其中的梦幻景色。

  「受到地形影响,城镇会被夕阳照得一片红。你不觉得这景色很美吗?」

  「所以才叫绯红之碟Red saucer?」

  「那倒不是」

  我回头望向身后的他。他的脸庞被夕阳染得像是在脸红一样。

  「这是城镇居民告诉我的。曾经,这片大陆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争,而这座城镇就位于战火的中心。许多人逃离城镇,被逼到了这座山上」

  「……喔」

  「Red saucer的红指的不是被夕阳染红的山。而是被追赶至山上的人们所流淌的血实在太多,把山脉给染上了一片血红」

  「喔,这样啊……」

  他厌烦透顶的表情看着真有趣。

  他嫌麻烦似的凝视着喷笑而出的我。

  话说回来,我的目的可不是和他一起眺望这副景色。

  我从口袋掏出一张纸片。那上头有着手绘的地图。上头标记的地点离这里只差几分钟的路程,只要沿着山峰爬一下就能到。

  「好了,我们去挖宝吧」

  我像个向导似的走在前面登上山峰。

  他——亚尔巴似乎是为了找人才来到这个地方的。

  而他想找的那人恰好就是我工作的场所,『米其诺micino』的店员。尽管对这因果感到过于巧合,但现在还是先专注于眼下的事吧。

  避开茶色花圃持续前进,便能找到立于地面,像个墓碑似的圆石块。

  明明没有相关的记忆,我却对这里感到莫名的怀念。

  我挖开石头周围,木箱的上盖便从中露了出来。

  「咦,这什么鬼?棺桶?可怕……」

  站在身后的他竟然说出这种话。

  「这对我来说可是比性命来得重要耶?」

  「是吗……?」

  不对,性命在我内心的优先级相当低,这个形容可能不太准确。

  我拍开上头的土壤,打开木箱的盖子。

  里头堆着书本堆。至少是没有放什么腐烂的尸体在里头。

  我拿起其中一本书。

  『66年,194日~』

  封面上这么写着。翻开确认里头的内容,上头充满大量的文字与绘画。

  而最开头则写着:

  『致明日的你』

  看见眼熟的句子,让我松了口气。

  毕竟在真的找到以前,这些书本的位置我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

  「那是什么?」

  他不知何时从身后探了过来。

  我没管他,手指在页面上滑过,阅读罗列于上头的文字。

  致明日的你。

  要是你记得写在此处的文字,那就不再需要这本日记了。

  但如果不记得的话,这本日记将是你的生命线。

  请务必详阅下述项目,绝不可弄丢这本日记。

  1、你无法死去。即使丧命也终会复苏。

  2、你的记忆会每24小时丧失一次。

  3、包含出身与姓名在内,你会失去之后获得的一切记忆。

  4、与此同时,外人也会丧失有关于你的记忆。

  5、失去记忆的时间点位在中午十二点。

  6、与你个人相关之外的知识能够被记住。

  基于以上六点,你的经验无法累积。也无法自杀。

  请将派得上用场的事情简洁记录在日记上。

  最后,希望你这一天过得愉快。

  这段文字会写在每一本我所持有的相同厚度的书本开头。

  算是一段例行文,同时也代表了书本主人是我。

  翻动页面,便能看到某人写下的日记。

  这是我失去记忆的第六十六年又一百九十四天后的日记。

  虽然想不起当时的任何情景,但像这样看着却让我时而发笑时而苦涩。

  尽管脑袋遗忘了,但或许我的内心深处其实还记得一切。

  四十年以前的日记——

  比他造访这座城镇更加久远的以前,我曾在这座城镇生活过。

  我是一个在各地旅行的流浪者,很少在同一个地点滞留。因为我基本上不会对地方与人们产生感情。

  只是旅行需要资金。我的旅行资金都是在当地寻找工作赚来的。

  开办诞生祭的桑斯塔威可说是找工作的绝佳地点。这个时期就连海外的人都会特地渡海而来,举城上下都十分热闹。广场上熙熙攘攘,挤满了自各国来访的人们,兴盛时期的店铺无论何处都嫌人手不足。

  那时,我就在『米其诺micino』当店员。

  当时由夫妇二人所经营的小店,与如今的大餐厅不同,只是间狭窄的小吃茶店。

  似乎是喜欢猫咪的夫人,从街上频繁出没的黑猫身上得来灵感,才取了小猫micino这个简单的名字。

  那时的夫人是临近生产的孕妇。她的先生又不是个机灵的人,除了料理以外的事都得由夫人一个人处理,因此他们才会招募人手。

  我代替无法长时间劳动的夫人在店内负责点单和结帐。

  我平淡地工作着。似乎还被他们提醒过态度不够亲切。

  但我并不是讨厌工作。尽管没有为人所需就会感到喜悦的高尚思维,但至少工作的时候我能放空思绪。

  他们两位欣然地接受了这样的我成为店员。我似乎很中意三人之间别无他意的闲谈。尽管彼此都会遗忘,或许重复了同样的话题无数次,但我依旧觉得那段日子不错。

  所以当时的我才会停留在此,频繁去往他们的小店吧。

  日记里详细记载着工作上的细节。夫人是个怎样的人、先生注重于什么。店里有哪些熟客。怎么做事会更有效率。

  那是我为了不再重复同样的失误而写给下一个我的信息。

  如今的『米其诺micino』同事们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呢。

  其实我压根不是新人,根本是大前辈。嘛、就算我这么说也没人会信就是了……。

  日记的最后,描述了夫人抱着婴儿的模样。

  生产后夫人便能重掌工作,不再需要招募人手了。也就是说,我的任务也在此结束。

  虽然失去了条件不错的工作,但当时的我应该只觉得「有点遗憾呢~」吧。

  不过,夫人当时有让我抱一次她怀中的婴儿。

  日记上满满都是关于婴儿的体温与不可思议的气味的描述。

  小小的生命、血脉的延续方式,我对此应该没什么感想。毕竟那时的我认为自己的人生和这种事无缘。

  然而现在的我却有点明白了。看着当时的日记内容还会感到温馨。同时也觉得那时的自己的思维还真奇特,有点感慨。

  婴儿的名字是米涅——与现在经营『米其诺micino』的女性同个名字。

  我曾经在她母亲之后抱过她,这种事所有人做梦都想不到吧。

  亚尔巴窥探着木箱,拿起其中几本日记观察封面。

  「好多……」

  「大概有一百年份,当然会多啰」

  他露出了有些嫌麻烦的表情。

  「一百年啊……」

  「正常来说现在应该要嗤之以鼻吧?」

  「我只是不太想继续牵扯下去了」

  他一副受够了的脸。

  「为什么?」

  「感觉又要被卷入什么麻烦事」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来这里?」

  我笑着提问,他便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你,知道对.我.无.效.……?」

  『什么意思呀?』我一边说着,一边朝他露出微笑。

  他抿起唇不再说话。

  那样的反应使我意外地感到怀念。

  我知道。其实我是知道的。

  「失去记忆的时间点位在中午十二点」

  我读出写在书本开头的句子。于是他便疑惑的:「什么?」。

  「我和你初次见面的时候,是几点呢?」

  「……」

  「没错。是中午前」

  「我还没说话耶……」

  明明如此,我却认得他。这代表——

  「你有不受诅咒影响的体质吧」

  不知道他是否对我的回答感到满意。

  不过,他脸上的严肃表情已经消失,僵着的身子也松缓了下去。至今为止的交流之中,我与他共度了难以理解的事态。我没有忘记他,而他也没有忘记我。

  明明这是件非比寻常的事,我却不可思议地相当冷静。

  可能是以前也经历过类似的事吧。

  他的目光一瞬间瞥向了我手中书本所夹着的便条。

  「你很在意这个吗?」

  我用手指夹起便条,在他眼前晃了晃。于是亚尔巴就像只猫咪一样,脑袋随着我手的动作转动。

  「这是从哪来的……?」

  他吐出和刚才相同的疑问,紧盯着我。

  「你想让我告诉你吗?」

  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严峻,但立刻就撇开了脸。

  「不想说……就算了。我可不想欠你人情」

  「因为我是不老不死的魔女吗?」

  他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露出厌烦的表情。

  「我到底为什么要跟来……」

  「我没打算打扰你们两位呀」

  为了安抚警戒不已的他,我这么说道。

  「你是为了与重要之人见面而来到『米其诺micino』的。这不过是你与她相见之前,一段打发时间的绕路,对吧?」

  「……」

  夕阳逐渐没入地平线。

  我转向他,他的脸被晚霞染上一片橙色,看上去十分耀眼。

  「如果你肯听完我的故事,我就把这张便条送给你唷」

  我这么提议后,他便再次叹了口气。

  我将挖掘时堆出的土堆重新埋回木箱上。

  尽管脑中对此情此景毫无印象,但看着被土壤埋藏的日记,胸口却隐隐作痛。

  埋完后,我这次从身上的包中掏出两本日记。

  一本还很新,是前几天刚开始用的。

  而另一本,则是夹着他深感兴趣的便条的日记。

  「如果不写在日记上,一切都会被遗忘。被我与所有人遗忘。所以我才将写满的日记收在木箱,换一本新的。我一直以来重复了无数次这样的行为」

  厚重的日记过上一年就没有能写的页面了。

  日记是将我与过去的自己相连的生命线。一旦失去日记,我将连自己所处的状况都无法厘清。

  曾经的我对那样的日子感到痛苦不已。

  不过,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这本就送你了」

  我将怀中那夹着便条的日记递给他。

  「……不,怎么能收下别人的日记啊。给我便条就够了」

  「日记是我希望你收下的」

  我硬是将日记塞给困惑不已的他。

  「那是我的护身符。就算已经写满了一年份的日记,我却还是一直留在身边。那本日记纪载了长久以来虚度时光的我所经历的转捩点。我希望你能知道那件事」

  「为什么……?」

  他一脸困惑。

  「因为我想道歉」

  那本日记写着距今一年以前的事情。

  然而我却能立刻回想起当时的分分秒秒。

  开头一如往常地写着注意规范。

  而内文则是某人密密麻麻的日记。

  其中数日的内容特别令人印象深刻。

  那天,是从我在杳无人烟的森林里与某位少年邂逅开始的。

  序言

  『寻找治疗失去记忆疾病的方法。

  或是找到能够以死亡终结这漫长日子的方法』

  我们的旅行目的,仅有这两项。

  找出两项之一的答案时,便是我们旅途终结之时。

  请你务必,将这件事放在脑海的一角。

  请你务必,不要舍弃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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