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宫寺琉实)
我明明缓慢地呼吸,却感到十分窒息。
我决定把这份窒息感归咎到炎热上。
所以说,这份难受绝对不是诞生自我心中「果然如此」的念头。
也不是因为自己贴心地佯装自然,背后却展现出了紧张。
当然也不是因为我注意到,纯有意识地将投注在那织身上的视线转移开来。
也并非因为察觉到纯体谅我,特地找话题和我聊天。
这一切都是因为太热了,因为热到汗水快把我的浏海弄得一塌糊涂。都是夏天的错。
我没有发现。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有点被热晕了头而已。
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我今天已经在心里决定要好好享受这一天才走出家门的,所以我不会去在意。
但是──我明明都已经决定不在意了,却只能假装没有发现。
我们登上了横滨地标塔大厦。这是上次我们来的时候没有去过的地方。他们两人说着什么电梯是以每分钟七五○公尺的速度上升、有个像是巨大水泥砝码一样的东西在稳定电梯厢体等等,比起观赏景色,他们两人反而更喜欢聊这类型的话题。虽然话语之间纯会向我解说,不过无论哪个话题他都不需要特别向那织说明。那织在一旁说了句:「既然都来了,你们不会想看横滨地标塔最重要的多段式巨型制动器吗?」纯回答:「网路上或许有。」接着也姑且让我一起看了他找到的影片,但我却都看不懂,于是我便偷看了一眼窗外──远远地注意到天使的梯子时我非常高兴,心里一边觉得自己像是想要吸引他人关注的小孩子一样,但我还是想要纯看看我这边,便主动向纯搭话:「纯,天使的梯子。」
结果──在纯抬起脸的同时,那织小声地嘀咕了些什么,纯也回应了一句。
「雅各的梯子──我只是想到还有《时空拦截》(注:1990年美国恐怖片,英语片名为《Jacob's Ladder》)这部电影呢。」
「确实有呢。」
纯之前不是说这是天使的梯子吗?「雅各?那才是正式名称吗?」
「雅各是天使的名字,所以我才说是『天使的梯子』……因为我觉得你会比较喜欢这种名称。」
「嗯,我大概比较喜欢『天使的梯子』这个名称。」
那是为我想出的话语。因为那段时光和那个词语都是专属于我的,所以我很坦然地这么说了,因为我是真的这么想──但是,那织又接着说:「天使的阶梯、林布兰光、上帝之光、云隙光、曙暮光条……存在着各种名称。宫泽贤治也曾写过『弹奏漫天光芒编织而成的管风琴』这句话。」而纯则回应她:「我记得是《春与修罗》对吧?」
我知道那织没有恶意。他们进行这种对话对我来说是日常风景,并不是刻意排挤我──但是我今天却没有余力能够接受这一点。
所以当那织说出「作为宗教系幼稚园毕业生,你还是至少记一下雅各这个名字比较好吧?」这种讽刺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火大,随随便便就把话题带了过去。
在名为日本丸的巨型邮轮上,也是差不多的感觉──上次我们也有来日本丸。我和纯两个人一起来的。当时纯兴致勃勃地参观船内各个角落,还一脸高兴地对我做了许多说明──今天并不是直接对着我,中间还有个那织。
「没去过的地方」一个个变成了「去过的地方」,而纯在「去过的地方」时的反应也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和我一起去的时候不同,毕竟这次他有聊天对象。
他和那织聊着我不懂的话题。
看着纯这般模样,我不禁这么想。
之前和我交往的时候,你是不是感到很不满足?
之前和我交往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努力迎合我?
我是不是一直让纯忍着不去聊喜欢的话题、想聊的话题呢……我确实让他忍耐了吧?对不起。
和那织聊着热衷话题的纯,他的表情看起来真的乐在其中,也是我喜欢的表情,但是靠我没有办法让他露出那样的表情,这一点让我感到非常不甘心、非常悲伤,也很难受。
和我交往的时候,纯快乐吗?
我觉得很快乐,但是他又如何?
纯一定会说很快乐,但那是他的真心话吗?还是出自于他的温柔?
纯当时最喜欢的人是我吗?
我最喜欢的人是纯没错,但是纯又如何?
虽然他说他已经放下那织了,但那是真的吗?还是谎言?
不过我绝对问不出口。
而且我不用问也知道。
只要看着纯快乐的表情我就懂,毕竟我们认识了十年啊。
他们两人……只有他们两人如此热络,当我落单时,我便会不禁一直胡思乱想。
我明明想要好好享受今天,我明明也有加入两人的对话,却感到非常痛苦。
可是、但是──就算知道这场比赛会输,还是不应该放水吧。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比赛。教练和学姊们告诫过很多次,比赛时要拼尽全力,不能表现出难看的样子,而我也是这么想的,才会拼尽全力战斗至今。
今天不也是一样吗?
嗯,今天也是一样的──我非得这样想,否则实在待不住。我真的忍无可忍。
我明明喜欢和他们一起出门,这是为什么呢?今天却让我感到非常难过。
参观完日本丸之后,在那织的强烈要求下我们搭乘了空中缆车。下了空中缆车来到户外,突然下起了雨。天气预报明明没有说会下雨,我身上也没有雨伞,四周的人均急忙地跑了起来──「去人多的地方撑伞会妨碍到别人吧?」今天早上那织要带阳伞出门时我还这么对她说,此刻我猛烈自我反省。当时那织还抱怨着说:「这是雨晴两用伞,说不定会派上用场啊。不带真的好吗?」并将伞留在了玄关。
早知道就听那织的话。
而且那织还准备了我那一份。
「虽然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在意晒黑。」那织当时虽然一如往常地这么毒舌地说,不过她还是好好地带上了两把阳伞。结果──我却拒绝了她。
虽说是场突如其来的雨,但不到豪雨的程度是唯一的救赎,即使如此雨量仍不足以给我慢慢走的勇气──在渐渐变强的雨势中,我的脚步不禁变得比两人还要快。我对这样的双脚感到焦急,回头看了他们好几次并调整了速度。慌慌张张逃入的红砖仓库门口人潮拥挤,我努力钻着人群的空隙,占据了深处的位置。为了确保躲雨地点我便急着跑了过来,也因此和两人拉开了距离──我想证明我并不是为了只让自己先到宽敞的地方躲雨,于是马上将我的所在位置用讯息告诉了纯。
正当我用手帕擦拭雨水时,缓一步来到我身边的那织毫不掩饰地对我说:「早知道就不要听你的,把阳伞带来就好了。」
「抱歉……我也觉得早知道照那织说的做就好了。」
那织脸上充满了「我就说吧」的表情,用手开始整理起头发。
「我平时都会放一把摺叠伞在书包里,偏偏今天忘记了……抱歉。」
「你没必要道歉啦。就算你有带伞,也塞不下三个人。」
「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是女士优先吧?你看,我的头发都翘起来了,衣服还湿透了,多亏如此我的内衣都透出来了……讨厌,超让人害羞的。」那织故意扭动身子,并拉了拉我的上衣──「琉实也透出来了。」
「真是的,你不要特地说出来啦!」亏我为了不要被发现,用手臂遮住了!
「不过你上面穿得比较多,应该比我好一点吧?我可是全透出来了。」
那织嘴上这么说,却只是不断拉着衣服甩水,完全没有擦拭自己淋湿的地方,我猜想她会不会是没有带手帕?毕竟这孩子老是会忘记带手帕和卫生纸。正当我莫可奈何地想把自己刚刚使用过的手帕递给她,此时很露骨地假装没有听到我们说话的纯,伸手指了指遥远的天空。「那边是晴天,再加上云现在在飘动,我想应该很快就会停了。」说完之后,明明自己身上也还湿着,他却若无其事地递出小毛巾给那织。「喏,拿去用吧。」
因为我是三人中第一个抵达红砖仓库的──我并不是想要自救,只是因为人潮一下子涌了进来,考虑到要找个可以让我们擦拭衣服的地方,我认为由脚程比较快的我先进来会比较好……我是为了他们两人才这么做的。
所以──我明白。纯会递小毛巾给那织也是没办法的,毕竟我也正在使用我的手帕,我理解这个情况下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但是看到纯用理所当然的感觉将毛巾递给那织,让我感到非常讨厌。
一句话就好……我希望他至少也问我一句。
他选择递给那织啊。我不禁觉得果然如此。
但是,即使纯问我「你要用吗?」,那织应该也会产生「为什么比起我,你先问了琉实?」这种想法……就这方面来看,纯这么做是对的。
虽然他这么做是正确的,但是却有种没把我放在眼里的感觉,彷佛在他心中标上了排名顺位一样,让我感到非常──非常地寂寞。我们明明三人走在一起,却有一种两人与一人的感觉,让我十分悲伤。
我的发型也是、服装也是、不习惯却还是努力化的妆容也是,甚至还擦了美甲,却因为突如其来的一场雨,让我的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一切的一切变得一塌糊涂,也彷佛一切都变得已经无所谓似的──我不要。
我不要。
我不要。
我不要
我不要──我希望他能告诉我,我是错的。
我想要他多看我一点。我想要他对我产生兴趣──这一切都不会实现。我很清楚。
事情明明并非成定局,我却只剩下这种感受。
这段时光彷佛在等待自己被宣告死刑一般,让我难受又痛苦,简直想要逃离这里。
但是我的脑中也传出「你没资格这么说」的声音。
我一方面想回应「拜托别说这种话」,却又有部分的自己想将那个声音化为支持。
我自己知道很矛盾,我和那织也谈过很多次,也认为就算在意过去的事情也无济于事,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会不禁有这种想法,无论如何都会再次回到以前的场所。
无论提出分手的我──无论甩了纯的我再怎么努力,都没有什么意义。虽然没有意义,但是一定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应该会比较好才对。
我只能像这样让自己去接受,我只能对自己的心情做了断。
因为当时的我,希望纯能够选择那织。
现在则是当时的后续。
没错,这下就能如我最初的希望发展了。如果我们没有分手,纯、那织,都会一直被自己的情感影响下去。二对一,是我输了。在开始这场胜负之前,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即使我早就知道自己会输掉这场比赛,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带着不试试看怎么知道结果的心情去尝试,而一切不过是如我预料发展罢了。所以──别哭。
还先别哭啊。
我的脑袋明明很清楚,我明明确确实实地明白,唯有感情追不上一切。
我已经决定今天要好好带着笑容,打从心底去享受了。纯和那织快乐的模样,不正是我喜欢的模样,也是我期望的身影吗?所以,还先别哭。拜托你,忍下来。
就是啊,还不可以哭,得忍住才行,礼物都还没送出去呢──啊!礼物!应该没有被刚刚的雨打湿吧?我有放进塑胶袋里,应该不要紧吧?
我一边注意不让纯发现,偷偷地确认了一下后背包。
我的礼物和那织的礼物──太好了,没事。背包没有湿到里面。虽然衣服湿了不少,但还好不是倾盆大雨。真是危险。
不过──若下了倾盆大雨,我也就不需要忍耐眼泪了。
在红砖仓库吃完午餐后,雨和纯说的一样停了。
「在晚餐前要怎么办?要先去逛逛里面吗?」
※ ※ ※
(白崎纯)
吃完午餐,我们到处去逛了红砖仓库内部的商店。有许多贩售时髦饰品的店家,也有几间贩售杂货的商店,逛着不会让人生厌。在排列着美国杂货的商店架子上,还有几个出乎意料的电影周边。虽然我觉得对不起琉实,不过我一边看着迷你模型车,并和那织聊得乐不可支。我还买了平时大概不会买的、出现在《捍卫任务》中的福特野马迷你模型车(我找了自己生日这个借口)。我们一边逛过各式各样的店家,她们两人逛着项炼、耳环之类的饰品、票卡夹和化妆包等小杂货,逛得非常开心──虽然她们说「今天可是纯的生日」而婉拒,不过我还是买了一条红色鞋子的项炼给琉实,还有一个草莓图案的发圈给那织。
是我自己想送给她们,灌注我平时的感谢之情。
来到户外,天气已经完全放晴了。
因为雨,身体虽然有湿气缠身的不快感,不过多亏太阳大到让我确信,骤雨留下来的斑驳水滩被晒干只是时间问题,就在我们前往山下公园的路上,衣服便完全被晒干──不过也说不定在红砖仓库逛街的时候就已经干了。也就是说,我当时沉浸到完全不会在意这些事情,而她们两人看起来也相当享受──在吃午餐之前,回过神来我发现琉实一直不说话。当时的琉实看起来像是在沉思,同时又露出丧失趣味般的表情,让我不断反省自己一直和那织聊着琉实听不懂的话题。因此看到琉实露出笑容,让我放下了心。
用毛巾擦了擦快干的长椅,我们坐在那里聊了一下天。我们聊了暑假的行程、功课的事情,虽然有些不着边际又有点零碎,不过对身为学生的我们来说,这也是和属于我们的世界相关的话题──现在还先这样就够了。
就在因炎热而尖叫的身体开始流下几滴汗水时,那织指着冰川丸号。「那个可以进去参观对吧?你们之前有去过吗?」她如此逼问,我和琉实则几乎同时点了点头。
和刚刚去的日本丸不同,我在第二次到访的冰川丸号船内能够保持平静。若我是第一次到访这船龄有三十年航海历史并经历过战争的船只,我一定又会再度进入自己的世界中吧──和那织一起。当然,有那织在身边会有崭新的发现,我也察觉到存在着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不过看到琉实对那织说「这里的神棚有放大宫冰川神社的神符喔」时,我不禁感慨地说了句「真亏你记得」。这次我们没有聊琉实无法加入的话题,而是好好地三个人一起参观了冰川丸。
离开冰川丸后虽然还有点早,不过我们决定前往中华街吃晚餐。
「难得你生日,选一间正式一点的餐厅比较好吧?」在我们决定要来横滨的时候,琉实虽然这么对我提议,不过比起严肃地吃饭,我觉得三人七嘴八舌聊天一边享受美食比较好,因此故意没有预约店家。我想这样一定会比较好玩。
我本以为错开了人潮尖峰时段,结果中华街的人烟简直多到要让人呛到,琉实不禁露出笑容说了句:「提早过来或许是对的呢。」──为了回应那织说想吃吃看中华粥的要求,我们在盛夏之中享用了中华粥;后来去路边摊买了煎小笼包,一口咬上煎小笼包的那织,感觉到嘴角喷洒而出的炽热汤汁而大呼小叫;当琉实一边吃草莓糖葫芦并自拍时,那织在一旁冷嘲热讽,结果当她自己也躲起来偷偷拍照的时候,又被琉实看到而吃了一记反击──我们没有选择驻留在同一个地方而是四处游走,果然是正确的。若要纠结今天是难得的生日这一点,对我来说只要能三个人一起玩就够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光是能看到她们两人开心的画面我便感到满足──这么说可能太装模作样了吧。不过这是我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我的视线和对着芝麻球大快朵颐的那织对上。「喏个……咕噜!抱歉,接下来呢?」
「吃饱了吗?」
「若要吃甜点的话我还有一点空间。如果吃饱的定义是八分饱的话,那我饱了。」
「那真是太好了。琉实呢?」
「我也好饱,甚至吃得有点过撑。纯吃饱了吗?」
「嗯,我们都吃了不少,虽然其中也有人说什么还有点空间啊、八分饱之类的话。」
「每天都过得像作弊日一样的人,胃的构造大概和我们不一样吧?」
「我听到了喔。怎么?你们想下海游泳?要回山下公园吗?要不要我推你们一把?」
我知道这段时光不久后就要迎来结束。要推一把的人是我。
我必须要自己推自己一把才行。
我的心意没有迷惘。先前我思考到甚至有些过头,事到如今不可能推翻结论。
只不过──最近几天,我一直游走在对这段关系会崩坏的畏惧,以及我认为我们一定不要紧的愿望之间。我一直处于这两个选项的夹缝中。若只是如此倒是还好。
我不小心察觉到──我们一定没问题这份愿望,实在是太过一厢情愿的想法,到头来我只是将一切全部推给琉实,并强迫她忍耐罢了。若是如此,这就不是愿望,而是对琉实产生的自私要求。我没有资格拜托她这么做,也没办法说出「今后也麻烦你一如往常」这种欠缺思虑的话。
留下的,仅剩畏惧。
畏惧?不,这是明确的恐惧。这是对于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之事所感受到的、清晰明瞭的恐惧。
尽管如此,我仍然必须说出口才行。
因为我喜欢那织。
因为今后,我也想要和她在一起。
未来我们的关系究竟会有何变化,老实说我并不知道。
我们之间飘荡的奇妙气氛,一定会被叔叔和阿姨发现吧。
所以这次,我不再隐瞒。若能和那织交往,我会将我们的关系告诉叔叔和阿姨、爸爸和妈妈。因为我认为,这么做才能在真正意义上达到公平。
只不过,至少──我唯一祈求的,就是琉实和那织之间能够保持良好的关系。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住在隔壁的两位青梅竹马……她们两人的话一定可以……不,别想了吧。
「好了,最后要去的是港见丘公园吧?」
「是啊。」琉实露出笑容中充满柔和的表情颔首。
「距离这里很近吧?我的脚差不多要以核弹级别崩坏了。」
「要是崩坏我就背你吧。」
「你背不动那织吧?我想你应该连站都站不起来,要是你太轻看那织可是会吃苦头的,总之肯定会伤到腰。」
「琉实,你想一个人先回家啊?那个纯竟然会说出要背我这种感人肺腑又廉价的台词,你竟敢还说什么会伤到腰,真亏你敢说呢!会不会太没神经了?」
「别说什么感人肺腑又廉价!早知道就不说了。」
看来没神经这一点姊妹臭味相投。
「骗你的啦,我超开心的,都快感动到哭了,我巴不得你立刻把我背起来。」那织抓住我的手臂蹲了下来。「我脚痛到再也走不动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在这横滨之地结束我的一生。下次见面的时候说不定我就只会说中文了。再见zoigin。」
我被蹲下的那织拉到差点失去平衡,还好我硬是稳住了。
「为什么是粤语啦!害我有瞬间没听懂。」之所以能勉强了解语意,一定是多亏了香港电影吧。「好了,算我拜托你站起来吧。」
「你明明说过会背我的……算了,既然你听懂了我的粤语,我就原谅你吧。」
放开了我的手臂,那织站了起来。嘴上那么说,不过她大概也对自己很挡路这一点有自觉吧──中华街的人潮就是这么拥挤。虽说时间几乎接近夜晚,却因为交错人们的热气和店家用火,这周边一带聚集着异常的热度。
走过中华街,在穿过高架桥的时候,缠绕在脖颈间极其湿黏的暑气稍微获得缓解,或许是水泥围绕的河川赠与了些许凉爽吧。
一边望着右手边元町商店街的拱门,我们朝着港见丘公园前进。隔着天桥渐渐地看见了广场,琉实便笑着说了句「从这里到公园会一直走上坡,鼓起干劲好好加油吧」并轻轻拍了拍那织的背,然后又转过头来寻求我的附议:「对吧?」
「是啊……应该说我也差不多累了──」
那织停下脚步。「我不行了。背背。」
「抱歉,那织,我的脚可能也崩坏了。」
「不行。你不背我,我可不饶你。」
「别说蠢话了,走吧。」
琉实拉着那织的手大步大步走上了阶梯。我望着这条在树木间的楼梯、望着两人的背影一边走向前。那织用混杂着痛苦呻吟的声音大声嚷着「这楼梯还要爬多久?」、「我的脚抬不起来了」之类的话。和本人成反比,每当她登上一阶,她的裙摆都会摇曳着飘动──一直盯着在面前左右摇摆的那织的屁股也不太好,于是我将视线往下。
我们和几个人擦肩而过,来到了广场。若我记得没错,离瞭望台还有一点距离。
看着一找到长椅便跑过去的那织,那速度简直让我想脱口说出「你怎么还有那种力气?」般快速。琉实则回头看我,对着我苦笑。
「我觉得光是今天一天,就把我一个月走路的量都用完了。」
「看来你会过上一个很少走路的人生呢……不过我的脚也挺酸的。」
「你们两个都太没用了……来,纯也坐吧。」
「你不坐吗?」
「这点路程才累不倒我,我的基础体力和你们两个不一样。」
我不经意地瞄了一眼琉实的表情。她会不会其实想坐却硬是让给我──看来没有这回事。
「那么我不客气了。」我坐到了那织身边。
「纯,我的脚都走到肿起来了,没有提供帮我揉脚的服务吗?」
「在这人这么多的地方怎么有办法帮你揉脚?」
「意思是说,只要人不多就可以吗?」那织探头,定定地注视着我。
「你在耍什么任性啊。来,我来帮你揉揉。」
琉实蹲到了那织脚边,缓缓地开始揉起她的小腿肚。她的动作十分熟练,大概是因为参加运动社团吧──嘴上边碎念却仍会帮那织按摩这一点,真的很有琉实的风格。
「真是的,我本来想让不背我的冷血男好好帮我揉揉的说……不过谢谢你。既然如此,就麻烦欠缺慈悲心的这位绅士好好帮我揉个肩膀吧。」
「看来你不管怎么样都想让我帮你按摩啊……」
「这话在真的很大的人面前我也不敢说,不过你想,我的胸部也算是不小,对吧?而且虽然我知道不太好,不过在阅读和用功的时候我老是会驼背,因此肩膀超级僵硬的,所以如果你愿意帮我揉揉肩我会很开心。而且你也并非不情愿吧?你可是可以摸到现役女高中生喔?可以揉到小那织的肩膀喔?老实说吧!你很高兴吧?你的脸上写满了你的喜悦喔?」
「才没写呢。」
虽然我不记得我脸上有写什么我很高兴,不过说了大话却什么都办不到,这份不中用是十分严肃的事实。如果只是按摩肩膀的话──「哪里觉得僵硬?」
「咦?你真的要帮我按摩?」
「是啊,不过只有一下下喔。」
以往我从没对任何人提过这件事,不过我对于放松肩颈颇有自信。
契机是在我小时候,看到妈妈一脸难受地转动手臂时,我主动问她要不要帮她按摩肩膀。大概是年幼的心灵感觉到妈妈因工作而疲惫吧。在我帮她按摩完肩膀后,听到妈妈说「肩膀放松许多呢,谢谢你」时,我感到很开心。现在回想起来,小孩子的握力根本不痛不痒,即使如此我有帮上妈妈这件事仍旧让我感到骄傲。
好像是那之后过了几天,买东西回家的路上,妈妈边说着「因为你前阵子帮妈妈按摩了肩膀」并买了书给我。自那之后,妈妈拜托我按摩的行为中混入了私心──不过我也有相应的义务感,认为自己必须付出可以购买一本书的劳力。
虽然现在我不会要求她买书给我,不过看到她一脸难受的时候,我还是持续地会询问她:「要不要我帮你揉揉肩膀?」多亏于此,我现在只要一摸到肩膀就知道哪里僵硬。
我把手放在那织肩上,像是在轻捏一般揉了两三次后,隔着被汗浸湿的上衣,我感觉到她脖子的筋相当坚硬。她的肩膀确实很僵硬。
我看准了僵硬的筋,大拇指慢慢加重力道。「这附近吗?」
「嗯!呼啊……就是那里……」她发出叹息般甜美的声音──应该说是娇艳的声音。
「你这什么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突然传来冷冷的语调。
站起身的琉实对我投以冰冷的视线。
「我想说帮她揉个肩……」
「我都帮她揉腿了,你还帮她揉肩会不会太奇怪了?那织,你也太得寸进尺了。」
「我也没想到他真的会帮我按摩啊……」
「你的意思是,错在帮你揉肩的纯?」
「我没有说是谁的错吧。」
「不,是我不好,所以你们冷静点,好吗?」
虽然我确实希望现在可以息事宁人,不过我太得意忘形也是事实。
「嗯……抱歉。」琉实的话语轻轻地飘落地面。「那织,你也休息够了吧?好了,还差一点就到了,我们走吧。」看也不看一眼坠落地面的话语,琉实抬起了头。
接着我们沉默地在树木间前进。虽然中途我有向琉实搭话,不过对话却始终无法持续。
我很擅长揉肩──我被这稚气的骄傲蒙蔽双眼而做了多余的事情,我对自己的肤浅感到羞愧。明明琉实都帮那织按摩脚了,我再帮她按摩肩膀确实有些过头,而且那织明明也不是真的想要我帮她按摩肩膀,这是得意忘形的我的过失……不过,那织摆出这种态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这样的互动更是我们从小到大不变的行为,琉实之所以会那么不悦是因为──上午的琉实也有点怪怪的。说不定,琉实或许已经察觉到我想说什么了。我要对那织──不,还是不要深究吧。要我一边想着这种事情一边表现出一如往常的自己,我恐怕是做不到的。而且即使我开始观察琉实,也没有确认事实的方法。我怎么可能问得出口。
踏上木板延伸的地面,座落在穿过树木彼端的瞭望台映入眼帘。还是看到它了。真不想在这种气氛下说出口──就算再怎么懊悔几分钟前的事情,一切也都太迟了。
结果我到最后的最后都……那织戳了戳我的后背。「对不起喔,说了多余的话。」
当我正想要说话时,那织穿过了我身边,并一手搭上了琉实的肩。她们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我听不见内容。在街灯的照耀下,两人的侧脸并不灰暗。
望着这样的两人,事到如今我这才体认到一件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的、理所当然的事实。
两人与一人──这就是我们三人的实情。落单的一人始终是我,搬到陌生土地来最先认识的重要朋友──她们两人总是在一起。身为独生子的我非常羡慕这一点,不禁希望自己能够加入她们。然而,我们始终一直都是两人与一人。
从小时候一直到现在这个瞬间都是。
这样啊──我真的太愚蠢了。我老是在思考肤浅而狭隘的事情。无论我怎么想,无论我和她们两人之中的其中一个人有什么发展,我都不具备破坏两人关系的影响力──我们一直以来都是两人与一人。得意忘形还会错意的自己真是太丢脸了。她们吵过多少次架、她们和好了几次、她们曾起过多少次争执、又是怎么再次开始与对方说起话,这一切我都知道。
我一直在她们身边看着这一切发生。
虽然她们老是爱争执,不过那两个人的关系没有脆弱到如此容易崩坏。
「到了!」琉实转过头来兴奋地大喊。
我不知道她们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踩上最后的阶梯,我站上了被灯光照亮的瞭望台──远处可以望见港湾的夜景以及海湾大桥。天空还残留着阳光,此刻还称不上是夜晚,不过遥远而闪亮的光源飘荡着确切的存在感──在延续到彼方却绝对不会和天空相交的灯光中,唯有海湾大桥的桥柱直指着天空。
我原以为见证夜晚序幕的瞭望台上只有情侣,不过其实也有全是男生及全是女生的团体,各自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谈笑风生。
我跑向站在瞭望台边角眺望夜景的琉实。
「终于到了呢,好久没来了。」我喘了一口气。「刚刚真抱歉。」
「抱歉什么?」打断我的话,琉实继续说道:「话说回来,真是漂亮呢。」
无需多言──她的字里行间透露出这样的讯息。
「虽然很美,不过和我想的不一样,不是高台。我还以为会有俯瞰风景的感觉。」
占据琉实身边位置的那织这么说道,琉实则用一如往常的态度回应:「刚到的时候,你不是还大呼小叫地说什么好美、好美的吗?」两人的话语中没有一丝杂质残留。
「我没有否定很美啊,我只是说出比我想像中还矮这个感想而已。」
这是两人定期性又常见的对话,也就是说现在是正常状态……不过话说回来,明明只是观赏夜景,真亏她们在这么短短时间内还能起口角。虽然这一点也很有她们两人的作风。
所以我也按照惯例,担任劝说一角:「别在看夜景的时候吵架啊。」
「我们才没有吵架。话说回来──你们两人单独来这里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当时我记得是白天,只是很正常地看了看风景而已……啊,还去了大佛次郎的纪念馆。」
「我记得那是个小说家吧?嗯,我们有去,我还记得。再来就是去参观了类似英国风的建筑物,对吧?就在那边的庭院远方──那时候是不是还正好在举办婚礼?」
琉实指出过去曾是英国总领事馆的地方。
「这么说起来,确实是这样。」
我还记得琉实当时说的话──在这种地方举办婚礼还真是时髦呢。
「那个什么英国的建筑物还可以进去吗?」
「应该已经关门了吧。」我用手机确认闭馆时间。「已经关了。」
「大佛次郎呢?」
「那边也……关了。我们来得有点晚。」
「什么嘛,也就是说那都是只属于你们两人的回忆?」
「我没有这个意图……以后再一起来吧。」
「就是说啊,以后再一起来不就好了。」
面对这么说的琉实,那织无力地回应:「以后再来啊……」
「总之,我们去英国花园吧!」
琉实拉着那织的手,朝着英式玫瑰园前进。继两人之后,我朝绿意盎然的一角前进,虽然非花季,却看到处处都还残留着盛开的玫瑰,其中还隐隐浮出孕育着光辉的白色及粉色矮牵牛──我不是很了解花草,还记得当时和琉实两人一起来的时候,对于玫瑰有很多种类这一点让我感到很讶异。因为妈妈喜欢花朵,因此我们家总是源源不绝会出现花,不过仔细想想没有出现过玫瑰。我和琉实约会结束回家后,我曾问过妈妈:为什么我们家庭院不种玫瑰呢?我还记得妈妈笑着说了「对我来说有点太过强烈」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如今再次仔细观察,我认为自己似乎能够理解妈妈那句「太过强烈」的意涵。虽然零碎,不过玫瑰的存在感十分鲜明,让人莫名有种想退却的感觉,透露出耀眼感。
「纯那么深受英国影响,果然会想要这种庭院吗?」
「是啊,不过大概不需要这么多玫瑰。」
「为什么这么说?」
「怎么说呢?大概是因为华美过头吧。」
「纯比较喜欢有成熟稳重气质的花吧──对了!」
彷佛在寻找些什么般,琉实环顾了四周后,和那织咬耳朵。「过来这里。」
我们进入庭院,来到位于深处的小凉亭……不,在这里用亭阁这个词语比较恰当吧。琉实指了指洁白小巧的亭阁长椅,示意要我坐下。
我乖乖听话,坐上了亭阁长椅,接着站在我面前的琉实和那织交换了眼神,从包包中拿出了小小的包裹──「生日快乐。」
「谢谢。我可以看吗?」
「嗯。那是我和那织一起选的。」
我打开了包装,里面装着岩波文库……为原型的书套和一本文库书。书套上用英文写着──《No Longer Human》,《人间失格》啊。而文库的书名则是《悬疑小说的创作方法》。我啪啦啪啦地翻了翻书本内容,与其说这是一本工具书,里面充满了悬疑作家(全是超有名作家)的采访集……看起来似乎相当有趣。
「这个书套看起来好时髦,谢谢你。」
这本文库恐怕是──「也谢谢那织,这本书看起来很有内容。」
「对吧?你肯定会喜欢。」
「没想到竟然可以收到这种礼物……真的很谢谢你们。」
「等等,还有一个。」
琉实又递了另一个小包裹给我。「这是我送的。」
打开包装,外观虽然一样是岩波文库……不过这个是拉炼包。里面有看起来可以放入文库书的绳带和笔环,拿来日常使用似乎会很方便。拉炼包上写的书名是《An Encouragement of Learning》,这次是《劝学》啊。原来如此,去图书馆读书的时候,或许可以拿来当笔袋。
「你还准备了两个礼物吗?谢谢你,我会拿来用的。」
「然后我的是这个。」这次轮到那织递给我。
「礼物还真是豪华呢,甚至都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了──」我边说着边打开包装,一本我曾看过的、尺寸较大的杂志书映入眼帘。《科幻电影的字体排印与设计》,这是我从以前就一直很想看的书。没想到竟然能以这种形式与它相会。
「你喜欢吧?」
「我一直很想看这本书。谢谢你们两人。」
琉实和那织互看一眼,接着绽出笑容。收到这么棒的礼物、看到你们这般笑容──会害我难以启齿。不过,若要表明心意的话,果然还是非今天莫属。
今天,我就要说出我的心意。这么下定决心的不是其他任何人,正是我自己。
我已经决定要在哪里告诉她们了,而那个地点并不是这里。
现在,我必须前往那个地点才行──只有我才能给出契机。
「好了,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今天很谢谢你们两人,我过得非常开心。」
我们走下先前爬上来的道路。和来的时候不同,我们没有出现任何争执,然而仅聊到皮毛的对话,却不断飘荡在漆黑的夜路。偶尔吹来的风摇动着树木,摩擦着树叶发出声响。
经过的长椅上坐着一对情侣,他们看起来简直像是在相拥。
琉实抓住我的右手臂;那织缓了一步抱住我的左手臂。
我握着两人的手──就像小时候三人牵手那样。
为了避免走散、为了不排挤任何一个人,只有现在这个当下,我们三人牵起了手。
两人的体温透过手心传了过来。我们已经不是小孩了。
或许从大人的角度来看,我们还是孩子,不过这双手已经不是小时候牵起的手。
走到狭窄的楼梯前,没有哪个谁主动先放开手,而是同时放开了手。毕竟这条路无法三个人并排行走。
自从牵起手后,我们便陷入一片静默──我们沉默地下了楼梯。
安静到我甚至时不时会回头确认两人是否有跟上脚步。
那织踢到脚,一时失去了平衡。我回头的时机刚好,紧急伸出手支撑住她的身体。接着琉实从背后询问:「没事吧?」
「嗯,没事。因为今天逛了很久……我有点没力气了。」
「走太快了吗?」
「不是,我不要紧……纯,我可以抓着你吗?」说完,那织抓住我的手臂。
我们在元町•中华街站搭上了电车,踏上归途。到了横滨站,车上的乘客换了一批,眼前空出了唯一一个空位。「你们坐吧。」我对她们两人说,而琉实则让那织坐下。琉实总是会优先那织的需求,今天也是──从小就一直是如此。唯一不一样的,只有和我交往那件事而已。然而琉实最终仍然选择了别离。
正因为我了解她这份温柔,正因为我一直在近处看着她这些体贴,我的心中也才会存在另一个自己,对没有选择琉实的决定提出异议。我知道,只有琉实一直都如此成熟,一直努力忍耐着许多事──但是,我不能用这一点当理由和琉实交往。
若要问原因,那就是当琉实发现我的真心时,她恐怕不会责备我,而是责备她自己,并后悔让我做出这种选择──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不会有任何人幸福吧。会让我想像出这种未来,琉实的温柔令我感到非常难受,也正因为我十分了解琉实,才会让我如此痛心。
「那织睡着了呢。」琉实低喃。
「毕竟我们走了很多路,我也累了。」
「你也很难得走了这么多路呢。」
到了涩谷站,电车乘客又换了一批。那织旁边没有出现空位,不过角落多出了一个空位。虽然琉实说「你去坐吧」,不过我拒绝了她的提议,并要她坐了下来。只有我站着就够了。
在同一班电车中,我们三人各自散落在不同处。
接着中途换了车后,我们三人又再次会合。
那织抓着扶手,我和琉实则拉着吊环。这段时光仅剩几分钟便将迎来结束。
抵达熟悉的车站,我们朝着家的方向前进。大概产生了回到熟悉之地的安心感,原本的寡言宛如幻影般消失。今天中午吃的汤咖喱真好吃、下次想吃松饼、日本丸意外地好玩等等,大家一边走着并回忆今天的经历。
今天真的很快乐。好久没有三个人一起玩了──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我的生日不过只是一个契机,虽然一天下来感到疲惫,不过光是看到两人一直说着好开心、好开心的模样,我便感到很高兴,出这一趟远门也有了价值。这让我不禁产生想要一直看着这情景的想法──正因为有这种想法,因此实在难抓提起此事的时机。我无法介入聊天的两人之间,即使想看准陷入沉默的空档,其中一边也会马上开口。
她们此刻没有丝毫争执,我多么想就这样看着她们喜悦的模样。
但是我非说不可。我必须打断她们两人的对话。
「要不要顺道去那座公园一下?」
我总算找到对话的空档,说出这句话时努力不让气氛变得严肃。
「嗯,好主意。不过纯竟然会这么提议,真是难得。」
「也没这么夸张吧?」
「可能吧。」
「什么嘛,真是随便。」
琉实像这样和我聊着天,而那织则形成对比,没有特别赞成只是陷入沉默。在前往公园的途中,我好几次把话题带到那织身上,她却总是给出暧昧的回应,即使琉实询问「那织,你怎么了吗?」,她也只是暧昧回一句「没有,没什么」并摇头,依然没有参与对话,不过看起来似乎也不是不舒服。
虽然很在意那织的反应,但我也束手无策地就这样来到公园──抵达了一切的起始之地,我们三人坐在凉亭的长椅上。琉实坐在我的身边,那织则坐在琉实身边。
「今天很谢谢你们。」
「不客气,我们才要谢谢你,今天很开心。」琉实露出笑容。
「我希望你们能听我说些话……可以吗?」
「这么正式是怎么了?」琉实看向我,她的讲话方式听起来有点刻意。
那织也只是用指甲「喀嚓」、「喀嚓」地把水泥上积蓄的沙子聚集起来,并一直保持沉默。「那织也愿意听吗?」我询问后,她简短回应:「嗯。」
「我要说的是关于大宫公园的后续。」
我对着坐在我隔壁的琉实说道。一直到刚刚为止嘴角还挂着笑容的琉实瞬间失去了表情。
「嗯。」
「抱歉让你久等了。」
「我才是,抱歉让你困扰了。」
「没有那回事。谢谢你说出心里话。」
正因为我理解了琉实的心情,自她向我提出分手那天起,接连不断的种种疑问才得以伴随后悔及反省解开──所以,我很庆幸能得知一切。我很庆幸有好好去烦恼。
而且让对方感到困扰的人是我才对。和琉实交往的期间,我的举动简直幼稚到被人批评也莫可奈何般无可救药,即使现在回想仍然像个孩子。
不过我当时也很认真,那就是我的全力。我就是如此不成熟。
即使是现在,在很多时候我也很讨厌自己的不成熟,就连躺上床钻进被窝时也会想「那样做真的好吗?是不是有更好的说法?」并开始不安、反省。我的生活中充满了这样的瞬间,而当时的我稚嫩到简直无法和现在的我做比较,一切都太过拙劣。
我和第一次交到的女友,体验过好几项经验。
我第一次作为恋人和女友牵手。
我第一次作为恋人紧紧拥抱住女友。
然后──也经历了第一次的接吻。
我们做了只有在小说和电影中看过的事情。
国中生的我和琉实一同体验了这些我曾经认为和自己没有缘分,不过同时也隐约认为未来大概会在某个时段经历的事情。无论是哪一项经验都很新鲜、让人害羞、难为情,做得实在不够好,也失败过无数次──不过,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我一边找了「没办法,琉实叫我过去」这种借口,并和她在校内偷偷见面;我们会特意选在车站会合;放学一起回家,一边聊起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在烦恼了很久的最后,还是觉得一如往常就好,便选了平时的装扮前去约会;琉实要来之前我会特地打扫房间;在父母、叔叔和阿姨面前故意表现出冷淡态度的时候也是──一切都非常快乐。
她自认稳重,却偶尔有点少根筋;
什么事都想自己一个人努力完成,因此很不擅长依靠他人;
总因为自己是姊姊便扼杀自我,优先那织的需求;
虽然很胆小却总是爱逞强;
对自己爱作白日梦的性格感到害羞;
用勤奋和努力掩饰自己的笨拙;
很在意自己的肌肉会不会太多;
既可爱又最喜欢孩子气的事物;
温柔而老实,不过有时很别扭,会做出令人费解的举动,好强到无法忍受自己因不甘心而哭泣──这样的性格十分惹人怜爱。她曾是我可爱的女友。
我有话必须要对这一位过去的女友说。
我们在一起明明很快乐──
我们在一起明明很幸福──
我们在一起明明让我心跳加速──
我必须告诉她,我喜欢的是别人。
我必须告诉她,我喜欢的是你的妹妹。
我曾思考过,或许和琉实交往进展会比较顺利。
但是在我思考「或许会比较顺利」这种事情的当下,就已经不对了。
因为既幼稚又无可救药的我,一定又会再次依赖琉实。
因为我会不禁仗着琉实的温柔并恃宠而骄。
而且我已经体认到,我喜欢的是那织──所以我不能选择琉实。
琉实,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谢谢你至今一直陪伴着我。
「然后,关于那些话的后续──」我站到了两人的面前。
快说。
我的身体僵直。
你得说出来。
我的双唇如此沉重。
来啊,快点说吧!
空气紧紧黏附在我身上。
你在拖拖拉拉些什么?
我深呼吸。
汗水滑过我的侧脸──我抬起了头。
她们两人注视着我。
我与她们视线相交。
「琉实,很多事情都很谢谢你。琉实总是会帮助我,我打从心底感谢你,也很尊敬你。谢谢你曾经和我交往。不过对不起,我没办法回应你的心意。」
我对琉实低下头。
琉实的眼中盈满了泪水,我却没有办法见证泪珠最后的去向。
我端正姿势,看向那织。
她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
她是我在决胜负前就放弃的女孩。
她是总会陪在我左右的女孩。
她是我能畅谈喜欢事物的女孩。
她是时常出乎我预料的女孩。
我直直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凝望着我打从心底想要永远在一起的女孩。
我想和那织一起阅读书海,一起观赏电影,畅谈很多很多事──当时在图书馆,我强烈产生这样的想法。我再次认知到我期望自己能够和那织在一起的这个事实,光是想像没有那织的生活,我便感到恐惧──我喜欢那织,喜欢到无法自拔。
无论是再怎么要好的人,在同样空间中度过同样的时光,呼吸同样的空气,也不可能会产生一样的想法。家人当然是如此,就连琉实和那织这样的双胞胎亦是如此,那么就遗传基因上毫不相关的人就更是如此。这种事情理所当然到甚至不需要言及,而这造就了作为生物、作为群体的多元化与强韧。
但是,有时候在不经意的瞬间,我和那织会思考相似的事情。是吧?我也这么想──那种时候我便能像这样同意她的想法。这一点让我感到非常自在,对于能和这样的人作为青梅竹马长久相处在一起,我甚至感觉到类似奇迹一般的牵引。而在这样的前提下,那织有时也会说出我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我能从她身上获得刺激──所以,我无法忍受自己失去那织。
无论是她光滑柔顺的长发;她笑起来时会弯成新月般水汪汪的大眼;她眼角的黑痣;看起来有点臭屁的鼻子;丰润的双唇;隐隐透出血管的肌肤;有张小巧的嘴却热衷于喜欢吃的食物,并塞满整张嘴的模样;阅读时会向前倾,进而拱起来的背;在她与因困意上头而摇摇欲坠的眼皮战斗时向她搭话,本人便会自以为回应得很自然,实质却有些大舌头地发出甜美的声音,并说出支离破碎话语的模样;托着腮帮子一脸无趣地嘟起嘴唇的脸;下一秒立刻像个想要有人理的孩子般缠上来的反差;会引用些艰涩熟语逞强着蒙混事实,实际上早已被阿姨和琉实看破,自己却浑然不知的地方;本人自以为装出来的完美伪装,周遭人将其认知成是有点奇怪又小做作的女生这一点;声称自己没有看电影和小说看到哭的经验,然而实际上只要浮现泪光,就会佯装打呵欠蒙混;对琉实的态度总是很毒舌,但是听到有人说琉实的坏话就会认真生气这一点也是──我全部都很喜欢。
「那织,我喜欢你。」
(插图007)
※ ※ ※
(神宫寺那织)
若喜欢的食物和讨厌的食物摆在一起,我只会吃喜欢的食物。
像琉实这种类型的人,会打从一开始便认定两边都必须吃掉。
既然两个并排放在一起,那么就代表两样都必须吃掉,毕竟以往都是这样。她一定会这样想。根据经验的判断在许多情况下都会省略掉思考,于是便不会去摸索要怎么样才能避免去吃不喜欢吃的食物。虽然这样或许也算是聪明精练的做法,不过我不喜欢。若没有确实告诉我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并且在得知后我能接受这个理由,我就不会照做。
我不想吃。
现在,我喜欢的人在我的面前,表示出他对我的好感。
我没有不接受他这个选项──只是,我想要他给出让我接受的理由。我想要他说服我,他非我不可的理由。我想要他明确给出不选琉实,而是非我莫属的理由。
简单来说,我想要获得安心。
纯烦恼了很久这一点我能表示十二分的理解,毕竟我一直在近处看着他直至今日,我当然了解。而我想要安心的这份结论,是建立在理解这一切后得出的。若人与人相处是不定形又不确定的暂时性力学,那么若有能让我放心的根据,现在有多少我全部都想要──唔……比如他已经完全没有把琉实放在眼里,只看得见我一个人之类的,简单来说,总而言之我希望他只注视我一人。我不要他并非完全属于我,我想听到他说他眼中只有我一个人。我希望他能回应我的这番想法,好几次设计局面让他只专注看我一个人,而这一切是否真的奏效?纯是否确实只专注在我身上──虽然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难搞,不过我想要证据,想要得不得了。
我不像琉实一样适应力好,要是积太多真心话会让我身体不舒服。我既麻烦又任性,只想做喜欢的事情,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无法成为所谓娴熟又懂事的好女孩。就因为我知道、正因为如此──
我希望他能接受这一切。我希望他能让我觉得他会接纳我。
「那织,我喜欢你。」
我很开心,我高兴到无法自拔。虽然我对至今为止的情感终于获得回报的事实近乎要哭泣,虽然我多么想当场跳起舞──我却希望他能够让我打从心底放心。
我希望他能够证明,自己心中对琉实已经没有残留任何情感。
我希望他能够让我不抱丝毫忧虑,告诉我他非我不可。
我希望他能够对我说很多、很多次喜欢,直到我全身沾染着他的心意,甚至会满溢而出。
我想说的话永无止尽地涌现,当场我仅仅只是回覆他一句「谢谢」而已。
虽然我有很多非常想说的话,不过我姑且将「这次轮到你来追我了喔」这层含义加诸在回应他的话语中──原因虽然也和不能在哭成泪人儿的琉实身边喜形于色一股脑说太多话有关系啦。应该说我也只能这么做,现在这个情况完全不是能谈话的气氛,就算是我也有这一点贴心的,我那轻抚她后背的慈悲心尚未枯竭──而且纯没有办法担任这份职责,我也不希望他这么做。
所以只能由我来做了。
一直到琉实停止哭泣为止,我们一直驻留在原地。我说过很多次「纯,你可以先回去」,但他却只是露出迷惘的表情,迟迟不愿回家。我想纯一定是真的很担心琉实,而且惹哭琉实他一定也抱有罪恶感,他肯定觉得此刻若回去会显得很无情──不过,既然事已至此,真希望他留我们两个女生在这里就好。
虽然由我来安慰被甩的琉实,这个画面完全就是地狱。
但是我却兴起接下这份职责的念头──因为我没有接受过琉实的安慰。
我不知道我们维持这个状态过了多久时间,至少停驻到妈妈甚至还传了「你们几点才要回来?」的LINE讯息过来。我一边心想真不希望再发生更多纷扰,但是琉实又没办法回覆,只好由我回应讯息。不过因为LINE这个契机让现状有变动,就结果上来说也很令人感激──虽然不知道看到哭肿双眼的女儿,妈妈是如何又会推敲出什么结论,不过总之妈妈没有发脾气,这方面就结果上来看也没有问题。
那天晚上,妈妈来到我的房间。我不需要问她理由也明白为什么。
正当我想要好好品味终于获得告白的实感,世界却又把职责强压到我身上来──虽然是无所谓啦,毕竟妈妈可以询问内情的对象只有我。
「我可以问发生什么事吗?」
「嗯。」我一边回答,盘算着该说到哪里──不,根本不需要思考,我不会重蹈覆彻,步上琉实的后尘。「纯今天向我告白。」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正在思考要怎么做的时候你就来了。」
「你只是想说这句话吧?真是不坦率。总之我大概清楚了,既然这样也不是我出面就能解决的事情──不过说老实话,看到那织一脸喜悦我大概就猜到是什么事情,因此也没有那么担心。」
「什么跟什么啊?让人莫名火大。」
「意思就是要你们别小看当妈妈的。真是遗憾啊。」
留下这句话,妈妈离开了我的房间──那是怎样?真的好让人火大。我莫名感到生气,举起抱枕朝着紧闭的门板丢过去,不过当然没有打到任何人。
不过,我的目的已达成,我毫无隐瞒地告诉了家人──和琉实不同。
隐瞒父母而孕育的恋爱或许比较有趣,不过那种关系随时都能解除,而且父母可没有当事人想得那么天真。既然这样,还是将一切摊牌,阻碍会比较少。
好了,应该已经不会有碍事之人闯入我的房间。迎来这一个人的时光。
我捡起滚落地面的抱枕,一边吐出一口气并躺上了床。
呼~终于尘埃落定…………纯说他喜欢我耶!!!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话题投机的人是我,可爱度我也不输琉实,我本来就隐隐约约猜到结果会是这样了。话虽如此,他对琉实还存有残留意念的可能性并不为零,若要逼问我是否真的没有一丁点疑虑,我当然是还心怀芥蒂,不过现实中「我好像会成功」的感觉相当庞大也是事实──呵呵呵!
那个纯说他喜欢我!!!啊啊,真让人伤脑筋!
嗳,这样、是不是就代表我的情感终于、好不容易开花结果了,对吧?
这就表示他终究还是败在我的可爱、魅力以及伟大之下了,是吧?
不妙,一松懈我的表情肌彷佛就要融化。
(插图008)
充满了极致欣喜的胸腔缓缓地压迫肺部,甚至让我感到有些窒息。我一直在琉实身旁静观着她最先品味到的初恋,不知不觉间我开始觉得未来若要有恋人,我希望那个人可以是纯,但是这不过是经过理性处理后得出的结果,所以我对于将此作为初恋的开端感到有些许抗拒。这份感情若要称为初恋,实在有些太过整合,有种是从某处切割出来的东西一般过于方正而人造──我本来是这么想的,然而就像石子经年累月在水流中被削圆了一样,回过神来我的初恋化为漂亮的球体滚落心中。
实在太长了,出奇的漫长。若要用纯的语言来比喻,那就是遇到黑石板的猿人获得了智慧,并乘坐发现号朝着木星前进般漫长──小小的黑石板,不,是哈儿智慧手机奏响音乐,打断了我甜美的陶醉。也因为我的意识漂泊到库柏力克的宇宙去,我带着说不定是纯的期待看向画面,结果是社长。嗯,我早就知道了。毕竟才刚告白,一般来说不会主动传LINE吧?就算是纯也不会。
我看到通知中心显示出「今天如何?」的文字。
我现在没有那个心情,决定不已读就这样放置。
我还想要多沉浸一下。不如说让我沉浸其中吧──明明他刚告白的时候,冷静还能并存于我的心中,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的现在,身为我优点的聪明度也消失到不知何处,仅剩纯粹的喜悦席卷而来,让我自然而然便会想露出傻笑。我的脑袋已然成为废物,甚至暂时没有办法拾起消散而去的聪明。
应该说我根本做不到吧?
毕竟我才刚听到纯说喜欢我喔?各位不觉得考虑到这一点,我已经算十分冷静了吗?
你以为我有多想听到这句话?
你以为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讨厌,都怪琉实哭出来──害我当下只能说一句「谢谢」而已。我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多到简直数也数不清,根本不是亿或兆的等级,而是有像恒河沙或是阿僧只般那么多──这我有些说过头了,没有这么夸张。不过我是真的有几句更想说的话、更应该说的话。结果,琉实却……不,那样就好。如果当时的冲动吞噬了我的思考,或许我真的就仅剩少许的冷静了。仔细想想,当时被迫处于必须强制性以客观角度看待事情的状况,还真是令人感激。琉实,谢谢你喔。
好了。
要一边关怀姊姊大人的心灵,我还有今后的各种事情必须去思考。因为要是我们开始交往,就能完成至今为止我一直被喊卡的各种事情了,对吧?
纯会像这样逼近我,一边说着「那织,我喜欢你」并亲吻我,接着我们便直接躺上了床做了些事情,在紊乱的气息当中他颤抖的指尖一点一滴褪去我的衣物,在解开胸罩的时候还花了点功夫……啊啊!真是不检点!
嗯,我希望纯可以主动进攻。
我想要纯热情地索求我。
他稍微强硬一点也没关系──不如说强硬一点对我来说可以比较安心,也令我开心。
我果然还是希望他能用紧迫盯人的气势来向我告白。说些像是他只看得见我、他的眼中容不下我以外的人之类的话。若要再更露骨一点的话,比如他恨不得想马上紧紧抱住我、非常非常喜欢我到无法自拔,几乎压抑不住冲动──甚至连我的骨头和内脏都惹人怜爱般,我希望他能用这种气势来向我告白。这么一来,我也能安心委身于他。还好,我还只说了「谢谢」一句话而已。
和那个黄金周假期的时候不同,我完全不打算进行勾心斗角的拉锯战。现在的我可是非常温柔的,我就不经意地将我的要求传达给纯吧?在不会演变成诱导的范围内。
好,既然这么决定,那就打电话……不,等等,现在我的隔壁有一位痛哭流涕的姊姊大人在,这样是不是有点欠缺体贴之心?要是她偷听我打电话可就麻烦了。算了,这些事情等见面的时候,我再当面跟他说吧。毕竟才刚刚发生那些事,也没必要胡乱去刺激隔壁邻居的心灵。
话虽如此,若琉实一直被失恋影响也会让我感到绑手绑脚,必须得想想该怎么样让我的血亲放下情伤才行──这是我该担心的事吗?嗯,是我该担心的事吧。
算了。
至少今天我就好好地沉浸在喜悦中吧。虽然我讲了这么多,尝试使用思考来控制自己飞扬的心情,虽然我努力压制自己因太过兴奋导致感情的压力上升,不过我差不多也要迎来极限了──不,我早就濒临过好几次极限。
纯说了「我喜欢你」喔。
他用那么认真的表情说喜欢我呢。讨厌啦,我都害羞了。我也喜欢你。
啊啊,我的回合真真切切、确确实实地来了。
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