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幕

  1

  我们一下船就一路走上通往天女馆的斜坡。只要抬起头,便能看见那个巨大怪物般的影子横亘在前方。每次雷光闪烁,就会将那诡异的轮廓烙印在视网膜上。

  我们从双开门走进天女馆,立刻在黑暗中听见一阵怒骂。

  「我都说不要了!万一我们掉进海里,你打算怎么负责!」

  「抱歉──不过,根据我的经验,我觉得行得通。」

  水晶灯亮了起来。是千都世学姊按下了墙上的开关。蛭谷学姊和阿望学长的身影浮现在玄关大厅的中央,他们脱下了兜帽,面对彼此。

  「你的墨镜怎么不见了?」

  须贝这么一问,佐村就用心虚的表情耸着肩说道:

  「因为很碍事,所以我把它丢进海里了。」

  「很明智的判断嘛。」

  梅子学姊笑了。我惊觉不对劲,说道:

  「等等,院濑见学长人呢?」

  大家都环顾玄关大厅──

  「因为很碍事,所以我把他丢进海里了。」

  佐村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被梅子学姊打了一下。

  随后,门被打开,院濑见学长出现了。他用虚脱的表情说道:

  「不好意思,我刚才去吐了……」

  我们松了一口气。

  玄关大厅铺满了深红色的地毯。右手边有柜台,正面挂着一幅画有山水和天女的巨大水墨画。我们分别从左右──也就是东西两侧的走廊前往各自的房间。我的房间在东侧。走廊上留下一个一个潮湿的鞋印。

  「晚点得打扫一下。」须贝说道。

  天女馆的通道错综复杂,被门分隔成好几个区块,而且连一扇窗户都没有,走在里面就会让人方向感大乱。我向阿望学长发问。

  「话说回来,为什么这里要设计成这种类似迷宫的构造?」

  「跟东京迪士尼乐园一样。」

  「东京迪士尼乐园?」

  「那里会借着填土和植栽,让游客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园方就是靠着这种手法来维护梦幻的世界观。这座迷宫也可以隔绝外部和内部,维护戏剧的世界观。」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可能是兴致来了,阿望学长继续说道:

  「而且,这座迷宫也带有咒术般的含意。」

  原本保持沉默的蛭谷学姊发出「咿!」的一声短促尖叫。

  「阿望安尊将戏剧视为一种咒术般的过程。观众借着进入剧场体验故事的行为,使虚化为实,使实化为虚,在虚实的界线徘徊。然后观众会沉浸在故事之中──遭到诅咒。随着故事迎来结局,诅咒也会被解除。走进迷宫意味着死亡,走出迷宫就意味着重生。安尊的目的是让观众在活着的情况下,达成精神上的轮回转世。」然后,这次他朝须贝回过头。「迷宫自古以来就具有避邪的含意。为了让『邪恶之物』在迷宫中徘徊,避免其入侵──」

  「我开始觉得恐怖了……」须贝磨蹭自己的双臂。

  ──砰!一个用力关门的声音响起。我们一看,便发现蛭谷学姊消失了。她刚好抵达自己的房间。须贝耸着肩说道:

  「『邪恶之物』离开了。」

  「听说蛭谷学姊曾经诅咒天崎学姊,那是真的吗?」我问。

  「很抱歉破坏你的梦想──」阿望学长说道。「是真的。」

  我们面面相觑,走向各自的房间。

  2

  我一走进自己的房间便放下行李,松了一口气。

  室内装潢混合了各式各样的文化。举例来说,折上格天井似乎承袭了神社或佛寺的风格,墙壁上的花纹则让人联想到清真寺的装饰。不过,一种强烈的美学贯穿其中,构成神奇的平衡。这就跟融合了希腊悲剧、能剧、京剧等各种剧种的阿望安尊的戏剧作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我在冲澡的时候,刚才的话题在我的脑中复苏。

  『走进迷宫意味着死亡,走出迷宫就意味着重生』──

  我已经身在死亡之中。我颤抖着,祈祷自己能够重生。

  我换好衣服,前往中央大厅。目前还没有人到场。这里的美丽构造令我屏息。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球体,最底部有圆形的舞台,观众席呈碗状,围绕着舞台排列。东西南侧都有门,北侧则有舞台与桥。天花板上有一幅天女们正在跳舞的巨大绘画。

  我站到圆形舞台的中央,望着天花板。铁制走道与灯具排列成一个圆,以免破坏中央的景观。中央描绘着类似阿拉伯纹样的几何花纹,就像神的眼睛一样。我感受到飘浮般的晕眩,其中混合着某种既视感。感觉像是心脏受到冰冷的风吹袭……

  这个时候,门被打开,千都世学姊现身了。她一跟我对上眼便露出微笑,踩着高跟鞋走到我身旁。然后她望着天花板说「真漂亮」。

  其他社员们很快就来了,现场开始吵闹起来。须贝站在圆形舞台中央,发出猴子般的呐喊,确认回音的大小。

  「太棒了,这是专为舞台剧设计的场地!」

  「在这里也能听得很清楚!」

  身在观众席边缘的佐村这么喊道。须贝身边的梅子学姊睁大了眼睛。

  「奇怪,佐村仔,为什么你的墨镜又回来了?」

  佐村露出洁白的牙齿,竖起拇指说道:

  「这是备用墨镜~!」

  梅子学姊一脸傻眼地叹了口气。

  阿望学长一到现场,我们便开始排演。结束基础练习后,我们立刻开始练习《三界流转》。经过三个小时的练习,我们随便解决晚餐之后,再次开始排演。我们渐渐被一股奇异的热情吞噬。阿望学长就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似的,很严格地指导我们。

  「不行不行──!」阿望学长对我说道。「你要连『停顿』都好好演出!你知道音乐的最高杰作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阿望学长说道:

  「──是『无声』。小说的最高杰作是『白纸』,电影的最高杰作是『黑暗』,戏剧的最高杰作是『停顿』。空白与黑暗之中包含着一切。别忘了我们的演出是玷污了时间和空间,摧毁最高杰作的行为!」

  如果是几天前的我,应该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我现在能够立刻领会这番话。就像麻布被浸泡到清流之中,于是水与光立刻渗入其中一般。或许是因为我早已死去。

  到了晚上十一点,排演终于结束了。

  「演得好,你演得很好……」

  阿望学长拍打我的肩膀,这么称赞。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觉得自己彷佛能达到他所追求的境界。我还能继续进步──我这么想。

  当然了,前提是我能够活下来。

  3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马上再冲了一次澡,换上睡衣并倒到床上。我累得不得了。头就像被铅条贯穿一样沉重,体内则像是塞满了潮湿的沙子。虽然肉体渴求睡眠,大脑却非常清醒。风雨变得愈来愈强了。我闭着眼睛过了三十分钟,却还是睡不着,于是我打开床头灯,从行李箱里拿出抗焦虑药物。自从认识美里之后,我就几乎不再吃这种药了……

  这个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我的背脊因此冻结。

  我环顾屋内,寻找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我旋转衣帽架的分枝,拆下来握在手里。虽然长度只跟做面包用的「擀面棍」差不多,但总比空手好。

  敲门声再度响起。我战战兢兢地打开门。

  ──出现在门外的人是千都世学姊。

  可能是还没有洗澡,她身上的衣服跟刚才一样,脸上戴着口罩。

  我松了一口气,把「擀面棍」藏到背后的裤头里,邀请她进门。

  「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觉得有点害怕。」

  她陷入沉默,最后轻轻握住我的手。雷声响起。黑色的眼睛随之晃动。

  「没事的。」我虽然不知所措,还是对她摆出笑容。

  「嗯……」千都世学姊点头,定睛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她微笑了一下,忽然抱住我。我感觉到柔软的触感,闻到一股香味。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为了尽量舒缓她的不安,用拥抱回应她。

  「窈一,我喜欢你。」

  「……谢谢你。」

  「……你有其他喜欢的女生吧?」

  我吓了一跳,放开她的身体。千都世学姊的脸上挂着悲伤的微笑。

  「你怎么知道?」

  「如果这样还看不出来,我就不配当女人了……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喜欢她?」

  「她──」我想着美里。「个子很小,很可爱,有点冒失,可是头脑很好,喜欢看书,很擅长演戏,充满神秘感,总是距离我很遥远……我不知不觉间就喜欢上她了。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我是真心喜欢她。我想大家都是这样的吧。」

  「是吗……」千都世学姊的眼里盈着泪水。「真令人嫉妒。」

  然后她笑了一下,递出「擀面棍」。

  不知何时,她把藏在我背后的东西拿走了。

  「……这是防身用的东西。原本是拿来挂外套的。」

  「你根本不必这么戒备吧。」

  千都世学姊笑了。我伸手收下棍棒。

  ──但是,她突然把手抽回,让我失去了平衡。

  这个瞬间,她巧妙地迅速钻进我的怀里──

  吻了我。

  我睁大眼睛。她用眼睛露出调皮的笑容,说「你中计了」。

  「刚才那是我的初吻耶……」

  「没关系,因为隔着口罩所以不算……我不会放弃的。」

  (插图016)

  千都世学姊在门前回过头,笑着对我挥手。

  「别忘了还有最后一次约会喔!」

  说完,她便离去。我竟然也有能跟那么迷人的女孩结婚的未来……我这么想着,一个人把「擀面棍」装回原位。空气中还飘着一股甜甜的香气。

  我犹豫了一阵子,最后将所有的抗焦虑药物扔进了垃圾桶。

  关灯并钻进被窝以后,更加强烈的孤独与恐惧向我袭来。我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因此颤抖不已。我的心里想着三郎和美里。真希望他们能陪在我身边。

  我想起美里的体温与心跳声──

  4

  用力敲门的声响将我惊醒。有人在房间外大叫。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时间是凌晨三点──风雨的声音仍然没有停歇。我打开门,便看到须贝站在门外。他用苍白的脸色说道:

  「出事了……!有人死了……!」

  我睁大眼睛。然后,我立刻追上跑起来的须贝。我们跑进一条死路。

  「可恶!走错路了,这边才对!」

  我们迷路了几次,好不容易才抵达中央大厅。我不禁发出呻吟。有人被一条绳子吊在圆形舞台的上方。我慢慢靠近。

  ──是院濑见学长。

  他穿着连帽的蓝色雨衣,有水从他身上滴落。绳子绑着他的颈部,有血从额头上流下来。绳子的另一端延伸到环绕天花板一圈的照明用铁制走道,固定在防止摔落的栅栏上。我低声说道:

  「出现第三名牺牲者了……」

  一股异味飘了过来……仔细一看,院濑见学长的正下方有一滩呕吐物,千都世学姊跪在一旁干呕。轻抚她背部的梅子学姊指着上方说道:

  「她好像是看到院濑见的额头,才会觉得恶心……」

  须贝抬头望着院濑见学长,皱起眉头。

  「他的额头中央钉着一根钉子……」

  阿望学长、佐村和蛭谷学姊从西门抵达现场。蛭谷学姊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佐村赶紧撑住她的身体。阿望学长说道:

  「外头有暴风雨,不可能渡海──既然如此,就表示杀死院濑见的犯人就在我们之中。而且这里没有讯号,所以也不能对外求救……」

  我们暂时陷入沉默,面面相觑。就像是要打破紧张的现状,须贝说道:

  「不管怎么样,我们先把院濑见学长的遗体放下来吧。」

  「不行──!」我赶紧说道。「谁都不准碰遗体!警察抵达之前都要保持原状。要是随便乱动,有可能会破坏重要的证据。」

  「是、是喔,说得也是,抱歉……」

  须贝挥舞双手,表示自己没有别的意思。佐村从圆形舞台往上看。

  「要怎么样才能爬到那个走道上?」

  北侧舞台的方向有两条装着灯具的铁制走道,沿着桥延伸到圆形的走道。整体看起来就像古典的「钥匙孔」形状。

  「从舞台两侧的阶梯爬到栅顶上面,再从那里走到沿着桥排列的走道上。」

  阿望学长指着走道这么说。须贝问道:

  「奇怪,阿望学长,你的左手怎么了?」

  「啊啊,我不小心扭到了。」

  阿望学长秀出包裹左手手腕的绷带,露出苦笑。我问:

  「栅顶是什么?」

  「就是所谓的猫道,用来维护布幕或灯具等设备的走道。」

  我们走进舞台的右侧。各式各样的杂物堆放在地上,积满了灰尘。有个地方垂挂着好几根粗绳子,但我不知道用途是什么。

  通往栅顶的阶梯很窄,是铁制的简易构造。虽然观众看得见的地方很讲究,后台却俭约得彻底。

  「走这里要小心一点──」

  相当于大楼二楼的楼梯间有个很大的洞。我们跳了过去。

  我们爬到相当于三~四楼的位置,站到栅顶上。控制舞台装置的钢索与滑轮整齐地排列着,从脚下的缝隙可以看见舞台上的情况。

  「走这里──」阿望学长打开南侧的门。这条路通往我们刚才从下面看见的走道。

  我们经由这条走道,往圆形舞台走去。虽然构造很坚固,也装有扶手,但因为能透过金属网看见地面,所以令人不禁腿软。在这里负责灯光的工作人员应该很辛苦吧──我心想。观众看不见这份辛劳。其他五个人在下面看着我们。抵达圆形走道之后,我用下面的人也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绳子绑在扶手上!」

  阿望学长弯下腰说:

  「他的脖子上有吉川线。指尖被血染黑了。看来是被勒死的!」

  「谁是吉川宪啊!」佐村大声反问。

  「是吉川线!线条的线!就是脖子被勒住的时候,抵抗的痕迹!」

  我们走下走道,移动到东北侧的会议室。昏倒的蛭谷学姊醒了过来,出声哭泣。刚才回房间一趟的千都世学姊跟我们会合,我们便围着圆桌坐下。我率先开口说道:

  「暂时整理一下资讯吧。昨晚,练习结束的时间是十一点。遗体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两点五十分──」千都世学姊说道。「梅子在两点四十分的时候来到我的房间──」

  「我当时睡不着,因为暴风雨的声音很可怕。所以我去了千都世的房间。我们决定去散步一下,无意间走到中央大厅就发现……」

  梅子学姊说到这里便颤抖起来。我问:

  「──然后呢?」

  「然后,我看到遗体就觉得很恶心,所以吐了。」千都世学姊说道。「后来,梅子跑去叫人,须贝和佐村就先来了;接着须贝去叫窈一,佐村去叫阿望学长过来。」

  「原来如此──昨晚,有人在十一点以后进入中央大厅吗?」

  「我──」阿望学长举起手。「因为精神很亢奋,我直到十二点都在练习发声。」

  「不愧是阿望学长,这就是一流人士……」

  佐村一脸崇拜地说道,梅子学姊就无奈地摇了摇头。千都世学姊说:

  「……好像没有其他人了,可见犯案时间是十二点到两点五十分之间。这段时间,谁有不在场证明?」

  须贝和佐村面面相觑,两人一起举手。须贝说道:

  「佐村在十二点左右到我的房间,跟我一起聊了电影和AV女优的话题。」

  「AV女优……?」梅子学姊皱起眉头。「谁会在很累的时候聊这个啊?」

  「男生一起过夜的时候,一定要说出自己喜欢的女生和AV女优,否则就不能睡觉。」

  须贝用正经八百的表情这么说,佐村则深深点头。

  「呜哇,好恶……」梅子学姊打了个寒颤。

  「我……」蛭谷学姊稍微举起手,用哭腔说道:「一点到两点的时间,我都跟阿望待在一起……我在跟他抗议。因为我气得睡不着觉……我觉得在风雨那么强的时候出海很危险。」

  「真缠人。」佐村小声这么说,被阿望学长责骂。

  「我跟窈一从十二点到十二点十分左右都待在一起。」千都世学姊说道。

  「咦──!」梅子学姊睁大眼睛。「你们在那种时间做什么?」

  「我们在接吻。」千都世学姊若无其事地说道。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交互看着我们。就连蛭谷学姊都暂时停止哭泣。不知为何,我在情急之下说出「那个不算」,觉得自己好像连脖子都胀红了。

  咳咳──阿望学长清了一下喉咙。

  「目前还没办法锁定犯人。好,我们暂时分成两人一组,展开调查吧。」

  「两人一组──!」蛭谷学姊发出哀号。「要是跟犯人分在同一组怎么办!」

  「到时候──要好好监视对方。」

  阿望学长用平淡的语气这么说,蛭谷学姊便哑口无言。经过抽签,我跟须贝一组,千都世学姊跟蛭谷学姊和阿望学长一组,梅子学姊和佐村一组。

  ──经过一个小时左右的调查,我们再次到中央大厅集合。

  梅子学姊与佐村的小组从仓库找到约四十公尺长的钢索。

  然后,梅子学姊突然叫道:

  「我知道犯人是谁了──!」

  接下来,我们展开一场推理大战。

  5

  「只要思考犯人是怎么把院濑见吊起来的,就能知道真相。」

  梅子学姊这么说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犯人把遗体拉到了那么高的地方。也就是说,只有力气大的男生才办得到。」

  「确实没错。要把一个人拉起来可不容易。」须贝这么附和。

  「我有异议!」佐村喊道。「犯人是经由栅顶把遗体搬到上面的走道,再用绳子绑住脖子,把遗体放下来的!那样虽然也很累人,但靠女生的力量也办得到!」

  「不,那是不可能的──」阿望学长说。「通往栅顶的阶梯途中有一个洞。以现场成员的肌力,没有人能扛着遗体越过那里。」

  「果然还是只能从下面将遗体拉上去……」千都世学姊说。「院濑见的体重是几公斤?」

  「我、我猜应该有六十公斤吧……」蛭谷学姊说。

  「要把一个六十公斤的男生拉起来,果然还是只有男生才办得到。」梅子学姊说。「犯人先是爬到走道上,将这条钢索穿过走道下方的铁管并垂放到地上,再用另一端绑住遗体的躯干。然后,犯人从走道上下来,用尽全力去拉垂下来的钢索!把遗体拉上去之后,再把钢索固定在这个圆形舞台下面的铁架上。接着,犯人再次回到走道,把绳圈套到遗体的脖子上,并拿回钢索……须贝仔和佐村仔有不在场证明,再来只剩下阿望学长和纸透仔。而且,阿望学长不可能犯案。」

  梅子学姊看着阿望学长。他解开紧紧包住左手腕的绷带。

  「呜哇,超肿的,而且颜色好恐怖……」须贝说。

  「我在开船的时候,因为大浪的冲击……练习结束的时候突然肿起来,就请梅子帮我包扎了。」

  「原来如此,靠这种手腕确实办不到……」

  佐村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便集中到我身上。我开始冒起冷汗。

  「所以,梅子学姊想说我就是犯人吗?」

  梅子学姊一脸尴尬地点头。于是,千都世学姊叫道:

  「不可能,窈一才不是犯人!这样太武断了!」

  「那你说,女生要怎么把遗体拉上去?」

  千都世学姊暂时皱起漂亮的眉毛,陷入沉思。然后,她一下子抬起头,说了「跟我来」。

  我们走进舞台侧边,来到吊挂着许多绳子的地方。

  「这些绳子是什么?」我问。

  「这里叫做『绳场』,作用是升降吊着灯具和布幕的『吊杆』。」

  阿望学长实际拉了绳子给我们看,布幕便降了下来。千都世学姊说:

  「布幕是非常重的东西。这条布幕大概有六百到八百公斤重吧。我们之所以能靠人力拉动那么重的东西,就是利用所谓的『平衡力』,借着重量来保持平衡。」

  她指着堆在一旁的铁块。

  「我想说的是,只要懂得运用力学,方法其实很多。比如说,用钢索的两端分别绑着遗体和自己的身体再跳下去,或是使用动滑轮的原理……」

  「原来如此……」须贝发出感叹。「对了,舞台也有可以把人吊在半空中的机关吧?」

  「你是说『吊钢丝』吧。」佐村弹响手指。「建造天女馆的时代就有那种机关了吗?」

  「据说最初的起源是江户时代的元禄十三年。」阿望学长立刻答道。「森田座的歌舞伎《大日本铁界仙人》中,饰演曾我五郎的初代市川团十郎就曾经飞越半空中。你书读得不够啊。」

  「不好意思……」佐村深表佩服。

  「这里应该也有电动的『吊钢丝』机关,但钢丝根本没办法延伸到遗体的位置,想必跟这次的事情没有关系。」

  「虽然有点扯远了,但大家同意女生也有可能犯案吗?」

  千都世学姊这么说,梅子学姊就勉强点头回应了。

  6

  「那么,差不多可以让我们说明重要的发现了吧?」

  阿望学长这么一说,梅子学姊便歪起头。

  「重要的发现──?」

  「我们知道院濑见死亡的确切时间了。」

  「你说什么──!」佐村睁大眼睛。「阿望学长还会验尸吗?」

  「当然不会啊……」阿望学长一脸傻眼地说道,然后指着院濑见学长。「你们看那个。他的左手腕戴着看起来很贵的表吧?那是智慧型手表,具备侦测心跳的功能,可以跟手机连线并留下纪录。」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院濑见学长的手机。

  「哦哦!」佐村发出欢呼。「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院濑见的房间。我们不得已,只好破坏门锁闯进去。靠着脸部辨识就能将手机解锁。我们用一条线把手机垂挂下去。就算额头上插着一根钉子也能顺利启动。」

  大家的视线集中到阿望学长递出的萤幕上。

  「一点二十一分有侦测到心跳的异常。手表好像自动通报了119,可惜这里没有讯号。五分钟后的一点二十六分,心脏就完全停止了。」

  「这、这就表示,在那个时间见面的我和阿望都有不在场证明吧!」

  蛭谷学姊的表情亮了起来。

  7

  「那就奇怪了──」

  我这么一说,蛭谷学姊便回过头来,狠狠瞪着我。

  「哪里奇怪了?」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不论是谁都不可能犯案……」

  「什么意思?」

  「请跟我来。我想请大家看看我们发现的事实。」

  我们走出西侧的门,经过好几个区块,前往玄关大厅。最短路线看似是南门,但其实是西门。我问道:

  「话说回来,院濑见学长遇害的地点在哪里呢?」

  「应该是建筑物外面吧。他接到犯人的邀约,穿着雨衣外出,就被勒死了。」

  千都世学姊这么说,其他的成员也点点头。

  「原来如此,这就是大家的共同见解──」

  这个时候,我们刚好抵达目的地。阿望学长环顾四周。

  「这里有什么──?」

  「请看地板。」

  「地板──?什么都没有啊?」

  「没错,这里没有原本该有的东西。这个玄关大厅的地毯容易吸收水分,而且干得很慢。就连我们昨晚抵达时的足迹都还留着──所以,假设院濑见学长是在外面被勒死的,这里就应该留下搬运遗体的痕迹才对!」

  「啊啊!」阿望学长惊讶得大叫。「原来如此,你说得对!也就是说,院濑见并不是在外面遇害的。既然如此,为什么遗体是湿的?」

  「与其思考遗体为何是湿的,不如思考遗体是在什么地方被弄湿的。」我说。「天女馆没有窗户。所以,除非经过这个玄关门,否则不可能被雨淋湿。既然如此,就只能用自来水了。每个房间都有淋浴设备。犯人特地在浴室里将遗体淋湿,再搬到中央大厅吊起来。请看这个──」

  我打开天女馆的平面图。

  「这个用斜线围起来的位置就是铺着地毯的地方。这些也全都是不容易干的材质,所以用普通的方式搬运就一定会留下痕迹。虽然也可以先把遗体搬过去再用水壶等东西浇水,或是先在地毯上铺垫子再搬运,有各种方法能钻漏洞,但从犯人忘了在玄关大厅动手脚的情况看来,犯人很有可能没考虑到地毯的事。我想应该不太可能是反其道而行。那么,在搬运方面,只有两个人能够不经过这些斜线区域──那就是佐村和蛭谷学姊。」

  大家的视线集中到两人身上。佐村吞了一口口水,蛭谷学姊的表情开始抽搐。

  「不过──」我继续说道。「从十二点到发现遗体的时间为止,佐村都跟须贝在一起,所以他绝对不可能犯案。剩下的人就只有蛭谷学姊了。」

  「我也不可能!」蛭谷学姊大叫。「院濑见的心脏停止的时候,我都跟阿望待在一起!对吧!」

  她求救似的环顾其他人的脸。所有人都一脸困惑。

  「并非不可能──」我说道。「你知道院濑见学长戴着智慧型手表,所以利用了这一点。你动了手脚,操弄死亡时间……我现在就示范给大家看!」

  8

  移动到中央大厅后,我说道:

  「你把院濑见学长叫到自己的房间,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这个时候,颈部留下了吉川线。但是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断气,只是昏过去而已。然后,你为了制造院濑见学长是在外面遇害的假象,替他穿上雨衣,在浴室将他的全身淋湿。接着,你把他搬到中央大厅,把钉子打进他的额头。只不过,你没有让这根钉子成为致命伤。我想目的应该是让别人误解死亡时间吧。然后,你连接钢索和绳子,把绳圈套到院濑见学长的脖子上,经由上方走道的铁管,将另一端绑在圆形舞台下的铁架上。」

  我从舞台左侧拿了一个假人过来,假装它是院濑见学长,将绳圈套到它的脖子上。

  「这样就完成定时装置了。接下来只要进行简单的操作即可。请跟我来──」

  我们走出南门,登上阶梯,进入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有很大的窗户,能将舞台一览无遗。这里有好几个装着旋钮或控制杆的操作面板。

  「从这个『调控室』可以操作舞台的照明和音响设备。虽然已经相当老旧,但还有些机关可以运作。阿望安尊经常使用『旋转舞台』与『升降台』来制造舞台效果。我想起这件事就调查了一下,果然发现──那个圆形舞台会旋转。」

  我转动操作面板的旋钮。

  ──啊啊!大家这么叫道。

  圆形舞台应声开始回转。我加快回转速度。钢索被圆形舞台卷动,将假人往上吊挂起来。

  「蛭谷学姊调整好速度以后,就去见了阿望学长。这段期间,钢索会被慢慢卷动,最后将院濑见学长吊到半空中──使他丧命。蛭谷学姊看准时机回到中央大厅,制造发现尸体时的状况。」

  蛭谷学姊浑身颤抖。她一脸苍白,流着冷汗。

  「都是猜测……」她低声这么说,接着立刻用狰狞的表情大叫:「全都是你的猜测!这根本不是确切的证据!我不会被定罪!」

  我经过适当的停顿,冷静地说道:

  「现在,我们暂时回去思考『犯人为何将遗体淋湿?』的问题吧。犯人有必要制造院濑见学长是在外面遇害的假象。为什么呢?恐怕是因为房间里留下了决定性的证据,来不及处理的关系──」

  我们面面相觑,然后朝蛭谷学姊的房间迈出步伐。

  蛭谷学姊发狂似的大叫:

  「没用的!那里没有!什么都没有!」

  房间的门被锁上了。阿望学长说道:

  「──钥匙!」

  蛭谷学姊摇摇头。这个瞬间,阿望学长用力踹了门。

  「住手!没有!没有!没有!我就说没有了!」

  蛭谷学姊哭喊着。

  阿望学长使出浑身解数,将门踹开。

  我们屏息以待。

  有好几个稻草人偶被钉在正面的墙壁上。阿望学长咽下口水,然后快步走到墙边,开始从墙壁上拔下稻草人偶。于是──

  「找到了!这里有爪痕!上面还有血迹!这就是不折不扣的证据!」

  「不准动──!」

  我们回过头,看见蛭谷学姊用枪口指着我们。佐村睁大眼睛。

  「『M360J SAKURA』──!」

  他一看到枪口指着自己,便发出咿的一声尖叫。千都世学姊被手枪握把殴打,因此倒地。

  「千都世学姊──!」我喊道。

  「都是院濑见的错!」蛭谷学姊歇斯底里地尖叫。「明明有别的女人,还敢玩弄我的感情,甚至把病传染给我!他活该去死!去死!你们全都给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她每说一次去死,就会用枪口依序指着每一个人──

  我望进枪口,感觉到自己的脸色正在发白。

  蛭谷学姊发出疯狂的呐喊,然后奔出房间。我们暂时维持举起双手的姿势,愣在原地。我在千都世学姊的身边蹲下。

  「……你没事吧?」

  「嗯……」千都世学姊按着右眼说道。

  「她简直是疯了……」须贝低声说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最好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先观察情况吧……」

  阿望学长依然举着双手说道。

  9

  过了一阵子,须贝说道:

  「怎么有一股烧焦的味道……?」

  「好像真的有点臭……」梅子学姊用鼻子嗅着味道。

  然后,灰色的烟沿着天花板,飘进房间里。「啊啊!」阿望学长喊道。我们跑到走廊上。右手边有火焰正在熊熊燃烧。地板是一片火海,墙壁也烧了起来,即将延烧到天花板。将头发抓乱的蛭谷学姊站在火焰的另一头,用吓人的声音大叫:

  「去死!去死!全都给我去死──!」

  「你这个臭女人──!」

  须贝怒吼,往前作势扑过去,却被火焰阻挠。

  「啊哈哈哈哈哈──!」

  蛭谷学姊仰天狂笑,消失在转角处。

  「糟糕,万一火势延烧到玄关大厅,我们就逃不出去了!」

  额头冒出冷汗的阿望学长叫道:「走这里──!」

  我们开始奔跑。阿望学长打开门。猛烈的火势喷了出来,于是他赶紧关上门。

  「只能绕远路了!」

  我们再次起跑,好不容易才抵达玄关大厅,却不禁停下脚步。深红色地毯已经化为一片火海。火焰轰轰作响,即将吞噬一切。巨大的天女画有如八万劫中大苦恼,在阿鼻焦热地狱被灼烧灵魂的罪人。

  「回头,回头──!」阿望学长转过身来,火舌舔过他的背部。

  「其他逃生口呢──!」我喊道。

  「没有了……!」阿望学长用呼喊回应。「没有其他逃生口了!只能灭火!」

  然后他跑了起来。我们追上他的脚步。天女馆已经化为一片灼热的地狱。

  「不要吸入浓烟──!」佐村大叫。

  途经岔路的时候,阿望学长说道:

  「女生先去中央大厅避难!男生去拿灭火器!」

  两个女生点点头,奔向中央大厅。男生则往东北侧跑去──再次碰到岔路的时候,佐村叫道:

  「我记得那边的房间也有灭火器!我去拿!」

  「不要啊佐村,太危险了!」阿望学长大叫。

  「灭火器愈多愈好!」佐村从口袋里取出墨镜戴上,竖起拇指说:「I'll be back!」然后冲进火焰中。

  「佐村──!那个笨蛋!」

  「我们快走吧!」我推着阿望学长的背。

  我们一抵达储藏室便打开铁门。「走这里!」我们往水泥房间的深处前进。建材后面有三支20型的灭火器。「好耶!」须贝握拳叫好。

  这个时候,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糟了──!」阿望学长冲到门边。「我们被关起来了!」

  他使劲转动门把,还用身体撞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让开──!」须贝用灭火器的底部猛力敲门。我也跟他一起敲,门却文风不动。「可恶!」须贝用灭火器砸向门。他呼吸急促,眼泛泪光。「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闷死在里面!」

  「烟跑进来了!」我大叫。

  「用这个塞住缝隙!」阿望学长脱下T恤,打着赤膊把衣服压在门的上缘缝隙。须贝也上前帮忙,维持这个姿势连连咳嗽,高声大叫:

  「谁来救救我们啊──!」

  这时门突然敞开,两人于是往前跌倒。

  佐村抓着灭火器站在门外。

  「让你们久等了,宝贝。」

  佐村笑着说道。须贝用有点复杂的表情说:「谢了,魔鬼终结者。」我们马上站起来,抓着灭火器奔跑。然后,我们来到须贝的房间附近,停下脚步。

  ──某种东西正在燃烧。

  形状像是人的某种东西……

  须贝捡起掉在旁边的黑色块状物,说道:

  「是真枪……这就是疯女人最后的下场吗……」

  「小心连我们都步上她的后尘!」阿望学长这么说道,把T恤丢给须贝。「你去房间里把衣服弄湿!拿来当作防烟口罩!」

  须贝点点头,打开门锁后走进去。

  留下来的我们彼此使了个眼色,开始奔跑。

  ──我们一踏进中央大厅,千都世学姊便一脸担心地跑了过来。

  「没事吧?」

  「没事,一切都很顺利。」

  「唉,别说胸毛,我连肚脐的毛都烧焦了……」阿望学长说道。

  原本看着萤幕的梅子学姊站起来,用全身摆出胜利姿势。

  「好耶~!钓到了!录影也清清楚楚!」

  「作战成功──!」

  阿望学长握拳说道。我们发出欢呼,彼此鼓掌。

  我仰望天花板。那里已经没有吊挂任何东西。我说:

  「辛苦你了,院濑见学长──」

  院濑见学长脸色苍白,一边喝着宝特瓶里的水,一边举起右手。

  「没想到他只是被吊着也会晕……」千都世学姊说道。「害我捏了一把冷汗。」

  「那果然是院濑见学长的呕吐物吗?」我问。

  「没错,所以我临时想办法蒙混过去了。」

  「我的心脏差点就停了。」院濑见学长把黏在额头上的钉子拿下来,用手指弹了一下。

  「蛭谷学姊的演技好逼真喔。被枪口指着的时候,就算知道是演戏,我还是捏了一把冷汗。」

  「呵呵呵,谢谢夸奖。我好久没有这么投入了。」

  我一赞美,蛭谷学姊便露出可爱的笑容。

  这个时候,东侧的门敞开了──

  「情况不妙!大家快逃啊!」看到他拼了命跑来的样子,我感到很悲哀。须贝来到靠近中央的地方,却依然没有察觉异状。「你们在做什么?还不快点!」

  然后,他一看到蛭谷学姊的身影便发出一声尖叫,终于开始观察四周。他看到院濑见学长的身影,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这是怎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喂……!」

  然后他跑上圆形舞台,抱着头环顾四周。

  「什么啊……!这到底是怎样啊……!」

  我登上圆形舞台,跟须贝对峙。须贝大叫:

  「我们被火海包围了,得快点逃啊!」

  「阿望安尊专为《吉祥天女》建造了这栋天女馆──」阿望学长用清晰的音量说道。「最后一幕会将天上的阳光引进馆内,以无限的光芒重现天女带来的光明遍照──也就是救赎。」

  然后他举起右手示意,沉重的声响便从上方传来。阿拉伯纹样的天花板分裂成六块,最后显露出正圆形的夜空。

  暴风雨已经开始趋缓,风也停了。冰冷的雨水淋湿了我和须贝。

  「这样就暂时不必担心了。」阿望学长这么说道。

  我深深吸气──然后吐气。接着,我说:

  「我们来谈谈吧。」

  10

  天女馆就是决战的舞台──!

  发觉只要在暴风雨之中举办「地狱集训」就能执行这项计画的我,立刻拨打电话给阿望学长,跟他约时间见面。他的协助在这项计画中是不可或缺的。

  我前往阿望学长的房间,在同时装饰着天狗面具、星际大战的海报与写着「克己心」的书法作品的荒谬装潢之中,谈起自己的推理。

  「一开始,我以为犯人是播放预录的影片,假装自己在家,然后趁着这段时间杀死黑山学长,借此制造不在场证明。但是后来,我得知当时没有社员是预录影片,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然后,我想起一件事。肉身佛遮住镜头的前后,画面有点不对劲。那个时候,龟背芋盆栽的影子形状改变了。这也就表示,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光线角度改变了。换句话说,画面转暗的前后是在不同的时间拍摄的──没错,黑山学长才是预录影片。」

  其实这是我观看眼睛里的记忆上百次才终于注意到的事实,但我这么解释。

  「──我们来整理一下时间顺序吧。黑山学长和犯人在遇害当天之前就拍摄了画面转暗之前的影片。然后到了那天,我们正在连续排演的时候,犯人把自己的画面切换成影片,前往黑山学长的家。因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演员身上,所以没有任何人发现。犯人抵达黑山学长家之后,黑山学长也把自己的画面切换成影片了。」

  阿望学长睁大眼睛。我继续说道:

  「犯人换上肉身佛的服装,杀死黑山学长──这个时候必须先关上隔音室的门。这么一来,附近邻居就不会听见枪声。然后,犯人拍下画面转暗之后的影像,跟画面转暗之前的影像衔接成一部影片,在黑山学长的画面中播放。黑山学长暂时坐在椅子上,最后有肉身佛出现……的影片。这个时候,犯人利用那个房间里的音响器材,设定播放枪声的时间。接下来只要打开隔音室的门再回到自家,配合影片演戏,就能伪造不在场证明。附近邻居听见的枪声其实是录音──」

  「先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黑山要做出协助犯人的举动?」

  「阿望学长,那天是你的生日对吧?」

  阿望学长哑口无言。我继续说道:

  「我想,黑山学长原本应该是想要给你一个惊喜。肉身佛的出现引起一阵骚动,画面暗下来之后,黑山学长的身影就突然消失了。然后阿望学长家的门铃响起,一打开门,拿着花束和礼物的黑山学长便站在门口……原本的安排可能是这样吧。」

  「黑山……」阿望学长的眼眶湿了。「对了,难道那个东西是!」

  阿望学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小盒子。这是在葬礼那天,黑山学长的父母亲手交给他的东西。

  「我一直不太敢打开……」

  阿望学长小心翼翼地解开缎带和包装纸,用颤抖的手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精致的桐木盒。阿望学长念出那封信。

  「生日快乐!我打从心底为《三界流转》的问世感到高兴。我也会在背后全力支持你的。在你出名之前,先用这支笔练习签名吧。这是特制的喔!」

  桐木盒里放着一支画着美丽天女莳绘的墨笔。阿望学长流下眼泪。

  「……黑山学长当时应该是预录影片,看起来却像是听到须贝大叫『学长,你后面──!』才回头往后看。可以合理推测,那是须贝配合影片演戏──除此之外,我取得在那『空白的两周』确定没有感染新冠肺炎的社员名单,谎称自己是卫生所员工,打电话给每一个不在名单上的社员的老家。结果,我得知须贝当时也有确诊。」

  「须贝──」阿望学长低声说道。「黑山如果要制造惊喜,应该会拜托他吧。」

  「另外,我透过社群网站联络上他高中时代的同学,确定须贝和天崎学姊在高中时曾经交往过。天崎学姊上大学以后,他们应该还有持续交往。然后,须贝发现天崎学姊脚踏三条船,于是对她怀恨在心。某天,他在新宿车站捡到手枪,这就成了他犯案的契机……」

  现在回想起来,他会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跟我线上聊天,或许是想制造不在场证明。而且这么做还能掌握住在隔壁的我的行踪,简直是一石二鸟。

  「犯人几乎可以确定是须贝了。不过,我们没有证据。黑山的电脑里可能还留着影片的档案,但要设定自动删除也很容易……」

  「没错,我们没有证据。所以,我们要制造证据──」我摊开放大的天女馆平面图。「犯人特地挑在『杀了一个人,就注定要杀死第二第三个人』的台词之后播放杀害影片。因为阿望学长的剧本会透过Notes严格管理节奏,所以能够算准时机。这个行为暗示了连续杀人,下一个被害人应该是院濑见学长。所以,我们要先杀死院濑见学长──」

  我向哑口无言的阿望学长说明自己的计画。

  「原来如此,假设目标先被别人杀死,他接着就会开始思考『要怎么处理手枪』。这时候,我们要制造刚好适合处理手枪的时机,拍下那个瞬间,将手枪拿回来。这会是决定性的证据──不过,你的计画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我们无法保证须贝一定会将手枪带进天女馆。」

  啊──我心想。我在美里眼中的未来听见了枪声,所以知道犯人会将手枪带进天女馆。不过,除此之外确实没有其他保证。

  我犹豫了一番,最后决定坦白自己的能力和美里的存在。听完整整一个小时的说明,阿望学长抱头说道:

  「我一时之间难以置信……不过,以谎话而言实在太荒唐又太缜密了……对了,你窥视我的眼睛,猜出阿望安尊临终时的遗言吧。其中包含只有我才知道的事。」

  「我知道了。」我点头。「请你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

  阿望学长点头,然后闭上眼睛。他的眼睑抽搐了一下。接着,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两行泪从他的眼中落下。

  我窥视阿望学长的眼睛──然后说道:

  「『把天女馆烧了』──这是外界也知道的遗言吧。听到这里,爸爸就去叫医生了。不过,接下来的话只有当时还是小孩子的阿望学长听见。那句话就是──『我要跟幸惠到另一个世界演出吉祥天女。』」

  阿望学长浑身颤抖,说道:

  「没错!因为只有前半段的那句话传出去,所以外界都认为爷爷输给了绝望。不过,其实不是那样。你知道冲绳有一种叫作『打纸』的纸钱吗?把印着钱币花纹的纸张烧成烟,就可以传递到另一个世界。因为我奶奶是冲绳人。爷爷打算烧掉天女馆,在那边演出《吉祥天女》。他就是这么打从心底爱着我奶奶和戏剧。奶奶之所以自杀,其实是因为声带肿瘤而无法再演戏的关系,他们俩真的是天生一对。」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事实有时会受到曲解。然后,阿望学长说道:

  「这样我就相信你说的话了。现在马上开始写剧本吧!」

  于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绞尽脑汁,专心拟定作战计画。与名为阿望志磨男的才子一起创作──这样的体验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首先,院濑见学长的上吊尸体会被发现。他当然还活着,但梅子学姊会借着化妆将他伪装成尸体。颈部的绳子藏着钢索,连接到「吊钢丝」专用的护具,所以脖子不会承受体重。

  「现在是夏天耶?穿着短袖短裤的话,护具不是很明显吗?」

  「既然这样,就让他穿上雨衣吧。之后再找理由解释。」

  接着,我们会展开不在场证明的确认与推理大战。

  「我因为左手腕扭伤,无法吊起遗体。这也要靠梅子的特效化妆。」

  我们兴致勃勃地构思不在场证明的伪装和机械机关等诡计。使用智慧型手表来查出死亡时间的点子是我想到的。只要秀出用修图软体更改过数字的图片就行了。

  「最后,被逼到绝境的蛭谷会拿出模型枪吓人,接着放火!这时须贝会这么想:『有疯子拿出假货来吓人。大家好像都以为那是真枪。』」

  阿望学长在平面图上画着线说道:

  「我们要用门的开阖来控制火势并诱导须贝,寻找灭火器来扑灭玄关大厅的火!途中分成男女两组,女生组到中央大厅把院濑见放下来。男生组的佐村在半路上开始单独行动,假装去拿灭火器,其实偷偷跑回来把我们关起来!」

  笔尖以惊人的速度在纸上滑动──

  「走出房间后,我们发现疯女人蛭谷引火自焚了!这当然是假人。附近掉着一把模型枪。须贝可能会把手枪放在房间,所以我们要给他时间去拿。然后,我们离开后,须贝会这么想:『太好了,这是个好机会!只要趁现在把假枪换成真枪,先前的杀人案就可以推到这个疯女人的头上了!』然后我们把那个瞬间录下来,再拿回手枪──」

  决定大纲以后,接着只要雕琢细节就行了。

  「很完美呢……」

  「确实很完美……」

  我们陶醉地望着完成的剧本大纲。

  「我有点担心佐村会加上奇怪的即兴演出。不过,把天女馆烧掉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反正我们本来就打算拆除那里。毕竟维护的费用不容小觑。现在登录的有形文化财之中,有不少都难以负担管理费用,陆陆续续遭到拆除。其实我们早就该把它烧掉了。它本来就是爷爷筑起的梦想,所以爷爷才有权力毁掉它。我们就演一出有趣的戏,送给爷爷当作另一个世界的伴手礼吧──」

  我点点头。接下来就看有几个人愿意加入这个危险的赌局了。

  11

  「所有人──!所有人都是在演戏,骗了我吗!」

  浑身湿透的须贝环顾四周,这么吼道。雨滴从他的嘴巴喷出。

  「所有人都二话不说地答应参加。大家就是这么看重伙伴。」我劝道:「须贝,你自首吧。你要打从心底悔过,重新做人!」

  「该死的!可恶!可恶!可恶……!」须贝流下泪水。「谈恋爱果然只有风险。就因为爱上一个渣女……可恶……为什么我……」

  「须贝……」

  「唉,不是有一种花叫作『花梨』吗?我以前曾经送给华铃当作礼物。你们知道那种花的花语是什么吗?是『唯一的爱』。很讽刺对吧……不,或许反而很贴切。那家伙彻头彻尾就是个只爱自己的人……」

  须贝以极度悲伤的语调说道。

  不知不觉间,火势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阿望学长大喊:

  「火势扩散得很快!差不多快没时间了!」

  「你也要小心一点,窈一──」须贝说道。「女人全都是天生的演员。」

  这时灯光突然暗了下来。我听见尖叫声。须贝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出。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你们都会死……」

  在火光之中,短剑的刀锋与须贝那张带着杀意的脸突然出现了。过去发生的事有如走马灯,闪过我的脑海。糟了──我心想。都走到了这一步,我却会死在这种地方吗──?

  这个瞬间,一个人影迅速冲出,挡在我的面前。

  人影倒下。

  火焰将那张脸照亮。

  我愣住了。喉咙挤出沙哑的声音。

  「为什么……怎么会……」

  那个人影──是千都世学姊。

  一把铜柄短剑深深刺进了她的腹部。

  我抬头望向天上,感到毛骨悚然。在梦里看见的景象,此刻就摆在我眼前。

  ──黑暗的月亮正在燃烧。

  那并非真正的月亮,而是从延烧的天花板望出去的圆形夜空。

  我蹲下来,呼唤千都世学姊。她已经奄奄一息。

  我注意到她的右眼颜色跟以往不同,是宝石般的榛果色眼睛。我这才发现是黑色的角膜变色片在她被手枪握把殴打的时候脱落了。我见过这样的眼睛。

  然后,耳熟的声音从千都世学姊的喉咙发出。

  「阿窈,对不起……」

  顿时──我的世界扭曲了。

  我错愕不已,什么也无法思考。我不懂,也无法理解。

  唯一一个无可动摇的事实就躺在我眼前。

  「美里……?」

  泪水从她的眼里滑落。

  我窥视了她的眼睛──

  「眼睛」在黑暗中睁开……

  木乃伊男站在眼前。

  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包裹着头部。

  那是映照在镜子里的自己。

  榛果色的眼睛从绷带的缝隙间露出。

  双眼流出眼泪,美里的声音说道……

  「我一定会救你。」

  记忆正在急速崩溃。暴风雨般的声音从远处逐渐逼近。

  没有时间了──!

  我再度窥视那双眼睛。

  我穿越感官的风暴,于是时间被拉长──

  『你会失去自己的脸,真的可以吗?』

  『……是,我已经作好觉悟。』

  强光在眼前亮起。眼睑遮蔽了一半以上的视野,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正在移动──一切感官都很遥远。美里可能是失去意识了。只有眼球记得这个景象。

  人影窥探美里的脸,开始挥动银色的物体……

  是手术──我总算明白。眼前的强烈光线来自无影灯。

  意识因麻醉而昏迷不醒的期间,手术持续进行──

  手术刀将皮肤切开……

  钻头削着坚硬的骨骼……

  『……手术结束。经过几个月的恢复期,你就能展开新的人生了。』

  『谢谢医生……』

  ──我从眼睛中的眼睛返回。

  颤抖的手放到头部的绷带上。

  美里一点一滴地解开绷带……

  肌肤渐渐显露出来……

  那张脸已经变成了千都世学姊的模样。

  她战战兢兢地触碰鼻头,然后往后仰起头,抚摸下巴的线条……

  那双眼睛再次静静地流下眼泪。

  「我一定会救你。」

  她再次说道。

  「一定,一定,一定会……!」

  坚决的眼神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然后,来自镜子另一头的暴风雨瞬间吞噬一切──将其抹除。

  被抛出眼中世界的我茫然若失。

  千都世学姊就是美里。

  而且──美里死了。

  我握住脉搏停止的手,发了疯似的呐喊。

  短剑从千都世学姊的腹部被拔出。

  须贝反手握住短剑,往下朝我挥舞──

  ──枪声响起。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慢动作。须贝瞬间踉跄,但又立刻站稳脚步。阿望学长从后方用双手架住须贝。须贝靠蛮力挣脱,回过头用剑柄击中他的下巴,于是阿望学长瘫倒在地。

  须贝再次高举短剑──

  这个时候,舞台突然摇晃起来,让须贝失去平衡。舞台开始高速回转,不压低重心就会被甩出去。刚才在调控室打开天花板的佐村还在那里,是他操控舞台救了我。周围的景色变得像一束一束的线条,急速回转着。

  「纸透──!」

  蛭谷学姊正在不断地喊着某些话,我却因为都卜勒效应而听不清楚。

  忽然间,舞台停止回转了。我因惯性而翻滚。须贝也同样翻滚,然后努力尝试站起来,却摇摇晃晃。因为我们的位置靠近中央,所以头很晕。

  「须贝──!」院濑见学长大叫。他的手里拿着取回的手枪。「你竟敢杀了华铃──!」

  糟糕,院濑见学长打算杀了他!

  这时舞台发出「喀隆──!」的声音,再次开始回转。须贝跌倒了。

  我还来不及松一口气,院濑见学长便跌跌撞撞地爬到了回转的舞台上。他双眼充血,带着疯狂的光芒。我不寒而栗。他是特地来杀须贝的!瞄准回转舞台上的须贝是很困难的事,所以他也登上了同一座舞台。从路边很难射中行进中车辆的驾驶头部,但从同一辆车的副驾驶座就能轻易办到。两者是同样的道理。

  院濑见学长摇摇晃晃地用内八的姿势保持平衡,慢慢站起来。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手枪。枪口慢慢往上抬起──

  我的内心萌生一股邪念。须贝这种人,活该就这么被杀死。这是他夺走美里性命的报应……!不过,我紧握拳头直到指甲陷进肉里的地步,咬牙大叫:

  「佐村──!」

  喀隆!舞台突然停止了。我跌倒在地。脸颊猛烈撞击地面,让我尝到血的味道。我抬起头,透过摇摇晃晃的视野,看见须贝正要站起来的样子。

  短剑与手枪──

  两把武器掉落在舞台上。两者都与须贝隔着几乎相等的距离。我想马上冲出去,膝盖却使不上力。须贝用丧尸般的怪异动作发狂似的往前爬,死命抓住手枪。

  「我要、呼、杀了你们!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去○$%□※!」

  须贝喊着支离破碎的字句,站起来举起手枪──我一时感到害怕,但不知为何,恐惧到了下一个瞬间就突然消退了。

  多么可悲啊──我这么想。

  在我的眼里,须贝简直窝囊到悲哀的地步。手枪与其说是武器,看起来更像是一把拐杖。须贝拄着拐杖,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在我看来就是如此。

  「须贝……」我用好言相劝的语气说道:「你只剩一发子弹,要怎么杀死所有人?」

  须贝惊觉不对,看了一眼手枪,然后改往短剑扑过去──

  这个时候,原本从背后偷偷靠近的院濑见学长用身体冲撞了他。须贝跌倒在地,产生极大的破绽。

  「纸透!」「纸透仔!」

  蛭谷学姊和梅子学姊同时喊道,合力把灭火器抛给我。

  我马上拔起安全插梢,猛力喷射。须贝遭到烟雾包围。我在烟雾中冲刺──须贝睁大眼睛,举枪指着我。我反射性地歪过头,躲开弹道。砰──!最后一发子弹掠过左耳。我用灭火器狠狠敲打须贝的下巴。须贝翻起白眼,摇晃着往前倒下。

  看着倒地的须贝,我吐出一口气。

  手枪与短剑的二选一──我认为选择手枪的行为源自于他的懦弱。

  如果没有捡到手枪,他或许就不会犯下杀人罪了……

  这个时候,天花板的圆形走道断在直线的部分,随着一阵巨响掉了下来。我们赶紧趴下。刺耳的声音响起,地面同时摇晃──

  所幸我们毫发无伤。我大叫:

  「快逃──!大家快逃出去!」

  我们接二连三地跳进舞台上的「升降台」开口。下方铺有软垫。佐村协助阿望学长,我则背着须贝。

  我一度回过头。美里的遗体被掉落的走道压住了。我有一股冲动,想要抛下须贝,回到她的身边──但是,我紧咬下唇,挥别这个念头。

  ……只能把她留在那里了。我哭着追上大家的脚步。

  我们奔过由水泥构成的通道──便抵达位于岛屿另一侧的码头。大型乐器等笨重的器材应该就是从这里经由升降台搬进馆内的。雨已经停了。我们登上岛屿的斜坡。

  天女馆在远处燃烧着。我们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最后,东方的天空染上一片红。破晓的晨光美得令人惊叹。

  于是,案件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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