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副业的副业

  1

  「现在请你想像一下可恶的老公。」

  妇人在健太的指示下,闭上了眼睛。

  「他因为你们迟迟无法生孩子赌气而整天外遇,最后还人间蒸发,请你想像关于这个渣男的一切恶劣行为!」

  妇人用力皱起眉头。多年的辛酸苦恼和怨恨必定顿时涌上心头。他每次都采用这种方式──因为客人的感情起伏越激烈,就更容易取出他们的记忆。

  良平按照平时的步骤,接手继续进行。

  「──现在请你继续闭着眼睛,然后把手放在这颗水晶球上。」

  房间内所有窗户都拉起了遮光窗帘,只有从天花板垂下的一盏灯笼发出微弱的灯光。妇人、健太和良平坐在室内正中央的木桌旁,桌上放了一颗大水晶球,水晶球内飘着淡淡的白烟,有一种好像在研究什么黑魔法的气氛。

  妇人紧抿的嘴角挤出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叹息的轻微声音。

  「──对不起,我还是觉得有点可怕。」

  「我能够瞭解你的不安,但是我们事先已经充分沟通,所以你不必担心。」

  良平握住了仍然用力闭着眼睛的妇人双手。

  在今天之前,曾经多次进行「风险调查」。家里是不是还有丈夫留下的东西?会不会接到瞭解以前情况的朋友打来的电话?以及对方会不会提出复合的要求?将某个人曾经存在的记忆彻底消除,往往有不计其数的危险。只要漏失其中一项,可能就会前功尽弃。正因为良平很有自信地认为,事先已经针对近乎于零的风险进行了充分研究,也经过充分的沟通,所以这句话很有说服力。

  她的身体仍然紧绷,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把自己交给良平。

  「也对──」

  「完全不必害怕。」

  良平在轻声说话的同时,把妇人的双手拉向水晶球。水晶球内部的白烟似乎察觉到状况,开始激烈地翻腾起来。健太见状,很刻意地咳了一下说:

  「好,一切准备就绪。太太,今天是值得纪念的日子,你将重获新生,成为全新的自己!」

  每次都由健太负责说这句固定的台词。

  妇人的双手一碰到水晶球,翻腾的白烟顿时被吸了进去。那是开始「收取」的暗号。

  「请你深呼吸。」

  良平在发出指示的同时,注视着水晶球内部的状况。被吸入妇人手掌的白烟已经变成了紫色,不时发出像雷云般的闪光。

  「到底是多不愉快的记忆──」

  健太对良平小声咬耳朵说道,良平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继续注意观察妇人的样子。

  「啊啊啊啊啊。」

  妇人发出了痛苦的叹息──对当事人来说,那些记忆越痛苦,「收取」时产生的疼痛就越强烈。如果无法承受剧烈的疼痛,在结束之前就把手从水晶球上移开,之前的努力就泡汤了。

  良平把手放在妇人的手上。这个举动既是让她平静,同时也是为了避免在结束之前,她的手就放开水晶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妇人像是尖叫的声音突然中断。低头一看,水晶球已经恢复了刚才的状态,只有白烟在里面缓缓飘动。

  「太太,成功了。」

  良平轻轻松开了手。

  她眨着眼睛,似乎不太瞭解目前的状况。

  「咦?我──」

  妇人不知所措地小声嘀咕,但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疲惫和忧郁。

  「太厉害了,我完全想不起来了,真的好像获得了重生。」

  良平见状,立刻递出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你加入的是『新客方案』,当你明天早上醒来时,就会把这家『店』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你想『购回』的话,请在晚上睡觉之前和我们联络。」

  妇人听了他的说明,露出温和的微笑,静静地摇了摇头。

  2

  大学三年级那一年的春天成为一切的起点。

  良平上完课,正在收拾东西时,一个男生走过来对他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刚才上课时,是不是在课桌下看漫画?」

  良平把笔盒和笔记本丢进背包,正打算站起来。他抬头一看,发现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站在他面前。

  「我坐在你后面看到了。我也很喜欢那部漫画,而且那个封面是预约限量版吧?你显然是资深漫画迷。」

  那个人有着尖下巴和一双细长的眼睛,皮肤像病人一样苍白,头发凌乱,简直就像起床后没梳头就直接来到学校,而且还穿着不合时宜的花俏夏威夷衬衫和长度及膝的短裤。虽说人不可貌相,但无论怎么看,他的外表都不像是「正常人」,而且他说话的态度很热络,好像他们是多年老朋友。良平当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终极莱拉》──这是在人气杂志《和平少年周刊》连载第十五年,始终在人气排行榜上独占鳌头的世纪末冒险故事。尤其是你这家伙正在看的最新一集太精彩了。看到终于发现旧人类灭亡理由的那一幕时,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滔滔不绝地说完后,眯眼笑了起来。虽然稍微露出虎牙的笑脸和蔼可亲,但是对着第一次见面的人叫「你这家伙」,实在让人无法恭维。

  「我的目标是成为漫画家。」

  那个人说完,就在良平旁边坐了下来。良平根本没问,他就自顾自说了起来。良平这时才发现,教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入学后立刻去参观了漫画同好会,老实说,实在太失望了。」

  良平错过了起身离开的机会,只能默默听他继续说话。

  「大家对漫画的喜爱只是兴趣的延伸,不过是随便画一画,在同好会内交流而已,大家相互吹捧一下,完全找不到任何以新人奖为目标、有雄心壮志的家伙。」

  他托着腮,叹了一口气。

  ──是喔,所以你是真心想成为漫画家。那你平时都画什么漫画?

  会做人的人应该会在这时候发问,对方应该也在等良平提问,但良平只是保持沉默。复学后,极力避免和来路不明的「同学」打交道──良平早就在内心决定了这件事。

  不知道良平的沉默不语是否让他感到不耐烦,他松开了托腮的手,把脸凑近到良平面前说:

  「对了,你和我之前画的漫画杰作的主角长得一模一样,因为有点不爽,所以我不想说你是帅哥……但是该怎么说,你这种有些慵懒、厌世的表情──还有额头上的伤都一模一样。」

  被他这么一说,良平忍不住摸着自己的额头。那是年幼时,在玩的时候受伤留下的伤痕──良平已经不记得当时的事,而且伤痕也没有很明显,只是不想露出来被人看到,所以都刻意把浏海留长。

  「所以,我决定主动找你聊天。如果没有这种特别的理由,我才不会唐突地找别人说话。」

  对方说话太没礼貌,良平忍不住感到傻眼。这个人突然找自己说话,然后长篇大论地讲述自己对漫画的热爱,还叫自己「你这家伙」,最后竟然大剌剌地提及自己感到自卑的伤疤,而且说什么包括伤痕在内,都很像他作品的主角。到此为止,在对方身上完全找不到任何「正常」的元素。

  「──我可以走了吗?」

  良平决定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于是站了起来。他可不希望继续忍耐听对方说话,结果让对方误会「我们变成了朋友」。

  「你真不近人情,我们再多聊一下嘛。」

  对方嘟着嘴,也跟着良平站了起来。

  良平背起背包,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他察觉到那个男生也跟了上来,但他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你知道畅销少年漫画最重要的金科玉律是什么吗?」

  走出教室后几秒钟──对方问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让良平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说:

  「你很烦喔。」

  男生双手插在短裤口袋里,靠在柱子上。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完全没有带任何东西。他竟然空着手来上课,也未免太不当一回事了。

  「这不重要,你认为最重要的金科玉律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

  「良平同学,就是『第一集一定要有很多吸引人的谜团』。」

  男生说完,得意地笑了起来。

  「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没错,这就是『吸引人的谜团』,今天就是很适合称为我和你的故事『第一集』的日子。」

  「不要乱开玩笑了。」

  良平觉得心里有点发毛。刚才上课前并没有点名,他也没有在自己的随身物品上写名字,刚好坐在自己后面的这个男生没有理由知道自己的名字。

  「好,下一题,畅销少年漫画的第二条金科玉律是什么?」

  「你回答我的问题。」

  良平加强了语气,但那个男生完全不以为意。

  「第二条金科玉律就是『谜底不要拖太久才揭晓』,因为少年都很没有耐心。虽然听起来可能和第一条有点自相矛盾,但如果整天一谜未解,一谜又起,反而会让少年读者失去兴趣。」

  男生离开了原本靠着的柱子,缓缓走了过来。他的举手投足轻盈流畅,简直就像周围的时间速度变慢了──他浑身散发出独特的感觉,良平顿时完全被他收服了。

  「答案很简单,今天早上,我看了你的门牌。岸良平同学,没想到我们竟然住在同一栋公寓。」

  他走到良平面前,露出亲切的笑容。

  ──我逃不掉了。

  良平意识到这一点,用力叹了一口气,瞪着那个男生说:

  「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岸良平,你又是谁?」

  那天之后,良平就经常和健太在一起。

  走回租屋处的破公寓「快乐公寓」的路上,健太毫无隐瞒地说了自己的身世。他一头好像睡起来后没梳头的头发是自然鬈,因为觉得花心思搭配衣服太浪费时间,所以整天都穿夏威夷衬衫和短裤。他的老家务农,家里有三兄弟,他是老大。小时候常到田里帮忙工作,但他非常讨厌。为了打发下田工作时的无聊,他在作业期间一直都在想故事。久而久之,就有了想当漫画家的念头。他会把自己创作的漫画带到学校给同学看,虽然大家对他的漫画评价不错,但同学都觉得他「有点怪怪的」,对他敬而远之。健太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上了大学之后才来到东京,所以在这里几乎没有朋友。因为满脑子只顾着追求梦想,连他父母都不想理他了──虽然良平对他的第一印象很差,但听他聊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反而觉得这个家伙很有意思。

  「因为期末考试刚好和新人奖的投稿期限重叠,我两次都以新人奖为优先,所以我是个不孝子。」

  他也因为这个原因留级两次,只不过良平也有留级两次的经验。良平这么告诉他,他立刻眉开眼笑地说:

  「什么?你也留级两次吗?所以这是浦岛太郎和浦岛次郎不期而遇。」

  良平在大学二年级结束后,就出发去环游世界。这是他在进大学时就决定的事,所以上大学后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也没有结交朋友,两年期间都拼命打工存钱。然后花了两年的时间顺利环游世界,今年春天复学,回到学校上课。

  「你爸妈竟然同意你去环游世界。话说回来,我也没有资格说别人。」

  「不,其实他们并没有同意。」

  良平很自然地把所有事都告诉了健太。当初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出门旅行,父母完全不知情,继续寄生活费给他。他最讨厌的父亲脑溢血病倒了,母亲通知他后,他也没有理会,继续环游世界。父亲离开了人世,母亲和他断绝了母子关系。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想和健太聊这些事。因为良平觉得在健太面前不需要伪装,也不需要逞强。

  「──没想到你这么疯狂,我越来越中意你了。」

  那是良平原本完全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良平觉得和健太分享这个秘密之后,缩短了彼此的距离。

  健太的全名叫做田中健太。

  「真的是普通到不行的菜市场名。话说回来,『岸良平』这个名字也不遑多让。」

  健太用「如月枫」这个笔名创作漫画,他说因为太讨厌自己的本名毫无个性,所以至少想取一个响亮的笔名。

  「如果名字和内涵都太『平凡』,就会被这个世界埋没,但我不想成为这种人,我发自内心希望自己可以画出比别人更有趣的漫画,让世界惊艳,所以要先取一个响亮的笔名。俗话不是说就算要输,名字也不能输人吗?」

  健太经常眉飞色舞地谈论自己未来的梦想,但良平每次都会感受到和他之间压倒性的距离。

  ──他为什么能够这么相信自己?

  在国中之前,良平也和别人一样,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少年。忘了当时的梦想是成为棒球选手,还是太空人。事到如今,完全想不起小时候的梦想,但至少的确隐约认为「相信自己,梦想就会成真」。但是,之后就不再相信梦想。

  ──没有梦想的人生更幸福。

  已经辞世的父亲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和别人不一样」。即使现在想起这句话,仍然会觉得很火大,完全搞不懂父亲说这句话有什么根据。正因为原本以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当真正瞭解自己的能耐时,就会感到绝望。既然这样,一开始就不要追寻无法实现的梦想。

  「──我爸爸生前的口头禅就是『你和别人不一样』。」

  某天下午,他们躺在校园的草皮上,良平淡淡地提到这件事。眼前这片阴郁的天空,简直就像是自己内心的写照。

  「现在回想起来,我爸爸说这种话真的很不负责。虽然以班级或是学校为单位来看,我的确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久而久之,我就隐隐约约发现,在这片茫茫人海中,我只是角落里微不足道的存在。」

  从小学到高中,他都很受瞩目。即使并没有用功读书,考试成绩也永远都是第一名。无论游泳还是赛跑,几乎都是全年级的冠军。社交能力很强,给人的印象很不错,外表也不差,在班上永远都是意见领袖,当时以为这种情况会持续一辈子,但是不久之后,就产生了某种预感。

  「在环游世界后,原本的预感变成了确信。世界比我想像中更大,也更残酷。我充分体会到,自己只是小世界中的土霸王。」

  背部感受着草皮的柔软和泥土淡淡的香气,脑海中回想起在世界各地看到的各种「现实」。大约国中生年纪的少女为了养家糊口而卖春;孤独的少年在农田务农时,全家人都被当地的游击队杀害;光着脚的小孩子拿着手枪,在贫民窟内奔跑。每次看到他们,更觉得无忧无虑地谈论梦想很无聊。

  「最好不要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一号人物』,没有必要勉强自己追求梦想,然后被广阔的世界打败。不要认为『自己或许和别人不一样』,反而更能够得到幸福。因为和他们相比,我们已经够幸福了。」

  健太听了他的说词,忍不住冷笑一声说:

  「哼,这种『借口』根本是狗屎。」

  「为什么?」

  「这就是你环游世界后得到的答案吗?」

  「对啊,你有意见吗?」

  「那我问你,你凭什么认为他们比你更不幸?」

  良平立刻就发现,自己的逻辑脆弱得一吹就破。正因为如此,他完全无法反驳健太的追问。

  「这只是你为了说服自己的诡辩。你只是为了说服自己『我现在已经够幸运了,不该再有任何非分之想』,但是我认为,自以为高人一等,然后用一些莫名其妙的歪理持续欺骗自己,才是更大的不幸。」

  良平只能默默仰头看着彷佛随时都会坠落的天空,比起无言以对的懊恼,他更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为什么之前认为这种幼稚的理由能够说服自己?为什么之前觉得自己被说服了?

  短暂的沉默后,健太幽幽地问:

  「你为什么想要去环游世界?」

  ──对啊,当初为什么想去环游世界?

  良平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况,但是越想越搞不懂自己,也想不起当时到底哪来这么大的动力。

  「为什么呢?」

  「可能是井底之蛙为了让自己继续留在井里的行为正当化,所以想去大海看看。」

  「真有意思。」

  「但应该就是这样吧。」

  自己就是那个井底之蛙。胆小的青蛙亲眼看到波涛汹涌的广阔大海后,说服自己还是留在水井里比较安全。但是,那只青蛙是因为先有了「果然还是应该留在井里」的结论,所以才去大海吗?是不是怀抱了「某种希望」出发前往大海呢?那个「希望」又是什么?

  「──这只是我的推测,在你的深层心理中,你也希望自己成为『一号人物』。我想要表达的是,其实我们两个人很像。」

  虽然完全不知道健太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既然他这么说,便觉得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健太是真心想成为漫画家。

  良平心血来潮去他家玩的时候,他十之八九都坐在桌前画漫画,或是摊开构思笔记苦思恶想。

  「你问我为什么想成为漫画家?答案很简单,因为此时此刻,地球上只有我知道这个故事的后续发展,你不认为这件事很了不起吗?」

  这是良平曾经不经意地问他「你为什么想成为漫画家?」时,他做出的回答。

  「全世界都在等待只有我知道的故事后续发展,如果我死了,故事的后续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你不觉得光是这么想就让人很兴奋吗?」

  即使听到健太这么说,良平也完全没有感觉。

  「会吗?」

  「如果你无法体会,就意味着你的人生终究只是一名普通读者。」

  健太经常要求良平对他的作品提出意见。

  「你看一下,我对这次的作品很有自信。」

  「虽然我只是一名普通读者,但别怪我的感想太严厉。」

  虽然开玩笑这么说,但良平每次都努力表达真心的感想。因为他知道无论意见多么严厉,坦诚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是对「认真追梦的人」表达敬意。

  「这根本是几部知名漫画的拼贴,虽然很难具体说出哪里有问题,但作品完全没有新意。而且人物的行为有点不合逻辑,编故事的感觉很强烈。比方说──」

  至少在良平眼中,并不觉得他的漫画生动有趣。故事的设定乏善可陈,角色也落入俗套。说得好听点,这可能是成功的捷径,问题是时下光靠这种方法已经无法获得成功。健太这个人很有趣,却无法把他的有趣运用在作品上,实在太可惜了。而且即使良平是外行人也觉得他画得很好,所以更为他感到惋惜。

  「说起来很不可思议,你自己本身就像是漫画中的角色,为什么画出来的作品这么平凡?正因为你的分镜和构图超棒,所以我真心为你感到惋惜。」

  「你的意见太中肯,我无法反驳。」

  良平把漫画稿子还给他,他动作粗暴地丢在桌子上,然后拿起一支圆笔,突然叹了一口气。

  「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你很像我画的一部漫画的主角吗?至今为止,只有那部作品得到新人奖。」

  良平至今为止,曾经再三提出想要看一下那部漫画。一方面想要看看据说很像自己的角色,另一方面是认为看了他过去唯一得过奖的作品,或许可以找到某些启示。既然至今为止他投稿了那么多部作品,只有那部作品获得评审的赏识,一定有它出色的地方。

  「很遗憾,我手边没有那部作品。当初刊登在《和平少年周刊》上,但那一期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而且只是佳作而已。一直执着于过去的成绩不是很不长进吗?」

  他在嘀咕这句话时,眼中少了平时的热忱。

  只有朝向梦想努力挣扎的「普通」大学生的身影。

  「──有人在跟踪我们。」

  相识半年之后的某一天,健太突然这么说。

  离他们租屋处走路五分钟的地方,有一家私人经营的时髦咖啡店,他们一有空就会去那里打发时间。因为只要点一杯咖啡就可以一直坐在那里,无疑是穷学生的好去处。他们两个人都被父母断绝了金援,所以那家咖啡店成为他们不用花钱就可以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他们像往常一样在那家咖啡店摸鱼时,健太突然对良平这么说。

  「坐在门口附近单人桌旁的男人盯上我们了。」

  当时,良平坐在背对着门口的座位。

  ──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

  虽然良平这么觉得,但健太看向自己后方的眼神很严肃。他忍不住想回头确认,健太立刻在桌子底下踹他的小腿说:「白痴喔,不要回头。」良平问健太,为什么会发现那个男人在跟踪他们,健太回答说:「他每次都在我们来这里五分钟后走进来。」他们每天来这里的时间并不相同,有时候刚好第二节课停课,所以就过来坐一会儿,有时候打算一整天都跷课,于是一大早就来这里喝咖啡,但据说那个男人每次都在他们进来五分钟之后出现。果真如此的话,的确很不自然。

  「啊,他要走了。」

  才过不到十分钟,健太就向他使眼色说道。良平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男人刚好结完帐走出咖啡店。身高大约一百八十公分左右,肌肉结实的身体看起来像运动选手,穿着很有品味的浅灰色西装和擦得很亮的皮鞋,感觉是能干的业务员。

  「他可能察觉到我们发现了他,果真如此的话,就太失策了。」

  老实说,良平并没有当一回事。因为良平觉得健太想太多了,或者是在胡说八道。因为他完全想不到他们被盯上的理由,也想不透跟踪他们有什么好处。

  但是几天之后,他们又遇到了那个男人,这也成为他们开始在买卖记忆的奇妙「店」里工作的契机。

  如果要说「契机」的话,就应该继续追溯到大学三年级的春天,在教室遇到了健太这件事──那才是一切的起点。

  3

  他们陪同妇人下楼来到地下停车场,黑色轿车已经等在那里。

  「啊呀啊呀,看来你们这对年轻搭档又出色完成任务了。」

  这家「店」的专属司机从驾驶座上走下来,大家都叫他「熊哥」。他身材肥胖,有一双亲切的小眼睛,嘴上留着浓密的胡子。年纪大约四十多岁,但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至于他像不像熊,可能见仁见智,但熊哥似乎从很久之前就是熊哥。

  「我对两位真是感激不尽,太谢谢你们了。」

  妇人频频鞠躬对他们说道。

  「我一定会迈向新的人生。」

  熊哥打开后车门,请妇人上车。

  「不好意思,请你和来的时候一样,搭车期间戴上这个。」

  熊哥确认她在车后座坐好之后,急忙拿出眼罩。妇人笑了笑,立刻用熟练的动作戴上了眼罩。

  客人来这家「店」唯一的方法──就是必须由这家「店」的员工开车接送。来的时候,车子会依照客人指定的时间去指定的车站,上车之后必须戴上眼罩。在抵达这家「店」的地下停车场之前,都不可以拿下眼罩。离开时则相反,在某个车站下车之前,客人都不可以拿下眼罩。不用说,这当然是避免客人知道这家「店」所在的地点。普通客人由各个专案的负责人亲自接送,但如果是交易超过一定金额的「贵宾」,就由熊哥开车接送。

  「这位太太要展开新生活了,出发啰!」

  熊哥上车后,轿车缓缓驶了出去,地下停车场只剩下良平和健太两个人。

  「──我觉得银行员很有意思。」

  走出大楼后,健太静静地说。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从涩谷车站穿越中心街,再继续走向深处,就有一栋老旧的住商大楼。既没有招牌,也没有公司行号的牌子。这里很少有人经过,但即使有人经过,也完全无法想像那栋大楼内竟然在做不正当的生意。被人遗弃、遗忘的地方──正是最适合这家「店」的理想地点。

  时钟指向十点多,但七月的夜晚仍然闷热不已,也就是所谓的「热带夜」。尤其是周六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心街的人潮带来热气的关系,体感温度比平时更高。但是,良平并不讨厌这个地方,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来往行人的喧闹,这是从事「不正当副业」的人最佳的藏身之处。

  良平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大型都市银行工作,但他选择这份工作并不是为了追求稳定,也不是有什么想要靠金融改变世界之类的雄心壮志,而是确信银行是最有助于搜集这家「店」可用资讯的地方。他既没有想要实现的梦想,也没有想要成就的野心,更没有值得投入的兴趣爱好。他没有女朋友,除了健太以外,也没有其他可以称为朋友的人。这家「店」是唯一能够让自己这个「平凡无奇」的人热衷的地方。对他而言,重要的是「副业」的那家「店」,在银行工作只是成就副业的手段。在踏入社会第二年的七月,现在他的想法完全没有改变,正因为这样,听到健太表达「银行员很有意思」这个意见时,感到很新鲜。

  「──因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窥探别人的人生。」

  「别说的这么难听。」

  「但这不是事实吗?托你的福,我们的副业才能做得这么顺风顺水。」

  银行内汇集了各种不同的人生。谁在什么时候出生,从事什么工作,赚多少钱,和谁结婚,或是一辈子没结婚就死了──可以把这些事调查得一清二楚。正因为能够轻而易举窥探别人的人生,所以他们的「副业」才做得这么有声有色。

  「但是这次的案件真的很猛,好久没有这种发抖的感觉了。」

  健太对着夜空,轻快地吹着口哨。

  一个星期前,郁郁寡欢的妇人走进了银行的分行。

  ──可以请你帮我补登这本存摺吗?

  良平把妇人递给他的存摺放进补摺机,看着电脑萤幕。萤幕上很快就出现了「帐户已解约」的警示。

  ──这个帐户两年前就解约了。

  当他说完这句话,打算把存摺还给妇人时,发现她有点不对劲。

  ──你刚才说两年前?

  妇人双眼通红,太阳穴青筋爆出。

  良平忍不住自问,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这时,妇人从手提包里拿出手帕哭了起来。

  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手上的这本存摺是将近十年前失踪的丈夫留下的,她在整理房间时,偶然发现了这本存摺,于是就拿来银行补登。

  ──我就当成他死了,努力让自己放下。

  她的丈夫失踪后,她用各种方式找人,但最后仍然没有找到。

  ──但是在十年后,看到这本存摺,我到底想怎么样呢?

  如果那个帐户是在十年前解约,她应该能够顺利放下。如果这个帐户十年来都没有任何动静,或许也不是问题,问题就在于两年前解约这件事。

  ──至少他两年前还活着。不仅如此,他还记得我,所以才会去解约。

  那是他们夫妻专门用来储蓄的帐户,但很快就有名无实了。她的丈夫不再把钱汇入这个帐户,不久之后,甚至不再回家。也许是因为他们迟迟无法生孩子,但事到如今,她无法瞭解真相,也没必要知道,只是没想到十年前冻结的时间,竟然又意外动了起来。

  ──他现在一定在新的家庭偷笑!

  姑且不论她的丈夫有没有偷笑,但良平的确在内心偷笑。因为这名妇人是绝佳的「贵宾」,这当然不是对银行而言,而是对「店」而言。

  他立刻把帐号输入电脑,电脑萤幕上显示了「杉本修平」的名字。他立刻点了「家属资料」的栏目,只出现了「杉本由美子」这个名字。因为妇人说他们没有孩子,所以「由美子」显然就是眼前这名妇人。他又点入「杉本由美子」的页面,在便条纸上抄下了她家的电话号码。

  ──期待您下次惠顾。

  他说了一些言不由衷的安慰话,就送妇人离开了。

  连他自己都知道,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两天后的晚上,他们才打电话给妇人。良平和健太约定见面,然后把抄了电话号码的便条纸交给了健太,同时告诉健太妇人是什么属性的客人,可能会有哪方面的「需求」。健太点了点头,拿出手机拨打了那个号码,向妇人「推销」。

  ──请问是杉本由美子女士吗?

  ──恕我坦率请教,你想忘记你先生的事吗?

  ──有一家秘密的店。那是一家不可思议的店,只推荐给特别的客人。

  他们每次都用相同的手法。当或多或少背负着某些东西的人出现在银行柜台──可能是儿子英年早逝的年迈夫妇,也可能是意外怀孕的年轻情侣,或是来日不多的罹癌老人,良平每次发现这种客人就会抄下他们的电话,然后由健太突然打电话给他们。如果客人去银行当天就打电话,客人很可能会发现良平的真实身分,所以通常都会隔两、三天再打电话。事情顺利的话,差不多一个星期就可以「签约」,简直易如反掌。

  「──相较之下,漫画家的工作就太无聊了。」

  健太发着牢骚。他在大学毕业后没有找稳定的工作,整天游手好闲。虽然他自称是漫画家,但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追梦的自由工作者。和其他自由工作者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从事特殊的「副业」。

  「我觉得因为你不是漫画家,所以才会这么无聊。」

  「良平,你每次说话都这么伤人。」

  「那我问你,你的名片上敢印漫画家这三个字吗?」

  「印不印这三个字,取决于脸皮够不够厚。」

  言谈之间,他们已经穿越了中心街。行人专用的号志灯变成绿灯,他们穿越了全向交叉路口。JR涩谷车站就在眼前。

  这时,车站前的人群传来欢呼声。

  「怎么回事?」

  健太停下了脚步,良平也跟着停下脚步。

  「──接下来请各位听我唱今晚的最后一首歌。」

  人群中心传来女性透过麦克风发出的清澈声音。

  因为人太多了,看不到到底是什么状况,但似乎有人在街头唱歌。

  「围观的人真多啊。」

  良平在小声嘀咕的同时,粗略计算了一下人数。差不多有六十人左右。可能是小有名气且颇受欢迎的歌手。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不好意思。」

  健太大剌剌地拨开人群──良平不敢正视被他推开的人投过来的责备眼神,低头跟在健太身后。

  「最后当然要唱各位期待已久的这首歌!」

  「星名!」一名观众叫了起来。

  站在人群中心的是一个身穿洋装的娇小女生,明明是大热天,她却戴了一顶白色针织帽。因为被帽子遮住,所以看不到她的发型,但是露出后颈的短发,鼻子上的那副黑色圆框眼镜更衬托出她的可爱。那应该是平光眼镜,也就是俗称的「次文化系女孩」打扮。她的年纪应该和良平他们差不多,或是小个几岁。她整体感觉看起来年纪很小,但一双大眼睛和丰满的双唇很性感,这种冲突感令人印象深刻。

  「接下来请听《星尘夜骑士》。」

  「星名」说完之后,弹起了木吉他。节奏轻快、以小调为基调的旋律带着悲伤,却又有一种怀念的感觉。

  前奏结束后,她的歌声在夜空中飘扬。麦克风中传来的柔和换气声,为旋律和歌词增添了温度。吉他的琶音和悠扬的歌声编织出的气氛,让听众屏息静听。

  那是一首关于正在仰望星空的「我」和「你」的歌。在群星闪烁的夜空下,「你」静静地说了一句话。「满天星斗的夜空一定会记得我们」──于是「我」发现,此时此刻的我们,也许变成了一颗星星,永远留在夜空中。

  百亿年后,在那颗星星编织爱的人们,

  将会听到这首歌,看到这道光──。

  良平回过神时,发现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完全不知道原因,只觉得无论旋律、歌词和歌声,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心生怜爱。「星名」的歌深深打动了自己。正因为如此,他理所当然地完全没有发现站在他身边的人愣在原地,完全说不出话。

  那只是某个夏日,涩谷车站前的一幕,夜空中完全没有星星。

  4

  大学三年级的秋天,良平和健太第一次踏进「店」里。

  当时,良平同时打三份工。除了两份家教工作,还在大学附近的居酒屋打工。因为他事先完全没有和父母商量就擅自去环游世界,而且还「不当领取」生活费。光是这两件事就已经死定了,加上他还「不愿回国见父亲最后一面」,当然更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即使你横尸街头,也和我无关。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但是你要把大学读完,否则你爸爸即使死了,也无法瞑目。」

  母亲流着泪说完这番话,挂上了电话,很快就不再寄生活费给他。那天之后,良平也没有再和母亲说过话。

  为了缴学费和房租,他拼了命打工。虽然对大学并没有特别的感情,但他牢记了母亲最后对他说的话。而且,虽然他超讨厌父亲,但还是对没有为父亲送终感到愧疚,所以那天他也一下课就直奔居酒屋,挥汗如雨地工作到半夜十二点。

  「──王八蛋。」

  良平快下班时,一个身穿夏威夷衬衫和短裤的熟悉身影走进居酒屋。他经常在良平打工时来店里找他玩,但那天已经喝了不少酒。

  「你今天不是十二点下班吗?」

  他当然完全掌握了良平的打工时间,「你下班后陪我一下。」

  良平顺了他的意,在十二点下班后就走向他的座位。幸好老板很宽容,每次都允许他在下班后,到凌晨五点打烊之前,能够以客人的身分继续留在店里。

  「我今天超不爽。」

  健太只要一喝酒就会脸红,但这天已经不是脸红而已,而是红得发紫了。

  「我构思了十年的超级大作竟然没有入选。」

  在健太提起这件事之前,良平完全忘了这件事,那天的确是某个新人奖公布结果的日子。健太这次投稿的作品是他从中学时代就开始构思,自称是「近代科幻超级大作」,只要看他的样子就不难猜到结果。

  「我看了金奖作品的故事梗概,无聊得像狗屎!真搞不懂那些评审的眼光。」

  健太抱怨的样子很可怜,也很滑稽。所以早就说了嘛,当个「普通人」就好。自己搞不清楚状况,偏要树立什么「伟大的梦想」,才会遇到这种事──虽然良平很想要支持健太,但也同时有这种想法。只是他很清楚,自己在这种时候该扮演的角色,就是不能说出内心的想法,只要默默点头就好。

  「可以打扰一下吗?」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要求和他们并桌。

  那个男人剪了一个两侧理得很短,顶部用发胶固定的二区分式发型,戴着无框眼镜,眼镜后方的眼神很锐利。良平直觉地认为,之前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

  「据我的观察,你目前深受负面情绪所困。」

  男人动作俐落流畅地在健太身旁坐下时说道。

  健太举起啤酒杯正准备喝酒,听到这句话,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你一直在跟踪我们吧?」

  听到健太气势汹汹的说话声,店里好几个人都转头看了过来。

  果然不是心理作用。健太之前在咖啡店时看过男人的脸,所以不可能认错。跟踪自己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良平忍不住握紧了手上的水杯,不自觉绷紧了身体。

  「对,没错,我一直在跟踪你们。」

  男人很干脆地承认,这代表健太之前并不是胡说八道,而且那个男人偏偏在这个时间点主动接触。良平完全不瞭解男人的意图和理由。

  「不瞒两位,我在一家『买卖记忆的店』工作。」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健太立刻激烈反驳。

  「大家一开始都这么说,那先来试试这个。」

  男人从西装内侧的口袋拿出一个喷雾式小瓶子,取下盖子。小瓶子内装满了浅蓝色液体,乍看之下像是香水。

  「我要喷啰。」

  男人朝着健太喷了几下。

  喷雾喷到健太身上时,他顿时脸色大变。

  「这、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因为喝醉酒而涣散的眼神突然聚焦,在半空中飘忽,好像看到了什么良平没看到的东西。

  男人轻轻笑了笑,转身看向良平的方向。

  「你要不要也来一点?」

  良平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男人和刚才一样,也对他喷了几次喷雾。

  脑海中立刻浮现了唤醒的记忆。那是在咖啡店内的景象,而且不是普通的咖啡店,是他和健太经常去的那家咖啡店。

  抬起原本低着看报纸的头,观察店内的两名大学生。坐在靠里面的那个人在桌子底下踹向背对着这里的人,两个人把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可能发现自己被跟踪了。既然这样,就代表他们已经知道有一个男人在跟踪他们──没错,重点是让他们记住今天发生的事。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便起身去结帐。虽然可以感受到背后的视线,但是没有回头。反正很快就会和他们见面谈买卖。到时候,要让他们「亲眼看到」这个记忆。想到那一天,心情不由得兴奋起来。

  走出咖啡店,微凉的秋风轻拂脸颊。

  「──怎么样?这下子愿意稍微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男人一脸得意地轮流看着良平和健太。如果要问自己相不相信,只能回答说「虽然难以置信,但是只能相信」。因为前一刻唤醒的记忆,正是那天健太说「有人跟踪我们」时的记忆。

  只不过刚才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跟踪自己的眼前这个男人的记忆,而且不仅看到了影像,甚至感受到达到目的时的兴奋,和秋风吹来时舒适的感觉──简直就像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

  「记忆并不是只有影像而已。」

  男人盖上瓶盖后,收回了西装内侧的口袋。

  「声音、气味和触感,还有当时的感情,全都是记忆。」

  男人顺手拿出了笔,把餐巾纸摊在桌上,写下了几个数字。

  「如果你们有兴趣,可以打电话来这里。」

  ──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个男人太可疑了。

  良平这么想,没想到健太当机立断地说:

  「我有兴趣,请你马上带我去你说的那家店。」

  健太说完就把餐巾纸揉成一团,丢在桌子上。不知道是不是被喷了记忆喷雾后稍微清醒了,他的醉意似乎消失了不少。

  良平对意外的发展感到目瞪口呆,男人可能猜到健太会说这句话,咧嘴一笑说:

  「那就更简单了,我的车子停在楼下,你跟我来。」

  男人俐落地站了起来,走出居酒屋。

  良平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不是半信半疑而已,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梦,怀疑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和健太一样喝醉了。

  「──但还是搞不懂。」

  离开居酒屋,走进电梯时,健太嘟哝说:

  「原本的疑问还是没有解开,他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5

  周六、周日是「店」里生意最好的时候。

  良平已经忘记昨天晚上,自己听到有人在街头唱歌时流泪的事,只关心这天预约的客人。今天最初的客人十二点才会来店里,只不过他在银行的单身宿舍内也无事可做,于是提早一个小时来到「店」里。

  「──话说令人生厌的事件还真多啊。」

  熊哥抽着菸,自言自语地说着。「店」内白天也都拉起窗帘,休息室内只有灯笼的灯光。一楼边间的房间是「店」内员工聚集在一起的空间。

  「你看这起事件──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熊哥把正在看的周刊杂志递了过来,「医生全家烧死事件至今已经四年──事件黑幕和惨剧真相」。当时这起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所以良平也记得。

  「四年前是你们这对年轻搭档开始在这里工作的时候?」

  「我们是从大三那年秋天开始的,所以快满三年了。」

  「喔,这样啊。」熊哥没有太大兴趣地嘀咕了一声,良平瞥了熊哥一眼,迅速浏览了报导的内容。四年前,高知县某个小镇发生了一起可疑的火灾──经营一家大医院的医生住家起火燃烧,从火灾现场发现了一家五口的尸体,在勘验现场后发现,起火点在玄关附近,研判很有可能遭到纵火。到底是遭人怨恨,还是基于其他原因?光是失去五条生命就已经话题性十足,但这起事件之所以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还有另一个原因。

  「对活着的那个儿子来说,也是一场灾难。他和你年纪差不多吧?」

  熊哥说的没错,医生家有一名幸存者。医生的长子那时刚好在东京,所以逃过一劫,没有和全家人一起葬身火窟。只不过因为长子独自继承了庞大的遗产,立刻成为舆论好奇的焦点。报导中提到,那名长子今年二十六岁,的确和良平年纪相仿。

  「如果那个纵火犯来出售纵火瞬间的记忆,一定会有很多买家。」

  虽然熊哥的话很不得体,但是这种离经叛道的记忆的确经常在本「店」进行交易。比方说,有女高中生来出售「上游泳课前,在更衣室和同学一起换衣服时的记忆」赚零用钱,那些有异常性癖的有钱人立刻花钱买回家,这还算是无伤大雅的情况,还有很多猎奇的「贵宾」有低级趣味,专门搜集别人跳铁轨,或是被车撞死瞬间的记忆。也许这种人愿意花大钱买下那名纵火犯犯案时的记忆。

  「话说回来,你们还太资浅,不可能接触这种危险的客人。」

  熊哥把只抽了一半的香菸在菸灰缸内捻熄后,站了起来。

  「纯哥的客人差不多快结束了,我要准备送客人回去了。」

  熊哥口中的「纯哥」,正是当年把良平和健太带来这家「店」的人,他也是本「店」的头号业务员。「纯」应该是他的名字,不知道是只有一个纯字,还是叫纯一,或是纯平,这种事没有人知道。因为在这家「店」,无论员工还是客人,名字都不重要。

  不一会儿,手机就接到了健太的联络,「已经在池袋车站接到了预约的客人」。

  他和健太之间在某种程度上进行了分工。基本上由良平负责找客人,健太负责之后到当天为止的一连串接触和用车子接送。

  ──你只要在非假日专心找客人就好。

  在银行的柜台前找客人最简单。因为眼前的电脑内有各种资讯,同时借由办理手续时和客人聊天,进一步摸清客人的底细并不是太困难的事,反而是之后的推销更辛苦。打电话给对方,向对方说明令人难以置信的本「店」情况,然后说服对方签约。以工作压力来说,绝对是负责推销的健太更有压力。

  ──但是你承担了遭到惩戒解雇的风险,和我的情况不一样。

  健太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这件事一旦曝光,自己可能立刻会被银行开除。因为自己滥用客户资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且我脸皮比较厚,更适合推销。

  健太的这句话也很实在,他就像第一次在教室主动和良平搭话那样很懂得把握时机,总是轻而易举地说服客户签约,但是良平知道健太的这句话中隐藏了他的内疚。虽然他自称是漫画家,但平时整天无所事事。两人开始斜杠这个副业时决定「报酬五五分」,他觉得既然自己有更多闲暇时间,就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做力所能及的事。只不过良平即使察觉了他内心的这种想法,也从来不会说出口,也没必要说出来。

  传来敲门声后,纯哥立刻走了进来。

  「喔,你这么早就来了。」

  纯哥在熊哥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缓缓点了一支菸。

  「今天是什么样的客人?」

  良平听了他的问题,努力用无趣的语气回答说:

  「今天的客人只是来『出售』,金额也很低。因为她想要从父母的帐户中提领二十万圆,我问她原因,她说想去堕胎。」

  「太离谱了,她的父母一定在流泪。」

  「但是她说自己没钱,无奈之下,我向她介绍了这家『店』,她说『我很想去』。」

  「嗯,能够帮助别人是好事。」

  即使纯哥这么说,良平仍然感到美中不足。昨天那名妇人的交易,一次的成交金额就是数百万圆,所以他领到的成功报酬也很可观,但今天是「出售」的案件,金额很低,能够赚到的钱也很少。

  「客人来『出售』的案件,关键在于转卖,所以你不必露出这么沮丧的表情。」

  遇到这种「出售」的案件,业务员可以领到记忆的核定额──也就是购买价格两成的报酬。

  比方说,如果核定一百万的记忆顺利出售,业务员可以抽取两成报酬,也就是有二十万的收入,剩下的八成支付给客人。在今天的案件中,如果客人出售的记忆被核定为二十五万,客人就可以领到堕胎需要的二十万现金。良平和健太要平分报酬,所以每个人只能领到两万五千圆。自己只是在银行柜台窃取客人的资料,以时薪来换算,这样的报酬并不差,但是看到纯哥经手的那些大案子,就觉得这种程度的交易太微不足道了。

  但是纯哥说的没错,「出售」的案件,关键在于转卖。也就是说,把客人出售的记忆高价推销给其他客人,在客人「购买」记忆时,业务员可以抽取购买金额的三成作为报酬,而且价格也可以由业务员自行决定。只要供需能够平衡,就可以把「低价」购入的记忆,用「高价」转卖出去,获得庞大的报酬。

  「──虽然是这样。」

  「听熊哥说,你们昨天的『收取』案件很惊人。毕竟要删除一个人,必须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这么大的案件,无愧于『风险管理的阿良』的名号。」

  不知道纯哥是否看到良平仍然一脸不满的表情感到于心不忍,于是笑着这么鼓励他。

  所谓「收取」和废品回收一样。客人付钱,请他们收走折磨自己的负面记忆。这种情况和「购买」一样,业务员的报酬都是三成,也可以由业务员自行设定价格。昨天那名妇人支付了三百万圆,消除关于痛恨的丈夫的记忆──正因为良平事先知道妇人银行存款的总金额,才能够提出这个对方勉强愿意接受的金额。他和健太两个人都分别拿到了四十五万圆的报酬,一个晚上就赚到相当于本业月薪两倍的钱,纯哥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令人兴奋的大案子。

  但是,如此高的金额也意味着重大的责任。因为客人在「出售」或是「收取」后,会失去原本的记忆。以昨天的妇人为例,在她的人生中,从此就不再存在她丈夫这个人,只不过即使时间不长,他们也曾经有过一段婚姻生活。换句话说,在未来的日子中,随时会发生「已经埋葬的婚姻关系」不经意地探出头的可能性。

  正因为如此,事先必须彻底调查可能发生的风险,良平的确比健太更适合处理这个问题。健太说服客人「动心」,然后由良平「评估风险」。在共同处理多起案件后,渐渐瞭解了彼此的强项,很自然地形成这样的分工。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纯哥便称他们为「风险管理的阿良」和「推销话术的阿健」。

  「老板应该也为你们两个人感到骄傲,虽然他从来不会说出口,也不会表现出这种态度。」

  老板就是这家「店」的总管。他一头白发,戴了一副好像牛奶瓶底般厚镜片的眼镜,外形看起来就像是疯狂的科学家,全身散发出不同寻常的气氛。他很少会出现在员工面前,总是在里面的房间内进行记忆相关的研究,但一手包办了「出售」案件的价格核定。良平初次踏进这家「店」时曾经见过他一次,自此之后就没见过他。

  「不必感到急躁,你们短短三年就能够搞定这种案子,已经很厉害了,我也不能太大意。」

  纯哥半开玩笑地说完后,用力吐了一口烟。

  6

  「我叫纯,大家都叫我纯哥。」

  三年前,第一次来这家「店」的时候。

  良平和健太坐在车后座,纯哥向他们自我介绍。听了他的自我介绍,也只知道别人怎么叫他,但至少已经不再是来历不明的跟踪者了。

  戴上眼罩坐上别人的车,感觉是极其危险的事。

  ──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就会后悔一辈子。

  健太喘着粗气,口沫横飞地说,良平无法抗拒他的坚持,只能不甘不愿地一起搭车去「店」里。

  「──你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不满?」

  纯哥的话还没有说完,健太就激动地说:

  「因为我的漫画没有获得认可,全都怪那些狗屎评审死脑筋!」

  「你想成为漫画家吗?」

  「嗯,对啊,你有意见吗?」

  虽然戴着眼罩看不见,但良平觉得纯哥当时似乎轻轻笑了笑。

  纯哥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喝醉酒的健太都气势汹汹地回呛,最后,车子静静地停了下来。

  拿下眼罩后一下车,良平忍不住和健太互看了一眼。因为他们身处一个极其普通的地下停车场。停车场的空间不大,最多停五辆车就会塞满整个停车场。水泥天花板很高,白色日光灯闪烁,有一种阴森的感觉。

  「到了,跟我来。」

  他们跟着纯哥走进电梯,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前方内壁上有一面老旧的大镜子。

  「面对镜子的方向并排站好。」

  他们听从纯哥的指示,面对镜子,并排站在纯哥的两侧。电梯门在身后关上,然后开始上升。不可思议的是,白色烟雾开始在镜子中缭绕。烟雾缭绕在他们三个人出现在镜子中的身体周围,不时发出像雷云般的闪光。因为电梯内并没有充满烟雾,显然是只有在镜子中发生的现象。

  叮。随着一声听起来很廉价的声音响起,电梯停了下来。

  抬头一看,刚才在镜子中缭绕的白烟改变了形状,他们在镜子中的头顶上隐约出现了一排九位数的数字。

  「这就是你们的号码,借此确认你们是本人。」

  纯哥在手上的便条纸上抄下了数字,然后分别交给他们两个人。

  「在这家『店』,名字没有意义。」

  一边听着纯哥的说明,走出电梯时,良平立刻看了一下。显示楼层的数字是「3」,所以目前应该在大楼的三楼,电梯按钮的数字只有到「4」而已,显然是一栋四层楼的房子。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虽然看到了「B1」、「1」、「3」、「4」的按钮,但在「1」和「3」之间没有按钮,而是有一个钥匙孔。

  「为什么没有二楼的按钮?」

  健太问率先走出电梯的纯哥,他看起来像喝醉了,没想到眼睛很利。

  「这件事目前和你们没有关系。」

  虽然纯哥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却带有一丝紧张的感觉。他冷漠的语气让人确信,即使继续追问,也无法听到满意的答覆。

  三楼铺了油毡板的走廊两侧各有两道门,和地下停车场一样简陋,所有的门都关着,完全无法瞭解门内的情况。

  「我们去后方那个房间。」

  他们跟着纯哥走进了右侧后方的房间。和地下停车场或走廊相比,房间内的装潢稍微讲究了些。窗前拉起厚实的窗帘,挂在天花板正中央的灯笼是房间内唯一的照明,灯笼下方有一张木桌,周围放了几张木椅。仔细一看,发现桌上放了一颗水晶球。

  「先坐下吧。」

  良平和健太在他的示意下,并排坐了下来。

  「首先向你们说明一下这家『店』。」

  纯哥从上衣内侧的口袋拿出了刚才的小瓶子,放在桌子上。

  「相信你们应该已经知道,这里是做记忆买卖的『店』。可以摆脱痛苦的记忆,也可以购买喜欢的记忆,在这里可以自由交易。」

  良平听纯哥说话时,忍不住看向桌上的水晶球。

  纯哥可能发现了,把水晶球推到他面前说:

  「交易是透过水晶球进行,你把手放在水晶球上,想像一下自己喜爱的食物。」

  他按照纯哥的指示,把手放在水晶球上,想像了凉拌豆腐。

  眼前立刻闪现了几个画面。自己和陌生女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吃凉拌豆腐;自己正在安慰打翻了盘子里的豆腐、不停哭泣的女童;自己拿着菜刀准备切豆腐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手──。

  各种不同的景象宛如汹涌的波涛般涌来,就像连续拍摄的照片般在瞬间切换,但和连续拍摄的照片不同之处在于,各个场景之间毫无关联。他无法承受压倒性庞大的资讯量,忍不住把放在水晶球上的手缩了回来。有关凉拌豆腐的影像立刻从脑海中消失,昏暗中只见健太和纯哥的脸。

  「你刚才看到的是客人在这家『店』舍弃的记忆。」

  良平感到心跳加速,额头冒着冷汗。八成是大脑无法处理刚才的资讯,陷入了恐慌。

  「如果你出售你的记忆,这些记忆就会封存在这颗水晶球内。」

  纯哥又把水晶球推到健太面前。健太的手一碰到水晶球,里面的白烟便迅速旋转,被吸入了他手掌碰触的部分。健太慌忙把手缩了回来。

  「只要在水晶球内,记忆就不会褪色,但是无法知道记忆原本主人的感情,是不是很有趣?」

  听了纯哥的说明后,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一次的感受的确无法像在居酒屋时那样,体会到「记忆原本主人」的感情,只是看到影像,听到声音而已。

  「如果想要连同感情一起体会的话,就必须将记忆从水晶球萃取到小瓶子中,然后买回家。」

  纯哥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小瓶子。

  「但是价格不便宜,所以你们可能买不起。」

  他露出调皮的笑容后,轻咳了一下。

  「好了,言归正传。你刚才说,你有不愉快的记忆。」

  健太听了他的问题后静静点头。他的气色比刚才在居酒屋自暴自弃时稍微好了一些,至少双眼恢复了平常的炯炯有神。

  「你可以再次把手放在水晶球上,然后回想那些记忆。」

  健太遵从了纯哥的指示,再次把手放在水晶球上,纯哥也把手放在水晶球上。

  「好,你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况。」纯哥发出了指示,水晶球中的白烟再次开始旋转,但这次在健太手掌前方旋转的白烟发出紫色的闪光,被吸入了纯哥的手碰到水晶球的地方。即使是旁观者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纯哥和健太共享了相同的记忆。

  「原来如此──」

  纯哥的手静静地从水晶球上移开,「原来你真的很不甘心。」

  良平不知道纯哥「目击」到的健太记忆是什么内容,但显然是从影像中看到了某些东西,才能够感受到健太的懊恼。

  「好,你还是学生,这次就用优惠价一万圆收取你的记忆。」

  一万圆。良平一时无法判断是贵还是便宜。对穷学生来说,一万圆不是小钱,但如果有助于心理健康,似乎又算便宜。无论如何,都必须由健太做出判断。

  良平屏息等待,没想到听到了出人意料的话。

  「──纯哥,那你可以抽取多少酬劳?」

  健太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醉意。

  「你的着眼点很有意思。」

  纯哥开心地笑了起来,他竖起三根手指说:

  「因为这次是『收取』记忆,所以是三成,也就是三千圆。」

  健太听了纯哥的回答后,用手指撑着额头。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意外的发展让良平不由得激动起来。除了健太以外,还有其他人会在这种状况下,思考这家「店」的报酬制度吗?

  「所以价格可以由你决定吗?」

  健太再次发问,纯哥惊讶地瞪大眼睛,微微偏着头回答说:

  「你很敏锐,的确是这样,但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健太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露出无敌的笑容说:

  「──既然这样,请雇用我和他。」

  良平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健太说的「他」是指自己。因为他完全听不懂健太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我和他都很穷,我们会拼命赚钱。」

  的确,如果按照纯哥刚才所说,只要能够自己找到高额的案件,转眼之间就可以赚到数万圆,比起教脑筋不灵光的小学生数学两个小时,或是连续六个小时在厨房和客人之间跑来跑去都更吸引人。

  「我们是不是会拼命工作?」

  健太问良平,良平回过神,立刻用力点头。

  纯哥看着他们,眯起了眼睛,似乎觉得很有趣,然后站了起来。

  「好啊,我去问老板,你们跟我来。」

  于是,他们跟着纯哥走出那个房间,再次走进电梯。这次纯哥并没有要求他们面对镜子,所以良平注视着纯哥会按哪一个按钮。转头一看,发现健太也看着纯哥的指尖。

  「很可惜,老板是在四楼。」

  纯哥的话还没说完,电梯门就关上,电梯又开始上升。

  7

  十二点过后,门突然打开,健太走了进来。

  「咦?客人呢?」

  良平问,健太似乎感到无地自容,低头回答说:

  「原本正要载她来这里,她突然说『还是觉得很可怕』。可能是因为上车之后戴上眼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良平听了健太的回答,忍不住咂着嘴,然后整个人靠在椅背上。

  客人在最后关头心生恐惧的情况经常发生,仔细思考一下就不会感到意外,因为任何正常人都不可能戴着眼罩坐在陌生人开的可疑车子上。而如何说服客人,取决于业务员如何展现本领。

  「不好意思,是你安排的客人──」

  健太向他道歉。

  「没关系,反正并不是太大的金额。」

  「但是,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客人,才能进入『下个阶段』。」

  听到健太这么说,良平忍不住咬着嘴唇。

  在这家「店」决定录用他们时,老板在最后提出了一个条件。

  ──首先,你们两个人要赚到一千万圆的报酬。

  ──达到这个目标后,就提供你们进入「下个阶段」的机会。

  ──但是,必须在三年内达到这个目标,如果无法达成目标,就代表你们的能力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本「店」的业务员所赚取的酬劳大致是交易金额的三成左右,反向推算,如果无法完成总计三千三百万圆的交易,就无法达成这个数字。虽然老板并没有说,如果无法达成会有什么结果,但反正不会要自己的命,所以他们两个人认为,与其在意这种事,不如努力工作达成这个目标。

  在这里工作已将近三年,从每个案件单价几万圆开始慢慢累积,到完成昨天那名妇人的案件,累计交易金额终于突破三千万圆大关。考虑到剩下的时间,如同健太所说,即使是小案件也要好好把握。

  「你为什么在看这个?」

  健太指着摊在桌上的周刊杂志问。

  「刚才熊哥在看,说现在有很多惨不忍睹的社会事件。」

  良平把周刊杂志推到健太面前,健太拿了起来,随手翻阅着。

  「有吗?我反倒觉得有很多显示天下太平的报导,像是艺人的猎艳故事,或是预测这一期连续剧的收视率──你看,这篇报导也太好笑了。」

  他翻开的那一页写着「永田町被帅哥议员『香水王子』迷得神魂颠倒?」的标题。

  「这家伙太好笑了,听说他每次在答辩和演说前都会喷香水。即使他再怎么用香水武装自己,如果做人臭不可闻的话,不是让人很头痛吗?」

  良平从他的手上抢过周刊杂志说:

  「我说的是这篇报导。」

  良平翻到「医生全家烧死事件至今已经四年──事件黑幕和惨剧真相」的那一页,递到健太眼前。他立刻皱起眉头。

  「喔,之前的确发生了这起事件。没错没错,死去的那家人姓氏很罕见,好像是御菩萨池之类的?总之比起读音,那几个字更震撼。」

  健太指着「御菩萨池泌尿科诊所在当地也很受好评──」这行字说道。

  在火灾中丧生的院长御菩萨池公德在当地的风评极佳,据说很多人希望他日后踏入政坛。同时葬身火窟的妻子恭子是个温柔善良的美女太太,他们是人人称羡的幸福家庭──所以当地居民的看法一致,不可能是纵火杀人事件,因为不可能有人恨他们一家人。

  「──听起来他们是好人,但到底是谁杀了他们呢?」

  良平阖起周刊杂志,丢到桌角。虽然并不确定是杀人事件,但从报导的论调来看,显然认为杀人事件更「有趣」。到底是出于对「完美家庭」的嫉妒,还是他们其实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或是──。

  「这不是很明显吗?当然就是幸存的那个儿子啊。」

  健太若无其事地说,报导也很明显暗示了这种可能性。报导中毫不避讳地提到,那名长子是完美家庭中唯一的「癌细胞」,那个浪荡子离家出走,离开了父母身边。刊登这种报导很可能会因为「毁损他人名誉」而被当事人告上法庭,在这起事件中,那名长子的确是唯一可以获得金钱而有所「得」的人。

  「但是,会为了钱做这种事吗?」

  「良平,你太天真了。如果是为了钱,我反而会觉得太理所当然而感到失望。」

  「难道你认为还有其他原因吗?」

  「只是一种可能性。但是一口气少了五个姓『御菩萨池』的人,不是进入罕见姓氏排行榜的大好机会吗?」

  我就知道。良平忍不住苦笑起来。果然很像是这个爱嘲讽的人会想到的可能性。

  「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吗?」

  「为了提升自己姓氏的稀有价值,消灭同族──是不是很有趣?」

  「太扯了。」

  「是没错啦,但我认为这种新颖奇特的想法,才是精彩故事的精华。」

  「那你下一部作品就画《杀害同族的心理惊悚》。」

  「漫画中几乎所有角色都姓『大豆生田』。」

  良平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立刻提醒健太说:「不可以这么没有同理心。」

  「良平,你说的对,轻浮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但说句认真的,如果生下来就是这种罕见的姓氏,人生就赢在起跑点了。」

  良平突然想起健太以前曾经说过的话。

  ──如果名字和内涵都太「平凡」,就会被这个世界埋没。

  仔细思考之后,就觉得这根本是歪理,但是由健太说出来,就觉得好像真的有那么一回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要不要干脆放弃『如月枫』,改成『御菩萨池彦摩吕』呢?」

  「结果因为名字太引人注目,没有人看漫画的内容。」

  两个人相视而笑。

  虽然今天出师不利,但另外两个案件比预料中更顺利。

  今天的第二个客人是某上市公司的董事,他购买了「小时候和姊姊一起泡澡的弟弟的记忆」。这个男人和那对姊弟之间当然没有任何关系,说穿了,其实就是「偷窥洗澡」。交易价格是五十万圆,每个人各领到了七万五千圆的报酬。「那家伙太变态了,早知道应该向那个死萝莉控要更多钱。」健太咬牙切齿地说。良平也觉得很有道理。

  最后的客人是一名想要成为女演员的剧团成员,她花了十万圆购买「被男友劈腿的女人的记忆」。虽然金额比第二个案件少了很多,但良平觉得她积极追求梦想的身影和健太很像,所以在接待那名客人时也很热心。

  「下一出舞台剧的主题是『被劈腿的女人们』,我并没有太多恋爱经验,更从来没有被劈腿过……,但是我很希望这次可以争取演主角。」

  「很棒啊,我们支持你的梦想。」

  「如果你顺利当上了主角,务必要通知我们,我们一定会去看你的演出──」

  今天的总交易金额是六十万圆,两人各自领到了九万圆的报酬。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充实的一天。

  下班后离开「店」里,良平和健太走进涩谷车站附近的一家连锁居酒屋。周六、周日两天,两个人都分别赚了五十四万圆,照理说可以奢侈一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学时代穷惯了,两个人都不太喜欢乱花钱。隔天又要去「台面上工作」的良平点了乌龙茶,隔天没什么事的健太点了生啤酒。

  「我算了一下。」

  健太喝了一大口啤酒后,放下啤酒杯,缓缓对良平说:

  「只要继续保持目前的进度,下下个月应该就可以达成目标。」

  目前两个人累计报酬的正确金额是八百三十七万圆,距离目标还有一百六十三万圆。虽然看起来金额并不小,但最近一下子就可以赚到五十万圆的大案子也渐渐增加,而且这个周末两天,两个人总共就赚了一百零八万。这个数字的确很难得,但他们认为一个月应该能够签到两、三个大案件,所以如同健太所说,两个月后应该就可以达成目标。老板给他们的期限是三个月后的十月底,应该不会像被业绩追着跑的银行员一样,到期限之前还在为业绩奔波。

  「──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健太露出调皮的眼神。

  「我们真的要继续以这家『店』的员工身分当业务员吗?真的要为了老板提出的目标盲目地工作,然后就甘于这样吗?虽然工作的内容很特殊,但终究只是这家『店』的齿轮,和普通的上班族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你想表达什么?」

  「我想说的是,你目前在银行工作,然后滥用银行内部的客户资料,积极地从事『副业』。」

  「什么叫滥用?说得太难听了,虽然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想不想在『店』里也做同样的事?」

  「对不起,我完全听不懂你的意思。」

  健太一口气喝完啤酒,用力打了一个嗝。

  「『店』里不是有很多客人的资料吗?我们要不要利用这些资料来当侦探?靠客人的记忆来解开谜团。」

  他的想法太惊人。而且和银行的客户资料相比,「店」里的那些资料根本就是具有稀有价值的「个资」。

  「──听起来很好玩。」

  「是不是可以成为漫画的题材?」

  健太语带自嘲地说,然后按了桌上的按钮叫店员过来。打工的店员大声叫着:「我马上过去。」

  「我当然很感谢能够在这家『店』工作。不久之前,我还是一个因为家里不再寄生活费而差点饿死的穷学生,现在在同年纪的人中,也可以算是高薪族。」

  「嗯,是啊。」

  「我想不用提醒你也知道,这件事不能告诉老板,也不能告诉纯哥。」

  健太压低声音叮咛道。

  「就像你背着银行做目前的副业一样,这件事也要背着这家『店』进行。」

  「这没问题,但你打算怎么做?难道要四处发写着『靠记忆为你解决不解之谜』的宣传单吗?」

  「你问到重点了。我认为首先要验证一下,这个想法是否有办法成功,所以要不要决定一件事来试一下?」

  良平发现每次都是眼前这个男人,让自己的人生走向意想不到的方向。如果他当初没有说要去那家「店」,如果没有向纯哥提出要在那家「店」工作,自己不可能拥有目前这种色彩缤纷、充满刺激的生活。这么一想,就觉得没有理由不答应这次的提议。

  「听起来超有趣,既然你这么说,想必你已经想好了要试哪一件事。」

  「对啊,那当然。」

  健太缓缓拿出手机,把萤幕出示在良平面前。萤幕上是一个戴着白色针织帽和圆框眼镜的女人。

  「这不是──?」

  「没错,就是昨天在车站前唱歌的那个女生。」

  健太在手机萤幕上滑了几下,再次把萤幕出示在良平面前。

  「昨天回家之后,我查了一下她的相关资料。」

  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是某个部落格的页面,上方用手写字体写的「流浪歌姬 ~ 星名 ~ 非官方粉丝专页」发着光,下方是「粉丝交流论坛」、「最新出没消息在此」等各种不同项目的标题。

  「她的名字叫『星名』,也就是『星星』的『名字』,年纪和我们一样,都是二十六岁。昨天在现场看到她,觉得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

  良平听着健太的说明,双眼紧盯着「星名之谜一览表」的标题。

  健太笑了笑,似乎在说「你猜对了」。

  「你果然对这个部分产生了好奇,我再多介绍一些星名的基本资料。她并没有加入经纪公司,完全是素人,也几乎没有上任何媒体,听说是她主动拒绝采访,但她在全国各地都有狂热的粉丝,在线下已经掀起一股热潮。粉丝把她表演的影片上传到影片网站,观看次数最多的影片竟然超过七十万次,这个数字超惊人。」

  「七十万次?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看她的影片?」

  「这就是重点。她有她独特的有趣特征。」

  健太点选了「最新出没消息在此」的文字之后,画面立刻切换,出现了日期和地点一览表。

  「星名虽然以街头表演为中心,但是她神出鬼没。」

  良平看了一览表,发现星名的活动的确可说是「神出鬼没」。有时候出现在博多车站前,但隔天就出现在仙台,接着又有人在高松看到她。听健太说,她的这种「机动力」引起广泛讨论,全国各地的粉丝持续增加。

  「还有另一个特征,就是她所有的歌都是建立在同一个世界观上。」

  「世界观?」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们昨天听到的那首《星尘夜骑士》──我刚才提到观看次数达到七十万次的影片,就是她在唱这首歌时的影片,绝对可以称为她的代表曲。」

  良平想起了昨天晚上的街头表演。那首歌的确是名曲。木吉他的音质饱满,每一个琶音都令人联想到在夜空闪烁的星光,让人感受到每一颗星光穿越百亿光年的黑暗来到地球时的孤独和奇迹。

  「你说的世界观是什么?」

  「以无尽的宇宙为舞台,寻找某个人的故事──这就是星名的歌曲主题。」

  「寻找……某个人?」

  「你的直觉很敏锐。」

  健太又切换了画面,当然是滑到了「星名之谜一览表」。

  「星名在全国各地进行街头表演是有原因的。我相信你应该已经发现了,那就是她在找人。」

  也就是说,她在全国各地旅行的理由,是「为了寻找一定在世界上某个角落的『那个人』」。这是她自己正式公开的理由,正因为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所以她成为在日本各地巡回表演的流浪歌姬。那一页的内容最后用「虽然本部落格管理员擅自猜想,那个人有可能是她的旧情人,但又觉得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汗」这番话作为总结。

  「你应该已经瞭解了吧?」

  健太问道,良平很有自信地点头回答说:

  「是不是要找出『那个人』?」

  「答对了。关于『那个人』的资讯几乎等于零,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更值得挑战。」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店员打着招呼,又送来一杯生啤酒。健太把空啤酒杯交还给店员时继续说道。

  「但是,这并不是她唯一的谜团。另一个谜团和之前这个『听起来很像是编出来的美丽故事』完全不一样。」

  店员正准备离开时,良平叫住了他,加点了生啤酒和凉拌豆腐。

  「你不是不喝酒吗?」

  健太扬起嘴角。

  「废话少说,你继续说下去。」

  良平也发现自己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8

  至今为止,两人只去过老板的办公室一次。那就是大学三年级的秋天,第一次被带去「店」里,健太对纯哥说,希望可以雇用他和良平的时候。

  「老板,您现在有空吗?」

  纯哥敲了敲厚重的铁门问道,里面隐约传来一个声音。

  「有。」

  「好像没问题,赶快进去吧。」

  良平和健太一起走了进去,看到室内异样的景象,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

  书架上排放着一整排的旧书,矮柜上放着积了灰尘的水晶球和不知道是什么用途的古董,除此以外,还有巨大的镜子和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观叶植物等等,挤满了整个房间。后方有一张木桌和一张扶手椅,昏暗中可以勉强看到一个白发老人背对着门口坐在那里。桌上的蜡烛是室内唯一的亮光,整个房间散发出令人发毛的感觉,比刚才纯哥带他们去的三楼那个房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板,我发现两个有趣的年轻人。」

  纯哥的话还没说完,椅子就转了过来,老板转过身。他戴的厚镜片眼镜后方,一双瞪大的眼睛十分锐利,眉间很深的皱纹显示他是一个难搞的人。

  「他们说,想在这家『店』工作。」

  两个人分别站在纯哥的两侧,不知所措地鞠了一躬。老板仍然没有开口,抱着双臂瞪着两人,似乎在评估他们。

  健太可能失去了耐心,忍不住开了口。

  「我叫田中健太──」

  「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板缓缓开了口。他的声音沙哑,但听起来很沉重,也很冷漠。健太立刻闭上嘴,挺直了身体,似乎被老板的气势吓到了。

  「你认为一个人最重要的个资是什么?」

  老板用试探的语气问道,但似乎并没有期待他们的回答,一口气继续说道。

  「是姓名吗?还是生日?或是血型?驾照号码?我认为都不是。」

  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后点了火。

  「最重要的个资就是每个人的『记忆』。」

  老板吐着烟,将刚才盯着健太的视线移向良平。

  「你拥有的记忆,是你之所以是你的唯一证明。即使整形,即使伪造身分证,只要你拥有你的记忆,你就是你。这件事很重要,必须牢记在心。」

  良平虽然绞尽脑汁,努力想要理解这番话的意思,但却似懂非懂,难以理解的不舒服感觉在内心翻腾。

  「电梯内不是有一面镜子吗?」

  纯哥接续老板的话题,继续对他们说:

  「镜子中照出的是每个人记忆的结构──也可以说是连续性。总之,可以一次性瞭解所有的记忆。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拥有和别人完全相同的记忆,所以就能借此确认是本人,然后根据每个人的记忆结构,分到一个号码。我刚才不是给了你们一张纸吗?从来店纪录到交易资料,都用这个号码进行管理。即使有人伪装成我,偷偷溜进『店』里,只要镜子上显示的号码不一样,一下子就发现了。就是这样的构造。」

  良平想起这件事,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原来上面写的九个数字,是自己就是自己的证明。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在这家『店』,名字根本没有意义。」

  这意味着只要良平愿意,可以自称为「田中健太」,也可以整形后伪造假护照,但是唯一无法改变的东西──只有记忆是自己就是自己的证据,也是证明。听了纯哥的说明,似乎觉得颇有道理。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

  虽然能够理解,但良平还是决定坦率地提出内心的疑问。

  「你刚才提到构造,请问水晶球和镜子是基于什么样的原理?我很难相信记忆买卖这种事──」

  老板没有听良平说完,就慢吞吞地在桌子抽屉里翻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的构造让人无法相信,你没必要瞭解所有的原理。你们不是要在本『店』工作吗?那就把这个吃下去。」

  老板递来一颗看起来很普通的白色锭剂。即使放在手掌上打量,也完全无法分辨和普通的感冒药有什么不同。

  「这是监视你们记忆的『守门人』。」

  「守门人?」

  良平忍不住重复了一次,健太似乎也有点不知所措,拿起锭剂打量着。

  「你们应该知道,记忆可以根据内容,分成短期记忆和长期记忆吧?」

  老板拿下眼镜,对着镜片吹气。

  「在分类的时候,『守门人』会确认其中是否混入了『有问题的记忆』。」

  这一次是健太重复了老板说的话。

  「有问题的记忆?」

  老板点了点头,拿出手帕用力擦拭镜片。

  「根据什么来判断记忆是否有问题呢?方法非常简单,如果不是基于营利目的,而把这家『店』的事告诉别人,那就是『有问题的记忆』。所谓营利目的,指的就是『出售』、『购买』和『收取』──与这些交易相关的内容,总之,就是不可以轻易向别人提起这家『店』。」

  老板又重新戴上了眼镜,露出试探的眼神轮流打量他们两个人,似乎表示刚才擦拭眼镜,是为了看清楚他们有没有图谋不轨。

  「基本上没有例外,但如果是员工之间,就不受这个规范的限制。也就是说,你们即使不是基于营利目的,彼此也可以谈论这家『店』的事,对我和阿纯也一样,这一点很有弹性,你们可以放心。」

  良平偷瞄了健太一眼,发现他讶异地挑着眉,看着手掌上的白色「守门人」。虽然老板说他们可以放心,但终究不是能够轻易相信的事。正常人不可能糊里糊涂地吃下来路不明的锭剂,健太应该也有同感。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有太多令人费解的地方。如果「守门人」发现了「有问题的记忆」,会做出什么样的「制裁」吗?

  「──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健太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良平以为他要问「制裁」的内容,但他的发言一如往常地出人意料。

  「所以,这家『店』的目的是营利活动吗?」

  老板听了他的问题,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你很有意思。」

  呵呵呵。老板笑到肩膀都在抖动,接着干咳了一下说:

  「对,没错,我们并不是在做公益。」

  老板眼镜后方的那双眼睛前一刻还带着笑意,此刻又恢复了好像刀刃般的锐利。

  「老实说,想要放弃自己的记忆,或是窥探别人记忆的家伙全都是垃圾。尤其是那些『希望收取我痛苦记忆』的人,根本都是狗屎。」

  虽然老板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威力。

  「每个人都有一、两个必须带进坟墓的苦恼,这就是人生,是身为一个人的痛楚。想要花钱摆脱这些苦恼,从此轻松过日子,只能说这些人太天真了。所以──」

  老板说到这里,突然闭口不语。室内顿时陷入了一阵寂静。

  「所以不必手下留情,可以尽管向他们狮子大开口,根本不需要同情那些人,要大捞一票。我想和有这种气魄的人一起工作。」

  随后一阵沉默。而健太简短的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那就决定了。」

  话音刚落,他就把锭剂放进了嘴里。

  良平也不再有任何犹豫。这个老爷爷所言不假。他凭直觉知道这件事。这里并不是可疑宗教团体的事务所,也不是诈骗集团的活动据点,的的确确是做记忆生意的「店」。良平也和健太一样豁出去了,把锭剂吞了下去。

  「由你负责指导他们。」

  老板交代完纯哥后就转动椅子,面对办公桌的方向。

  「首先,你们两个人要赚到一千万圆的报酬。达到这个目标后,就提供你们进入『下个阶段』的机会。但是,必须在三年内达到这个目标,如果无法达成目标,就代表你们的能力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9

  「首先,在听了有关星名的这些情况之后,你必须产生一个疑问。」

  健太双眼发亮,就像得意地请人回答猜谜题目的小学生一样。

  「这个疑问现实得可怕,而且很无聊,这就是提示。」

  每天在全国某个地方进行街头表演的二十六岁女生,她的人设是飞往全国各地寻找一个人,歌曲的世界观中也呈现了这种设定。全国各地的粉丝持续增加,但并没有加入任何一家经纪公司──。

  「是不是她这么红,却没有关于她陷入热恋的独家报导?」

  「白痴喔。」

  健太拿起毛豆壳丢了过来。

  「要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看事物。我问你,你认为从博多到仙台要花多少钱?」

  良平立刻瞭解了有关星名的另一个谜团。

  「原来如此,你是说钱吗?」

  「没错。虽然是以宇宙为舞台寻找某个人,但现实生活中,终究无法像『星际效应』一样穿越。我相信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星名想要四处移动,就会遇到交通费这个极其现实而又无聊的问题。」

  健太说的没错。而且星名并不是像上班族一样,每个月出差一次去某个地方,而是几乎每天从北到南,由东往西,持续移动好几百公里,的确无法忽略交通费的问题。

  「如果是经纪公司为她打造『神出鬼没』的人设,当然就没有这些问题了,但星名不一样。也就是说,并没有经纪公司为她支付交通费。难道她是利用空闲时间拼命打工吗?八成并非如此。」

  健太意味深长地再次把手机萤幕出示在良平面前,萤幕上面是好像修学旅行行程表的内容。

  「这是空闲的粉丝整理的资料,从现实的角度验证,星名是否有办法那样频繁移动。这就是结果。移动费和住宿费最少每个月也要四十万圆,而扣除移动时间和街头表演的时间后,几乎没有时间打工。」

  「父母援助的可能性呢?」

  「在粉丝之间,有这种意见的人占压倒性多数。」

  加点的生啤酒和凉拌豆腐送了上来。

  「也可能有金主。」

  「没错,这在粉丝之间属于悲观的少数意见。」

  良平甚至忘了吃他最爱的凉拌豆腐,绞尽脑汁思考着该如何解开这个谜。

  「──好,现在再补充一条线索。」

  健太说完,用筷子把豆腐分成两半。

  「四年前,星名曾经上过电视。想要成为歌手的素人以淘汰赛的方式进行比赛,冠军可以成为歌手出道。前几年不是很流行这种方式吗?星名晋级到了决赛,在最后关头铩羽而归。当时她以本名参加比赛。这并不是她自己公布的内容,而是粉丝找到的。我不由得佩服那些狂热粉丝,真的是太厉害了。」

  良平情不自禁高兴起来。因为在「解开这个谜团的必要拼图是什么?」这个问题上,他们两个人的想法完全一致。首先当然需要她的「名字」。

  「她的本名叫做『保科瞳美』。虽然某个人说,在这家『店』里,名字并不重要,但我们就从这里开始。明天白天,我会去『店』里调查这个名字,幸好我这个漫画家有的是时间。」

  在「店」里上班的人可以使用储存在水晶球内的记忆,调查是否有想要寻找的资料。只要把手放在水晶球上,在脑海中想像影像或是关键字,就可以轻松进行调查,只不过这种调查只能用于业务活动,所以健太的企图显然是背信行为。一旦被人发现他是基于交易以外的目的使用「店」里的资讯,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重点在于「并没有禁止在业务活动以外的目的使用水晶球」,只是禁止谈论有关「店」的情况──这就是健太想要钻的漏洞。

  「──说了这么多,总之我们从明天开始,又多了『侦探』的身分。比不正当的『副业』更进一步了,所以必须增强体力……」

  健太看着桌上,良平也跟着看向桌子,忍不住苦笑起来。

  「良平,不好意思,全被我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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