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七千年的祈祷 第四章

  超频联机者需要的能力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随机应变能力。

  对战中,即使对手是熟悉的对战虚拟角色,还是会发生许许多多的突发事态。如果遇到超出预期的状况,却还慢吞吞地不去因应,要求胜也就会变得困难重重。能以多短的时间内处理完收集信息与选择行动方案的过程,就是能否发挥虚拟角色性能的分水岭。

  Silver Crow最强大的能力是「速度」,而这种能力就奠基于春雪的「反应能力」之上。他在对战中的闲置时间明显比常人要短,这样的评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然而……

  此刻,春雪的思考频率却降到不及一赫兹,双眼跟嘴巴都张得不能再开,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Ash Roller……这……这是谁的名字啊?

  他以缓慢的速度想到这里,自己做出了回答。

  ……是Ash兄……没错吧。是那个骑着古董美式机车,戴着骷髅安全帽,成天怪笑说哈哈哈大爷我Mega Lucky啦的那个人。

  咦?那个Ash兄,其实是这个乖巧的女生?

  春雪花了整整十秒才咀皭完这少量的信息,思考却又再度停摆。连自身所处的困境也都暂时抛诸脑后,一辆变成SD造型的机车由左往右慢慢从一片空白的脑海中通过。

  春雪就在人挤人的购物商场正中央僵住不动,眼眶含泪的少女又用力拉了拉他的右手腕,小声说道:

  「我想……我们,换个,地方吧。」

  思考完全静止的春雪任由她带领,最后到了设置于商场地下二楼的大型停车场。走过一辆辆停得整整齐齐的EV车后,前方出现了一辆眼熟的小型车。这辆有着鲜艳金丝雀黄配色的意大利五门掀背车,就是Sky Raker仓崎枫子(严格说来是她母亲)的爱车。

  少女似乎持有暂时性的电子钥匙(Instant key),只见她右手迅速动了动,车子的方向灯闪了几下,门锁应声开启。她打开右后车门把春雪塞进去,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光是能拿到这辆车的电子钥匙,就可以证明这个少女跟枫子认识。但坐在身旁的卷翘短发乖巧国中女生就是「那个」Ash Roller这种事,春雪仍然无法接受,整个人一直处在茫然若失的状态中。相较之下,当初得知冒用亲戚齐藤朋子的名义闯进家中的女生其实是第二代红之王Scarlet Rain的时候,还比较有点现实感。

  只是话说回来——

  春雪也有着不能一直发呆的苦衷。从他穿着居家的T恤跟七分裤冲出来起,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分钟。有田家的紧急上锁功能只能再关住黑雪公主他们五个人八分钟,当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们一定会立刻跑来找春雪。

  在广大的大楼内,要找出神经连结装置没有连上网络的人,可说是难上加难,但五人当中有千百合跟拓武在。他们从小就拿这栋建筑物当场地,玩了不知道多少场捉迷藏,春雪的胜率总是遥遥落后的最后一名。尤其千百合那动物般的直觉更是如有神助,一旦赌上附近名店的冰淇淋这类奖品,她更能在几分钟内就嗅出春雪的所在。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打算自己一个人了断这样的状况,至少得在十分钟内离开这栋大楼不可。

  春雪透过绕圈子的思考,好不容易把脑袋重开机成功,朝还在身旁吸着鼻子的少女瞥了一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口说:

  「呃……这个……刚刚你说Ash Roller,是说你认识Ash兄,还是他要你帮忙带口信……之类的吗?」

  春雪把希望押在这万中无一的可能性上,期望刚刚那句「我是Ash Roller」是自己听错,所以先这么问问看,只是……

  少女以双手用力握紧不知什么时候拿出来的一条纯白手帕,摇了摇一头轻柔的头发,明确地做出否定。还低下莫名泛红的脸颊,以带着几分羞怯的、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是,Ash本人。」

  「………………」

  春雪的思考回路又差点当机,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但他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加速世界这么大,相信总会有人的虚拟角色与自身形象大异其趣,可以说春雪自己就是如此。要是只看过Silver Crow。这精瘦到了极点的模样,多半很难想象现实世界中的本体会是这么一个圆滚滚的国二男生。

  不过,这终究只是外表上的差异,通常在说话语气与举手投足等所谓的「习性」上,并不会有这么大的隔阂。春雪在现实世界中认识的超频联机者,无论是黑雪公主这些黑暗星云的团员,还是红色军团(日珥)的仁子与Pard小姐,甚至连奸诈的Dusk Taker也不例外。

  相较之下,坐在他身旁的少女与Ash Roller之间,却根本没有任何共通之处——至少他是这么觉得。无论说话口气、举止、个性,还有最重要的性别都完全相反。没错,那个机车骑士怎么想都是「男蛮(M)虚拟角色」啊,在BRAIN BURST里,只要玩家是女性,就该会塑造出女性型的虚拟角色……

  「啊……」

  春雪想到这里,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情景,不由得发出小小的惊呯声。他整个身体往右斜了过去,这才终于从正面仔细看了看这名哭泣少女的长相。

  少女有点畏缩,但还是正眼回视他。这张兼具柔美与清丽的脸孔……这张毫无疑问是女生的脸形,却又带着点像是理科少年印象的相貌……

  跟Ash Roller藏在骷髅安全帽面罩下的「脸孔」确实有几分相似。

  「……你……真的是…………可是,为什么……」

  春雪的问法实在太含糊。

  泪眼汪汪的少女以行动而非言语做出回答。

  她打开放在膝上的小肩包,收好手帕,接着从里头拿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具左右扣具折迭起来,有着深金属灰配色的——神经连结装置。

  春雪心中纳闷,视线移到少女纤细的脖子上。那儿已经戴着一具可爱的粉绿量子联机终端机,而且她刚刚只用右手一挥就开了车门的锁,当然也就表示她已经佩戴了这样的装置。

  于是春雪想到了下一个疑问。

  神经连结装置,是一种从上个世代的行动电话与智能型手机发展出来的携带型装置,但它并没有这么单纯。它既是名片、是钱包,也是身分证。这种装置,会将使用者特有的脑波与烧录在核心芯片的独一ID绑定在一起,只要佩挂在身上,就可以证明自己是谁,所以这种ID可说就是实质上的「国民编号」。

  换句话说,神经连结装置同时也是政府套在国民身上的一种「挂了名牌的项圈」。法律禁止国民拥有复数神经连结装置,就是最好的证明。当然,终端机本身有得是方法可以取得第二具、第三具,但最重要的核心芯片则只会发给每个人一组;而且要换机种时,也只有在市公所或政府许可的商店才能移植芯片,所以光拿到机器也没有意义。就连那么有门路的黑雪公主,也只拥有一具神经连结装置。要是她有第二具,根本就不用为了躲六王派来的追兵而切断全球网络联机长达两年。

  考虑到以上这些理由,少女拿出的「第二具神经连结装置」让春雪由衷觉得震惊。

  「这、这时…………你的?可、可以用……吗?」

  听他以沙哑的嗓音问出这个问题,少女的头歪往微妙的角度,回答说:

  「可以……用。可是,不是……我的。这神经连结装置……本来……是哥哥的。」

  「本、『本来』是……你哥哥的……?」

  春雪茫然地复诵这句话,便看到神秘少女用力点点头,在皮制座椅上整个身体转过来面对他。只是两人在车上,因此必然只能扭转上半身,而裙襬也就必然会被往上带起,让她雪白的双腿露出了一大截。

  尽管处于这种复杂到了极点的状况,春雪也只能不自然地让目光到处游移,但少女对他这种模样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挺直腰杆深呼吸了一口气。看样子她也跟春雪一样,为眼前的状况而感到相当紧张。只见少女将灰色的神经连结装置放到膝盖上,双手紧紧一握,彷佛在替自己加油;最后她又吸了一口气,这才正视着春雪,也不管眼睛仍然泛着泪光便以清晰的嗓音说:

  「我……叫做,日下部纶。」

  同时右手微微一动,就有个淡绿色的长方形出现在春雪视野当中。这是以无线联机方式传来的名牌,上面显示出【日下部纶】这几个汉字。出生年次是2033年,所以大概跟春雪一样是国中二年级。

  「你、你好……我是有田春雪。」

  春雪反射性地报上自己的姓名,按下回寄名牌的按钮,少女——纶放低视线看了看春雪丢过去的名牌,露出这回邂逅以来第一次的淡淡微笑。不由得怦然心动的春雪,半自动地问出一个其实优先度也不怎么高的问题:

  「对、对对对了……刚刚在楼上的商场,你为什么知道我……就是Silver Crow……?」

  「那是因为……我在……这车上注销超频联机几分钟后,师父就传了个语音通讯给我……还附上你的照片,命令我,无论如何都要在你跑出大楼之前,逮住你……」

  「……你说的师父,应该就是Sky Raker姐……吧?」

  春雪还是决定问个清楚,就看到这留着短发的头往下一点。

  确实——仓崎枫子至少表面上是个端庄有礼的千金小姐型高中女生,要说她跟狂妄的世纪末机车骑士是「上下辈」的关系,确实让人觉得不太对头。从这个观点来看,眼前的少女还比较让人觉得她可能跟枫子有接点,但最根本的疑问还是没有获得解决。

  春雪正努力对抗想双手抱头的冲动时,日下部纶再度抱住金属灰的神经连结装置。每次少女一有动作,就会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在车上散开,让春雪的思考差点降速。但听到她接下来所说的话,春雪便赶忙重新端正坐姿。

  「这个……我还是从头……说起。告诉你,我,为什么,当上……超频联机者……」

  我的哥哥名字叫轮太,是ICGP的选手。

  ICGP是二轮车辆——也就是机车——赛车类别的一种。IC是内燃机(Internal Combustion)的缩写。在这个连赛车界都已经受到电动车风潮席卷的时代,却还坚持采用没有AI控制的汽油引擎车,说来确实是一种落伍的比赛。

  可是,比起安静无声的智能型电动赛车,汽油引擎高亢的排气声与轮胎空转的狂野模样,确实有令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这类比赛长年来一直遭受舆论攻击,被视为破坏环境的象征,已经沦落到随时都可能消失,但春雪也曾强忍睡意收看这类比赛的深夜转播。

  「哥哥比我大六岁……夸自家人好像怪怪的,不过他真的是个有天分的车手。两年前他得到了一个好机会,只要能在国内跑出好成绩,下个赛季就可以去欧洲……」

  纶吞吞吐吐地说着,双眼再度涌出透明的水珠。

  「可是,就在最后一场比赛中……他被其它车从内车道一顶……就在去打气的我眼前,发生严重的……车祸……幸好最后保住了一命,可是之后一直……失去意识……。就算以医疗用神经连结装置,强制让他全感觉联机,也只有,微弱的反应…………」

  「………………」

  春雪不明白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能默默注视纶泪湿的双眼。

  在强制接受AI辅助控制的EV车赛里,几乎完全不会发生与其它车辆擦撞的意外,相对地也就看不到刺激的超车,以及轮胎与轮胎擦出火花的激烈卡位战,而这些元素正是ICGP与IC方程式赛车的卖点所在——只不过,这必然导致发生意外的机率大幅提高。

  纶眨了好几次眼睛,等呼吸稳定下来,才继续说道:

  「两年前起,哥哥住进涩谷区的一家大医院……我们家住在中野区江古田一带,但是,我选了涩谷的私立国中。」

  「因为……可以去探病?」

  春雪小声这么一问,纶就点点头说:

  「因为医师说……最好尽量由家人在现实世界对他说话,握握他的手,这样复原的可能性会比较高……我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去医院……本来连暑假我也想每天都去,可是只为了探病,就要家里帮我买公交车月票,总觉得过意不去……结果,去年夏天,主治医师问我说,暑假期间要不要在医院内的咖啡厅打工…………」

  「原、原来如此……」

  劳基法修改后放宽了对未成年人的雇用限制,原本法律禁止国中生打工,也改成只要缩短劳动时间就行。只是话说回来,从未想过要自己工作赚钱的春雪听到这里,不由得佩服地叹了一口气。

  「你好厉害……为了哥哥,整个暑假都在打工……」

  纶听了后虽然还是眼眶含泪,却微微一笑摇摇头说:

  「哪里……我工作的时候,老是笨手笨脚……光是去年夏天,就打破餐盘,还有杯子,十次以上。」

  「是、是喔?」

  「还不止,这样……有一次,我还把整杯冰水,泼到客人膝盖上……」

  「……这、这样啊?」

  「幸好,这位客人非常好心……虽然她年纪比我大了一点,不过我们都是中学生,读的学校也很近,之后就越来越要好……我还找她商量过很多事,像升学问题,还有哥哥的事……」

  「……唔唔。」

  春雪完全猜不出话题往什么方向归结,又多忘了一些自身所处的困境,听得上半身都探了过去。显示在视野右端的时钟分分秒秒朝「离家后满十五分钟」的时限逼近,但他已经连时间都扔到一旁了。

  去年暑假,也就是约十个月前,差不多就在春雪受黑雪公主之邀而当上超频联机者之前。纶以泪湿的双眼正视着春雪说下去:

  「……几次见面下来,那个人,看穿了……我内心的,『精神创伤』。然后她说,东京这个城市,还有另一种面貌。还说,如果我去到那里,说不定,就能找到我要的……答案……」

  「精神创伤…………另一个东京。」

  春雪先轻声复诵了一遍,才理解到这些字眼意味着什么。

  一群有着精神创伤的少年少女,聚集在虚拟的东京都心互相战斗,这就是加速世界,也就是BRAIN BURST程序所创造出来的秘密战场。

  「所以……那个人就是你的『上辈』超频联机者……?」

  「是。她就是,我那,善体人意,又严格的『师父』……」

  纶点头说出的这句话,让春雪听得全身一颤。

  他一时大意,忘了眼前这名少女主张自己就是那个Ash Roller。如果这是事实,那么纶在医院咖啡厅认识的中学生,就是春雪的师父, 8级超频连线者「铁腕」Sky Raker仓崎枫子……本来就是这样,不过……

  事到如今,确实不太可能有诈。但万一纶是另有图谋而刻意前来接触的敌对超频连线者,他就不应该贸然说出Raker的本名。也不知道纶是否看出了春雪因为内心剎那间的犹豫而不说话,只见她放低视线,开口说道:

  「……听她说起『BRAIN BURST 2039』程序的安装条件时,我心想……我应该不行。因为家人帮我买的第一具神经连结装置,是在我快要上小学的时候……」

  「那……应该不符合『第一条件』……吧?」

  纶点头回答春雪的问题。

  要安装BB程序——当超频连线者,第一要件便是「打从刚出生就佩带神经连结装置」。如果不是爸妈对育婴格外热心,或是正好相反,通常不会这么早就帮婴儿佩带。

  「我,这么说了,可是……师父她,微微一笑,对我说……说她在我身上,感受到了,坚定的意志之光。还说她的,这种直觉,从来没弄错过……」

  这种「柔性支配对方」的台词,确实很像枫子会说的话。然而,即使枫子是「其实很可怕的Raker老师」,应该也没办法凭空蒙混过BRAIN BURST的第一要件。春雪歪头思索时,纶再度拿起捧在双手中的物体说:

  「当时,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想起哥哥……轮太他,从小,就很爱恶作剧……说他不止自己要当ICGP车手,还要把我也培养成车手……所以在我还是婴儿时,他就偷偷把自己的神经连结装置,挂在我脖子上……放比赛的影片给我看……这是爸妈跟我说的……」

  「…………你、你哥哥好夸张。」

  春雪露出有点僵硬的笑容,之后又纳闷地眨了眨眼。即使是兄妹,终究不是同一个人,照理说即使装上神经连结装置,应该也不可能会开机吧?

  这时纶彷佛早已料到春雪会有这样的疑问,点点头回答:

  「……听说,从新生儿到乳儿之间的阶段,由于大脑还没发育完全,有时候,似乎会发生读不出特有脑波的情形……当然,这种案例很罕见,但听说当时哥哥的神经连结装置,就把还是婴儿的我,也认定成原来的使用者……所以我懂事以后,一直到家人帮我买了神经连结装置为止,都会不时地借哥哥的装置读图画书,或是进行,全感觉连线。这…………就是那具神经连结装置。」

  纶双手珍而重之捧起的,是一具有着金属灰配色,十分老旧的穿戴型装置。

  春雪盯着这具装置打量,忽然注意到一件事。之前由于车上灯光太暗,他一直没注意到,但其实这具装置的塑料外壳上,除了正常使用会造成的涂装磨损与刮伤之外,还有一条疑似受到强烈冲击而造成的闪电状裂痕。

  「哥哥他……一直用这具,小时候家人帮他买的第一款神经连结装置,每次都只换外壳。他说,戴着这个会跑得比较快,国中毕业以后也不升学,直接去闯荡机车赛的世界,之后也一直在用……」

  纶的哥哥轮太所活跃的ICGP比赛尽管属于没有AI辅助控制的老式赛车,但车手应该还是会佩带神经连结装置,以便显示各种最低限度的必须信息,以及跟维修站的人员沟通。

  既然如此,那么现在纶手上的机器就是——

  「这具神经连结装置……你哥哥两年前出意外的时候也……?」

  对于春雪以耳语般音量问出的问题,少女点了点她娇小的头响应:

  「是哥哥车队的,总教练,在发生意外的赛车场上,交给我的。我想……他大概,是当成哥哥的,遗物。哥哥他,虽然保住了命,后来却,一直昏睡……可是,有件事很不可思议。」

  纶顿了顿,微微一笑:

  「……听师父她,说明BB程序的安装条件时……我就解下自己的神经连结装置,换上这具试试看。我最后一次跟哥哥借来用,是在快上小学时……都过了八年……我本来以为根本不会开机……可是,机器却动了。」

  「……………………!」

  春雪听得倒抽一口气。也就是说,眼前的少女——日下部纶,是原理上与法律上都不容许存在的「双神经连结装置用户」

  当然,除非是要冒用身分来做坏事的罪犯,否则使用多具神经连结装置不太有实质意义。

  不过,若为了通过BB程序的安装条件,而使用从婴儿时期就在用的神经连结装置,或许确实是有效的手段。

  无论是第一条件「从婴儿时期就开始佩带」,还是第二条件「有长时间进行全感觉连线的经验」,到头来要求的都是大脑与机器之间的适应性与反应速度。每一款神经连结装置当中的量子连线装置部分会有个体差异存在,所以身体……不,应该说大脑,确实有可能比较习惯从出生就在用的机子。

  「……那……你的BRAIN BURST程序,不是安装在现在脖子上这具绿色的……而是装在哥哥的神经连结装置上?」

  纶以很小很小的动作点头,回答了春雪的疑问。

  「是。因为师父说安装只能试一次,让我觉得很犹豫……刚刚,我说有件事很不可思议,那就是……我戴上这具神经连结装置,在BB程序创造出的虚拟火焰里,等着进度条往前跑的时候……我,听见了,哥哥说话的声音。」

  「咦…………?」

  「他对我说——『你要骑出一条自己的路』…………还说『我会推你一把』…………」

  纶双眼满是透明的水珠,从这段不可思议的对话开始以来,她首次露出了鲜明的笑容。少女摊开手中那具老旧又满是伤痕的神经连结装置左右锁具,继续说道:

  「安装……成功了。可是,我……跟师父一起进到对战场地,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对战虚拟角色……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说到这里先顿了顿,一声轻笑脱口而出。

  「我穿着皮衣,戴着夸张的安全帽,骑着大台、亮晶晶的,美式机车……哥哥说过,等他在欧洲拿了冠军,就要骑着这样的机车,载着我到处跑……他明明要我……骑出自己的路……给我的虚拟角色,却完全是他自己的梦想哥哥他真的从以前就是这样……」

  纶将眼看就要滴落的大滴泪水留在睫毛上,疼惜地将这具金属灰神经连结装置抱在胸前。

  看到她这种模样,春雪自己也微笑着开了口:

  「这样啊……那么,加速世界的你……『Ash Roller』,该怎么说……算是在做一种角色扮演了……?你是想说,如果是你哥哥,应该会这样说话、这样打斗,所以才这么演……?」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尽管眼前这名泪眼汪汪的少女与加速世界中的世纪末机车骑士实在大异其趣,但考虑到她对昏睡不醒的哥哥有这么深的感情,这种情形倒也不是那么难以相信。

  春雪正有点勉强地试图吞下这样的状况,纶却忽然从下往上看着春雪,说出一句出乎他意料的话:

  「…………应该,不会……奇怪吧?应该……很帅气吧?」

  「咦?帅气……你是说Ash兄很帅气?」

  留着短发的头用力一点,接着慢慢逼近。纶凑近到尴尬的距离,同时以音量虽小却充满热情的嗓音说个不停:

  「像那个骷髅安全帽……全身都是刺刺的皮衣……还有机车上的飞弹也好可爱……」

  接连迸出的这几句台词,让人怎么听都不像这位身穿贵族女校制服、看起来很有家教的女生会有的兴趣,让春雪尽管频频点头,嘴角却有点抽筋。结果纶忽然回过神来,变回害羞模式低下头去。

  「对……对不起……我,一讲到加速世界,就会忍不住一头热……我对战的时候,其实,也是这样……大概是因为,打得浑然忘我,总觉得三十分钟,一下子就过去了……就算回到现实世界,也不太记得……对战中的事情……」

  「原、原来……如此。」

  春雪又连连点头,迅速思索这当中的原由。

  从纶刚刚所说的话来看,是否意味着「Ash Roller」并不只是她的演技,而是为了撑过激烈而严酷的对战所产生的第二个人格……说不定还是半出于无意识地借用哥哥的个性?春雪自己有时在加速世界中亢奋起来,说话口气也会变得粗鲁个一点五倍左右。

  春雪正要陷入思索,却感觉到了一股小小的空气流动,于是视线往上一抬。

  纶在皮革座椅上前进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从几近于零的距离跟他对看。一对蓄满了泪水的眼睛里,瞳仁带着点灰色,呈现出一种彷佛在看深水似的深度。

  「…………可是,有唯一一件事,我却记得比现实世界的记忆,还清楚……」

  纶说话的声音还是一样很小而且断断续续,但在密闭的车上,听起来却几乎和透过直连传输线的思考发声同样清晰。春雪为了压抑住差点又要加快的心跳,一直在内心反复念诵着她是Ash Roller,她是Ash Roller,只是——

  这名理应就是世纪末机车骑士真身的少女又凑近了一公分左右,以虚弱却又热切的语气轻声说道:

  「那就是……你。从第一次跟你交手,我们各赢一场,那一天以来……你的身影,还有声音,就一直,没有从我心中,消失……过……」

  「…………日、下、部同学…………」

  春雪的思考回路好不容易开始冷却,却又一口气飙高到红色危险区,不由得让他的眼睑高速开闭。他总觉得每次视野宛如按快门般闪烁后,纶那水润的眼睛就比刚刚更接近了些。

  「你……针对了以前任何超频连线者,都来没想过的,内燃机式机车构造上的特征,打赢了我……哥哥也常说,前轮有动力的车,根本就不是机车。输给等级比我低,而且才刚入门的你,哥哥应该很不甘心,可是我想……他内心,应该也很高兴……」

  两张脸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二十公分,春雪的脑袋已经丧失九成的思考能力,并未注意到少女话中的蹊跷。而她彷佛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或许更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持续朝春雪逼近。

  「……可是…………真正在我心中,留下鲜明轨迹的……还是你,张开翅膀,飞在天上,的模样。你穿破空气的墙壁飞行……飞得比谁都快…………简直就像…………就像哥哥以前在赛车场上终点线前面的直线赛道上,打到六档飞驰而过……的模样…………」

  说到这里,之前一直以奇迹般张力留在纶睫毛上的大颗水珠,终于从脸颊滑落。

  眼泪流过那少年般尖锐的下巴,落在春雪的T恤上。

  「我…………一直很喜欢,看着你飞在加速世界的天空。我一直很喜欢,在地面上全速冲刺,追逐飞在天上的你。你的模样……简直像在体现,最纯粹的,『速度』这个词……」

  纶嗓音发抖,一时说不下去。她低下头去,又掉下好几滴眼泪。接着深深吸一口气,等了几秒钟,才突然以带着几分悲痛的嗓音说下去:

  「可是,可是…………我,做事不经大脑,做出愚蠢的行动…………害你…………陷入,危险的状况…………」

  ————咦?你在说什么?

  春雪一瞬间觉得纳闷,这才想起自已所处的困境。

  他任凭愤怒驱使召唤出「灾祸之铠」,与铠甲完全融合,成了第六代Chrome Disaster,还认为事已至此,要保护整个军团就非得终结自己的超频连线者生命不可。纶说得没错,他之所以会陷入现在这样的困境,就是因为在无限制中立空间里看到Ash Roller的死亡场面。

  至于Ash之所以会遭到Olive Glove等六名ISS装备者轮番残杀,也不得不说全都是因为他(或说她)无视于师父Sky Raker的吩咐,会合时间还没到就先连进无限制中立空间,还在内部进行危险的长距离移动。

  但Ash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拯救跟班Bush Utan。Utan与Olive一样遭ISS套件寄生,却主动想斩断套件的支配,而Ash就是为了救他才会擅自行动。这么做是不得已的,又有谁能责怪呢…………

  「啊…………对、对了……」

  春雪想到这里,总算想到有件事他之前就该问,于是对上半身探到极近距离的纶问道:

  「你、你跟,Bush Utan,平安从传送门离开了吗……?」

  「…………是。我照你的吩咐,一复活就马上带小猴跑到涩谷车站……」

  「这、这样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春雪正要松一口气,没想到……

  纶压低的头开始倾斜——「咚」一声轻轻倒在春雪穿着T恤的胸口。

  春雪应声陷入完全当机状态,少女娇小的左手则轻而有力地压住春雪的背。如果要以最简洁的语句来形容这最表面的形势,也可以说独处的两人在车上互拥。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就连「她是Ash兄」这句咒文也当场失效。脑内的思考频率明明低到不能再低,心脏却跳出最高节奏,这似乎跟BRAIN BURST的精神加速运作逻辑矛盾啊——

  当春雪以仅存的思考能力想这些在这时候根本无关紧要的原理时,一个声音透过紧紧贴住的身体传了过来:

  「我……看到了。看到你,为了救我跟小猴,召唤出那么可怕的强化外装。那是……『灾祸之铠』,对吧?要不是我,碍事,本来你今天,就可以净化掉的…………」

  「……………………」

  无论是YES或NO,春雪都说不出口,只能一张嘴又开又合。呼吸器官几公分外,纶那头细致又有光泽的头发飘散出淡淡花香。

  春雪闻着这股香气,有股奇妙的感觉从内心深处直往上冲。有点像急躁、不安,却又不太一样。这种有点像被柔软针头刺到的揪心感觉————

  「…………我,只有我,得救……你却,再也不能,在加速世界的天空飞翔,这样……是不对的。」

  春雪下意识想用双手做出某种动作,纶又开口说了话,让他惊险地把手停在空中。

  「…………你想想看……我,过去,能够在那个美丽又残酷的世界,一直奋战到今天……都是因为,有你在。因为我一直,想要看着你……身上反射出『黄昏』空间的晚霞,或者是在『世纪末』空间的火堆光影,飞在天上的模样。所以,每天放学搭公交车回家的路上,都会很期待地想着,今天要由我去找你挑战,还是你会来找我挑战……所以…………」

  纶收起细小又热切的嗓音,抬起头来。

  那个照理说是春雪一生的好对手,成天发出怪笑喊着Mega Lucky的暴走世纪末机车骑Ash Roller,一对濡湿的双眼正视春雪,粉红色的小嘴说了一句话:

  「…………我喜欢你。」

  这一瞬间,春雪的所有生理活动全部停摆——至少主观上是这样——支撑着纶少许重量的腹直肌与背阔肌松弛下来。

  接着咚的一声,两人男下女上地倒在后座。这辆出自意大利名厂的五门掀背车连后半部的空间也很宽敞,但春雪的脑袋仍然轻微擦撞到门内侧。不过,这种小小的冲击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因为将全身前方贴得密不透风的接触感,以及她刚刚那句话的破坏力,轻而易举就让春雪灵魂出窍。

  「可、可是……」

  春雪的嗓子变得沙哑而且破音,但仍然好不容易挤出声音回答,相信这已经堪称奇迹。

  「可是,我,在现实中,是这副德行。」

  现在的春雪,甚至没有心思去觉得事到如今还讲这种话的自己太没出息;而纶也是一样,不但没分开,还贴得更紧,声泪俱下地在他耳边说:

  「我……其实,知道你的,现实身分,有一阵子……了。」

  「咦……怎、怎么会?」

  「因为,你,每次在环状七号线大街打完对战后,都会站在虚拟角色出现位置的,天桥上……我,就搭着公交车,从底下,过去。」

  「…………」

  这就让春雪无话可说了。在开放的公共空间对战之后,一打完就要赶快移开,这是最初步的自保概念。但春雪却有个坏习惯——一旦对战过程太精彩太刺激,等到注销超频连线之后,他就是会忍不住回想先前的战斗,留在原地发呆好一阵子。看样子,纶就是从公交车车窗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正在发呆的他。

  「可是……既然……既然知道我在现实世界是什么德行,为什么……会对我这种……」

  「因为……你有,翅膀。不只是对战虚拟角色,现实世界里的你,也有翅膀。我就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你的翅膀。」

  纶绕在春雪背上的左手,在他背上正中央轻轻摸了摸。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脚底直窜到头顶,让春雪摒住了呼吸。

  纶的泪水仍然一滴滴落在春雪的脖子上,露出整张脸都要化开似的柔和笑容说:

  「从那一天起,我……就决定,如果……如果有一天,能在现实世界,跟你见面,就要好好说出来,告诉你,我喜欢你。告诉你,从你还只有1级的时候,我就一直喜欢你……我很庆幸,能说出来……我真的很庆幸,最后……可以像这样……跟你独处。」

  「咦…………最、最后…………?」

  春雪茫然地问到一半——

  这个叫做日下部纶,跟自己几乎算是第一次见面的少女深深吸一口气,换上坚毅的表情与嗓音宣告:

  「你,召唤的『灾祸之铠』……就由我消除。我会用我的身体……我的心,除掉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愤怒、憎恨,全部,由我来承受。不用担心……只要是你……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怕。」

  纶的左手从春雪背上拿开,拔下自己脖子上那具粉绿神经连结装置,接着戴上她一直拿在右手上那具原属于她哥哥的神经连结装置。

  装置上的扣具才刚轻轻固定在纶苗条的颈子上,她空出来的右手就在空中闪动。

  她取出一条该是从小肩包取出的细版XSB传输线,其中一端插上自己的神经连结装置,另一端则插上春雪的装置。

  春雪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喊停。深红色的有线连线警告标语在视野当中浮现又随即消失的瞬间——纶就在近得彼此的嘴唇几乎碰在一起的距离,轻声喊出一个短短的指令:

  「超频连线。」

  所有的混乱、不知所措,以及那甘苦参半,无以名状的揪心,都被「啪!」的一声思考加速声给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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