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八章 没有听到的话

  凉亭的屋顶爬满开着白花的绿色常春藤。

  和往常一样,尤里和布莉吉特面对面坐在凉亭里的位子上。

  尤里在看书,布莉吉特则在眺望外面的风景。

  她只要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就完全没有读书的心情。

  ──距离事件发生后已经过了整整两天。

  约瑟夫引发的一系列骚乱不仅学院,还传到王宫。

  他本来是仅次于两个哥哥的王位继承人,这个权利将会遭到剥夺吧。

  一方是引起骚动的代价,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失去了契约精灵。

  约瑟夫把「斩魔枝」带出神殿,并且在精灵操纵魔法道具下解除了契约。

  (菲里德王国毕竟是受到精灵的帮助才得以繁荣的国家……)

  矢口否认这一切的约瑟夫不可能得到原谅。

  在被抬上担架搬运时,约瑟夫一直盯着布莉吉特。

  彷佛在渴望、怨恨、纠缠她──

  布莉吉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闪烁着奇怪光辉的眼睛,不过尤里牵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背后,所以没有看到之后的情况。

  从那之后就再也没看到约瑟夫。

  他多半不会再以学生的身分来学院了。

  此外,据说约瑟夫的帮凶神官长和药草学教授伊纳德也正在接受调查。

  神官长从好几年前就开始巴结身为王族的约瑟夫,以此换取优待。不仅这次的「斩魔枝」,以前他也曾让约瑟夫将魔力水晶带出神殿。

  伊纳德曾在王宫的文官录取考试中落榜。

  他承认在自己郁郁寡欢地继续担任教职员时,被约瑟夫看中,并受到对方的花言巧语诱惑,说会给予他比自己父亲更高的职位,因此最终选择成为帮凶。

  (约瑟夫殿下会知道小哔,是因为使用了魔力水晶……)

  小哔到不久前都还在沉睡。

  约瑟夫比任何人都还要早知道小哔的真实身分,所以才会计划切断小哔和布莉吉特的契约。

  『哔……』

  从桌上传来细小的叫声。

  缩成一团的小哔正在睡觉。不知道是不是在作梦,嘴巴蠕动的样子很可爱。

  「完全变回原样了。」

  「……对啊。」

  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向自己,布莉吉特听到他说的话露出苦笑。

  小哔曾觉醒为美丽的芬尼克斯,但现在又回到小鸡的模样。

  原因之一是在约瑟夫被抬走后,琪罗露出笑容说了一句话:

  「布莉吉特大人,您成功了!能吃的部位增加了!」

  琪罗可能是为了缓和现场的气氛……大概啦。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芬尼克斯开始发抖,躲在展开的翅膀里。

  下一个瞬间,不可思议地只看到一只小鸡无依无靠地发抖。

  琪罗看起来很失望,布莉吉特却有点开心。

  虽然看起来不怎么强大,布莉吉特非常喜欢小哔可爱的模样。

  『哔哔……』

  布莉吉特露出微笑,抚摸着小哔的头。

  白皙的双手不再像以前一样戴着手套。

  因为小哔消除了让布莉吉特痛苦不已的伤疤。当她把这件事告诉席恩娜后,席恩娜开心地流下眼泪,其他佣人的眼眶也都湿了。

  他们饱含真心送的手套,对布莉吉特来说是宝物,现在也保管在房间的装饰柜里。她打算今后也会继续珍藏这副手套。

  (还有丽莎同学……)

  丽莎竟然和琪罗一起向布莉吉特道歉。

  之前琪罗本人已经说过考试偷文具的是自己,但指使她的人果然是丽莎。

  丽莎本来就讨厌布莉吉特,不过把这种感情培养成憎恨的肯定是约瑟夫的言行。

  看着一脸忧郁低着头的丽莎,彷佛看到过去对约瑟夫言听计从的自己──所以布莉吉特没有想要过于责备丽莎的意思。

  最近丽莎也开始慢慢地和琪罗一起走出宿舍。

  就这样,虽然发生了许多事情,大部分都圆满解决了。

  「所以关于胜负……」

  啪哒地发出声音。

  尤里似乎是看完这本书,听到他说的话后,布莉吉特紧张到肩膀僵硬。

  这是与尤里的第三次胜负。

  内容非常简单,在中央神殿进行的学院视察中,获得神殿举行的晚会邀请的一方获胜。

  「平手呢。」

  「……对……」

  布莉吉特听到尤里的话后,沮丧地点点头。

  没错,今天放学时收到通知。

  受到邀请的二年级学生决定是尤里和布莉吉特。

  (──又是平手!)

  布莉吉特不禁咬住嘴唇。

  (我一次都没赢过尤里大人!)

  第一次是平手,第二次是尤里获胜。

  第三次又是平手。不过这次不像考试,与实力没关系。

  因为布莉吉特并未接受正式的面谈,只是考虑这次事件,神殿必须邀请身为中心人物的她。

  (反而要说我有点卑鄙……?)

  尤里不可能读出布莉吉特这种想法,但他托着腮看着布莉吉特。

  「归根究柢就是看神官们挑选的喜好。我连续两年被选中是因为我是奥雷亚里斯的儿子,而且还跟最高阶的精灵签订契约。」

  「怎么会……」

  「今年你弟弟也入选了不是吗?他是伯爵家的人,也是伊弗利特的契约者。」

  尤里毫不犹豫地说出没有梦想也没有希望的话。

  的确不能说没有那方面的考量。

  虽然连长什么样子都不太清楚,布莉吉特知道她的义弟就像尤里所说的,是最高阶精灵的契约者。

  另一位一年级的代表不是来自显赫的家世,而是与中阶精灵签订契约……不如说每个年级都有一个最高阶精灵的契约者本身就很奇怪。

  (小哔也是最高阶精灵吗?)

  火与光的精灵──芬尼克斯。

  据说有非常多学生亲眼目睹芬尼克斯发出的光柱。

  最近学院内也有传闻是关于布莉吉特的契约精灵。

  不过多亏了包括玛乔里在内的老师提醒学生不要随意挑起事端,所以现在布莉吉特只是受到关注,并没有遭到质问。

  据玛乔里所言,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精灵博士和大主教帮忙说话。

  布莉吉特从那天之后就没有见过精灵博士,但只要去神殿就会见到他。

  (还有……)

  有一件事让她非常在意。

  当回想起那天约瑟夫残忍的话和粗暴的行为时,布莉吉特仍然会感到恐惧。

  ……除此之外,有一件令她放心不下的事情。

  「尤里大人。」

  「怎么?」

  「那天隔着墙壁……您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尤里沉默了几秒。

  布莉吉特没办法看着他。

  「没有,什么都没听到。」

  尤里回答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至少在布莉吉特听来是这样。

  (太好了。)

  布莉吉特终于可以喘口气。

  她在被逼到觉得自己可能要完蛋的时候,说了喜欢尤里。

  坐在附近的约瑟夫应该有听到,但隔着墙壁的尤里并没有听到她告白。

  布莉吉特想着,真是太好了。

  明明如此,但不知道为什么──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胸口却感到一阵刺痛。

  痛到随时都会流下眼泪的程度。

  (为什么我会失望呢……?)

  ──是因为其实希望尤里有听到吗?

  布莉吉特自己也不太清楚,没办法摆出适当的表情。

  尤里朝着不知所措的布莉吉特开口:

  「我有点害怕。」

  对于尤里突然的发言,布莉吉特眨了好几下眼睛。

  刚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尤里是第一次说对什么感到恐惧。

  布莉吉特抬头一看,发现尤里就像几秒钟之前的自己一样低着头。

  他的表情被浏海遮住,布莉吉特对此感到不安,悄悄地询问:

  「……害怕什么?」

  「知道你被伊纳德带走都没有回来。」

  布莉吉特轻轻地倒吸一口气。

  她已经听琪罗说了事情的大概。尤里他们在精灵博士的帮助下,找到布莉吉特所在的位置。

  琪罗还说,因为尤里和平时一样冷静,所以布莉吉特才能得救。

  (尽管如此……)

  低着头的尤里,可能比布莉吉特以往看到的还要不安。

  布莉吉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绕到桌子对面,坐到尤里旁边。

  「尤里大人,没事的,我──唔!」

  她本来想说自己在这里。

  但是话还没说完,尤里就抓住她的手臂。

  力道之大,连制服都要产生皱褶。

  终于抬起头的尤里,眼里只有迫切。

  「──我今后也会保护你的。」

  尽管这句话近似于誓言。

  尤里的身体却冒着汗,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我不会移开视线,所以……你不要擅自消失。」

  为什么会这样呢?

  现在的尤里在布莉吉特的眼里像个孩子。

  (啊啊……)

  幼小的布莉吉特遭到父亲责罚,哭着叫唤时,握着她的手的人。

  与当时的布莉吉特几乎差不多大的手,似乎一直在颤抖。

  那只手的触感对布莉吉特来说是救赎。

  「我并不强大……」

  布莉吉特想起当时尤里说他没能帮助遭受严重伤害的女孩。

  她不由自主地抱住尤里。

  尤里冰冷的身体正微微颤抖。

  为了让他安心,布莉吉特抚摸着他宽阔的背,随着这个动作,尤里的颤抖似乎逐渐平息了。

  「这次也是尤里大人保护了我不是吗?」

  「…………」

  「而且我不会消失的。」

  「…………」

  「毕竟这头红发──远远看也很显眼不是吗?」

  「…………也是呢。」

  布莉吉特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完后,尤里轻轻地点头。

  她松了一口气,但不知为何,那张端正的脸就这样离她愈来愈近。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布莉吉特瞬间陷入恐慌。

  (嗯?什么?)

  然而,尤里的手滑过她的嘴唇,伸到她的脸颊旁。

  他拉着布莉吉特的头发,将脸贴近。

  像是为了确认香味亦或是让手指记住触感般,一遍又一遍地抚摸。

  尤里轻柔的气息不时地抚过布莉吉特的脸颊。

  「那、那个……尤里大人……?」

  布莉吉特扭动身体,觉得有点痒又感到难为情。

  尤里慢慢地捧起一缕头发──轻轻地吻了一下。

  「…………唔!」

  他近距离注视因为突发事件瞬间满脸通红的布莉吉特。

  如黄水晶般的眼睛,难过地眯起来。

  「我对你────」

  (……什么?)

  布莉吉特清楚看到尤里喉咙一紧。

  他讶异地张大眼睛。

  「…………抱歉。」

  他像是回过神来,小声道歉。

  尤里放开布莉吉特站起来,转身快步离去。

  布莉吉特停顿了几秒才急忙地跟上去。

  总觉得今天不可以就这样和尤里道别。

  「尤里大人!我说尤里大人!」

  然而,不管追在后面喊多少次他的名字,与迈着大步前进的尤里之间的距离还是愈来愈远。

  布莉吉特一心想要尤里停下脚步,她边跑边大叫:

  「明──明明刚刚就说不会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她以指责的语气继续说道:

  「明明才刚这么说而已!」

  立即见效。

  往前走了几步,尤里终于停下来。

  「是说过。」

  他以认真的表情对追上来的布莉吉特坦然说道,就如同平时的他。

  「就是说啊!」布莉吉特站在他旁边生气地表示。

  但她忘了,尤里比她更擅长调侃人。

  「话说回来,你说过要我一直牵着你的手。」

  「啊…………」

  布莉吉特没想到尤里还记得她那时候脱口而出的话。

  在她惊讶之前,尤里就握住她的左手。

  「咿!」她吓得跳起来。

  似乎是觉得发出怪声的布莉吉特很有趣,尤里嘴角上扬。

  「那、那个不是……是太、太着急脱口而出的话而已……」

  「就算着急,也还有很多其他的话可以说吧?」

  「──我、我当时没想到!」

  尤里乐在其中地戏弄手足无措的布莉吉特。

  「回家吧。」

  「……牵、牵着手……吗?」

  尤里没有回答,应该就是默认的意思。

  布莉吉特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但看到尤里恢复原本的样子,她便安心地决定不放手。

  布莉吉特和尤里一边闲聊一边走向马车停靠的地方,她突然想起刚刚的事。

  开口要说些什么的尤里,他的嘴唇确实小小地动了一下。

  因为是单纯的动作,布莉吉特的眼睛当时看向他的嘴唇,很快就知道他默默地说了什么。

  但是,她觉得不是。

  一定不是。

  (怎么可能是「喜欢你」…………)

  尤里绝对不会说那种话。

  布莉吉特缓缓地摇了摇头,消除了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误会。

  为此,她又问了另一个好奇的问题。

  「尤里大人,您知道那时候约瑟夫殿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您对她做了什么,殿下难道毫无自觉吗?」

  ──「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尤里•奥雷亚里斯。」

  布莉吉特觉得约瑟夫那句话奇怪到不行。

  因为尤里一直都在保护她。

  (是啊,十一年前遭到父亲大人烧伤手的时候也是。)

  布莉吉特确定当时握着她右手的那只手是尤里的。

  所以她觉得约瑟夫说的话很奇怪,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指责尤里。

  明明应该如此,但尤里的表情很阴沉。

  「嗯,我很清楚,我……」

  「尤里大人?」

  突然,布莉吉特听到从头顶上传来的轻声低语。

  「……我没有资格,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资格……?)

  但那几乎可以说是自言自语。

  因此布莉吉特没办法反问那是什么意思。

  牵着的手相当冰凉。

  不知道那个温度是她的还是尤里的。

  ──布莉吉特回到别宅后,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

  在马车停下来之前,就看到玄关前聚集了很多人。

  席恩娜平时出来迎接时都是淡淡一笑,说声:「欢迎回来。」但今天布莉吉特一下马车,她就急忙地跑过来。

  后面还有其他的侍女,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不知所措和焦虑──还有一种近乎恐惧的情绪。

  「布莉吉特……大小姐。」

  席恩娜脸色苍白,不安地看着布莉吉特。

  「……席恩娜?怎么了?」

  应该是布莉吉特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她刚问出这句──

  原本关着的玄关大门,慢慢地打开。

  「布莉吉特。」

  布莉吉特的身体反射性地僵硬。

  (这个声音…………)

  瞬间──

  她感觉就像是掉进冰块中,所有的声音都离自己愈来愈远。

  这是时隔十一年再次亲耳听到这个声音。

  是一直以来在恶梦中听到,让她感到恐惧的声音。

  她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没有逃走。

  脚后跟像是要缝起来般用力地踩着地面。

  布莉吉特勉强忍住快要变得粗重的呼吸,抬起头。

  站在那里的是布莉吉特的父亲──德亚格•梅堤尔伯爵。

  他俯视着女儿的眼神好似在看毫无价值的东西,接着他开口。

  回荡在耳边的是让人觉得不如当作没听到──

  无情到近乎残酷的话语。

  「我原谅你,布莉吉特,回来本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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