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你死我活

  永禄三年(一五六○年) 八月中旬  近江爱知郡野良田  后藤贤丰

  战争以我方压倒性胜利告终。浅井败逃,肥田城的高野濑备前守秀隆投降。阵地移往肥田城不远处的寺庙,等待众将领集合。虽然打了胜仗,但馆主的表情却很严肃,少主的表情也很痛苦。众将领集合后,营帐内的气氛也未见缓和,彷佛战败一般。众人因顾忌馆主而保持沉默。

  「朽木竹若丸大人来了。」

  士兵通报竹若丸来了。掀开营帐,娇小的竹若丸走了进来。众人都穿戴着铠甲,只有他一人穿着便服,身上只佩带一把脇差。他的身后跟随几名士兵,手上似乎提着首级。他走到馆主面前并单膝跪地,随行的士兵也膝盖着地。

  「左京大夫大人,由衷恭贺我军胜利。」

  「嗯。」

  「很抱歉我晚来了。由于我们朽木与浅井家并无任何交流,因此花了点时间确认首级。」

  「原来如此。」

  馆主的回话很简短。

  「浅井新九郎贤政、远藤喜右卫门直经、赤尾美作守清纲、片桐孙右卫门直贞和新庄新三郎直赖,已经丧命于我军手中。请确认。」

  太惊人了!除了新九郎之外,还拿下了这么多首级。而且每个都是浅井家赫赫有名的人,不过惊讶的不只是我,营帐内因喧嚣声而震动。

  「嗯,天气这么炎热,就破例一次,现场查验吧。」

  「非常感谢。」

  查验首级原本有许多规矩,但天气这么炎热,首级可能会随时间而腐败。虽然不合规矩,但建功的若是朽木,就必须尽早查验。馆主一个个确认首级,不认识的就交由周围的人确认。所有首级都确认完了,每个都正确无误。

  「竹若丸,左京大夫由衷地感谢你这次的协助。都是因为有朽木军相助,我们才得以战胜浅井,老夫感到相当敬佩。」

  「过奖了,不敢当。」

  「老夫还在烦恼该怎么奖赏你这次的战功。」

  馆主笑出了声音。虽然没能亲手制裁,但也给了浅井足够的教训。看样子心情稍微好转了。听到馆主愉快的声音,在座的人终于能放松了。众人纷纷赞赏竹若丸的战功。

  「不敢当,但我不求任何奖赏。」

  「你是说你不要吗?」

  现场开始议论纷纷。立下如此战功,竟然不要奖赏,在座的人当中也有人摇着头。馆主似乎也相当意外。从他制伏高岛七头的做法来看,原以为他会更贪婪……

  「是!听闻姑丈鲇江备前守说左京大夫大人对我们有些不满。倘若此次的战功能稍微化解不满,我们便心满意足了。」

  馆主苦笑地瞥了我一眼。

  「看样子其中有误会呢。老夫对朽木没有不满。只不过我们与朽木家同为佐佐木源氏的后裔,最近却有些疏远。或许是为此感到遗憾,所以抱怨了几句。备前守听到后大概感到忧心了吧,是他过虑了。让你感到不必要的担心,请见谅。」

  「是!不敢当。」

  「老夫会找机会奖赏你的。」

  「是!」

  随后决定赦免高野濑备前守,将其流放并收回军队。众人离开营帐时,馆主命令我、进藤和蒲生三人留下。

  「被反将了一军呢。我这样等于承诺欠了他人情。刚才老夫也不能有丝毫不满,因为原本就是我们设计对方的。」

  馆主看着我苦笑。献策的我也不得不笑。

  「不过,那家伙似乎很害怕我们喔,父亲大人。」

  「这你就错了,朽木并不惧怕六角喔,右卫门督。」

  馆主指责得意的少主。看着神情不满的儿子,馆主露出了苦笑。

  「右卫门督,知道朽木雇用的忍者来历了吗?」

  「还没,只知道叫作八门……」

  听到少主的回答,馆主再度露出苦笑。

  八门,只知道名字的朽木忍者。可是三云对马守断言,名为八门的忍者不存在任何地方。八门这个名字多半是朽木取的……我们对朽木知道的太少了。

  「那家伙虽然很顾虑我们,却不怕我们。他说不定已经看穿我们心中的想法了。真是个不容小觑的家伙。三好孙四郎也觉得很棘手吧。」

  「让他建立战功似乎不太妙呢。我们往后有很多事情都不便出手了。」

  蒲生念念有词。原本没有期待朽木立功的。对朽木而言,这是一场无意义的战争,我们原本也认为他们不会积极地应战。但听到他们要出兵千人时,我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重要的是让朽木为了六角家出兵,借此向周遭人展现六角家对于朽木的巨大影响力。因此才将朽木安置于后方,但没想到浅井竟然会突袭那里……

  「可是下野守,被浅井偷袭也是事实。如果朽木当时不在那里,恐怕就要大事不妙了。我们必须承认这点。」

  「但马守,你是说六角会输吗?」

  少主用尖锐的眼神瞪着我。真伤脑筋,他的情绪起伏太大了。身为上位者,必须更沉稳才是……

  「我没有这么说。可是战场上会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认同朽木的战功并思考未来的方针,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但马守说得没错。后悔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进藤出言相挺。少主虽然一脸不悦,却没再说什么。他并不笨。

  「而且朽木为了六角立了大功,这件事也是有意义的不是吗?」

  听完我的话后,进藤用力地点头,蒲生和少主勉为其难地点头,馆主则没反应。

  「也好,至少达成最起码的目的了,不是吗?」

  众人点头赞同馆主的话。

  「不过朽木的火枪队啊,有三百挺呢,真亏他们能够凑到。」

  众人再次点头。火枪相当昂贵,而能凑到三百挺的朽木财力,实在令人吃惊。枪械虽然可以在领地内制造,但火药和铅弹就没那么简单了。然而朽木却能大方使用而且明显经过反覆训练,他们的口袋真是深不见底。

  「好想要啊,老夫越来越想要朽木了。真想把朽木竹若丸纳入老夫的麾下。」

  「父亲大人,你不是才说不能轻忽那家伙…」

  「所以才要拉他当盟友,右卫门督。他若成为盟友会很有用。不该与他为敌。」

  肯定会非常有用吧。

  「再打出一步棋……不,两步棋吧。难得他向我们靠拢,我们必须抓紧这个机会,使他归顺于我们。」

  「有什么好策略吗?」

  「正好有一枚好棋子。就让老夫善加利用浅井吧。」

  馆主笑得很开心。

  永禄三年(一五六○年) 八月下旬  近江高岛郡安井川村  清水山城  竹若丸

  「真好吃!」

  梅丸大喊后,锅丸、岩松、寅丸和千松代也异口同声地大喊好吃。真是孩子气呢。

  「这样啊,还有很多,你们尽量吃。新太郎、伊右卫门,你们也开动吧,不用客气。」

  新太郎和伊右卫门行礼后开始用餐。这群家伙吃得津津有味的是井水冰镇过的香瓜。

  「少主不吃吗?」

  「我不用。」

  梅丸用奇怪地眼神看着我。这也难怪,井水冰镇过的香瓜在这个时代算是难得的美食。不过我不吃,因为吃了后会想起哈密瓜。遗憾的是香瓜没有哈密瓜甜,如果想起哈密瓜,就会因这个时代没有哈密瓜而难过到想哭,所以我不吃。

  「新太郎、伊右卫门,请你们说说前阵子的战争。」

  锅丸天真地发问,两人却朝我这里看。在我面前似乎很难开口。锅丸大概察觉了这点,进一步纠缠。

  「少主除了说很热之外,什么都不告诉我。」

  「这是实话。新太郎和伊右卫门穿戴着铠甲,应该比我还热才对。」

  两人迟疑地点头。这两人知道我的心情不佳,所以什么也没说。那群小鬼真不会看人脸色。

  浅井长政死了。因为我调查过野良田之战,所以知道当时长政会从那里冲过来。就算没有事先调查过也能知道吧。长政不仅后继无人、处于劣势,连兵力也不如人,所以只能孤注一掷。指挥官打先锋,其他人跟上,只能这么做了。

  「……梅丸,汁滴下来了。」

  「是。」

  虽然有比较用功了,但还不够格举行成年礼。

  如果来得早一点,就能如史实般获胜了。可惜的是,这个世界有朽木的火枪队和每次百发的三段射击。带头冲过来的话就会第一个被杀。指挥官阵亡后士气也会一落千丈。浅井军一瞬间就崩溃了,死亡人数大概超过一千五百人吧。进攻六角头阵和第二阵的浅井军也被打得一塌糊涂。

  姑且保住了义贤的颜面。如此一来,六角也会稍微安分一点吧。而且既然与浅井敌对了,暂时应该会优先处理那边。虽然他说会奖赏我,但是什么都无所谓,即只是送我一把刀也无妨。我们这边也不是毫无收获。这是首次在实战中使用朽木制的火药。今后也能有所期待。况且骑兵队的马匹终于习惯火枪声了,未来也要逐渐增加马匹的数量。

  问题在于长政死后的影响……短期内应该没有影响。按照史实的话,接下来的战争会是浅井和织田的联军对上六角和一色的联军。但现在浅井打输了野良田之战,织田就不可能找上浅井。另一方面,六角之所以联合改姓一色的斋藤是因为打输了野良田之战,再加上观音寺城陷落,所以对自己的军事力量失去了信心。要不然出身名门的六角怎么可能看得起下克上的斋藤。直到观音寺城陷落之前,六角都没有找斋藤同盟。

  因此,暂时应该会形成织田对一色,浅井对六角的局势。那么问题就在于观音寺城陷落是否会发生,如果会发生,何时发生又是个问题。按照史实的话,会在三年后发生,但也有可能提早。不对,倒不如说提早的可能性较大。届时近江、美浓和尾张会变得如何……不对,三好、朝仓和足利这些家伙也有可能行动……猜不透啊,猜不透让我很不愉快。朽木可能正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拉门被推开,爷爷现身了。害我差点说出『别吓我啊,爷爷』。不太妙,爷爷的表情很紧张。

  「竹若丸,后藤但马守从观音寺城来了。」

  「后藤?六角派来的正式使者吗?」

  「没错,已经将他带到书房了。」

  「知道了,我会见他。」

  虽然我叫新太郎和伊右卫门慢慢吃,但他们还是停下嘴跟着我来了。很棒喔,你们两个。伊右卫门会不会跳槽啊?待在朽木没什么前途,上进心强的家伙不适合这里。除了伊右卫门之外,新太郎也有可能跳槽。真令人难过呢。届时我再介绍他们去三好、六角、浅井或朝仓那里就职吧。

  去到书房时,后藤但马守开心地叫住我。

  「好久不见,话虽如此也没过多久。前几天才见过面而已。」

  「是啊,还谈不上怀念呢。」

  我与后藤但马守一起笑了。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场战争后都还不到十天。我一点也不怀念,快滚回观音寺城。要是能说出口该有多畅快啊。

  「今天我带来了好消息。」

  「……你的意思是?」

  脸上的肌肉好酸,笑得好辛苦。

  「针对先前的战功,敝上左京大夫说要奖赏你。」

  「不用那么客气……」

  正当我想要拒绝时,后藤但马守「不不」地打断了我。

  「我知道你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但如果不奖赏你,吾主左京大夫就会遭人非议,所以麻烦你勉为其难收下吧。」

  「还真的很为难呢。」

  这个浑蛋真会说话。竟然让我无法轻易地拒绝。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不要,也不想要。该不会是来说媒的吧。

  「高岛郡有六角家的直辖地,大约一万石。希望你能收下这份谢礼。」

  嘴上带着微笑,眼神却没在笑……竟然是这个。六角这个浑蛋,竟然把这种麻烦丢给我。该怎么办?接受吗?只能接受了吧。

  「恭敬不如从命。」

  稍微行礼后,后藤但马守满足地点头。

  「原本应该挑个好日子前往观音寺答谢,但当下有急事。我会在明年正月拜年时前去道谢。请你转达给左京大夫大人。」

  「我明白了……祝你武运昌隆。」

  「谢谢,今后也请多关照。」

  「彼此彼此,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什么好好相处,讲这种口是心非的话。总有一天会让你们后悔这天的。我生气了。

  永禄三年(一五六○年) 八月下旬  近江高岛郡安井川村  清水山城  朽木稙纲

  后藤但马守离开后,竹若丸召集了重臣们到大厅。大概是会谈时发生了什么事吧。从他的表情看来,事态相当严重……

  「各位都到齐了吧。后藤但马守刚才来访,并为我们带来了好消息和坏消息。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众人面面相觑。好消息和坏消息?坏消息究竟是……

  「首先说好消息。针对朽木之前在战争中的表现,左京大夫大人非常高兴。他将六角家在高岛郡的一万石直辖地,作为奖赏赐予了我们。朽木家现在合计有六万石了。」

  欢呼声此起彼落。还有人笑着说怎么不多给一点。可是,六角家的直辖地?

  「接着是坏消息。朽木家的领地将会邻接浅井。正如各位所知,浅井先前战败了,而那场战争中最大的功臣就是朽木。换言之,浅井与朽木有不共戴天之仇。浅井的领土包含了北近江三郡,多达二十万石。我们即将面对三倍大的敌人。」

  现场鸦雀无声。果然如此啊。也就是说被六角摆了一道。

  「朽木只有一条活路,那就是并吞浅井。如果不并吞浅井,朽木就会被浅井并吞,所以要在被并吞之前并吞浅井。首先要从高岛郡进攻浅井,接着要从浅井那里夺取浅井郡、伊香郡和坂田郡!立刻做好战争准备!明天就出击!」

  众人大声答应。

  大厅的谈话结束后,老夫和五郎卫门一起在竹若丸的房里谈话。

  「你应该知道这是六角的阴谋吧。」

  「没办法拒绝吗?」

  「局面设计到让我不能拒绝,不愧是六角的两藤。」

  竹若丸微微苦笑。

  「六角的算盘我很清楚。只要朽木与浅井开战,浅井就无暇顾及六角。不对,对方的目的应该是要朽木寻求六角的协助。」

  「借此将朽木纳入六角对吧?」

  面对五郎卫门的提问,竹若丸点点头。

  「与其骂他们奸诈,更要留意他们的坚忍。六角毕竟家底丰厚,这样跟我们慢慢磨下去,朽木终将力不从心。」

  老夫叹了口气。这就代表六角开始认真了。如果只是八千石的小领主,还有可能逃过一劫。可是五万石便不可能置之不理了。让老夫感到沉重、巨大的六角还没拿出真本事。竹若丸正为这份认真的重量和大小感到痛苦。

  「爷爷,你在叹什么气?」

  「我只是觉得你很辛苦。不用勉强喔。」

  竹若丸笑了出来。

  「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爷爷,我不是说了,要拼个你死我活。」

  「……」

  「六角之所以拘泥于朽木,正是因为朽木有相当的实力。只要未来变强大就好了。并吞浅井并成长到六角无法小看的程度。如此一来,即使是六角也无法并吞朽木。反倒是六角要对朽木表示尊重。总之,只要不被小看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看到老夫欲言又止,竹若丸又笑出声音了。

  「只要并吞浅井的一半领土,朽木的领土就会超过十五万石,并成为近江内超越浅井,仅次于六角的势力了。你认为我办不到吗?」

  竹若丸盯着老夫的眼睛看。

  「……不,老夫没这么想。」

  竹若丸点点头。

  「应该要感谢六角,给予朽木壮大的机会。」

  「……」

  「爷爷,接下来才是胜负关键。」

  竹若丸还没放弃抗争。即使对手是六角,他也绝不会屈服。如果说六角很坚忍,竹若丸可是坚忍到天不怕地不怕了。胜负关键说不定就看谁先示弱。不禁觉得好笑便笑出了声音。

  「没错,好戏才正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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