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椿与悠(作者:织守きょう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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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殇夜

  录入:夜殇

  高二新学期第一天,窗边最后一排座位,有个女生在打瞌睡。

  她趴在桌上闭着眼睛,一头秀发从桌边流泻而下,色泽比其他学生更明亮的那头长发描绘出大大的波浪,在阳光照耀下看起来金光闪烁,就像狮子的鬃毛。

  脸庞大半被发丝和胳臂遮住,只看得到三分之一。

  然而不知何故,令人无法别开目光。

  她叫盐野悠。

  个子高挑,可能有一六五或一六六公分,体型单薄,身材应该很棒,但可能是驼背的关系,完全看不出来。

  她慵懒地缓慢活动、偶尔在窗边座位打哈欠的模样,看上去就像个毛色特殊、性情悠哉的动物。

  尽管外貌显眼,她的个性似乎温和内向,多半静静地一个人独处,却也不显得寂寞。

  不太会主动找人攀谈,但有问必答;称不上热情,却也不惹人厌。和一加入团体便经常主持大局的我完全相反。

  她从来不会在课堂上主动发言,但有一次英文课被点到朗读,发音漂亮得令人惊艳,略带沙哑的音质也很悦耳,几乎让人听得入迷。但平时交谈时,却没有特别的感觉,是因为她总是低声含糊地只说上三言两语吧,太可惜了。

  上体育课时,她看起来是不知道该如何安置修长的四肢,跑得很慢,运动神经似乎没那么好。

  一到午休时间,她就会消失不见。开学第一天,附近座位几个女生邀我一起吃饭,此后我便不知不觉成了她们的午餐固定班底,但从来没有在午休时间的教室里看过盐野。

  「她有点怪,不过人还不错。」

  一年级和她同班的女生说。本来就认识盐野的同学们,好像都认定她就是那种个性;第一次和她同班的学生们,在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则应该会与她维持一定的距离。

  彼此都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吧,班级运作得很好。

  对盐野耿耿于怀的,可能只有我一个人。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在乎她。

  就类似发现珍奇的动物,会忍不住想要去观察吗?我如此分析,总是在不知不觉间盯着她看。

  「啊。」

  放学路上,刚拐过转角,就看见那头特色十足的褐色长发,我不禁惊呼了一声。

  「盐野同学,你回家是走这边吗?」

  盐野一脸惊吓地回头,接着默默点头,眼神飘忽。

  「我都不知道。我也是走这里,我们第一次在路上遇到呢。」

  继一年级之后,我再次被选为班长,新学期刚开始,好一段时间被各种杂务缠身,经常拖得比别人晚回家。

  盐野好像总是一放学就匆匆离校了,所以我们从来没有在同一个时间回家过吧。

  不需要特地说「一起走吧」,我自然而然地与她并肩走在一起。

  回家方向一样,故意分开走也很怪。

  「你都去哪里吃午饭啊?」

  「……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啊,只是好奇。屋顶吗?」

  「不是……那种地方通常都已经被捷足先登了。」

  盐野嗫嚅地说「我都去美术室或音乐室」。

  似乎是躲在无人的地方慢慢享用。

  和在教室里一样,问她就会回答,却显得如坐针毡,而且她不肯正视我。

  似乎是在提防我。

  难道,她没认出我是她同班同学吗?

  都已经同班快两星期了耶?

  我在班上算是风云人物,不是我自恋,我的外貌应该让人印象颇深——不,如果是盐野的话,有可能不认得我,因为她看起来对身边的人没什么兴趣。

  「我是你同班同学,秋山椿。」

  「……我知道。」

  盐野说着,别开了目光。

  还是不要点破「你骗人」好了。

  这段对话之后,盐野的表情和态度变得放松了一些,我解释为「她得知我是同班同学,放下了戒心」,便开始和她闲聊。

  我提到季节、班上的事、下个月开始的学校活动等等,盐野只是敷衍地回应「嗯」或「是喔」。我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话,但闲聊空档间,我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怎么了?」

  「你真的话好多。」

  「我很吵吗?」

  「不是。」

  既然不吵,那就好了。

  盐野在一家招牌写着「粉浆屋 里田」的店家前停步。

  「……我要买东西。」

  原则上,校规禁止学生在上下学途中买东西吃,但没有人遵守,我也不想吹毛求疵地劝阻盐野。

  我也排到点餐的她旁边。

  见我跟到店面来,盐野似乎吓了一跳。她熟门熟路地点了章鱼烧,接着从书包掏出钱包付了钱。

  店头并排着看起来很硬的圆凳子,好像可以坐在那里吃。

  「章鱼烧一份好啰。」店员递来容器,盐野小小声地说「谢谢」,接了过来。

  她迈步就要走,我问「不在这里吃吗?」她说「那边有公园」。

  「坐在店前面吃,会被人看到。」

  「在有人的地方吃比较安全吧?今天有我在所以没关系,可是你一个人的时候,不可以在没有人的公园吃章鱼烧喔,你是女生耶。」

  虽然可能会让对方觉得啰唆,但还是非提醒不可。

  在这个社会,光是身为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就有可能引来意图不轨的怪人,再怎么警觉都不为过。

  盐野一脸惊讶,彷佛我这番话出人意表,但似乎被我的气势压倒,点了点头。

  接着她走进巷道,把我带到住宅区里的公园。

  那是一座小公园,游乐器材只有溜滑梯,我们并坐在溜滑梯前面的长椅。

  「是不是午餐吃太少?所以才会饿。」

  「这不是正餐,只是单纯嘴馋。」

  店员递给她的容器里,并排着刚烤好热腾腾的章鱼烧——应该。因为上面淋满了酱汁和美乃滋,几乎看不见底下的章鱼烧,柴鱼和青海苔的量也多得吓人。

  盐野用牙签叉了一颗裹满酱汁和各种调味料的章鱼烧,送入口中。

  姑且不论柴鱼和青海苔,但酱汁和美乃滋的量显然过多了,感觉盐分和热量肯定破表。不提这些,加了这么多有的没的,还吃得出章鱼烧的味道吗?

  盐野嚼动着嘴巴看向我。

  「难道你没吃过章鱼烧?」

  「……我吃过一次汤的明石烧※。」

  译注:明石烧也称玉子烧,是以鸡蛋、面粉和章鱼制成,和章鱼烧很像,但通常会加在昆布高汤里一起吃。

  「吃吗?」盐野说,递出容器。她的语调过于平板,我一时意会不过来,一秒后才发现她是在问:「要吃吗?」

  细一看,章鱼烧上插着两根牙签。

  「知道怎么吃吗?」

  「还有特定的吃法吗?」

  「……开玩笑的。」

  我掏出手帕,在膝上摊开来。

  「谢谢。」

  我努力寻找着没有淋到酱汁的章鱼烧,但每一颗都半斤八两。我叉起角落的一颗,送入口中。

  为了不让各种调味料滴落,只能一口解决。

  淋到酱汁的表面没问题,但里面烫得吓人,我捞起膝上的手帕遮住嘴巴,勉强地遮掩了糗态。

  烫得要命,可是好好吃。

  酱汁和美乃滋很搭,外皮酥脆,内里松软,蛋香突出,其中红姜丝的存在感也画龙点睛。

  「……好好吃。」

  我喃喃说出真实的感受。

  盐野露出有些得意的表情。

  接着吃起第二颗来。

  嘴角沾到柴鱼碎片了。

  旁边有颗小痣。

  生平第一次吃到章鱼烧的隔天,我连续两天放学前都没有被老师交派事务。我本来想找盐野一起回家,却被同学叫住,就在告诉同学下星期一的小考范围时,盐野不知不觉间从教室里消失了。她平常都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却只有回家的时候动作特别快。

  我无奈地一个人离开学校,走在平时的回家路上,在昨天买章鱼烧的店铺前方几公尺处的可丽饼店发现了显眼的背影。

  好像又要买东西吃了。似乎是因为要排队,被我追上了。

  盐野还没发现我,却频频回头,似乎在意着什么。

  我好奇她在看什么,发现有两名女子站在人行道上,拿着手机东张西望。从传来的对话听来,似乎是东南亚的观光客。

  她们看着手机,一脸不安,因此我走过去用日语问:

  「需要帮忙吗?」

  两人抬头,但好像语言不通,因此我用英语再问了一次。这次对方好像听懂了,但我的英语只有高中程度,担心接下来能否顺利沟通。

  两人开始用英语向我说明,我听出她们想要去某个地方,出示的手机画面显示熟悉的鸟居照片。

  「啊,这座神社,从这里过去一条路就到了。呃……盐野同学,你会英语吗?来帮她们说明一下。过这个红绿灯,在拉面店的转角右转,上坡就是神社了。」

  盐野离开可丽饼店的队伍走过来,看了看她们的手机,指着我说的方向,开始用英语说明路线。

  她说话的音量不大,但那口英语说得流利极了,我甚至觉得比她平常用日语说话时口齿更为清晰。

  两名观光客用日语说「谢谢」,然后笑着离开。盐野的说明似乎确实传达了,她们正确地朝神社的方向前进。

  我放心地目送她们离去,转向盐野。

  「谢谢。你在排队,不好意思把你叫来。」

  「没关系,反正也还没点,倒是班长不需要道谢。」

  盐野搔着太阳穴说。

  「因为我也有点担心。刚才那两个人……我觉得她们应该迷路了,但又不晓得是不是该多管闲事。」

  谢谢——她小声说完,回去可丽饼的队伍了。

  我就这样排到盐野旁边。

  盐野瞥了我一眼,但没有排斥的样子。

  「我也要吃。」

  为了郑重起见,我像在宣布什么地那样说,盐野一副「我想也是」的表情点点头。

  「可丽饼也是第一次吃?」

  「第一次在放学路上吃。」

  在不长的队伍最前面,我听见那位年轻小姐点了「特制草莓诱惑巧克力法式布蕾」,无法想像会是什么口味。我看了看贴在收银台旁边的菜单,里面也有一些名称白话的口味。

  点宇治抹茶巴巴露亚※附白玉好了。

  编注:Bavarois,口感介于奶酪及慕斯之间的法式甜点。

  「班长是那种看到别人有难,就无法袖手旁观的人呢。」

  「或许吧。也不是无法,是不会袖手旁观。」

  可能天生就是班长个性吧,而且我是长女——我补充说,从书包里取出钱包。

  盐野看着菜单说:

  「你会找我说话,也是因为这样?」

  「盐野同学你——」

  「叫我盐野就好了。」

  「盐野,你遇到什么困难吗?」

  我反问,盐野沉默。

  「我不知道原来你遇到困难,如果有什么我这个班长帮得上忙的地方,跟我说。」

  「不,我没什么困难。」

  「这样啊,太好了。」

  听到我这么说,盐野露出古怪的表情。

  「我会找你说话,不是因为觉得你需要帮助,而是因为我想跟你聊天。你个子很高,很帅气,头发的颜色也很漂亮,我觉得你很特别,想跟你当朋友,这样而已。」

  盐野的表情更怪了,不久后,她说了声「好」。

  前面一位客人在犹豫要点什么时,我们聊了一下。

  是因为我说想和她当朋友,所以她对我更热情了一些吗?她谈起了自己。她说她是从英国回来的,发色原本是褐色,自己又将它染得更淡。因为原本就是褐色,而且是天然鬈,向校方提出儿时照片作为证明后,校方便不再挑剔她的发色。这样的自述剖白,真的颇像朋友。

  「很适合你。」

  「……你不说染头发违反校规吗?」

  「就算你的头发是褐色的,又不会碍到什么人。」

  像她这么亮的发色难得一见,但不少学生都有染发,只是发色低调,不会引来教师警告而已。

  而且我们现在在这里排队买吃的,严格来说也是违反校规。

  「而且我喜欢你的头发,在阳光底下看起来就像金色的,好像狮子。」

  「久等了,请问要点什么?」店员问。

  盐野倏地别开目光,问:「你要点什么?」

  不管是学业还是运动,各方面我都称得上是中上水准,最为擅长的领域就是烹饪。

  我的母亲开了家小餐馆,受到她影响的关系,我从小学就会煮饭,对高汤煎蛋更是特别有自信。

  带去学校的便当,都是我自己做的。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晚饭的剩菜,再加上一两道菜而已,但今天我特别卯足了劲准备。

  我准备了两人份,将便当盒盛装得漂漂亮亮。菜色比平常自己吃的更多,饭也是,做了樱花虾拌饭。

  我叫住一如往常,午休钟声一响就要离开教室的盐野,把她带到教室大楼的北侧出口。午休时间这里人很少,而且出口两侧的花坛边缘,高度坐起来刚刚好。

  「答谢你上次请我吃章鱼烧。」

  我说,递上便当盒,盐野一脸惊讶地接过去,打开盖子,表情更惊讶了。

  「小、小虾米钓到高级鲷……」

  盐野小时候住国外,日语俗谚倒是用得很溜。

  看到她的反应,我得意起来。

  「我厨艺很好,保证好吃,你吃吃看。」

  我们在红砖花坛边缘并排坐下,一起吃了起来。

  盐野先吃了煎蛋,两眼睁得浑圆。

  「……天哪,超好吃的。」

  「对吧?这次的是简单的高汤蛋卷,便当菜的话,用海苔或青紫苏包起来煎,或加入鳕鱼子也很好吃。下次我再做,你可以比较看看。」

  保温瓶里装了焙茶,我倒在瓶盖递给盐野。

  盐野正在吃魩仔鱼炒青椒,她喝了口热焙茶,吁了一口气。

  「好好吃……太厉害了。」

  从刚才开始,盐野就不停地说着一样的赞叹。我听了很开心,希望她多说一点。

  感觉之前她都只把我当成啰唆的班长,这下她应该会对我刮目相看了,抓住胃袋这一招果然很管用。

  我心满意足地吃起自己的炒魩仔鱼,这时——

  「咦,椿,你怎么在外面吃饭?真难得。」

  一道影子笼罩上来,佐野康太站在前面。康太是我的青梅竹马,虽然上高中以后就不曾同班,但我们国小和国中都是同学。

  他好像有事要去社团大楼,左手提的塑胶袋里透出社刊、面包和一盒牛奶。

  盐野一脸怔愣地仰望突然现身的康太。

  「啊,我想吃煎蛋,可以赏我一个吗?」

  「谁理你。」

  「拜托!今天我只有面包吃,还要去社团活动,缺乏蛋白质,可能会晕倒耶!」

  我拿康太没辙,把筷子递给他,康太喜孜孜地从我的便当盒里夹起煎蛋,丢进嘴里。我的煎蛋是母亲的配方,康太自小就最爱我妈做的煎蛋。

  「啊~果然好吃。虽然调味偏淡,但各种味道的平衡无懈可击!」

  「他是佐野康太,住我家附近,因为爸妈都在工作,从以前就常来我家搭伙。」

  我向傻住的盐野说明。

  康太似乎这才发现盐野,注意到她膝上的便当盒,露出「咦」的表情。

  「你们吃一样的便当?感情真好。」

  不是调侃的语气,只是单纯表达想法,康太就是这样的男生,心直口快。

  「椿很难得跟哪个女生这么好耶。」

  感觉他要接着说「太好了」,我清了清喉咙,不着痕迹地打断康太的话。

  「她是我们班的——」

  「我认识盐野,我们一年级的时候同班。」

  「对吧?」康太对盐野笑问。

  盐野红了脸,点了点头。

  虽然康太完全不是我的菜,但他为人随和好相处,个子高,五官也颇出众,很有女生缘。

  「你不是要去社团?要去快去啊,午休要结束了。」

  虽然我没说「别打扰我们」,但康太应着「是是是」,乖乖离开了。

  「替我跟阿姨说我很想念她的煎蛋。」

  康太从塑胶袋里挖出面包,边走边吃起来。他从小就这样,贪吃鬼一个。

  从国中的时候开始,我就被问了不下百次:「你在跟佐野同学交往吗?」主要是班上的、或是康太班上的女生会来问我。每次我都回说我们没有交往,也没预定要交往。但盐野没问,我就抢先声明「我们没交往」,会不会太自我意识过剩?

  我固然不想被误会,但也不太想听到盐野问我这个问题。

  盐野本来呆呆地看着康太的背影,但现在低头吃着豆腐泥拌菜。

  我开始替盐野做便当之后,盐野把原本带去学校买午餐的五百圆给了我。

  准备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便当,花的工夫都差不多。我说不用,但她说至少要付材料费,所以我只收她三百圆。材料费用不到三百圆,我把这笔钱拿来当成放学路上买点心的经费。

  盐野说她开始吃我做的便当以后,在路上买点心的次数减少了。

  这天我们没去买章鱼烧或可丽饼,而是去药妆店的美妆卖场,我的护唇膏快用完了,等于是要盐野陪我去买。

  盐野站在陈列着色彩缤纷商品的货架前,我拿起超商也常看到的知名品牌药用护唇膏。

  「班长平常用的护唇膏是哪一款?要买一样的吗?」

  「我现在用的是以前去京都玩的时候买的,桧木味的。」

  「好老气……」

  盐野把鼻子凑近我的脸,说「闻不出来耶」。太近了啦。

  「盐野,你用的护唇膏这里面有吗?」

  「我用这支,不过比起橘色的,班长选别色可能比较好。」

  盐野指着淡橘色的护唇膏,颜色很多,有一整排试用品。

  「这支怎么样?樱桃色的。」

  盐野拿了试用品给我。

  我用面纸擦了擦试用品,抹在唇上。质地比之前用的更滑润。

  「……还是这支比较好吧。」

  盐野细细地看了看我说,接着递过来一支淡粉红色的唇膏。商品介绍说几乎看不出颜色,但能让唇色显得粉红润泽。

  「没有化妆的话,唇色太浓会很突兀,穿制服更是显眼。」

  说得也是。擦起来感觉应该都一样,所以我没有试色,直接买了粉红色那支。

  我们顺便逛了美甲油和护发区。洗发精我都和家人用同一款,所以没有特别注意过,但洗发精的种类真是琳琅满目,架上的商品中,我认得的大概只有山茶花油洗发精那一款。

  「班长的头发好柔顺。」

  盐野说,就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这件事。

  「谢谢,常有人这么说。」

  「……我想也是。」

  「我之前也说过,我喜欢你的头发。」

  听到我这么说,盐野不晓得是不是害羞,别开了目光。

  「我想要染成红色,这种红。不过高中毕业前应该是没办法。」

  她说,指着架上的护发乳包装,是和我刚才试色的护唇膏一样鲜艳的樱桃红。

  「感觉很适合你耶。」

  我说出心声。

  盐野开心地笑了,好像有点腼腆地露齿而笑。

  这时,我唐突地想:或许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我们从来没有在假日一起出去玩,也没看过对方穿便服的样子,但或许我们已经称得上朋友了。

  好开心。

  下次放假,要不要一起去哪里玩?还是来我家玩?我正想开口提议,忽然对盐野的侧脸看得出神。

  盐野的侧面特别漂亮,下巴到脸颊的线条俐落,鼻梁高挺。

  我盯着她的薄唇和唇边的痣,心想:她本来就是这种感觉吗?

  以前我觉得她就像不能亵玩的美丽野兽,但现在感觉她更为亲近。

  「班长,下次啊,」

  叠上橘色的嘴唇掀动着。

  「可以教我怎么煎蛋吗?」

  ——盐野本来就很漂亮,而且很帅气,我从一开始就这么觉得。

  可是,现在有些不同了。盐野变得更加抬头挺胸了,她变得比以前更常笑,也会与我对望了。

  如果她能自己做出美味的便当,会不会就不需要我的便当了?那样的话,也没什么不好,我们可以一起吃各自准备的便当。

  班上同学应该也觉得盐野更容易相处了,这是好事,朋友没有嫌多的。每个人都发现盐野的好、她的校园生活变得更充实的话,我身为朋友,应该要为她高兴才对。

  要是有人——比方说康太,注意到变得比以前更美的盐野的话。

  就……就算是这样,也一点都没什么不好。

  我只要怀着一丝优越感,心想「我早就发现了,是大家发现得太晚了」,在一旁看着就行了。我反而会感到很骄傲吧。

  「当然可以啊,什么时候都行。」

  我笑着说。

  盐野是想要为谁做煎蛋吗?我决定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然而——

  康太交女朋友了。

  短短几天后,我得知了这个消息。

  听说是社团新加入的经理,一个长发的一年级女生。

  当然,康太不会特地跑来向只是单纯从小认识的我报告这件事,我是刚好听见隔壁班的女生在聊。

  「什么!青天霹雳!居然被学妹抢走了!」

  「是说,原来他不是跟二班的女生在交往喔?」

  她们占据了走廊窗边聊天,没注意到我就在背后。

  她们口中的「二班的女生」应该是指我。

  经过的时候,我朝窗下一瞥,看见貌似正走向社团大楼的康太和一名长发女生亲密地在一起。那就是他的女友吧,虽然看不清楚相貌,不过是个娇小纤细的女生。

  走进教室一看,盐野正在窗边座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最近就算我为了班长事务无法立刻回家,盐野也会留下来等我,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匆匆离开。

  晚点再离开教室吧。康太和他女友好像正走向与大门相反的社团大楼,就算现在离开,应该也不会碰上,不过还是尽量避开比较好。

  我还没出声,盐野就先发现我,抬头出声道:

  「班长?」

  因为我默默杵在原地,让她觉得奇怪吧。她担心地叫我,我掩饰说「没事」。

  我还没有教盐野怎么做煎蛋。

  我明白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但还是想要尽量拖延。

  「啊,是佐野同学。听说他交女友了,原来是真的。」

  从教室窗户往外看的班上女生惊呼说,跟那个女生要好的另一个女生跑向窗边:「咦?哪里哪里?」

  盐野脸色乍变。只有我一个人发现。

  盐野回望窗户,注视着她们的视线前方。

  「那就是他女友?看起来满普通的……咦?应该不是二年级的吧?秋山同学,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不晓得耶。」

  我以不至于冷漠,但表示没兴趣的口吻回应。

  康太和女友应该刚好穿过教室大楼,正前往另一边的社团大楼。我没有走近教室窗边,但从盐野的座位,应该看得见他俩。

  心口一阵揪紧,我按捺下来,抿紧嘴唇。

  盐野不知道我察觉她的感情了,不能被她发现我知道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想和她攀谈,然而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脏却猛地一抽。

  因为茫然望着窗外的盐野,眼中噙着泪水。

  窝囊的是,我整个人慌了手脚。

  原来她会哭。

  原来盐野会哭。

  要是平常的我,一定会不着痕迹地挡住盐野,免得被人看见,然后把她带离现场;或是别开目光,假装没发现,等待她本人收拾好情绪。

  然而我却无法采取任何一种做法,只是杵在原地,看着盐野。

  在窗边俯视楼下的女生们没有发现的样子。

  盐野本来就不是引人注目的学生,而且教室里也没什么人,所以似乎无人发现,这是唯一令人庆幸的事。

  盐野眨眼,一行泪水沿着脸颊潸然滑落。

  泪珠沾湿了睫毛。

  只有我看见了这一幕。

  星期一早上,一进教室,总是坐在窗边的盐野变成了一头短发。

  我手上的书包差点掉下来。

  发色依旧,但长度只到脖子中间处。

  头发变短了,使得那张脸变得更为抢眼,美丽的轮廓受到强调,但少了宛如镶嵌在脸周的光芒般的长发,她的侧脸显得孤寒。

  细长的颈脖一路衔接到直挺的背脊。

  看起来很成熟、很适合她,可是——我好想哭。

  「早。」

  盐野先出声招呼,我惊觉回神。

  我佯装平静,回应「早」。

  「你剪头发了。」

  只字不提也很不自然,我用单纯指出事实的口吻说。

  盐野简短地应了声「嗯」,显得有些尴尬。

  我应该说「很适合你」,却默默无语地在自己的座位坐下。

  今天的便当没有煎蛋。我觉得不管放不放,都显得很刻意,犹豫再三,最后放了切半的溏心蛋。

  午休时间我没有去外面,说「偶尔在里面吃也不错」,去音乐教室吃便当。

  盐野没问为什么,跟着我去,说有溏心蛋的便当很好吃。

  盐野只是有点没精神,还是平常的她,但我却难以习惯她的短发造型。

  看到她裸露的后颈,光是这样就快哭了。

  你就这么喜欢他吗?我差点脱口质问,每次都用力咽回去,变得寡言。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情绪,也不懂这种情绪是什么。

  自己做的便当一点都不好吃,明明是跟盐野一起吃的。

  一定是需要时间吧。

  几天后,我就会习惯盐野的新发型,盐野也会稍微打起精神吧。迟早会恢复过来,就算在校内看到康太和他的女友,也能满不在乎。

  如此僵硬的氛围,就只有现在而已。

  像平常那样相处吧,很快地,就会真的变回平常那样。上课期间我一直思考,作出这个结论,一放学就像平常那样,去窗边座位接盐野。

  我提议回家路上买东西吃,盐野有些松了口气,点点头。

  太好了。看来我表现得很自然。

  「盐野,你想吃什么?」

  「可乐饼之类的?」

  「吃可乐饼当点心?那不是配菜吗?」

  我们边聊边走出教室,却有人在走廊突然叫我的名字。

  「啊,找到了,椿!」

  康太从前方走了过来。

  后面还跟着长发的一年级学妹,她在二年级的教室前显得很不自在。

  「这个,我妈叫我转交给阿姨。还有,她说要帮什么活动订便当,晚点会打电话给阿姨。」

  康太走近我,递给我一包文库本尺寸的东西,似乎完全没想到现在他跟女友在一起,应该留到下次机会再说,或是先介绍女友。应该是我们母亲之间借还的东西吧,这是常有的事,但一年级的学妹或许不知道我和康太从小认识,希望她不会因为男友当着她的面叫其他女生的名字而生气。康太这个人完全不会顾虑到这些细节。

  也不可能发现就在我旁边的女生可能喜欢着自己。

  「……好。」

  我接下那包东西,收进书包里。

  我没办法看旁边的盐野,在心里对康太和他女友默念:快离开吧。然而——

  「咦,是盐野。你剪短头发啰?」

  我的愿望空虚地破灭,康太注意到盐野了。

  然后他依然毫无他意,只是单纯地说出想法。

  「很适合耶,换造型?」

  「……康太。」

  我抢过他的话说。

  「你女朋友还在等你耶,我们有事要走了。」

  口气或许有点冲,但康太的话,应该会解读为「刚好心情不好吧」、「可能在赶时间吧」。

  那个女生就站在走廊前方,我们前进的方向。

  我抓起盐野的手,转身朝反方向走去,背对愣住的康太和他女友,头也不回地大步前进。

  盐野任由我拖着,跟了上来。

  我没有去出口的反方向,而是毫无意义地折回来时的路,进入才刚离开的教室。

  进去的时候,教室里最后留下的同学离开了,因此教室里只剩下我和盐野。

  「怎么了?」

  盐野任我抓着手腕,柔声地问。

  我抓着她的手回头,她一脸忧心地看着我。

  安慰失恋的朋友是我的职责,却反而让朋友担心,真是太逊了。

  我一方面觉得窝囊,一方面又烦躁不堪,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但盐野的温柔让我开心。她明明才刚失恋,却为我担心,好开心。

  另一方面,尽管明白很不讲理,某个想法却在心胸翻腾不已。

  大概是因为盐野难得露出温柔的表情,所以我想要向她撒娇吧。

  「……你的头发。」

  「头发?」

  「为什么剪掉了?」

  啊,我终于说出来了。

  「我那么喜欢你的头发。」

  明明跟你说过我喜欢了。

  怨怼的言词,让盐野眨巴起眼睛。

  被我抓着的手蓦地脱力,却也没有甩开我的手。

  我喜欢盐野的头发。虽然发色招摇,与本人平日的表现格格不入,却也没有显摆的样子,自在地存在于那里,就彷佛那头发丝对她而言才是自然的,这让我觉得帅气极了。她应该不是想营造特定的印象,才把头发染成那种颜色。

  很适合她、很有她的风格,我觉得她的长发象征了她的世界完满自足。

  然而她却把它剪掉了。

  只为了「失恋」这种随处可见的、平凡女生会剪去长发的理由。

  虽然那是盐野的头发,要留要剪都是她的自由,如果剪掉头发就能看开,她爱怎么剪就怎么剪。盐野应该也喜欢自己的头发,不管旁人说什么,她都是因为自己喜欢、为了自己才留了那头长发——应该想都没有想过,竟会为了谁而剪了它。

  那头长发是盐野的一部分啊!

  我完全没有想像过,盐野居然会那么深深地爱上什么人,甚至必须剪掉并舍弃自己的一部分。

  大概,这才是打击我最深的。

  比起朋友失恋受伤,对我而言,这件事更要来得重要多了。

  拜托,不要谈什么恋爱!自从发现盐野对康太的爱意以后,我就一直这么想。尽管这种话不可能说得出口。

  拜托,不要想要为了什么人学煎蛋。

  不会做菜也没关系,你想吃什么,我都煮给你。

  不用为了什么人变可爱,你这样就够好了。想约会的话,跟我去就好了,想去哪里我都奉陪。

  不要丢下我。

  明天我也想要和你一起回家。

  我的心愿就这么渺小而已。

  眼睛深处一阵灼热。不行,要哭了,太难看了。

  我连忙低下头。

  「班长。」

  盐野叫了我。

  「你……不是因为我剪头发才哭吧?」

  她拘谨地说。我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也难怪她会不知所措,希望她不会因此对我幻灭。而且我还为了剪头发的事怪她,盐野肯定一头雾水,却仍对我莫名地诚挚。

  「如果你想跟我说什么,告诉我吧……因为我可能没发现。」

  对别人的事、别人说的话从不放在心上的盐野,却想要理解我。

  这应该是值得开心的事,我却没有余裕为此欣喜。

  如果能够,我只想对盐野展现出好的一面,却暴露出如此丢脸的模样,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

  为了振作起来,我用没抓着她的另一只手抹了抹眼睛。

  吸了一口气,思考。

  思考我想对盐野说什么,我应该有话想对她说,一定有好多的话想说。像是「康太才不适合你」、「他那人没神经,不要喜欢他」、「跟我在一起绝对好玩多了」、「所以你不用寻找下一段恋情」。

  结果我对盐野的要求,全是自私任性得令人傻眼的事,发现这一点,我羞愧得再次眼泪盈眶。

  只跟我一个人好。只有我能是你特别的人。

  这种话我不可能说得出口。

  泪水才刚抹去,又不断地滚下来。

  感觉不管说什么,都会变成凄惨的哭腔,所以我迟迟开不了口,最后终于抽抽搭搭地说了出来:

  「明天也跟我一起回家……」

  说到底,现在我能说出口的愿望,就只有这个而已。

  看到只为了说出这句话而嚎啕大哭的我,盐野顺服地说「好」。

  「我会跟你一起回家。今天一起……明天也一起。」

  但我还是哭个不停,盐野一脸为难。

  我的右手紧握着盐野的手腕,左手笨拙地抹着眼泪。

  虽然感觉好阵子泪水都不会停,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

  我不擅长记人名和长相。

  但我相当早就注意到秋山椿了。

  她是班长,常听到她的名字,而且她坐在教室最前排正中央,从我的座位看得很清楚,虽然我只能从斜后方看到她的侧脸。

  她五官立体,肤色白皙,披在背上的一头乌黑长发闪亮飘逸。她总是抬头挺胸,英姿焕发,只是身在那里,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她无庸置疑是个美女,却显得严厉,没有一丝破绽,而且修长的眼睛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好像少女漫画里的反派千金」。漂亮归漂亮,感觉却有些坏心眼,好像很凶。

  虽然是很失礼的感想,但只是放在心里面想,不会有人怪我吧。

  总之,她和我是截然不同的类型,感觉应该不会对盘,因此我决定不要积极地与她攀交情——虽然我本来就不是会主动和谁交朋友的人。

  这所学校校风自由,校规也比较宽松。我因为国中国小都住在外国,父母担心我可能会无法融入日本的高中而吃苦,但可能是因为许多同学都秉持「别人是别人」的观念,一年级的时候,我过得平平顺顺,虽然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但也没有遇到霸凌等事情,目前对校园生活没有不满。

  话虽如此,比起外国的学校,仍有许多限制,像是校内没有果汁零食自动贩卖机、有规定的服装和发型等等,一开始让我很不适应。好像也不能在上下学途中用耳机听音乐,在国外的时候,因为都是搭校车上下学,所以我都可以在路上听音乐。

  我不会特别想要反抗,但唯唯诺诺、配合规定、改变原本的自己,也让我感到排斥,因此我宣称褐色的头发是天然的发色,鬈发也是自然鬈。对此校方没有特别刁难,所以我也放下心来,觉得在这所学校和这个国家,应该也能过下去。

  在这所学校也第二年了,第一年过得还不错,我的期望并不高,只希望可以和平地再度过一年。只要不受到多余的干涉,我可以一个人过得很快乐。

  下课钟一响,我立刻收拾东西起身离开。

  我没有参加社团或学习才艺,因此没必要匆忙离开教室,但如果点心太晚吃,会影响晚餐胃口。

  在放学路上买东西吃,是我每一天的乐趣。

  日本的优点是,食物真的好吃。便宜、不用等,而且美味,这一点特别值得肯定。吃到日本的食物,沉浸在幸福的感受时,我就会体认到自己果然是日本人。

  比方说,酱汁和美乃滋的组合,是日本独到的搭配。首先,那种浓稠的酱汁本身,就是日本独有的。上面撒上柴鱼片和青海苔,还有面糊里画龙点睛的红姜丝。

  今天的点心非吃章鱼烧不可。我立下决心,走出校门,走上回家的路。这时有人从后面叫我:

  「盐野同学,你回家是走这边吗?」

  回头一看,我吓了一跳。

  是秋山椿。

  我讶异她怎么会在这里?原来她家好像也是同一个方向,之前她因为班长事务等等,经常较晚才回家,所以我们一直没有遇上。当班长也真辛苦。

  椿随和地向我攀谈,而且不知为何就来到我旁边,跟着我一起走。咦?现在是要一起回家吗?

  我正感到困惑,椿不知如何解读了我的反应,正经八百地自我介绍:

  「我是你同班同学,秋山椿。」

  呃,我知道啊。不知道就太扯了吧。

  她把我当什么了?

  我并不是因为不认识她,才感到不知所措。

  我一阵脱力,只应说「我知道」。

  椿点点头,又开始聊些鸡零狗碎的事来。

  我心想「被啰唆的家伙缠上了」,却不打算为了这点事而改变吃点心的预定计画。

  我说要去章鱼烧店,意外的是,椿也跟了过来。

  我以为她会搬出校规,说上下学途中禁止买东西吃,她却没有提起。反而是我想要去公园吃,她提醒我一个人穿着制服的时候,最好不要去没有人的地方。

  明明日本犯罪率很低,安全到连小学生都可以一个人在外面跑跳。

  我觉得就算我是女高中生,也不会有哪个怪咖特地挑选我下手,但当下仍然乖乖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坐到长椅上,打开容器盖子。看到淋满酱汁和美乃滋、柴鱼片堆得像座小山的章鱼烧,椿好像有点害怕。她应该是想:这女生居然在晚餐前吃这种东西?我不管她,捏起插在上面的牙签,将一颗章鱼烧放入口中。

  果然好吃!绝不会背叛你的好滋味。我自顾自品尝,椿说:

  「是不是午餐吃太少?所以才会饿。」

  你是老妈子吗?

  椿好像没吃过章鱼烧,连从小住国外的我都吃过耶。

  我分给她,她说「谢谢」,捏起牙签,以秀气的动作叉了一颗送入口中,但好像很烫,口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大概是嘴巴太小了。

  自然地掩住嘴巴的动作很优美,吃完后,她用手帕擦拭沾到一点酱汁的指头这些优雅的举止感觉很自然。

  「好好吃。」

  那太好了。

  总觉得愉快了起来。

  我大快朵颐章鱼烧,对秋山椿改观了。

  如同我的想像,她就是个班长,但比我想像中的更容易亲近。

  还满普通的嘛。

  此后,椿开始会来找我说话。

  可能是爱上章鱼烧了,我放学买点心的时候,她也每一次都跟来。看到挤满了鲜奶油并淋上巧克力酱的可丽饼,她露出和看到淋满酱汁的章鱼烧时一样的表情,但结果也说「好吃」,吃得一干二净。

  这几天我发现,秋山椿这个女生比我以为的还要古怪。

  之前我觉得她意外地普通——意思是她并不装腔作势——但是她的行动在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面向上,也出乎我的意料。

  不只是放学的时候,她开始在下课时间也来找我聊天,邀我一起吃午餐,理所当然地一起离开教室、一起回家。莫名地缠着我不放。

  或许她是喜欢照顾别人。

  怀着这样的心思观察,我发现椿会主动揽下班上麻烦的杂务,看到有人迷路,也会主动关心。这些事,她都做得天经地义。

  你是长女吗?我问,她给了肯定的答案,她好像有个弟弟。难怪,照顾别人,已经成了一种习性吗?

  话说回来,为什么她就是爱跑来找我?因为我在班上格格不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但我看起来像是被孤立了吗?

  自从第一次一起回家后,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椿,观察了一阵,发现她在各方面都是个模范生。

  能干、成绩优秀、深受老师信赖,并且人人仰赖。看她在体育课的表现,运动神经似乎也不错,总是英姿焕发,自信十足。

  也许是核心很强,走路的时候上身文风不动,也让我吃惊。不管是站是坐,姿势都很挺拔,就好像有一条线从头贯穿到脚。

  我也很佩服她能在黑板写出那么工整漂亮的板书。

  我好几次看到椿,发现自己正弯腰驼背,便赶紧挺直。

  看到她一脸清高的模样,就是个完美无缺、让人有点讨厌的模范生,但一起买零食吃的椿,距离完美太遥远了。说白一点,她真的很吵,就好像一只小狗在脚边汪汪汪跳来跳去。我并不觉得讨厌,但要是说出来,本人一定会大受打击,所以我没有说。

  还有,椿意外地爱笑。

  开始一起回家几天后,某天椿替我做了便当。

  她说是第一天我分给她章鱼烧的回礼,未免太一板一眼了。

  她提到了营养均衡什么的,也许是看到我中午都吃超商买的面包或便当,替我担心吧。

  在国外,说到便当,不是吐司夹起司火腿,就是涂果酱。再来就是一颗苹果、蔬果棒,顶多再加个优格而已。

  我不讨厌这样的午餐,但是对日本的便当文化一直感到向往。

  尤其是亲手做的便当,光是看到,就令人兴奋不已。

  我被椿带出教室大楼,在花坛旁边坐下来,打开她递过来的便当盒一看,里面装了拌饭和满满的配菜。

  没有小番茄、青花菜这些电视广告上常见的配色蔬菜,勉强只有青椒算是绿的,但其他配菜都是炖煮类,因此整体色彩一片褐色。

  直截了当地说,很像阿嬷做的菜。想到这却是出自于椿的双手,我觉得有点好笑。

  我学椿总是做的那样,双手合十说「我开动了」,动筷品尝。调味很高雅,甜咸的比例刚刚好,尤其煎蛋更是绝品,尝得出高汤的滋味。

  为什么要做便当给我?不会太贤慧了吗?再怎么说,这也太令人过意不去了,或者说,我在吃的方面并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同时我也不无困惑,但是面对许多配菜和拌饭完美搭配的便当,各种困惑都消失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吃。好吃到令人感动。

  看到我的反应,椿似乎放下心来,也开始吃起菜色一样的便当。

  好一段时间,我连感想都没空说,埋头品尝,这时一道声音从天而降。

  「咦,椿,你怎么在外面吃饭?真难得。」

  我抬起头来。

  一名高大的男生站在眼前。

  记得他叫佐野的样子。

  底下的名字忘记了,但我们一年级的时候同班。

  佐野很受女生欢迎,总是人群的中心,因此我记得他。

  见他亲昵地攀谈,似乎也认识椿。是说……他直接叫椿的名字。

  我以前听说佐野好像在别班有个漂亮的女友,原来如此,就是椿啊。

  看上一眼,我就信服了。典型的俊男美女,太登对了。

  佐野抢走椿便当里的煎蛋后,椿有好一阵子显得尴尬。明明在佐野出现以前,还得意地聊着配菜说。

  明明没什么好介意的。

  我并不想打趣她,也不觉得眼红,继续吃饭。

  煎蛋果然超美味。

  开始和椿一起吃午饭以后,回家路上买零食的次数减少了,但我们还是每天一起回家。有时候不是买吃的,而是一起去逛书店或杂货店。

  今天椿说想买护唇膏,我们一起去了药妆店。

  在陈列着花俏的广告POP和廉价商品的商店内,椿显得格格不入,就好像拼贴上去的人物。

  在众多包装可爱的商品中,椿挑选了设计简单的药用护唇膏。

  我问她平常都用哪一款,她说是旅行的时候买的桧木香味的护唇膏。桧木,实在不是药妆店会进的品项,如果是入浴剂的话,或许会有吧。

  在这种地方,椿果然有点像老奶奶呢,明明是个美少女,却时不时流露出老奶奶气质。而且椿对于自己长得漂亮、引人注意这一点明明有所自觉,也有自信,举手投足都意识着这件事,然而却没发现自己的行动有时颇为老气。

  特别爱照顾我、缠着我,感觉也很像老奶奶黏着孙子不放。虽然我还是不晓得为什么是我,但椿说她喜欢我的发色,所以或许是觉得我很稀奇吧,如同字面所示,是对毛色特殊的动物的兴趣。

  她问我用哪一款护唇膏,我指给她看,但淡橘色的润色护唇膏,和椿的形象不搭。

  椿的形象是更淡雅的樱花色,或是如同她的名字,山茶花色※。同一系列的护唇膏有红色的,我拿了试用品给她,椿用面纸擦过之后,抹在唇上。

  译注:「椿」在日文中即为山茶花。

  虽然是比口红更淡的润色唇膏,但轻轻一抹,就让嘴唇染上了艳红。

  我差点惊呼:天哪!

  红色唇膏不行,好色情。

  连抹唇膏的动作在内,总觉得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还是这支比较好吧。」

  我把几乎没有颜色的樱花色唇膏递给她。

  我说穿制服搭颜色太浓的唇膏会显得突兀,椿似乎接受了。她说要买那一条,马上就拿去结帐了。

  我也用同一系列不同色的唇膏,所以广义来说,我们用一样的东西。

  这么一想,明明没人在看,我却有些害羞起来。

  我想要跟别人用一样的东西吗?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明明从来不曾想要配合什么人,或是模仿谁。

  后来我们逛了没有要买的美妆和护发产品区,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这样一起闲晃。

  看到椿笔直柔顺、感觉不需要任何护发产品的发丝,我忍不住说「班长的头发好柔顺」,感觉几乎可以直接去拍洗发精广告了。

  是很适合椿的秀发,即使自己不会想要拥有那样一头秀发,我仍纯粹地觉得很美。

  椿没什么特别反应地回应「谢谢」。

  那是习于被称赞的反应。一点都不让人反感,我忍不住笑了。

  「我喜欢你的头发。」

  椿大剌剌地这么说。

  虽然很不习惯,但自己喜欢的事物被肯定,还是令人开心。

  小时候,我在电视上的草原动物特辑看到鬃毛在风中飞扬的狮子。我觉得狮子好帅,只是悠闲地漫步,就存在感十足,阳光底下的金色美极了,我吵着也要把头发染成那种颜色,害母亲为难。

  现在的发色虽然没有狮子鬃毛那么明亮,但我想起了第一次一起回家那一天,椿说我的头发像狮子。

  所以我说出内心一直以来的念头:总有一天我要把头发染成红色。椿没有夸张地大惊小怪,也没有否定,说「感觉很适合你耶」。

  她真是个好人。

  感觉就好像「朋友」。

  一直以来,不管是午休时间还是放学后,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我也一点都不觉得寂寞。与其顾虑别人,一个人更轻松多了,而且快乐的事,一个人做也一样快乐;美味的食物,一个人吃也一样美味。我满足于自得其乐。

  可是,和椿一起做什么,又有着不同于一个人的乐趣。

  现在我很感谢椿那时候向我攀谈,但椿到底看上我哪一点,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本来以为她两、三天就会腻了,没想到意外地持续到现在。

  因为是椿一时兴起而开始的关系,我不知道何时会结束。

  便当也是,总不能让她永远替我做下去。高中毕业以后,或许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就算还没毕业,如果椿交了男朋友……不,她已经在跟佐野交往了。这样的话,她每天都跟我回家没关系吗?

  或许不久后的将来,我又会变回之前的一个人。

  作好心理准备吧。这么一想,我有些寂寞起来。

  即使这样的每一天仅限于现在,但有朝一日,我还是会回想起高二的时候,我曾有个美丽又有些古怪的朋友吧。

  「下次啊,可以教我怎么煎蛋吗?」

  即使不能再一起回家、即使分开吃午饭,我也想记住椿的煎蛋的滋味。我出于这样的想法说。

  椿大方地回应「当然可以啊」。

  椿进入教室的时候,我立刻察觉出了什么事。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变得更加苍白,表情僵硬。

  我正要问她怎么了,窗边的班上女生扬声:

  「啊,是佐野同学。听说他交女友了,原来是真的。」

  「咦?哪里哪里?」

  听到这话,椿的表情又变得僵硬。

  我望向窗外,只见佐野和一名陌生女生朝社团大楼走去。

  女生依偎在佐野的胳臂,一看就很亲密。

  背脊一片冰寒。

  「应该不是二年级的吧?秋山同学,你知道她是谁吗?」

  毫无恶意的同学居然问了椿这个问题,我听见椿以一如平常的平静嗓音回说不知道。

  她怎么可能不在乎?她刚才的表情都快哭出来了。

  其实她应该很想哭,怎么有办法发出那样满不在乎的声音?

  至少失恋的时候,你不必这样完美无缺啊!

  不知不觉间,泪水滑下我的脸颊。

  我哭什么啊!我连忙拭泪。

  这天回家路上,椿好几次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但一次也没有掉泪。

  我剪了头发。

  刚好到了染发根的时候,我本来就预定上发廊,福至心灵地说「请帮我剪短」。

  又不是我失恋,怎么会想要剪头发,自己也说不明白。但我想到椿明明震惊到露出那种表情,却什么也没说、甚至也不哭,一定也没办法用剪头发来调适心情吧。所以我代替她来剪——虽然这样也很怪,但我就是想要这么做。

  因为剪得相当短,脑袋一下子变轻了。

  穿上制服,站在镜前,总觉得脸变清爽了。

  往后椿应该也不会向我提起佐野的事吧,她一定会表现得若无其事,因此我也必须配合她,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星期一早上,椿看到我变成一头短发,似乎吃了一惊,但没有特别说什么。

  午休时间气氛有点僵,但放学时间一到,她就像平常那样来我的座位接我。

  知道椿也想要表现如常,我松了一口气。

  今天回家要吃什么呢?买肉店的可乐饼怎么样?我们边聊着,边走出教室,有人叫了椿的名字。

  佐野从正面走了过来。他跟一名长发女生在一起。

  佐野发现椿,开心地走近,向她说话,长发女生无所事事地站在稍后方等待。

  椿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变成面具般的面无表情,平静地应对。椿和佐野似乎并未交往,而佐野好像没有发现椿对他的情意,否则他这样的举动就太没神经了。

  就是因为没发现,才会在女友也在的时候,天真无邪地跑来搭讪。

  「咦,是盐野。你剪短头发啰?」

  我的头发不重要,拜托你快点走开。

  佐野并没有错,但椿现在应该不想看到他和女友在一起的样子。

  我也不想看到面对他俩,勉强装得没事的椿。

  「康太。」

  椿用比平常低了一阶的声音说。

  「你女朋友还在等你耶,我们有事要走了。」

  椿抓住我的手,折回走廊。

  是因为佐野的女友挡在前往楼梯的路上吧。

  明明没事,椿却折回教室,我跟了上去。

  进入空无一人的教室后,椿总算停下脚步,却仍抓着我的手腕不放。

  我想问「你还好吗?」犹豫了一下,改问:「怎么了?」

  发生了那种事,实在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回家去。

  虽然我不是那种能为人指点恋爱迷津的人,但聆听这种事还做得到,我打算尽可能温柔地对待椿。

  椿回头,和我面对面。

  抹上樱色唇膏的嘴唇迷惘地颤抖着。

  「你的头发……」

  头发?

  「为什么剪掉了?」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定在原地。

  低下头的椿胀红了脸,她的眼睛一眨眼便盈满了泪水。

  咦?

  不是要说佐野吗?

  「……班长。」

  难不成,我误会了什么吗?

  原来椿不是在为了佐野的事而哭泣吗?可是,她是见到佐野才哭出来——

  「你……不是因为我剪头发才哭吧?」

  我提心吊胆地问。

  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可是,这个问题是椿强自压抑的情感终于决堤时,反射性地说出口的话,所以她对于我剪掉头发,肯定大有意见吧。难不成她发现我越俎代庖,代她剪了自己的头发?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好哭的吧?

  我还是不懂椿这个人。虽然不懂——

  「如果你想跟我说什么,告诉我吧……因为我可能没发现。」

  即使不明白,我还是想要面对,努力去理解。

  椿应该是为了我而哭,想到这里,心头感到颇为安慰。至少比起她为了失恋而哭、比起我束手无策地看着她哭,要来得好多了。

  我一直以为美女不管做什么都是美女,但哭得眼睛鼻子都红了、涕泗纵横的那张脸,看起来就像个孩子。

  可是,总觉得满可爱的。

  「我会跟你一起回家。今天一起……明天也一起。」

  左手腕还被她抓在手里,我动了一下手腕,改变角度,用力握住她的指头。

  椿和我牵着手,仍哭个不停。

  好可爱,真伤脑筋。

  隔天,椿来上学的时候顶着一头短发。

  是比我还要短的、俐落的极短发。

  乌黑亮丽的短发,看起来也颇为新鲜,看上去比昨天以前更稚气了一点。

  「你剪头发了?」我说。「对啊。」她点点头,收起下巴的凛然站姿,已经完全变回平时的她了。

  这么说来,我剪头发的时候,椿也说了一样的话:「你剪头发了。」明明一看就知道剪了,但惊慌之余,只说得出这句话。

  「你本来的长发那么漂亮说。」

  头发剪短了,脸蛋变得更醒目,更强调了高冷的气质。虽然非常适合她,但我还是有点舍不得她那头长发,忍不住埋怨了一句。

  椿听到这话,表情变得开心。

  「回敬你。」

  什么跟什么?

  椿那得逞的表情让我不禁莞尔。

  椿见我笑了,说:

  「我忘了说……」

  她清了清喉咙:

  「你短头发也很可爱,很适合你。」

  现在才说这种话。

  脸对着我,目光却是别开的。有些尴尬,是因为想起了自己昨天的糗样吧——尽管我并不觉得糗。

  短发的话,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真不错。

  我这么想着,也说:

  「班长也很适合短发喔。」

  「差不多可以叫我椿了吧?」

  椿不满地皱眉说。

  「那,你也叫我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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