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把制服裙子撩到膝上，拉扯一一○丹的丝袜，纵向拉长的纤维，一放手便恢复原状。百货公司买的黑色立领大衣、褐色的学生鞋，都是她称赞漂亮的单品。
吁出一口气，空气微微染上白色。搁在膝上的书包里，藏着用手帕包起来的菜刀，我用指头摸了摸木柄，视线移向外头。
圣诞夜的站前，被一片霓虹灯饰所点缀，今天特别多手牵手的情侣，女人身上的纯白大衣，看起来就像在夸耀「我有共度今宵的对象」。当然，我清楚这是可笑的妄想。但就算有所自觉，那又怎么样？小心机式的冷静展示，被肚腹深处盘旋的嫉妒心给吞没了。
如果她来这里的话。
我反覆寻思着相同的事。如果她出现在这里，我该怎么做？我握紧书包底部的菜刀，周围的人，一定想像不到坐在这种地方的我居然握着一把刀子吧。
我是个善良的女高中生，全世界每个人一定都这么想。我把书包拉过来，就像要紧紧抱住它，微微蜷起了背。现在的我凄惨吗？不，不可能。
因为我那么美、我那么正确、我如此被深爱。
「……都是骗人的。」
我愤恨地喃喃道，微微垂下目光，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体内脉动。学生鞋每一次摩擦地面，鞋底就柔软地被磨削。我的一分一秒，就这样流逝。
传来电车到站的声音，我望向验票闸门另一头通往月台的阶梯。
等待她下来的那一刻，一直等、一直等。
二
她爱着我，因为她是个傻瓜。
我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暑假发现这件事的。
那一年，我把哀叹暑假作业写不完的萌叫来家里，要她帮忙我的自由研究，主题是找出「魩仔鱼怪物」，分析它出现的比例。「魩仔鱼怪物」指的是掺杂在魩仔鱼加工物里的其他海鲜，像是章鱼、乌贼、鰺鱼、螃蟹等，意外地种类繁多。
我在客厅桌子铺上塑胶垫，从小袋子倒出里面的魩仔鱼，然后一条条用镊子夹起来分类。身为小学生的我，必须完成这无聊到不行的工作。虽然很想看看魩仔鱼怪物，但分类这么多小鱼实在麻烦；可是既然是研究，样本数量的多寡就很重要了。所以跑来我家的萌，完全就是扑火的飞蛾。
「千晶，亏你想得到这种题目。」
萌坐在我旁边，仔细地用镊子前端一条条夹起魩仔鱼。我偷看旁边的朋友的侧脸。
浑圆的轮廓、分明的大眼；容易乱翘的头发扎成两束，刘海用草莓造型的发饰别起来。自从被同班的加恋说「萌很会装可爱」以后，她只在我面前用这个发夹了。
明明加恋那句话，是因为她喜欢的男生称赞萌很可爱，她出于眼红才说的，萌却没有发现这件事，相信是自己不好。她真是太傻了。
「萌，你自由研究做什么？」
「小番茄生态观察。」
「暑假作业不是就有牵牛花观察了吗？」
「嗯，所以我想说跟小番茄一起种，比较轻松。」
呵呵，萌一笑，她的呼气吹走了魩仔鱼。「啊！」她夸张地尖叫，用指头捏回掉到桌边的魩仔鱼，以指腹按住，把黏在指上的魩仔鱼放回小碟子。
「计算魩仔鱼有几只太难了啦！」
「你觉得难的话，就休息别数了。」
「不要～人家要帮千晶。」
「是喔？那你加油。」
感觉鼻上的眼镜滑落了，我悄悄用中指推回镜框。开始用电脑以后，视力减退了，但父母说上高中才能戴隐形眼镜，因此我一直和黑框眼镜共存。
我和萌是小一的时候变成朋友的，我们上的小学规模很小，全校学生加起来只有一百人左右，入学的同年级学生几乎都彼此认得，也有很多来自同一所保育园和幼稚园的学生。萌一家是配合她上小学，举家搬到我家附近来的，她意外地怕生，经常落单，我看不下去，向她攀谈，不知不觉间，她开始亲近我。
「千晶，我帮你弄好的话，你可以说你喜欢我吗？」
萌双眼闪闪发亮，一本正经地说傻话。「说你喜欢我」就像是她的口头禅，萌什么事情都要宣之于口。
「好好好，全部弄好的话。」
「耶！」
萌挥拳，结果又把魩仔鱼撒出来了。尖叫的萌那副矬样让我不禁从鼻子笑出声来，她噘嘴抗议：「不要笑人家啦。」萌的嘴唇比别人更小一些，水润亮泽。虽然没有特别的意思，但我忽然有股想要知道它的触感的冲动。真的没有任何特别的意思。
我伸出手指，触碰她的脸颊。「啊。」萌的唇间泄出声音，我不理会，用拇指指腹轻抚她的嘴唇。萌的嘴唇果然很柔软，很舒服。
「你干嘛啦。」萌红了脸。看到那表情，我蓦地回神，用指头缠卷自己落在脸颊的黑发，装模作样地说：
「单纯好奇而已。」
「好奇？」
「就是想要知道。」
「好难喔……千晶真聪明。」
「是你太笨了啦。」
「我才没有呢……啊！」
「你又干了什么蠢事？」
「才不是，我想到了，刚刚千晶说好奇，也就是你想要更瞭解我，对吧！」
像这样动不动就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解释，真的很傻。
……尽管这么想，要解开误会也很麻烦，所以我没吭声，拿起镊子，分开白色的魩仔鱼，发现某个干涸的物体。
「是虾子。」
「好厉害！」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拍手欢喜的萌，把虾子夹到小碟子上。三百六十五分之一，这是第一袋研究的成果。
三
「也就是说，圣诞夜只是三百六十五天里面的一天而已，只因为没有男人就焦急，屈就怪咖，这种事我已经不干了。」
加恋神气兮兮地拂开一头褐发，交换叠起的脚。「是是是。」我敷衍地应声，替因为隐形眼镜而干涩的两眼点药水。和戴眼镜的过去相比，受干眼症折磨的频率增加了三倍左右，但被告白的次数也增加了，因此以结果来说，我的高中出道或许称得上成功。
一起读国中国小的同学，有八成都会升上当地的公立高中，剩下的两成则努力考试进私校。萌和我都进了同一所公立高中，变成同班同学，虽是乏善可陈的人际关系，但总比重头建立要来得轻松太多了。
「千晶，你怎么不交男友？」
加恋用筷子搓着便当盒角落，纳闷地问。午休时间的二年B班教室里，众人各自并桌吃午饭。在这个班级，女生分成三个小圈圈，包括我、加恋及萌的八个人，是和男生最亲近的女生圈子，其中有许多耀眼出众的女生，因此朴素的女生们都有些和我们保持距离。
今天午饭只有我、萌和加恋三个人吃，其余五人被派去收拾第四节的实验，好像比较慢才会来。
「千晶有点洁癖嘛。」坐我旁边的萌软融融地笑。没办法用发夹夹刘海的萌，后来把刘海在眉下剪齐。萌可能是因为和加恋不同，说起话来柔声柔气，所以和班上每个圈子的女生都很要好。
我把筷子放到便当盒上，在桌上撑起腮帮子。
「因为男生大部分都很脏啊。」
「这是偏见！」
「而且男生有毛。」
「女生也有毛啊！」
「还有体臭。」
「因为男生比较多流汗的机会啊！」
「吼，是谁从刚才就一直在吐槽啦？」
我拉扯萌的脸颊，她发出有些欢欣的一声：「呦咿～」加恋翻白眼看着我俩。
「你们还是一样，成天打情骂俏。」
「又不是打情骂俏。」
「我最爱千晶了。」
「好，是是是。」
我扯开想要抱上来的萌的身体，她这些大剌剌的行径，经常让我感到为难。萌摇晃着学校指定的白色开襟衫衣摆，闹脾气似地噘起嘴唇。
「千晶都不好好说你喜欢我……」
「我又不喜欢你。」
「哎哟，动不动就害羞，虽然这样的千晶我也喜欢就是了。」
「不要任意正面解读好吗？」
为了不让她再继续多嘴，我用筷子夹起煎蛋，伸到萌的前面，把煎蛋塞进反射性地张开的那张嘴。咀嚼的期间，萌安静下来了。
「你们两个就是这样，才会交不到男朋友。」加恋一脸傻眼地说。
「我们怎样？」我纳闷地问。「就是这样！」加恋用力拍桌。
「你们两个距离太近了，洁癖的千晶也就算了，萌为什么不交男朋友？」
「咦？我又不需要男朋友，我已经有千晶了。」
「这种发言根本太恐怖了。萌，你从小学就一直这么依赖千晶耶。」
「我有依赖千晶吗？」
萌瞪圆了眼睛，我忍不住叹气。
「当然有啦。萌，没有我，你什么都不会嘛。」
「咦，才没有呢。」
「刚才也是，还不是要我喂你。」
我说着，把小香肠塞进萌的嘴里。嘴里有东西的时候绝对不张口说话，这反映了萌良好的家教。萌「咕嘟」一声咽下口中的食物，反驳说：
「是千晶擅自喂食而已。」
「明明就很开心。」
「那当然啦，我最爱千晶了嘛。」
萌毫不害臊地把对我的好意大放送，我难掩傻眼。小学的时候还可以当成小朋友嬉闹，但现在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萌的无距离感经常让我心惊不已。不过萌似乎是没有自觉的，所以我都任由她去。
「今年的圣诞夜，千晶也留给我了吧？」
萌捏着我的开襟衫衣摆，抬眼看着我。我夸张地叹口气。
「又不是特别留给你的。」
「咦！千晶想要跟我一起过吧？我们不是每年都一起过圣诞夜吗？」
「我又没说过想跟你一起，是你自己跑来我家，我才理你而已。」
「讲是这样讲～千晶可以把喜欢我的心意说出来没关系啊。」
「我又不喜欢你。」
「千晶真是个害羞鬼。」
萌哈哈笑着，嬉闹地抱住我的臂膀，压在上臂的柔软触感，让我心想：这丫头胸部又成长了。和体型纤细的我不同，萌全身上下都软呼呼的。
「加恋，你今年的圣诞夜要怎么过？你以前都跟男友过吧？」
「可是只剩下一个月了，为了过圣诞而交男友，万一交到烂人就讨厌了。」
「你老是遇到坏男人嘛。」
「交不到男朋友的千晶没资格讲这种话吧？」
「什么话，我是不屑交好吗？」
「强词夺理，却莫名说服力十足……既然如此，喏，只能期待下星期的转学生啰。」
「转学生？」
我和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加恋得意地哼了哼鼻子：
「好像要转来我们班喔，虽然不晓得是男是女。」
「你比较想要男生？」
「那当然了，如果是个帅哥，圣诞夜就跟他一起过。」
连叫什么名字都还不晓得，加恋却理直气壮地决定说。你就是这样只看脸，才会每次都吃苦头吧？但就算是我，也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不论转学生是俊男还是美女，和我都没什么关系。我一把搂过抱住我胳膊的萌，她顿时咧嘴灿笑。今年的圣诞夜要怎么过？我寻思起来。
四
话题人物的转学生是个女的，而且是被分类为美女的类型。
「我叫坂见司。」
看到以磁性十足的嗓音如此自我介绍的她，瞬间我心想：来了个不得了的家伙。司留了一头极短发，身高超过一七○，衬衫打开上面两颗钮扣，穿着邋遢。包裹着一双长腿的长裤烫得笔挺，强调她的脚有多修长。
「好帅……」教室各处冒出来的赞叹声都来自女生，男同学则是一脸扫兴。听到对自己外貌的赞赏，司只是微微耸肩回应。从她的动作，看得出来这些来自女生的好感，她早就习以为常。
斜后方座位的加恋遗憾地咬牙，「居然是个帅女生。」我托着腮帮子，心想宝冢剧团的「男役」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干净清爽、华丽而英气十足。与其跟普通男生交往，跟这样的女生交往更要好太多了。
「那，坂见同学坐野月同学旁边。」
班导指定的座位，是萌的隔壁。「请多指教。」萌像平常那样友善殷勤地招呼说，司轻轻点头。两人的座位在教室的角落窗边。
接下来不到两星期，我就掌握了坂见司的大量资讯，因为就算我没有问，萌还是拉拉杂杂地大谈特谈司这个人。
「小司说她之前读东京的高中，然后因为父母离婚，所以转学来这里。父母离婚一定很难过吧，我爸妈感情很好，所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
「是喔。」
「然后我说『谢谢你跟我说』，她就摸我的头说：『因为萌很可爱，所以我才跟你说。』小司虽然还不太能融入班上，可是人好好喔，希望千晶跟加恋也跟她当好朋友。」
「人家又没那个意愿。」
「才没有呢，小司一定也想跟许多同学当好朋友。」
放学回家的路上，萌总是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她会任意抓起我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时序进入十二月，日落时间变早了，虽然才下午五点，户外已经一片昏黑，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手牵着手。我用另一只手把就快滑落的书包重新搭回肩上，叹了口气。唉……口中冒出一团白色的空气。
「你跟坂见司满好的嘛。」
「我们就坐隔壁啊，小司意外地话很多喔。」
「那是只有对你才这样吧。」
虽然不到孤狼那么夸张，但司的个性称不上热情随和。她沉默寡言，多半都在窗边座位托着腮帮子听音乐。找她说话，也经常被她忽视，而萌即使遇到这样的反应，也不屈不挠，热心地继续攀谈，结果就在一星期前，司只对萌一个人展现笑容了。现在萌与司谈笑风生的景象，在教室里成了小有名气的特殊景观。
『萌很习惯热脸贴冷屁股了吧。』我想起加恋别有深意的话，蹙起眉头。居然说这种话，不了解萌的人真教人伤脑筋。萌心目中的第一，永远都只有我一个人。萌是个傻瓜，就像破壳小鸡一样，对我的爱意刻划在本能中，就算突然杀出个程咬金，也完全只能是朋友之一，我没必要为此感到焦急。
「下次我要跟小司一起去看电影。」
「是喔？」
被牵住的手不由自主僵了一下。萌的大衣口袋又小又挤。
「去看什么？」
「喏，就之前一起聊到的动画电影。小司说她也看动画，很意外呢。」
「也用不着两个人一起去吧？」
「千晶你也要来吗？我现在传LINE问小司吗？」
「不用啦，会很尴尬吧。」
是说，原来她知道司的LINE？班上没有任何人知道。
萌拓展交友范围是好事，我应该是这么想的，口中却莫名苦涩。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干燥的皮肤触感贴上舌尖。
「啊，不可以舔嘴唇啦。」
萌见状停步，倏地放开了牵住的手，从书包掏出护唇膏。她踮起脚尖，把唇膏抹在我的唇上，从左到右，蜂蜜的甜香轻搔着鼻腔。
「呵呵，现在换我照顾千晶了。」
「是你自己要做的。」
「有没有心动的感觉？」
「白痴啊。」
「不用这么别扭嘛。」
萌把护唇膏收进书包，这次掏出了手机。我察觉她已经没有要牵我的手了，把双手插回自己的大衣里。
「啊，小司传LINE来了。」
「她说什么？」
「问我看完电影想吃什么。」
「吃什么都行吧？」
「也是。回说『跟小司的话，吃什么都行』好了。」
萌的这种地方让我目瞪口呆，她是骨子里善良到家，还是擅长展现好意？
短刘海底下，萌的睫毛静静地上下眨动。从老早以前，我就知道她的眼睛比起黑色，更接近棕色。
五
如果两个女生一起去看电影叫约会，那么萌和司的出游，不折不扣就是约会。两人去电影院，然后去义大利餐厅吃了披萨，在霓虹灯饰点缀得金碧辉煌的公园散步。晚上九点解散，司好像还特意送萌到家门口。
从萌那里听到这些的我，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回应才好？对于新交的朋友，萌显而易见地喜不自胜。
两人约会几天后，这天是我和萌一起去学校餐厅吃午饭的日子，萌却兴匆匆地邀约一个人在教室角落默默滑手机的司。
「司，一起去吃饭吧！」
我立刻发现，萌对司的称呼从「小司」变成了「司」。自从约会那天以后，她们开始直呼彼此的名字了。
司托着腮帮子，微微抬起下巴。修长的眼睛挑衅地眯起。
「我可以去吗？」
她的嗓音以女生而言，算是低沉而富有磁性，修长的手指如葱白般白嫩美丽。
「当然可以啰！」
「萌当然没问题，问题是那位。」
司简慢地用下巴朝我点了点，我感到脸颊绷住了，交握在身后的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我无所谓啊。」
「那好吧。我第一次跟别人吃午饭，柏井同学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行，有什么就吃什么。」
「来者不拒，去者不留，是只受不施的类型啊。」
司那自以为洞悉一切的口气，让我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但就连我这种反应，似乎都让她乐在其中。她在喉咙深处咯咯笑了笑，轻轻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别防备成这样，我不会把你抓来吃啦。」
「我又没有防备什么。」
「这样的虚张声势也很可爱呢，完全就是小鬼头。」
「嗄？」
她是在找我碴吗？我情不自禁发出的声音近似于低吼，听见的萌焦急地拉扯我的开襟衫袖子。
「别这样，你们好好相处嘛。喏，快点去餐厅吧？」
萌微微歪头的模样，让我顿时气势萎靡。「好好好。」我点点头，牵住她的手。萌动不动就迷路，我不牵她的手，她一下子就会走丢了。
离开教室，经过走廊。我和萌走前面，司双手插在口袋里，跟在后面。她这个转学生小有名气，格外引起周围的瞩目。
「真是过度保护。」
走在后面的司说，吐出融入笑意的一声「呵哈」。
「不是过度保护，是天经地义。」
「萌也真辛苦。」
「一点都不辛苦啊，千晶总是对我很好，我最喜欢千晶了。」
「我又不喜欢你。」
「好过分！」
萌噘唇抗议，忽然有人伸手拨乱了她的头发，晚了几拍，我才理解到那是司的手。
「我倒是很喜欢萌。」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让萌定住了。浑圆的眼睛睁大到极限，几乎要滚出来，萌紧紧地抓住我的背，就像要藏住潮红的脸颊。
「司这种地方，人家真的招架不住啦。」
「啊哈哈，还害羞，真可爱。」
「怎么可能不害羞嘛。」
司趁胜追击地戳了戳萌鼓起的腮帮子，萌就像要掩饰羞涩，用力捶打司的背。是打闹的力道，打不痛、只留下甜蜜的那种交流。
忽地，胃底一阵沉重，我摩挲制服下的腹部。不爽。但我没幼稚到会把它宣之于口。
不知不觉间，萌和司并肩往前走去，我默默地跟上她们的背影。从窗户钻进来的寒冷舔舐我的颈脖，我一阵悚栗，但也不到令人介意的程度，因此置之不理。一直到更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是在逞强。
六
「今年圣诞夜啊，我决定跟司一起过。」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萌如此宣布时，我所感受到的震惊。这是圣诞夜两天前的事。
我和萌一如往常，手牵着手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如往常，日头早已西沉；一如往常，我走在靠马路的一侧；一如往常，我和萌牵在一起的手安放在她的口袋里。然而，萌却说出了一反平常的话来。
「这样啊。」
自己干燥的嘴唇，事不关己地应着声，萌加重握住我的力道，简短地「嗯」了一声，点点头。
「我们说要一起去星象馆，然后在讨论看完后要不要去吃饭，司找到一家蛋糕很好吃的店。」
为什么？带着愤怒的疑问涌上喉边。明明我们每年都一起过圣诞夜的，明明萌当然要以我为第一优先的。
萌是个傻瓜，所以才会搞不清楚状况，搞不清楚自己真心想要在一起的对象是谁。
「是坂见司邀你一起过圣诞夜的吗？」
我一根根解开在口袋里交缠的十指，若无其事地从口袋里抽出来，假装整理脖子上的围巾。瞬间，萌看似难过地眯起了眼睛，但仍没事似地用双手搂抱住我的胳膊。
「我们聊着聊着，一起决定的。而且，我想说每次都跑去找千晶，你会不会其实很困扰。」
「嗄？」
「因为，千晶你不是很受欢迎吗？也有男生跟你告白，但你还是拒绝他们，我想说是不是为了我。你心地那么善良，才会奉陪我的任性，对吧？」
「我又没说你任性。」
「可是，你从来没说过你喜欢我。」
路灯光线底下，萌的双眸静静地颤动着，光滑的眼瞳表面罩上了一层泪膜。可能是因为处在冬季的户外空气中，她的脸颊两团潮红，我伸手抚摸，表面冰冷，皮肤底下却莫名热烫。
「是你喜欢我，不是我喜欢你吧？这样子不行吗？」
「不是不行，可是我不要这样。」
「为什么？」
「你不懂吗？」
总是那么润泽的萌的嘴唇，两边嘴角微微撇了下来。包裹着她矫小身躯的纯白色牛角扣大衣在夜黑中幽幽浮现，那柔软的素材，摸上去一定很舒服。
太阳穴、脸颊、下巴，我用食指循着那张脸蛋的轮廓滑动，萌的手抓住它制止。
「千晶，你太奸诈了。」
「我哪里奸诈？」
「你总是这样单方面地把我整得七荤八素。」
「我哪有？」
「就是有。」
萌用右手抓住我的手，用左手解开自己的大衣的第二颗扣子，把我的手塞进敞开的缝隙间。大衣内侧很温暖，直接感受到萌的体温。
「我的心脏跳得很厉害对吧？」
胸罩钢圈的触感陷入指头，隔着刺绣罩杯，感觉到强而有力的怦怦跳动。移动手指，柔软的肉从上方垂压下来。
「我只要跟千晶在一起，就会一直这样。」
「哪样？」
询问的声音沙哑了。从旁开过的车头灯瞬间照亮我俩的身影。
「心脏怦怦跳得好厉害，太累了。」
「有什么不好？这表示你喜欢我吧？」
「千晶，你觉得我的喜欢是哪种喜欢？朋友的喜欢？还是恋爱的喜欢？」
「都一样啊。」
「才不一样！」
萌放声大喊，左右摇头。好久没看到萌暴露出感情，我反射性地把手从大衣抽了回来，萌也不整理凌乱的大衣，瞪住我说：
「司跟我说了，她说要求对方付出不同种类的喜欢，太残忍了。」
「你太把她说的话当一回事了，你是傻瓜，不用想那些有的没的。」
「才不是有的没的，司说她会好好珍惜我！说她爱我！」
「她只是嘴巴说说，那种话你也信？」
「千晶连嘴巴说说都不肯，没资格说这种话。」
圆睁的双眼猛地一晃，当中涌出来的泪水滑落萌的脸颊。心脏一阵抽痛，也许是心虚的缘故。
我反射性地伸手，却被萌拍掉了。干燥的声音响彻夜晚的马路。
「千晶，你太奸诈了。」
萌再说了一次和刚才完全一样的话，她扣好凌乱的大衣钮扣，转身背对我。
「我要先回去了。」
「我们同一个方向唉？」
「我要用跑的回去，我想用跑的。」
萌丢下这话，也不等我回应，拔腿便跑。她跑得很慢，我知道如果真心想追，可以轻易抓住她，但我仍然没有追上去，因为我实在不认为这是我的职责。
为对方奉献，是萌应该要做的事，而不是我。我并没有特别喜欢萌，只是因为萌说她喜欢我，所以我才回应她而已。
路灯投射出来的阴影，孤零零地走在马路上，我踩着无尽延伸的白线，在脑中一次又一次反刍刚才的对话。手掌还残留着萌的乳房柔软的触感，是和我一样的女体，可是，萌的身体还是比我更柔软。
其实，如果萌好好求我，我也可以亲吻她、跟她做爱。萌很可爱，又很香，我不排斥和她有肉体接触；若她想要恋人的名分，我也可以给她。然而萌却完全不明白。
如果要索求爱的甜言蜜语，就不要搬出别的女人的名字。
孤独的脚步声在夜晚的路上回响着。夜空清澄，看得到许多闪耀着微光的星星。明天应该不会下雨吧，我想。
后天的圣诞夜，一定也是。
七
红色的筷子夹起烫青花菜，加恋把绿色的小块送入口中，戴了美瞳的眼睛转向这里，露出傻眼与怜悯参半的笑。
「我就说了嘛。」
「说什么？」
「萌就是要依赖什么人才行啊。」
加恋说，朝教室角落瞥了一眼，乳白色窗帘底下露出四只脚，萌和司在窗帘里面并桌吃饭，到底有什么好掩遮的。「连热恋中的情侣都不会干这种事。」加恋耸耸肩。
「萌很依赖，跟现在这状况有什么关系？」
「还逞强。」
「你是在找碴吗？」
「明明有被找碴的自觉，却装出毫发无伤的样子，真的很逊喔。」
挑衅被一刀两断，我沉默了。我假装专心撕开超商买的三明治包装，撕下封条的时候，鸡蛋三明治的酱沾到手指，我把蛋黄和美乃滋混合而成的酱抹到湿纸巾上。
「你或许没发现，不过萌只要有人可以依赖就好了。小学的时候，她不是很爱对男生装可爱吗？虽然后来跟你交朋友以后，就不再那样了。」
「觉得萌在装可爱的只有你一个。」
「每个人都这么想好吗？只是她谄媚的对象变成了你，所以没人再说话了而已。因为对象不是男生，就没有竞争了。」
「竞争喔？」
圣诞夜当天，教室里就像平常一样吵闹，我语带嘲笑的话，立刻被吞入喧嚣之中。
加恋用筷子前端插起肉丸子，扬起唇角。
「我是觉得会讨好女人的女生很可爱啦。」
「要是对男生，就觉得讨厌？」
「猎物被抢走，会让人不爽啊。」
「……你今天要怎么过？」
「跟家人一起过，圣诞节只不过是三百六十五天里面的一天罢了。」
加恋上了护甲油的指甲很美，透明的薄膜底下透出健康的淡粉红色。她拂开肩上的长发，突然转为一本正经。
「千晶。」
「什么？」
「如果男友对我做出你做的那种事，是我也会移情别恋。」
「萌又不是我女友。」
「所以啦！」
加恋用漂亮的指头敲打桌面，干燥的一声「叩」从桌上滚落。
「因为不是男女朋友，所以不说出来，就更留不住对方啊。」
「你是叫我说我喜欢她？像个白痴一样？」
「萌不是一直这么对你说吗？」
「因为她是萌啊，我又不是那种人。」
「你就是这样，萌才会被坂见同学抢走。换作是我，比起追人，当然更想被追；比起爱人，更想被爱啊。」
这很像「不恋爱毋宁死」的加恋会说的话，我不懂怎么会有男人跟这种女人交往。
我不理会陶醉地捧着自己脸颊的加恋，目光移向教室角落。为了换气而半开的窗外吹进寒风，窗帘膨胀，掀动。
看到萌的后脑勺了，没有好好吹整，留下一些睡乱痕迹的头发，司白皙的手指抚摸上去，一下就藏进发丝里不见了。司开口，唇间露出艳红的舌头，我在中央看到了闪烁的事物，立刻发现那是舌环，银色的舌环就在她的舌上。
司的脸往萌靠近，还没看见她的嘴唇咬上猎物，窗帘就再次遮蔽了两人的身影，乳白色的薄墙将两人从世界隔绝开来。
啊，我忍不住出声。小番茄从筷尖滚落，加恋捡起来，把它塞进我的嘴里。
「要不要我来安慰你？」目击者对我笑。我用臼齿压碎小番茄，薄皮迸裂，酸味一口气横溢唇齿。
「不用。」
「是吗？你有时候会做出很扯的事，我很担心。」
「什么叫很扯的事？」
「抓着菜刀杀去找对方之类的，我前任花心的对象曾经对我这么做喔，还以为要没命了说。」
加恋哈哈笑着，重新交叠双腿，她那些卖弄丰富恋爱经验的事迹，总是刺激无比。「菜刀喔。」我喃喃道，阖上还没吃完的便当盖。
「不吃了吗？」
「没食欲了。」
「好心的我，送可怜的千晶圣诞礼物吧。喏，手伸出来。」
我依言伸手，加恋强势地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手心。打开手掌一看，是滋露巧克力，而且是咖啡软糖口味。
「我不喜欢这口味。」
「就算不喜欢，偶尔也要尝试一下。」
加恋说，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把收下的巧克力放进开襟衫口袋里，我不打算吃，却怎么也不想丢掉。
八
其实我原本打算就在家过圣诞夜的。
一个人回到家，我一身制服直接就躺到沙发上，连脱下大衣都觉得懒，丢在地上的书包就这样横躺着。
父母都去上班，七点前不会回来。「今年小萌会来家里吗？」母亲这么问时，我笑道「她不会来啦」，还说「已经不是小孩了」。
从小学开始，每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萌都会来我家过夜，成了惯例。我父母厨艺都不好，所以每年都叫外送披萨，配菜是鸡块，还有站前蛋糕店买的巧克力树干蛋糕。吃完这些餐点，我和萌在同一张床入睡。
萌入睡的时候，总是想要握我的手，十指交缠，把它捂在自己的额头上。我看着她的睡容，模糊地心想：好像在祈祷什么。那个时候，萌在祈祷些什么呢？现在的我，已经无从问出答案了。
现在萌正和司在一起吗？两人要去的星象馆在车站附近，只要在车站监视，一定能堵到她们。
要去看看吗？
掠过脑际的，千真万确就只是一时动念，连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念头都不明白，只是想像萌和司幸福地笑着的模样，我就想要把这一切都恶狠狠地摧毁。
我站起来，移动到厨房。流理台底下是层柜，收纳着几把几乎没用过的菜刀。反正今天要吃披萨，就算少了一把菜刀，也不会有人发现。
我抽出一把不锈钢菜刀，用手帕包住刀刃的部分。心跳如擂鼓，我正在做不对的事。
把书包里的课本全倒出来，放进菜刀。加恋前男友花心的对象，是怀着什么样的打算拿起菜刀的？是想让对方见识自己的愤怒吗？还是想要把碍事的女人从这个世上抹杀？
那，我想要做什么呢？把变轻的书包搭到肩上，对全身镜观察自己的外观，和刚才几乎没有两样，只是身上藏了把菜刀而已。
走出公寓大门，户外的冷空气抚过颈脖，爬上肌肤的寒意，让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好冷。」我轻声呢喃，用没有人听得见，甚至没想让任何人听见的声音。
九
而现在，我一个人坐在车站验票闸门外的长椅上。
人潮忙碌往来，坐在长椅另一侧的人已经换了好几轮，在等人的人一看便知，通往月台的阶梯一有人下来，他们便拉长了脖子，细细观察人群，然后发现自己要找的对象，表情倏地亮起。
万一萌来了怎么办？我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不为人知地在书包里握紧菜刀柄。我真的要刺她吗？怎么可能？我不想伤害萌。我想对萌好，想要宠溺她。然而另一方面，心中某处确实也这么想：
与其让萌被别人抢走，我想要伤害她。让她害怕、被她嫌恶也无所谓，我就是不想要自己被忽视。如果我对萌是不必要的人，我想在她柔软的心刻下决定性的伤口。
头上传来电车抵达月台的声音，这个时段，每十五分钟一班，各站停车的普通列车大客满。我屏息注视下车的人潮走下阶梯，不知不觉间，手指使劲，注意到手心一片黏滑，我用包裹刀刃的手帕抹去汗水。
「……真的来了。」
口中喃喃的声音，在头盖骨里嗡嗡作响。混在上班族和学生之间，萌和司走在一起，两人手牵着手，也没有用大衣口袋遮掩牵起的手，堂堂正正地暴露出十指交握的手。
我站了起来，这是无意识的动作。正在谈笑的两人没发现我，她们穿过验票闸门，笔直走向出口。两人要去的星象馆就在出口外面，因此这样的行动理所当然，然而却让我大受打击，为什么你没发现我？我几乎要不讲理地这么呐喊。
「萌。」
我叫住远离的背影，两人还是没发现。我勉强挪动几乎要绊倒的脚，跑近她的背影，手伸向大衣包裹的娇小背影。
「萌！」
手指触碰的瞬间，萌弹起来似地回头，旁边的司也一起停下脚步。司在制服外面罩了件黑色羽绒衣，穿搭俐落，很适合她纤长的身形。
「干嘛？千晶也要加入喔？」
是揶揄的口气，司眯起修长的双眼，唇角老神在在地扬起。
「怎么了？」
萌问，表情与司相反，十分僵硬。睁大到极限的双眼，传达出她的惊愕。
「呃，没事……」
明明是我叫住萌的，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缩回伸出去的手，抓住书包提把。喉咙干渴。我在紧张。
「就，想看看萌的脸……」
「这样啊。」
「嗯。」
我咬住下唇，低下头去，映入视野的学生鞋擦得晶亮，没有半点污渍。萌默默地看着我，耐性十足地等我说下去。
书包里的菜刀，一下就被抛到脑后了，我绝对不可能直接伤害萌。源于逞强的破坏愿望，一看到本人就萎靡下去，我是怕了，我突然害怕被萌讨厌。
「你现在要去星象馆？」
「对啊，票都已经买好了。」
「你好像很期待。」
「嗯，我很期待。」
「晚上要吃什么？」
「预定要吃披萨。喏，感觉圣诞夜就是要吃披萨对吧？」
萌笑得都快融化了，我咽了口唾沫。萌会这么想，是因为每年都在我家过圣诞夜。
就连这无意识的喜好，都有着我浓浓的痕迹，然而今天萌却要和司一起过夜。
「萌。」
我叫她的名字，她微微歪头回应：「嗯？」我笔直注视着她的双眼，免得她们还牵在一起的手映入视野。呼吸停止了。其实我不想说这种话，因为实在太逊了。
「萌，我喜欢你。」
豁出一切说出的话浮滥、陈腐、了无新意，我对萌的感情绝对不是「喜欢」这种词汇能够表现的，然而说出口的终究还是这两个字。
我知道萌的喉咙咽了口口水、上下移动了一下，那双眼睛静静地眯起。
「谢谢。」
她这么说，声音沉静无比，就宛如积雪的夜晚。萌放开牵在一起的司的手，走近我，那双手环绕上我的背。被紧紧拥抱的感觉，是直到数天前都还理所当然的感觉。
「千晶，我也喜欢你这个朋友。」
萌的脸不红，声音也没有羞涩或腼腆，存在于那里的，是作为友谊的好意，是已经排除了此外的一切感情之后。
一切都太迟了。
萌放开拥抱我的手，再次回到司的身边，以熟悉的动作，握住司说着「喏」伸出的手。
「今天很冷，回家的时候要小心喔。」
萌说，用另一只手向我挥手。司给了我挖苦的道别：「圣诞快乐。」我双眼使劲，免得被发现涌上眼头的灼热。
「也祝你圣诞夜快乐。」
我独自怔立原地，相对地，两人成双成对地朝出口走去。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两人的背影，直到她们消失在杂沓人群中，萌一次也没有回头看我。
说寂寞太狂妄了。
我把装着菜刀的书包重新在肩上背好，悄悄地自嘲。把手插进口袋里，想忘了手指的冰冷，指头却碰到了硬物，掏出来一看，是加恋硬塞给我的巧克力。
撕开包装，扔进口中，看到沾在指头的巧克力，我犹豫是否要掏出湿纸巾，但所有的一切都懒了，我直接舔掉。
是甜苦参半的、我讨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