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间章

  和平时一样的早晨。不,其实这里并没有早晨,只是大家为了方便起见,权宜称为『早晨』。今天和平时一样开始上班,只是今天不一样,奇怪的预感在他内心翻腾,有一种淡淡的预感,让他觉得好像会发生什么。

  他换上丧服后,慢条斯理地走在木板走廊上。走廊很长,真的是很长很长的走廊。他很有耐心地持续走在望不到尽头的长走廊上,不一会儿,终于看到走廊尽头的木门。涂了清漆而发亮的门上,挂着『大贯组』的木牌。这里就是他工作的地方。

  大贯组内有四个人,这个房间太宽敞,四个人在这里工作显得很空荡。正中央有一张圆桌,周围放着四张椅子。墙壁前是一排木制书架,里面有好几百份档案。东侧的墙壁前有一个一公尺高的茶具柜,上面只放了一台义式浓缩咖啡机,这台最新型的咖啡机,和这栋令人联想到明治时代洋房的建筑物有点不搭调。他看着咖啡机带着弧度的外形,觉得很像是从不知何方的遥远未来闯入这里的时光机。但是,即使这台义式浓缩咖啡机来自不知何方的未来,对他来说仍然很重要,毕竟每天早上喝这台咖啡机泡的义式咖啡是他的小乐趣,但他也有少许不满。既然喝义式咖啡,真希望可以用直火式义式咖啡壶冲泡……

  他以前曾经和组长大贯聊过这件事,大贯开玩笑说:「你对咖啡还是这么讲究,女人不喜欢拘泥小节的男人。」

  他忍不住有点恼火,反驳说:

  「我认为在这里,即使被女人喜欢也没有意义。因为我们——」

  大贯把食指竖在他脸前,轻轻笑笑。

  「这只是闲聊,我们必须像人类一样,聊一些言不由衷的应酬话。否则遇到客户时会聊不起来。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工作基本上算是服务业。」

  服务业吗?也许是吧。他暗想道。

  他被分配到这个部门五年,还没有接触到客户,在之前工作所属的『核定部』时,每天都和很多客户面谈。他们都很紧张。这很正常,因为任何人突然被丢到这种地方,都会陷入混乱。他充分瞭解他们的心情。为了安抚这些客户,简单的闲聊成为必要的武器。

  「——明智。」

  当房间内弥漫着义式咖啡的香气时,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转过头。

  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那里。她有一张像日本娃娃般标致的脸,和一头富有光泽的黑发,剪成一直线的妹妹头把脸蛋衬托得很漂亮。她有着十几岁少女的年轻肌肤,仍然带着稚气的孩子气脸蛋和整套的丧服有一种不协调感。洋装腹部的位置有一个很大的蝴蝶结,她用纤细的指尖调整着蝴蝶结的位置。

  「能登小姐,早安。」

  「嗯,你真早啊。」

  能登说完,在朝南窗户旁的位子上坐下。那是她的固定座位。

  「我平时也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来上班。啊,你要喝义式咖啡吗?」

  「不要,我不喜欢进口货。帮我倒日本茶。」

  明智露出失望的表情,从放着义式浓缩咖啡机的茶具柜里拿出茶壶和茶叶。能登虽然看起来像少女,却是明智的前辈。大贯组很重视辈分,明智在这个部门内最资浅,负责包办这类的杂务。

  「对了,听说今天有一个新的案件。」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听谁说的?」

  「权藤先生。」他把热水冲进茶壶,头也不回地回答。

  「真是的,那家伙还是那么多嘴多舌。」能登无奈地叹气,「我想大贯先生应该会公布这件事,今天会有新的『奇迹』开始。」

  「奇迹的内容是什么?」明智只转过头问道。

  「不知道,这就没听说了。按照规定,事前只会通知组长。」

  「这是我第一次身为向导参与奇迹。」

  「像你这种菜鸟很正常,我也只负责过五次。」

  「只有五次而已吗?你在这里工作不是将近一百年了吗?没想到这么少啊。」

  「那当然啊,奇迹怎么可能常常发生?」

  「有道理。」明智轻轻一笑,「所以,要负责什么?」

  能登拿起明智放在她面前的茶杯,两片薄唇凑向杯缘。「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唉。」她惊讶地说完,喝了一口茶。

  「一旦奇迹案件开始,我们这些向导中,就必须有人负责对象人物。目的在于协助对象人物,当然也要监视奇迹是否妥善进行的进展。」

  「那么,这次由我们之中的谁负责吗?」

  「嗯,我猜想应该是我。因为上一次是权藤,大贯先生是组长,不会担任负责人,至于你经验不足,还派不上用场。泡茶的时候要把热水稍微凉一下,你这个笨蛋。」

  「对不起……」

  「嗨,早安!早安!」

  随着响亮的声音,一双大眼睛成为特征的权藤走进来。他当然也穿着丧服。

  「今天开始,有一个新的案件!能登小姐,不要太难过!我已经受够奇迹了,真是累死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这件事?上次我负责的案件,整整被绑了十年,你们能够相信吗?十年!每天每天都加班,简直就是地狱。话说回来,这个地方本身就像是地狱啊。哇哈哈!」

  权藤用奇怪的关西腔口若悬河地说着。明智在做准备工作的同时,听着他说话;能登喝着剩下的茶,心不在焉地听着。这样的景象一如往常。

  不一会儿,组长大贯说着「早安」,走了进来,打断权藤像机关枪一样的闲聊。他下巴上蓄的胡子今天很整齐,身穿丧服的样子迷人有型。

  「那就开始朝会吧。」

  随着大贯的这句话,宣布他们『向导』的一天开始。

  明智打开笔记本,详细记录大贯公布的一天行程。今天的行程一个接着一个。上午要举行执行部会议——『执行部』是明智他们目前所属的部门,他们是『执行部大贯组』的成员——下午要参加法令遵循委员会和内部监察说明会,以及品牌推广探讨会议。这个部门的特征,就是要参加很多委员会和会议。

  大贯传达完联络事项后,再度开口。

  「我相信已经有人知道,今天要开始一个新的奇迹案件。刚才判定部已经将两名对象的情况和奇迹概要正式通知我。」

  「两名!?这次的奇迹对象有两名吗!?」

  权藤整个身体探向前方,胖胖的肚子顶在圆桌上。

  「对,要同时在两个人身上执行奇迹。」

  「这就意味着要忙碌程度也是两倍。啊呀,能登小姐!你请节哀!」

  权藤似乎对同事即将面临的辛苦幸灾乐祸,对能登露出卑鄙的笑容。但是能登不理会他,问大贯:「奇迹的内容是什么?」大贯低头注视着打开的活页夹,重新确认上面所写的内容。停顿一下后,张开形状漂亮的嘴唇说:

  「是生命共享。」

  明智右侧的眉毛抖了一下。他的手心冒着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起来,身体似乎表现出拒绝反应。

  大贯瞥了明智一眼,想要继续说下去。

  「……我反对。」

  明智的声音在室内重重地回响。

  「明智?你怎么了?」坐在旁边的权藤探头看着他的脸。

  明智猛然站起,差一点把椅子弄倒。

  「我反对生命共享!因为这是——」

  「闭嘴!」能登厉声制止道,「你的感受并不重要。奇迹也是一种实验,观察人在得到的奇迹中如何生存,是我们向导的重要使命。」

  观察?把人命当成了什么?明智充满愤怒地看向能登,但她丝毫没有退缩,反而瞪着明智。

  「奇迹的对象人物会变成怎样,都和我们无关。我们的工作是确认奇迹,就只是这样而已,不需要掺杂不必要的个人感情。」

  「但是——」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大贯张开双手制止道。

  明智回过神,坐下来说:「对不起。」但内心深处仍然缭绕着薄雾般难以接受的情绪,他忍不住又有点激动。

  「这次的负责人……」大贯看了一眼其他人。

  能登露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表情,但大贯看着明智说:

  「明智,我打算交给你。」

  我当负责人?虽然他能够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这件事。

  坐在旁边的权藤皱起眉头,然后抱起好像原木般的粗壮手臂说:

  「大贯先生,你是认真的吗?对明智来说,压力太大了吧?」

  「没这回事,这是有助于成为独当一面向导的大好机会。明智,你不这么认为吗?」

  明智沉默着。他无法整理自己的情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能登可能开始着急,用不耐烦的声音问:「明智,到底怎么样?」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静静地摇摇头。

  「我做不到……」

  「这样啊。」大贯点头,但没有丝毫对不中用的下属感到失望的表情,立刻对能登露出微笑说:「能登小姐,不好意思,那可以请你负责吗?」

  能登好像看透明智的心思般失望地叹口气,将视线移回大贯身上说:「没问题。」她一定觉得明智很没出息。

  大贯的指尖在活页夹的文字上移动,继续说下去。

  「奇迹的对象人物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叫雨宫诚,二十六岁,职业是建筑师——应该说,是未来的建筑师。另一个人叫相泽日菜,不久之前刚满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这么年轻!太可怜了。」权藤夸张地皱起眉头。

  「她在湘南的一家名叫『雨滴』的咖啡店工作,也就是所谓的咖啡店员。」

  「咖啡店员!喔!听起来超棒!光是听到咖啡店员这几个字,就超加分的!哇哈哈!」

  「能登小姐,请你确认这两个人的资料后,立刻去迎接——」

  「呃!」

  所有人的视线再度集中在明智身上。大贯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诧异地问:「明智,怎么了?」

  「那个、我还是……」明智静静地抬起原本低下的头,「可以让我担任负责人吗?」

  「什么什么?明智,你被咖啡店员吸引了吗?我真是太肤浅了!哇哈哈。」

  明智无视放声大笑的权藤,用强烈的眼神注视着大贯。大贯不发一语地凝视着他,似乎在观察他的决心。明智面对这种压力,忍不住想要逃避他的视线。

  「真的没问题吗?」大贯向他确认。

  「是。」明智深深点头,下巴几乎快碰到脖子了。

  「好,那能登小姐,可以请你协助他吗?」

  「我瞭解了。」

  能登的一双大眼睛斜眼看着明智。她目光炯炯,明智知道她试图表达什么,但假装没有察觉她的视线。

  「好,」大贯看着几名下属,「这次的奇迹就由明智负责,能登小姐协助。明智,这是你的第一次工作,马上去迎接他们。他们发生车祸,目前被送到医院。地点在庆明大学湘南医院,详细情况都在这份资料中。」

  明智打开大贯交给他的活页夹,第一页就是两名对象人物的大头照。一个是看起来很脆弱,让人联想到玻璃工艺品的年轻男人;另一个是年轻女子,像向日葵般的灿烂笑容令人印象深刻。

  这两个人要共享生命吗?

  真可怜……明智看着活页夹的内容想道。

  希望接下来的奇迹可以带给他们幸福。

  他情不自禁地由衷为他们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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