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两人的幸福①

  「这里,这里。」

  戴着安全帽的看看回头向我招手。

  我正在参观真壁建筑研究所负责设计的教堂工地。那是建在稻村崎海边的新教堂,这个工地是看看进入事务所后,第一次被交付的重要工作。他目前在这个工地担任监工。

  「问你喔,工程顺利吗?」我对着走在前面的看看背影问道。

  「唉,」他咚咚地敲着安全帽,「不容易啊,我没想到把设计创意具体化竟然这么困难。」

  看看说话的声音充满兴奋,他一定为真壁先生愿意把工作交付给他感到高兴,就连我也跟着高兴起来。

  「真壁老师实在太厉害了,看设计图还无法瞭解,但实际建造之后,就会发现到处充满巧思。比方说,这个扶手的尺寸和天花板的高度,连细节都经过深思熟虑,真的让人甘拜下风。」

  「咦?你该不会对自己失去信心?」我在看看身后为他按着肩膀。

  「怎么可能?我认为是偷学他技巧的良好机会。我的工作,就是实现老师的巧思,如果没有我,这座教堂就无法完成——我开玩笑的啦。」

  我太高兴了。虽然这并不是看看的作品,但他参与的建筑物即将完成。我由衷地为此感到高兴。

  走廊尽头是礼拜堂。打开门走进去后,眼前的景象令我瞪大眼睛,忍不住发出「哇!」的叫声。木头打造的礼拜堂呈半圆形,面对大海的那一侧全都是玻璃窗,可以看到后方蓝色的太平洋。朝阳照了进来,礼拜堂一片耀眼的光芒,飘舞的灰尘闪着光。庄严、宁静,却又带着安心感,简直就像坐在一艘木船上。

  「业主希望礼拜堂是一个奉献祈祷的庄严空间,但老师认为既然这里面向大海,可以在正面设计一道大玻璃窗,让走进这个空间的人,感觉好像坐在海上航行的船上。祈祷是自己和上帝对话,同时和大自然对话。希望在这里祈祷,能够成为心灵的旅程……老师对这个礼拜堂充满了这样的期望。」

  「没想到老师是个浪漫的人,这里好棒,真希望可以在这种地方举办婚礼。」

  「那不可能啦,这里不是婚礼会场。」

  嗯,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要催婚一下。

  「你看这个。」看看抚摸着两排整齐长椅中的其中一排,那是向『Hephaestus』特别订制的作品,沿着两侧的墙壁各放了五张长椅。

  「为了这些长椅,预算变得很紧。」

  「你和真壁先生都很喜欢『Hephaestus』,幸好有办法用在这里。」

  「啊,对了,老师直到现在还在说,早知道不应该把那张椅子转让给你。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他常叫我赶快还给他,虽然我知道他在开玩笑。」

  「才不要呢!那是你的椅子啊。」我把脸皱成一团。

  我们一起坐在长椅上,打量着即将完成的礼拜堂良久。我们十指紧扣,握着彼此的手。好幸福……我忍不住想。但是在深呼吸后,又想到另一件事。我太幸福会夺取他的生命。只要能够感受短短数秒的幸福,我就满足了。

  「日菜,你等一下要去上班吧?」

  走出教堂,看看拿起我的安全帽。

  「嗯,今天不供应午餐,时间很充裕,你呢?」

  「我要去平冢开会,下一个案子是养老院。老师比平时更卖力,他说要打造一个老人家住在那里会感到心情愉快的空间。」

  「这样啊,你接下来这段时间也会很忙。」

  「又要持续一段睡眠不足的日子了。」他一脸无奈。

  「但是你不能因为工作忙就忘了我。」

  「我知道。」看看抚摸着我的头,似乎表示瞭解我的意思。

  他摸我头的感觉很舒服,我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今天会回家吗?」

  「嗯,我不太确定,虽然可能会很晚,但我会尽可能回家。」

  「那我做你喜欢吃的菜等你。」

  「鸡肉蕃茄奶油炖菜吗?」

  「这是秘密。」

  我向看看道别后,坐在稻村崎的草皮上,远远地眺望正在建造的教堂。早晨凉爽的风从身旁吹过,我的目光追随着风的方向,仰望着天空。飘柔的毛卷云悠然浮在空中,初夏的天空很美。我躺在草皮上看着生命表,余命指向『7』。太好了,很安定——

  我们彼此夺取生命的情况最近进入了稳定状态。当然每天晚上都会调整生命,让彼此的余命都剩下八年——我们两个人目前共同拥有十六年的生命——我至今仍然不喜欢恐怖片,但不知道是否已经免疫,普通的恐怖片不再让我害怕了。即使僵尸在啃人的脑袋,好奇心旺盛的不良角色被电链锯锯成两半,狗不停地吠叫,我也能够冷静地觉得「这是恐怖片中常有的剧情」,因此生命调整的难度增加了。但是现在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由我单方面夺取看看的生命,因为看看对工作乐在其中,甚至经常从我身上夺取生命。但是,即使我的生命被他夺走,我也完全不会不高兴。只要看看感到充实,那就是我最高兴的事。所以最近这一阵子,我们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

  「你在笑什么?」

  能登的脸突然出现在原本是一片天空的视野中。

  「吓了我一大跳!我之前不是就跟你说,不要突然冒出来吗?」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叫你,但你一个人在傻笑,根本没听到我在叫你。」

  「啊?我在傻笑?」

  「对啊,看起来非常傻。」

  听到她这句挖苦的话,我忍不住皱起眉头,能登噗哧笑了一声,在我身旁坐下。

  「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对啊!看看变得很积极正向!」

  「我不是这个意思,日菜,改变的是你。」

  「我?」

  「这三年来,你都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避免感受幸福,刻意和快乐的事保持距离,即使遇到别人的善意,你也会在无意识中在内心踩煞车,避免自己太高兴。结果呢?和之前相比,你的身体比较不容易感受幸福了,这种情况能够称为真正的幸福吗?」

  「当然是幸福啊。能登小姐,我讨厌你说教,简直就像婆婆一样,我不喜欢。」

  「谁是婆婆啊?你年纪还比我大呢!」

  「那是因为你的年纪都不会增加的关系!实际上早就超过一百岁了,根本是老婆婆了。」

  「你说什么!」能登狠狠瞪着我。

  呃,惨了,惹恼她了。我看向大海的方向,掩饰自己的失言。

  这三年来,我和能登小姐变成好朋友,可以像这样互开玩笑,这种像朋友般的关系让我感到高兴,只是年龄、和时代脱节这两件事是她的禁忌,只要我提到这两件事,她就会很生气。她这种地方仍然很像小孩子。虽然我也差不多。

  「……你不要去想傻事。」能登看着远方的大海小声说道。

  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我听到重重的叹息声。她可能很受不了我,然后,她又用明确的语气叮咛我:「听到了吗?你千万别有那种愚蠢的想法。」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我们未来的日子会怎样走下去。虽然目前我们各自拥有八年的生命,但这种日子总有一天要结束。无论我们多么妥善地共享生命,在看看三十六岁,我三十三岁时,我们的人生就会结束。而且以后共享生命的难度会比现在更高,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能够相互争夺的生命总数变少。之前一个人有十年生命时,曾经发生过多次危机,之后竟然还要争夺总数更少的生命,我们真的有办法做到吗?我对此感到不安。

  万一其中一方夺去对方太多生命,导致杀了对方怎么办?如果像之前一样,我夺去他太多生命,让他陷入痛苦怎么办?每次思考这种问题,就会感到害怕。所以,我有一丝这样的念头,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开始彼此伤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

  来到『雨滴』上班,发现缘姊像往常一样和老主顾有说有笑。她还是老样子,工作一点都不认真。我在绑半身围裙时,不禁叹着气,发现明智坐在吧台的座位。他跷着脚,注视着窗边的缘姊。

  「咦?明智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小声问他。

  明智是负责看看的向导,只能在他身旁出现,照理说,应该不可能像这样自由地去其他地方。

  「从今天开始,我也是你的向导了,所以有时候会来这里打扰。」

  「啊?能登小姐不会再来了吗?」

  「别担心,只要你叫她,她就会出现。」

  太好了。如果能登小姐不再出现,我会很寂寞。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啊,明智先生,我问你,」我露出调皮的笑容,「你是不是喜欢缘姊?」

  「啊?」他瞪大眼睛。我突然这么问他,他大吃一惊。虽然我不聪明,但对恋爱的直觉很敏锐。呵呵呵,他开始紧张,我似乎猜对了。

  嗯?等一下,缘姊看不到明智,所以他们是『有缘无分的命运』?哇哇哇!这么一想,就觉得太痛苦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明智托腮看着我。

  「嗯,其实之前就隐约有这种感觉,该怎么说,你看缘姊的眼神,就像是恋爱中的人的眼神。」

  「原来是这样。」

  「如果有我可以帮忙的事,请尽管告诉我,我一定鼎力相助!」

  这三年期间,明智很照顾我们,如果他单恋缘姊,我很希望助他一臂之力,即使那是肉眼无法看到、无法实现的恋爱。

  「好,到时候我会找你帮忙。」他轻轻笑笑。

  牛铃响起,有客人走进咖啡店。是真壁先生。他今天一样穿了白色附衣领扣的衬衫和黑色长裤。他无论夏天还是冬天,都是相同的打扮。咦?他今天气色不太好,胡子没刮,黑眼圈也很深。

  「欢迎光临,你怎么了?看起来一脸疲惫。」

  我把冰柠檬水放在坐在明智旁边的真壁先生面前。

  「啊啊,雨宫嫂。等一下要去平冢开会,但完全没有任何好点子。这三天来一直都这样,真是伤透脑筋。」

  真壁先生向来叫我『雨宫嫂』,我并不会觉得不舒服,反而有点高兴。自从看看去他的事务所工作后,他有时候会像这样来店里坐坐。我深刻体会到是很奇妙的缘分。我借由这家咖啡店,和各式各样的人建立了神奇的缘分,而且都是很幸福的缘分。但是,我也有一个疑问。缘姊和真壁先生好像很不熟。他们之前是业主和建筑师的关系,照理说应该见过好几次面。虽然现在缘姊见到真壁先生会向他打招呼「啊呀,欢迎老师光临」,但真壁先生最初来这里时,他们两个人好像完全不认识。为什么会这样?

  「今天也喝奶茶吗?」我问坐在我面前的真壁先生。

  「不,今天要喝咖啡,我想要提神。给我一杯滤布滴漏式手冲咖啡。」

  「滤布滴漏式手冲咖啡?」

  「我向来只喝滤布滴漏式手冲咖啡,其他都不喝。」

  嗯,他还是这么盛气凌人,而且要求特别多。滤布滴漏式冲泡法是使用法兰绒的滤布冲泡萃取的咖啡,也被称为最棒的滴漏方式,难度当然也很高,冲泡的手艺会影响咖啡的味道。

  「本店都使用滤纸,你非要用滤布吗?」

  「不行,这是咖啡店,该不会连法兰绒滤布都没有吧?」

  很多咖啡店都没有法兰绒滤布。

  「虽然有,但我从来没有用过这种方法泡咖啡。」

  「那我走了。」

  「啊?你不要说这种话嘛。」

  「凡事都有第一次,赶快动手。」真壁先生说完,冷冷地点了一支菸。

  可恶,这个任性大王。他以为自己是艺术家,别人就得原谅他的挑剔吗?太过分了。虽然我拿出放在架子上的法兰绒滤布,但还是很伤脑筋。我没有自信可以泡出好喝的咖啡,缘姊应该也不了解冲泡的诀窍。还是放弃算了,嗯,但他是看看的老师,不能对他的要求置之不理。

  「要不要我教你?」

  我惊讶地看向明智,他微笑着对我说:「别担心,并不会很难。」明智为什么会泡咖啡?我歪着头,真壁先生催促我说「动作快一点」。

  「拜托了。」我闭上眼睛,向明智表示。

  使用滤布萃取咖啡比滤纸困难多了,但明智的建议很精准,我很快就冲泡好了。冲泡出来的咖啡味道似乎不错,就连挑嘴的真壁先生也称赞:「很不错。」我向明智投以感谢的眼神,他轻轻笑笑,向我摇头,表情似乎在说:「你做得很好。」我害羞地摸着脑后的头发。但是内心的疑问还是像疙瘩般留在心里。我知道明智和能登以前是人类,却完全没想到他竟然精通手冲咖啡。

  明智到底是什么人?

  「对了,你们今天早上去参观教堂了吗?」

  「是的!不好意思,谢谢你满足我任性的要求。」

  「没关系,这是雨宫第一次负责的案子,他是不是很高兴?」

  「当然啊,简直高兴得飞上了天。」

  「我想也是,我以前也一样,很瞭解他的心情,会觉得自己比任何人更瞭解工地现场,是自己在具体呈现设计图上的巧思。」

  「他叹气说,没想到把设计的创意具体化这么困难。」

  「那当然啊,设计图就像是乐谱,实际演奏之后,经常会发现不协调的地方,他的工作就是把每个细节呈现出来,然后借由这种方式累积经验。」

  「但是他很充实,能够得到你的认同,他一定很高兴。」

  「得到我的认同?开什么玩笑,他还差得远、差得远、差得远呢!」

  「你说太多次差得远了。看看不是每天都加班到很晚吗?你也稍微认同他一下嘛。」

  「并不是努力就好。那个家伙很笨拙,不够机灵,而且又死脑筋,思考问题不够深入,工作虽然还算仔细,但动作很慢,经常赶不上截止时间,却经常夸口谈什么建筑。而且他个性不够强势,开会的时候经常被业主和建筑公司牵着鼻子走,老实说,真是没出息。」

  「你说得太实在了,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雇用他?」

  真壁先生沉默不语,似乎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说。

  他想了一下后,皱起两道浓眉说:「你可千万别告诉雨宫。」

  我好想听听看!我双手握在胸前,用力点着头。

  「三年前,他重新画了图书馆设计图,这个做法很不错。他的设计内容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设计点子很稚拙,而且的确经验不足,但仍然有两点值得称赞。第一,就是他重新构思设计案。建筑师通常自尊心都很强,尤其是最近的年轻人,只要稍微受到批评,就会闹脾气,但他没有轻易放弃。这个行业靠的是气势和毅力。」

  「另一点呢?」

  真壁先生把杯子里的咖啡都喝完后,伸手拿起了香菸。

  「雨宫的建筑虽然不花俏,但具有能够把光、风、绿意和建筑融合在一起的奇妙力量,我认为这是很值得期待的可取之处。建筑绝对不能自命不凡,而是人类和大自然、建筑融为一体,共同度过漫长的岁月,他能够凭感觉瞭解这一点,也许可以说是一种才华。」

  真壁哲平在称赞看看。这么一想,就高兴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认为只要加强这方面的能力,他应该可以成为一位很有意思的建筑师,所以才雇用他。」

  啊!太高兴了!生命表发出「嗄铃!」的声音。

  「所以看看很快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吗!?」

  「独当一面?独当一面并不是我们的目标,而是要建造对那个地方、出入那里的人无可取代的建筑,为此就必须持续磨练,不过——」

  真壁先生把香菸在菸灰缸内捺熄之后,在紫烟中轻轻笑笑。

  「我有点期待看到他在十年后、二十年后建造的建筑。」

  十年后、二十年后——漆黑的乌云笼罩在头顶。

  不可能……我们、看看只剩八年的生命,他已经没有真壁先生期待的未来了。

  那天回家路上,我推着脚踏车,有气无力地走在暮色中。真壁先生说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个原因,看看每天、每天都那么努力工作,连睡觉都觉得在浪费时间。因为他知道自己身为建筑师能够大显身手的时间不多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建造很多建筑物,所以他为了实现我们的梦想努力不懈,他每一天都想到八年后的未来。

  放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磐田先生打来的。

  「喂?磐田先生吗?好久不见,你们最近还好吗……啊?」

  我两只脚忘了怎么走路,停下脚步,脚踏车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音。

  「初世太太她……」

  隔天晚上,看看提早下班,我们换上丧服前往殡仪馆。守灵夜很肃穆,磐田先生很早就退休,因此前来吊唁的宾客并不多。有很多中年上班族,应该是他们在商社任职的儿子工作来往的朋友。上香时,和坐在丧主座位上的磐田先生眼神交会。磐田先生用眼神对我们说「谢谢」,但是他满脸憔悴。他失去了最爱的太太,光是想像他的痛苦,就心如刀割。

  坐在磐田先生旁的男人应该是他儿子。虽然我们和磐田先生相识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儿子。他儿子戴了一副无框眼镜,看起来很不好相处。

  上完香后,我们也参加了丧事后的圆满桌。守灵夜很快就会结束,也许有机会和磐田先生聊几句。

  晚上九点多时,磐田先生忙完一个段落,走到我们身旁。

  「今天谢谢你们特地赶来,诚,你应该忙坏了吧?」

  「没事。磐田先生,你还好吗?」

  磐田先生坚强地点头,但带着悲伤的表情,哭肿的双眼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如果你们不介意,要不要去看初世的最后一眼?」

  我们走去放棺木的祭坛,向初世太太最后道别。没有其他人的礼厅感觉很冷清,弥漫着线香的味道,蜡烛的火光摇曳。遗照中的初世太太露出优雅可爱的笑容,但是打开棺木的小窗口后,看到了彷佛变成另一个人的初世太太。她原本就很瘦,如今只剩下皮包骨,脸色苍白,眼球凹陷,鼻子和嘴巴都塞入棉花。我忍不住用双手捂住嘴。自从初世太太病情恶化之后,我们都用汇款的方式缴房租,即使去磐田先生家,也只是在门口向磐田先生瞭解近况,真的很久没有看到她了。和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相比,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看看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肩膀微微颤抖。

  「初世太太。」我呼唤着她,抚摸着她的脸颊,但马上收回手。她的脸颊冰冷,我知道她的灵魂已经离开了。回想起以前每次见到我时说「欢迎」,拥抱我时的温暖,忍不住呜咽起来。初世太太热情又温柔,总是很疼爱我。我和家人、亲戚之间分薄缘悭,经常觉得「如果我有奶奶,应该就像初世太太那样」,她就像是我的亲奶奶一样。但是,她已经离开了,我再也无法触碰到她热情而温暖的身体了。

  我因为悲伤失去一年的生命,看看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安慰我。

  「——爸爸。」

  有人大声叫唤,转头一看,发现刚才在守灵夜时看到的那个福态男人站在门口。磐田先生向我们介绍说:「这是我儿子纯一。」

  「一直承蒙令尊、令堂的照顾。」看看鞠躬说道。

  但纯一先生只是向他点点头,转头对父亲一口气说:

  「我今晚要回东京,还有工作没完成,我明天会在告别式前回来这里,幸子和清就拜托你了。」

  磐田先生在回答「我知道了」前,他已转身离开。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我觉得他感觉有点讨厌,磐田先生叹口气。这也难怪,他的母亲去世,今天是火化之前的最后一晚,他至少应该陪在母亲身旁。

  磐田先生一脸疲惫不堪,转头看着我们。

  「让你们看到了家务事,要不要去散个步?」

  六月初旬的夜晚还有点凉意。夜风吹来,我忍不住抖了一下。看看察觉后问我:「还好吗?」然后把他的西装披在我肩上。抬头一看,夏日的星星在夜空中闪烁。这里的空气很好,能看到许多星星在闪耀。

  走在前面的磐田先生停下脚步,然后好像在对黑夜说话般嘟哝说:

  「说句心里话,初世去世后,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最后几个月,实在是看了于心不忍。她无法进食,每天都呻吟着好痛、好痛,有时候记忆和思考陷入混乱,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想像初世太太痛苦的样子,感到心如刀割。

  「看到她这么痛苦,我却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安慰,只能默默听着磐田先生说话。我为这样的自己感到不耐烦。

  「她去世的前几天,身体状况都不错,意识很清晰,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和我聊以前的事。像是刚结婚的时候,和年轻时一起去旅行的事,还有纯一参加运动会,得到一等奖的事,她兴致勃勃重复说了好几次。在她去世的那天早上,她对我说……」

  磐田先生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说,我很幸福……她用力握着我的手,对我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我跟着流下眼泪。

  「虽然我无法为她做任何事,但她对我说了好几次谢谢,一次又一次说……谢谢、谢谢……她这么对我说。」

  磐田先生并不是无法为初世太太做任何事,他深爱初世太太,我们看在眼里,非常瞭解这一点,但是磐田先生很自责,我很希望他不要再自责。

  「诚,你记得我之前曾经对你说,我要为了太太变得坚强吗?」

  「对,我记得。」

  「我无法变得坚强,我很脆弱。我太脆弱了,她直到最后都在鼓励我。」

  磐田先生哭了起来,肩膀用力起伏。我第一次看到老人不顾旁人的眼光哭泣。他看起来很懊恼、很悲伤,连我也感到难过。

  「我很寂寞……」磐田先生小声嘟哝,「没有她,我寂寞得要死。」

  「磐田先生……」看看的声音带着哭腔。

  「但是,初世已经离开了。无论我去哪里找她,无论我再怎么呼唤她,她都不会再醒来了,也不会对我笑了,这件事让我感到极大的寂寞。」

  哔喀!生命表发出声音,但是看看一样悲伤,所以我们在夺取、得到彼此生命的同时,看着落泪的磐田先生。手表的声音不绝于耳,让人有点烦躁。

  这时,天空飘下雨,飘下宁静而温柔的雨。

  雨水淋湿草皮,淋湿房子,在水池表面形成无数涟漪。

  这场雨必定是初世太太从天堂下的雨,是她恋爱的泪水,是因为思念磐田先生而下的雨。

  「初世太太之前曾经告诉我,下雨的日子,可以滋养两个人的爱情。」

  「下雨的日子?」

  「对,她说下雨的日子就会让人觉得心情很差,所以下雨的日子,要比平时更善待对方,如此一来,雨可以变成滋养两个人爱情的恩泽雨。」

  「原来是这样。」磐田先生微笑,「原来是因为这样……」

  他对着下在庭院的雨轻轻笑了。

  「所以下雨的日子,你总是很温柔。」

  磐田先生充满怜爱地注视着雨。雨水隐藏了泪水,一定是在天堂的初世太太在对他说「不要哭」,传达「谢谢」。

  回家的路上,走在身旁的看看几乎没说话,表情凝重。

  雨后的夜晚,在隐约可以看到车站的灯光时,他才幽幽地说:

  「死亡实在太可怕了,我今天亲身体会到这件事。看了初世太太的样子,我想到八年之后,我们也会像她那样。」

  他停下脚步,嘴唇颤抖着。他的脸扭曲起来,好像在忍耐着疼痛。

  「我想继续活下去……」

  哔喀!他的生命表发出声音。

  「我不想死,我想和你继续活下去。」

  看看的人生充满希望,有人期待看到他十年后、二十年后建造的房子。他崇拜的人说想要看他的作品,只不过我们没有时间了。

  看看懊恼地低着头,难道我无法为他做任何事吗?

  ——听好了,你不要去想傻事。

  但是,能登小姐,我还是会这么想。即使明知道这样很傻,还是会情不自禁这么想,我能够为看看所做的最大的事,就只有那件事,我忍不住这么想……

  💧

  我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时间成为我最渴望的东西。

  我知道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也知道八年的时间不会一下子过去,但是自从看到初世太太死去之后——不,其实每当生命表上的余命一年一年减少——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赶快,没时间了」,总觉得死神的镰刀好像每天都架在我的脖子上。

  进入真壁建筑事务所工作即将三年,最近终于渐入佳境,我觉得前辈似乎开始认同我。包括我在内,事务所内总共有五名员工,和工作量相比,人员绝对不算多,但前辈都很优秀,即使人数不多,工作进展也很顺利。刚进事务所时,因为我和他们的能力差距太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够跟上大家的进度。优秀的人果然会聚集在优秀的人手下工作。那时候每天都感到无力和懊恼,但我仍然咬牙坚持。我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今年之后,老师交给我的工作开始增加,平冢养老院的案子进展顺利,按照目前的进度,三年后就可以完成。

  三年后……每一栋建筑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够完成,通常都需要两三年的时间。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剩下的时间太少了。和日菜的梦想之家至少需要两年才能够完成,考虑到剩下的时间,真希望马上可以开始动工。

  这几个月来,我经常利用工作之余,带着梦想之家的简报资料,四处募集合作对象。想要建造一个有五户到七户住家的小社区,需要相当大的土地,不可能光靠我一个人实现,但我迟迟找不到愿意和我合作的业主,没有愿意协助我的宅地开发业者。照这样下去,真的没有时间了,我每天都为此焦急。

  这个月底,就是车祸发生满三年。我们的余命将继续减少,到时候每个人只剩下七年的时间。即使梦想之家完成,如果无法让日菜入住,就失去意义。我希望能够和她一起在梦想之家建立更多的幸福,那才算是实现我们的梦想,而且我很想亲眼看到生活在那里的人的笑脸、日常生活和他们的人生。这是我身为建筑师的梦想。

  这一天,六月六日是日菜二十六岁的生日。虽然我觉得她总是像小孩子般幼稚,但她已经是我认识她时的年纪了。这么一想,就有很深的感慨。

  我难得下午休假,开完会之后去了『雨滴』。前辈都说「偶尔要好好玩一下」,但像我这种在公司资历最浅的人,可以跷班去玩吗?我总觉得于心不安。

  「生活节奏无法有张有弛,不懂得劳逸结合的人,工作也做不好,玩的时候就要好好玩。」

  老师这么对我说,我决定今天接受大家的好意。

  『雨滴』今天门庭若市。一方面是星期六的关系,中午时间,来吃午餐的客人坐满了整家咖啡店。日菜在厨房内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满头大汗地做着今日特餐的『炸鸡块佐香味蔬菜萝卜泥』。虽然我很想帮她的忙,但我不会下厨,在她忙完之前,我都没有点餐。

  我坐在窗边的座位默默声援日菜,听到有人说:「啊,你好。」转头一看,发现阿研站在眼前。他刚进来咖啡店,但没有其他空位,他正准备离开。我叫住他,指着对面的空位问:「不好意思,如果你不介意……」他露出一丝不悦。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因为在他眼中,我是他的『情敌』,他当然不想和这样的男人坐在同一桌,但他最后还是说「那就打扰一下」,在我对面一屁股坐下。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可怕,可能觉得如果现在离开,在气势上就输了。我想着这些事,突然想到他以前对我说的话。

  ——我会抢走日菜。

  不知道他们之后的关系怎么样了,日菜不可能劈腿,我对她完全没有丝毫的怀疑,但还是忍不住有点在意,万一日菜被他抢走怎么办?万一日菜对我说:「阿研比你更有男人味,所以我喜欢他!」那我该怎么办?

  哔喀!生命表发出声音。

  唉,我在干嘛!这次完全是自掘坟墓。

  「最近还好吗?」阿研一脸不悦地开口。

  「啊?喔,托你的福,工作方面很顺利。」

  「谁问你这个,我是问你和日菜的事。」

  「和日菜的事?」我眨着眼睛。

  「不是啦,我是问你们……要怎么说……就是……你们不结婚吗?」

  听到『结婚』这两个字,我大吃一惊。我喝了一大口水平静心情,然后回答说:

  「我当然有考虑。」

  「既然这样,那就赶快结啊。」

  「但并不是现在,我已经决定求婚的时间了。」

  「也对啦,还没办法独当一面的建筑师根本没办法让她幸福。」

  他的话充满挑衅,我忍不住火冒三丈。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不是在那个姓真壁的人的事务所上班吗?即使自立门户,也没办法撑下去,不是吗?说你无法独当一面已经很客气了。」

  「你说得没错,但我目前是在老师那里学习,我会磨练技术,有朝一日还会自立门户,而且我目前也会主动找客户承接案子。」

  「是喔,结果怎么样呢?结果呢?」

  「这个嘛……」我结巴起来。梦想之家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

  「你别弯腰驼背,看起来像犰狳,所以你是不是没有才华?」

  阿研露出胜利的笑容。可恶,他仍然喜欢日菜吗?才会故意挖苦我。好,既然这样,我也不能认输。

  「我有朝一日,一定会建造和日菜的梦想之家。」

  「梦想之家?」

  「对,让日菜得到幸福的房子。」

  「该怎么说,你说的话让人觉得害羞,你竟然可以大声说这么肉麻的话,我看你的精神根本是铁打的,你说这种话不会不好意思吗?我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少、少啰嗦……不要这么冷静地呛我。我的耳朵发烫,简直就像火烧。

  「那你就好好努力,等你做出结果,我会称赞你,虽然我想不太可能。」

  真是的,这家伙明明年纪比我小!为什么这么讨厌!

  哔喀!因为我太不甘心,火冒三丈,结果生命减少了一年。

  「喂,阿研,你不要欺负诚。」缘姊假装用托盘打阿研的头,「你说他没有才华,他未免太可怜了,更何况他的确有才华。」

  「啊?缘姊,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上次真壁先生这么说啊,说诚具有把光、风、绿色和建筑融合在一起的才华。」

  「真的吗!?」我惊讶得站了起来。

  老师称赞我!我浑身的血倒流,全身的毛孔都喷着热气。太感动了,一下子就增加两年的寿命。

  「嗯,他还说,很期待看到你十年后或是二十年后的作品,他说他很想看看。」

  十年后……我脸色发白。那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世上。老师看不到我十年、二十年后建造的建筑,我无法回应他的期待。来得及吗?我这样真的有办法实现和日菜的共同梦想吗?没时间了,我所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傍晚,我们搭公车前往叶山的法国餐厅。就是三年前没去成的那家餐厅。如今,每年我们两个人的生日都要来这家餐厅,这成为我们的新情侣守则。说实话,这家餐厅有点贵,所以日菜说:「不用那么大手笔。」但是我想去那家餐厅为她庆生。每次来这里,我都会想起那天深深伤害了日菜,因此每年都来这里,不忘初心。

  「你刚才和阿研在聊什么?」

  日菜把叉子上的牛肉送进嘴里时问我。

  「没聊什么,只是闲聊而已。」

  我想起阿研可恶的表情,忍不住皱起眉头。

  「啊哟啊哟,看你的表情,他该不会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即使他说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不然好像在告状,太丢脸了。更何况我是男人,基于男人的自尊心,有些话不能说。」

  「哇,好有男人味。」日菜开玩笑说道,喝了一口红酒。「但如果他说了什么讨厌的话,你要告诉我,我会去骂他。」

  「没事啦,而且没关系,因为今天缘姊告诉我一件好事,她说老师称赞我。」

  「啊!你已经听说了!?我还打算等一下告诉你!是不是说,你具有可以把人和大自然融合的才华!?」

  我喝着红酒笑了。日菜一脸扫兴地噘着嘴,「我原本还想第一个看到你喜悦的表情。」她说的话太可爱了,但随即很快露出忧郁的表情,抬眼看着我问:「就这样吗?除了这句话以外,缘姊还有没有说什么?」

  她一定想问是不是有说老师想看我十年后、二十年后建造的房子,她很在意这件事,担心我听了之后会难过,我摇摇头。「没有,就只有这句话。」

  「这样啊。」日菜眯起眼睛,安心地笑了。

  我把葡萄酒杯放在洁白的桌布上。摇晃的葡萄酒在灯光照射下,在桌布上投下深红色的影子。影子缓缓摇晃着。

  「日菜,那起车祸发生至今快三年了。」

  日菜立刻收起笑容。

  「我们的余命剩下十四年,每个人只有七年的生命……太短暂了。」

  「看看,你最近会不会太急躁了?我一直觉得,在参加初世太太的葬礼之后,你就一直很急躁。你比之前更不常回家,整天都埋头工作——啊,我不是说我很寂寞的意思,我知道你在为我们的梦想努力,但是你在家的时候也都在想事情,我有点担心。你不要太急了。」

  「我当然会心急啊,我们以后争夺生命会比现在更困难,要趁现在完成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如果不赶快,在梦想实现之前,我们的人生就结束了。」

  日菜一脸难以接受,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用中指推推眼镜的鼻桥,然后又调整心情,用餐巾擦擦嘴,笑着对她说:

  「我准备了生日礼物。」

  「啊!?」原本难过的脸上绽出欣喜,应该有几分是演出来的。

  「你看,就在那里。」我指向她后方。离我们座位有一小段距离的墙边放着用白布盖起来的礼物。日菜看到那么大的礼物,忍不住像小孩子般兴奋地问:「是什么是什么!?」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向礼物问我:「我可以看吗?」她掀开白布,白布下是一张『Hephaestus』的椅子。日菜惊讶得说不出话。「这张椅子……」她转头看着走向她身旁的我。

  「和你三年前送给我的那张椅子一模一样。」

  「啊?但是那是手工制作的,不是没有第二张了吗?」

  「我特别向他们订制的,要求和那张椅子坐起来一样舒服。日菜,你之前不是曾经说过,既然完全贴合我的身体,你也想和那张椅子完全贴合吗?」

  「你还记得……」

  日菜兴奋地眯起眼睛笑了。睫毛上的泪珠闪着光。

  哔喀!手表发出声音,我被夺走一年的生命。

  「啊,对不起。」日菜慌忙道歉,但我对她摇摇头。

  「现在不必在意争夺生命的事,看到你这么高兴,我很开心。」

  「这个手表偶尔也可以发挥作用,可以让你瞭解我真的感到很高兴。」

  「即使没有手表,看你的脸就知道了。」

  日菜又笑了,轻柔的笑容简直就像蒲公英的冠毛。看着她的脸,内心隐隐作痛。那是幸福的痛。日菜感到高兴,真是太好了,我希望可以带给她更多喜悦,为她带来更多、更多的幸福。所以我要努力,我要用自己的生命让日菜幸福。

  吃完晚餐,回到家后,我决定搭末班车回事务所。「你要回事务所?」日菜一脸寂寞地问我,我把换洗衣服塞进背包回答说:「有一项工作我想在今天完成。」然后就走出家门。今天是她生日,我对自己要回去事务所工作感到抱歉,但我没有时间在家里浪费时间,还是回事务所把工作处理完,然后再重新推敲梦想之家的设计方案。如果可以把预算压得更低,也许就会遇到愿意合作的人。

  我坐在东海道线的四人座位上,看着车窗外一望无尽的黑暗。进入隧道后,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玻璃窗上。我发现自己的表情很凝重,紧张的神情好像在被死神追赶。我对着玻璃窗中的自己说——

  没有时间了,要加快脚步,必须比现在更努力……

  隔天早上,真壁老师看到我睡在事务所沙发上,把我踢醒。我慢吞吞坐起来,用力揉着眼睛说:「早安。」老师双手拿着两个马克杯,把其中一杯递到我面前问:「昨天不是雨宫嫂生日吗?」他泡了咖啡给我,咖啡香气让我的脑袋一下子清醒。

  「是啊,但我搭末班车回来这里。」我喝着咖啡。

  老师坐在桌角,无奈地摇摇头。

  「偶尔也要做一些建筑以外的事,不管是约会还是其他的事都好,我不是说过吗?有张有弛很重要,而且建筑以外的事有时候可以为工作带来灵感。」

  「我没时间玩。」

  真壁老师听了我的尖声回答后看过来,马克杯仍然举在嘴边。

  不行,我要克制,但是我的情绪高涨,焦躁涌上心头。

  「我没有时间了,必须赶快实现梦想。」

  「你是说之前提到的房子的事吗?你要和雨宫嫂一起住的小社区,我认为设计概念很不错,但恐怕无法轻易实现,而且大概很难有利润。这种事不能急躁,必须慢慢来,你首先要累积身为建筑师的成绩——」

  「我没有时间慢慢来!」

  老师瞪大眼睛。我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说话。

  「你在急什么?」

  我咬着嘴唇,垂下眼睛,然后开口。

  「……我只有七年……」

  「七年?」

  「我只剩下七年可以活……」

  老师吓了一跳,但可能以为我在开玩笑,苦笑着问我:「这是所谓的毁灭性人格吗?」然后继续喝着咖啡。我猛然回过神,露出淡淡的苦笑。「也许吧。」即使把实话告诉他,他也不可能相信,而且不可以把共享生命的事告诉别人,一旦说了,就违反了奇迹法。

  我闷闷不乐地看向窗外,太阳正准备升向高空。这个世界为我们带来全新的早晨,但是,看到太阳就忍不住想,又是新的一天开始,我们所剩下的时间又少了一天。

  夏天已经进入尾声,几个台风过境后,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深,走在海边时,透明的风让人忍不住颤抖。每个季节结束,依依不舍和强大的焦躁就在我内心徘徊。生命表上的余命显示了『7』这个数字。车祸发生至今已经三年,我们的生命又少了一年。

  「你又在意手表了吗?」

  我穿上不太习惯的西装,打上领带,在由比滨的海边坐下时,明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旁。我已经习惯他这样突然出现了。

  「我的余命又减少了,当然会在意啊。」

  我们都只剩下七年的时间,共享生命这件事更加困难。现在经常会发现余命只剩下不到三年,如果不随时注意,可能很快就会失去所有的生命。

  「但不必这么神经过敏,日菜的幸福体质现在已经很稳定了。」

  「不瞒你说,这件事让我很焦虑。」

  明智低头看着我。

  「日菜一定都在努力克制,不让自己感受幸福。」

  「你发现了吗?」

  「嗯,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日菜不像以前那样轻易夺走我的生命了,然后就发现,她刻意和快乐的事、高兴的事保持距离。她在生活中压抑内心,避免自己感受幸福,避免夺走我的生命。我是因为日菜的不自由,才能这样活着。」

  想到她为我的奉献,就感到心痛。我希望日菜可以像以前一样欢笑、开心,充分表达内心的感情,然而,这会让我的生命遭遇危险。如今余命减少三年,这样太危险了。那我能用什么回报她?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实现我和她的梦想,只有这件事可以回报她。

  然而,我太没出息,现在甚至无法抓到梦想的契机。今天又去拜访了开发业者,希望能够合作,却无法得到满意的回答。开发业者认为,只建五户到七户,没什么利润,问我「是否该增加户数?」但如果增加户数,就失去意义。想要让社区的住户在生活中携手互助,户数就不能多。如果建五十户、一百户,就和普通的公寓没什么两样。虽然我充满理想,但事与愿违,内心的焦虑不断增加。照这样下去,无论再怎么坚持,梦想也不会实现。是不是该改变计画,让建商有利可图?我持续这样自问自答。

  我站起来,拍掉屁股上的沙子,然后用力深呼吸,转换心情。

  不能灰心。应该还有努力的空间,我要更加认真思考。

  手机响了。是磐田先生打来的。自从上次参加初世太太的葬礼后,我一直以忙碌为由,没有去探视他。

  我带着歉意接起电话,磐田先生说:

  『诚吗?我有重要的事想和你谈。』

  隔天,我去拜访了磐田家。磐田先生满面笑容迎接我。和守灵夜时相比,他的气色好多了,但仍然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仍然沉浸在失去最爱的人的悲伤中。

  他的家里很乱,流理台内堆满碗盘。我看着杂乱的房间深刻体会到,初世太太真的离开了。

  「日菜每个星期会来这里一两次,帮我收拾房间,也顺便煮饭给我吃。她每次都煮很多,帮了我很大的忙。」

  他的儿子无法和他一起生活吗?纯一先生目前在西班牙,之前听说在数年之内,都无法回到日本。我想起纯一先生在守灵夜时冷漠的态度。他很过分,即使母亲去世,他仍然坚持回去工作。不,如果这么说,我不是也一样吗?在日菜生日的那一天,还把她独自留在家里,自己回事务所工作。我和纯一先生是同类。

  磐田先生一边整理凌乱的房间,一边露出自嘲的笑容说:「之前都是初世包办所有的家事,我连吸尘器都不会用。」

  我们一起把房间大致整理干净后,我走去佛堂,坐在初世太太的遗照前。她的骨灰已经入土。初世太太在照片中露出可爱的笑容,气色很好。据说是他们四年前一起去旅行时,拍下了这张她很喜欢的照片。

  我闭上眼睛,合起双手,想起在守灵夜时的初世太太。她全身冰冷地躺在棺木中,我想起她干瘦的样子。死神在催促我,说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慌忙离开佛堂,想要摆脱这个声音。

  磐田先生在厨房用水壶烧水,不知所措地向柜子张望。「家里很少有客人来,所以我不知道红茶的茶叶放在哪里。」我和他一起找了一下,在吊柜中找到茶叶,那是之前初世太太为我们冲泡美味红茶时所剩下的,我们相视而笑。

  一阵手忙脚乱后泡出来的红茶和之前喝的完全不同,一点都不好喝。磐田先生深深地坐在沙发上苦笑说:「没想到不同的人泡出来的茶味道差这么多。」

  我看着茶杯中琥珀色的红茶说:「是啊。」

  「你工作这么忙,今天还找你过来,真是对不起啊。」磐田先生笑着说,似乎想赶走沉重的气氛。

  「不,别这么说,我才不好意思,都没有来看你。」

  「你还年轻,该专心工作,你遇到一位好老师,真是太好了。」

  「只是一直被压榨。」我努力挤出笑容。

  磐田先生把茶杯放在茶托上后,清清嗓子。他表情一变,端正姿势后进入主题。

  「我今天请你来这里,」他可能要对我说什么重要的事,「是因为想拆了这栋房子。」

  「啊?」太意外了,我怀疑自己听错。

  「我一个人住太大了,初世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有时候会聊到这件事,打算建一栋小一点的房子,两个人安安静静过日子。虽然这个梦想无法实现,她也去世了,但我认为现在是很好的时机。」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这里不是从祖先手上继承的重要房子吗?」

  「不必在意这种事,过去不重要,未来才重要。这里有很多关于初世的回忆,要拆掉当然有点寂寞,但如果因为寂寞就继续留着,未免太可惜了,比起像我这样的老人独自住在这里,我相信可以有更有意义的使用方式。」

  磐田先生说到这里,露出微笑,眼尾挤出鱼尾纹。

  「比方说,可以用来实现你们的梦想。」

  「你的意思是……」我情不自禁地脱口问道。

  「这片土地和后方的杂木林加起来,土地面积还不算小,我记得你的构想是正中央有一个广场,周围有五栋到七栋的房子——是不是这样?我想这片土地应该够了。」

  嗄铃!生命表发出声响。喜悦变成声音传入我耳中。

  「诚,我希望在这片土地上,建造你们的梦想之家。」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当然,只不过我已经上了年纪,具体的事宜想交给我儿子纯一处理,我会把这片土地交给他,由他成为业主,着手进行各种准备,这样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太好了。」磐田先生深深点头,我可以看到他的头顶。「下下礼拜,纯一会因公回到日本,到时候再具体谈。」

  我浑身颤抖,呼吸急促,我好像抱着自己的身体般抱紧双肘。

  梦想可以实现了……兴奋贯穿我的全身,我几乎无法再继续坐在这里,很想大叫着在路上奔跑。生命表从刚才开始就不停地发出嗄铃!嗄铃!的声音。我想赶快告诉日菜,想像日菜高兴的表情,又开心不已,结果又夺走她的生命。

  我的余命年数变成『11』,日菜只剩下三年的生命。我夺走她太多生命了。我必须冷静,但又没办法冷静。我高兴得全身热血沸腾,握紧双拳,仔细体会着这份喜悦。

  详细情况下下周再谈。我和磐田先生这么约定之后,离开他家。磐田先生一关上门,我立刻拔腿跑向『雨滴』。身体好像长了翅膀般轻盈,无论跑多久,都不觉得累,我觉得自己可以跑去天涯海角。

  「——日菜!」

  我一冲进『雨滴』,就大声叫着她的名字。日菜拿着手冲咖啡壶站在吧台内,用力眨着眼睛。店里只有阿研一个客人。

  「怎么了?你好像很兴奋,发生什么事?」

  日菜从吧台内走出来,我不由分说地抱住她。阿研大叫着:「啊!?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恩爱起来!」

  日菜也惊讶地问:「怎、怎么了!?」

  「我们的梦想可以实现了!」

  「啊……」她似乎无法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在我的臂弯中愣住。

  「刚才磐田先生说,他要用那片土地来实现我们的梦想!」

  「真、真的吗?」

  日菜的身体变热。我放松手臂,对她笑笑,日菜热泪盈眶。

  「这不是做梦吧?」

  「怎么可能是做梦?」我捏着她的脸颊。

  「是真的。」她笑出来时,泪水滑下来。「看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下,然后皱起脸开始大哭。

  看到她喜极而泣,我也跟着哭了。

  「太好了!太棒了!看看,恭喜你!太恭喜你了!」

  说完,她抱住我。她的泪水沾湿我的衬衫,我的生命被夺走了。日菜感到很高兴,她这么幸福,这么高兴。

  人生并不坏。我抱着日菜,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想。之前的努力和痛苦,一切都有了回报。这么一想,就更想哭了。

  「那我们终于可以去把时光胶囊挖出来了。」

  「嗯!对喔!」

  「日菜,谢谢你,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才不是呢,是你很努力,是你的努力得到认同,我什么都没做。」

  我曾经一次又一次伤害日菜,走了很多弯路,但我们能够在生命结束之前实现梦想。这件事令人高兴,实在太令人高兴,终于可以回报日菜了。

  「诚,恭喜你。」

  缘姊为我鼓掌,我和日菜擦着眼泪,向她道谢。缘姊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缘姊关起店门,为我们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会。日菜显得很高兴,明明不会喝酒,却喝了很多,结果醉了,从刚才就一直笑个不停。我好久没有看到她这么尽情地笑了。日菜在平时总是拒绝幸福,拒绝感受高兴,但现在终于可以幸福了。这比任何事更令人感到高兴,也比任何事令人感到幸福。

  我有了几分醉意,于是坐在露台的座位上等醒酒。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很舒服,抬头仰望天空,群青色、桃红色和橙色交织在一起,有一种梦幻的美,点缀其间的幡状云就像海浪打来。我已经多久没有发现天空如此美丽?

  自从我们开始争夺生命后,我无数次伤害了日菜,但在决定和日菜共同生活下去的这三年期间,我和她一起走到今年。我曾经焦急,好几次都差一点放弃,以为可能无法让日菜看到我们的梦想之家。

  幸好我没有放弃……

  喝完葡萄酒杯里的酒时,明智出现在草皮上。

  「诚,恭喜你。」他露出了真心的笑容,「你没有输给不合理的奇迹,你的确很努力,太了不起了,我发自内心这么觉得。」

  「多亏有日菜,我才能做到。」我摇头,在回答时仔细体会这句话。

  不一会儿,阿研拿着葡萄酒瓶走过来,然后默默在我的杯子里倒了酒。咕突咕突咕突……深红色的葡萄酒发出畅快的声音,渐渐倒满杯子。

  「上次不好意思,我说你没有才华。」

  「别这么说,我只是运气好。」

  「运气也是一种才华,你可以更有自信,看看,你很了不起……」

  阿研笑着,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么亲切的笑容。

  「你要让日菜幸福,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他这么对我说。

  「好。」我用力点头。

  然后我们听着日菜从店内传来的幸福笑声,坐在一起喝酒。哔喀!我的生命被她夺走了,但现在觉得这个声音很悦耳。我们感受着相同的幸福,手表持续响个不停。坐在『雨滴』的庭院,可以听到远处海浪的声音,晚霞满天的天空令人目酣神醉。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片风景,绝对不会忘记此刻的心情、这份幸福,和日菜的笑声。日菜的心情应该和我一样。

  今天这个日子成为我们的宝物。

  ☂

  看看实现我们梦想的那个瞬间,眼前的雾好像突然散开,世界顿时变得光明灿烂。我们开始共享生命已经三年,随时都觉得日子不好过,却也无可奈何。我告诉自己,因为我们在争夺生命,努力压抑自己。看到看看那么兴奋,我发自内心感到高兴,即使现在回想起来,眼眶都会发热。

  『雨滴』的庆祝会至今已经一个星期,看看比之前更努力。纯一先生下周就要回国,到时候看看要在他面前做简报,说明梦想之家的构想。「除了设计概念,我还想给他看适合那块土地的设计图,让他具体瞭解我想建造的房子。」他废寝忘食,整天坐在电脑前。光是做真壁先生交付给他的工作就已经够忙了,我很担心他会累倒。

  而且,我还担心另一件事,那就是纯一先生。老实说,在葬礼上看到纯一先生后,我对他的印象不太好。不知道该说他很冷酷,还是没有感情,但他将成为业主。如果纯一先生不点头,不认同看看的设计概念……一旦他拒绝,一切又会回到原点。我们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也许再也没有这种机会……这么一想,就不禁担心不已。

  「——你们还是这么不害臊啊。」

  坐在檐廊上看着流浪猫的能登背对着我说。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我停下正在折衣服的手,皱着眉头问:「你又要抱怨?」

  「对,我要抱怨,一大早就这么亲热,看得我脸都红了。」

  「你看到了!?你不是说好这种时候不看吗!?」

  「我和你们相处也要迈入第四年,都老大不小了,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不觉得,我反而为我们感情仍然这么好感到骄傲。」

  「你们想晒恩爱,我还不想看呢,不过——」能登把头转过来,「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再想那件蠢事了吧。你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有了和小鬼一起活下去的理由,所以不要再有那种愚蠢的念头。」

  「……我所有的想法都瞒不过你。」

  「当然啊,我认识你已经这么久,而且你太单纯了。你是不是打算一旦共享生命遇到困难,你就要把所有的生命都给他?」

  我移开视线,抓着脸颊。

  「真是个笨女人,但现在你不能再做这种蠢事了。在你们的梦想之家完成,你们在那里过幸福的生活之前,你无论如何都必须活下去,不是吗?」

  「能登小姐,对不起,让你为我担了很多心。」

  「我并没有为你担心。」

  「又来了,又来了,你明明很担心。」

  「谁为你担心啊。」

  能登探出身体,生气地说。

  「呵呵,每次逗你,你都会生气,真是太可爱了。」

  「吵死了。」她咂着嘴,害臊地转身。「你有时间观察我,不如赶快为结婚做准备。」

  「结婚!?」原本拿在手上的看看内裤掉在腿上。

  「有什么好惊讶的?盖房子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爬到坐在檐廊上的能登身旁。

  「看看会向我求婚吗!?」

  「不要靠近我,烦死了。」

  「其实我也想到这件事,梦想实现的话,看看可能会向我求婚!啊,啊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很快吗!?还是会等房子盖好!?那就还要等很久。」

  「我怎么知道,这种事根本无所谓,不要问我。」

  「你真冷漠。」

  我嘟着嘴,能登「噗哧」一声笑了。她笑的时候就是很像少女的幼稚表情。我很喜欢她笑的样子,比她板着脸凶巴巴的样子迷人多了。

  「日菜,你们和普通人相比,或许称不上幸福,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但是……」

  能登一双大眼睛注视着我。好温柔的双眼。

  「即使这样,你也要活到最后,而且要幸福,用这种方式守护你的归宿到最后,知道吗?」

  我的归宿——那就是看看的身旁,以及有能登、明知、磐田先生、缘姊和阿研的简单生活。

  「今天对我真好啊,太温柔了。」

  「少啰嗦,如果你继续调侃我,我再也不说了。」能登把头转到一旁。

  「开玩笑啦。」虽然我这么说,但她还是没有看我。

  我对着她的后背笑了起来。

  「谢谢你一直为我担心,我最喜欢你了。」

  「不要说这么恶心的话。」

  能登说完这句话,害羞地消失。

  那天晚上,看看下班回到家后,关在书房内,连晚餐都没吃,就开始画梦想之家的设计图。虽然他之前也这样,只要一投入,就会废寝忘食,最近更是干劲十足。我能不能为他做点什么?我很气自己帮不上任何忙,于是想到至少可以为他准备宵夜,就为他做了饭团和味噌汤。

  「我刚好肚子饿了。」看看拿下眼镜,伸了一个懒腰。

  他似乎很高兴。呵呵,太开心了。

  「但这么晚吃宵夜会发胖,在梦想实现时,你的肚子可能会变这么大,你太胖的话,我会把你卖掉。」我夸张地拉起睡衣肚子的位置,看看说:「那我还是不吃好了。」把饭团放回盘子。

  「骗你的啦,你吃吧、吃吧。要吃明太子?还是柴鱼?两个都很推荐喔。」

  「我跟你开玩笑的,我两个都要吃。」

  看看一下子就吃光两个饭团。

  「你来得及在简报之前完成设计图吗?」我从后方抱住他,探头看着电脑。虽然我看不懂,但想到这就是不久的将来建造的梦想之家,就忍不住兴奋雀跃。

  「别担心,我一定在简报之前完成。」看看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苏打水。

  「但我有点担心,不知道纯一先生会不会赞成你的方案。不能由磐田先生担任业主吗?」

  「如果实际建造,最快要两年后才能完成,磐田先生年纪大了,会很不安。他担心自己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计画可能触礁,他是为我们着想。而且他一定是希望可以和纯一先生,还有孙子一起生活,因此必须让纯一先生对这件事有积极的态度,希望他能够对建造在那里的房子产生感情。」

  「是吗?但是我还是很不安。」我摇晃着看看的身体。

  「不会有问题,我会画出让纯一先生满意的设计图,而且我觉得那里是实现我们梦想最理想的地方。」

  「对啊,磐田先生一直很支持我们。」

  「我们的梦想是磐田先生的梦想,而且也是初世太太的梦想。」

  「这么一想,就觉得很美好。」

  看看摸着我环抱住他脖子的手臂。他的手又大又温暖。

  「日菜,我绝对会实现我们的梦想。」

  这句意志坚定的话让我感到安心。

  我亲吻了他,向他道晚安后,先走去二楼卧室。来到走廊上时,看到明智站在那里。

  「诚今天一样很努力。」

  「但他睡眠不足,我很担心他会累倒。他就像山猪。」

  「山猪?」

  「我们两个人一旦决定目标,都会像山猪一样莽撞直冲。」我用食指把鼻孔往上推,做出山猪的脸。

  明智呵呵笑着说:「的确是这样,但他努力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他正在面对考验。」

  「考验?谁考验他?」

  「人生。每个人都想留下自己活过的证明,虽然对大部分人来说,孩子就是自己活过的证明,对他来说,就是你们的梦想。诚想要借由建造你们的梦想之家,留下活过的证明。他身为一个男人,身为一名建筑师,能否完成这件事,是他面临的人生考验。」

  看看的梦想是建造可以陪伴屋主漫长人生的房子,如今他正面临是否能够完成这种房子,是否能够实现梦想的紧要关头。既然他要建造支持别人人生的房子,那我希望可以支持他。这就是我该做的事,我希望他能够在这个世界留下活过的证明,希望他能够充分使用剩下的时间……

  「明智先生,你留下了活过的证明吗?」

  「不,可惜我没能够留下。」

  「这样啊……对不起,问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是我不好意思,在你准备睡觉时和你聊天。」

  我摇着头,说了声「晚安」,沿着走廊走向楼梯时,他叫住我。

  「日菜。」

  我回头看着他,他欲言又止。

  「……你上次不是说,如果有你帮得上忙的事,你会尽力吗?」

  「啊?」

  他抬起头,用紧张的声音对我说:

  「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隔天早晨,我比平时稍微提早出门,骑着脚踏车前往『雨滴』。今天早晨的风有点凉,薄夹克似乎有点挡不住风。骑着脚踏车,抬头仰望的天空,彷佛蓝中带紫的琉璃色颜料溶化般,崭新的太阳从稻村崎那一带探出头,云的轮廓染上阳光的色彩,闪着金黄色的光芒。

  明天希望你趁还没有人的时候去『雨滴』。明智昨天这么对我说,虽然我问了他理由,但他只回答说「明天再告诉你详细情况」。我有能力帮到他吗?而且他要我帮什么忙呢?

  我来到『雨滴』时,缘姊还没有来。我把背包放在吧台上,叫了一声「明智先生」,他立刻出现,向我道歉:「不好意思,让你一大早来这里。」

  「完全不必介意……请问要我帮什么忙?」

  明智将视线移向右侧,咖啡店角落的那个古董柜子。

  「我希望你把那个柜子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

  「啊?为什么?」

  「不好意思,如果你动作快一点,我会很高兴。我希望在缘来店里之前处理完毕。」

  缘?明智刚才叫缘姊『缘』。第一次有人这样直接叫缘姊的名字,我和其他老主顾都叫她『缘姊』。

  「明智先生,你该不会之前就认识缘姊?」

  现在回想起来,我发现明智看缘姊的眼神和单恋的人的眼神不太一样。那不像是恋爱的眼神,而是带着一丝悲伤,我以为那是「单恋」,但也许我猜错了。

  我打开柜子,里面塞满缘姊的私人物品。我把信纸和樱花色的信封、首饰,以及应该是旅行时买回来的摆设拿出来后,发现了几张照片。那些照片都已经泛黄,看起来像以前的照片,照片上是缘姊年轻时的样子。

  咦?照片有点奇怪。我忍不住歪着头。虽然每张照片上都只有缘姊一个人,但她并没有站在正中央,而是稍微偏离中间的位置,好像是和另一个人的合影,而且看照片的感觉,旁边应该有人。我又看了另一张照片,那张照片也一样,缘姊好像挽着另一个人的手,但旁边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日菜。」听到叫声,我回过神。明智很着急。我要动作快一点。我又继续把柜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后,终于看到放在最深处的东西。那是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袋,可以摸到里面像是四方形盒子的东西。我看了一眼明智,他用力点点头。这似乎就是他要找的东西。我把手伸进纸袋,拿出纸袋里的东西。

  这是……纸袋里有一个戒指盒。红棕色的木盒子涂着清漆,从窗户洒进来的阳光下,富有光泽的盒子闪闪发亮。

  「可以帮我打开吗?」明智站在我身旁。

  我想要打开盒子,但可能放太久了,必须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打开。终于打开后,发现里面有一枚戒指。那是镶了深绿色祖母绿的银戒指,戒指好像从长眠中苏醒般呼吸着早晨新鲜的空气,绽放出璀璨光芒。但是,那枚戒指看起来不像新的,感觉戴了很久,有些地方有细微的刮痕。

  「这是?」我看着明智。

  他注视着戒指,静静地对我说:「这是缘的戒指。」

  「缘姊的戒指?」

  「对,你猜对了,我之前就认识缘。不,说认识有点太见外了。我们——」

  明智露出了怀念往事的微笑。

  「我们以前是夫妻。」

  明智和缘姊曾经是夫妻。我难以置信,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但是仔细思考之后,就觉得并不奇怪。明智的痛苦眼神,原来是注视太太的眼神,然而,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

  「我之前曾经问过缘姊,难道没有想过要结婚吗?如果她结过婚,当时应该会告诉我,她为什么隐瞒了和你结婚的事?」

  明智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用手指摸摸下巴。他的表情黯然。当他将视线移回我身上时,先说了一句开场白:「希望你听到以下故事时不要惊讶。」

  然后又接着说:「我们以前和你们一样,也曾经共享生命。」

  「你和缘姊吗!?」

  「那是十九年前的事。我们在湘南结识,她在一家小型水上运动用品店工作。我喜欢冲浪,刚好走进那家店,对她一见钟情。缘很迷人,无论文静沉稳的说话方式,还是稳重的个性,还有她的温柔体贴都很迷人。她的笑容最美,并不是像烟火那种灿烂的笑容,而是像牵牛花慢慢绽放般宁静而美丽。我对这样的她一见钟情。说起来很丢脸,我当时使出浑身解数追求她,即使没事,也会去她店里。不久之后,她终于回应我的心意,我们开始谈恋爱。交往一年后,我向她求婚。这枚戒指就是我当时送给她的。」

  「所以这家店是?」

  「嗯,『雨滴』是我开的店,在海边开一家咖啡店一直是我的梦想。我向很多人借钱,筹到了开店的资金,计画在结婚同时开店。但是缘极力反对,说『我不适合做服务业』。」

  他有些忧郁。他想起了当时的缘姊。

  「好不容易说服她,她勉强答应时,她这么对我说:『如果你不在,我绝对不会做咖啡店,所以你千万别比我先死,要一直留在我身旁。』她用自己的方式回应了我的求婚,那句话是我一辈子的宝物。」

  明智闭眼一笑。

  「之后,我们开了店。真壁当时还是初出茅庐的建筑师,我向他提了很多任性的要求,也因为这样,建造出这栋出色的房子。我们好像参加学校的文化祭一样,每天都兴奋地为开店做准备。我说店里要放西洋音乐作为背景音乐,她强烈反对,说要放『南方之星』的歌,最后我还是坚持己见。桌子和椅子也都使用我很喜欢的『Hephaestus』。咖啡店刚开张时,我负责做午餐,缘负责饮料,但她笨手笨脚,每天都被客人骂,说她做的饮料都很难喝,她常常被客人骂哭。我每次都安慰她说:『别担心,你一定可以调出好喝的饮料。』说完,我会抚摸她的头,她就笑着对我说:『那我继续努力。』」

  缘姊之前说,调饮料会感到难过。也许调饮料会让她想起明智的事,内心感到痛苦。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共享生命的结局如何,但明智先死了,缘姊至今应该都无法忘记他。

  「开了这家咖啡店的隔年,我们搭朋友的游艇时发生意外死亡,然后就和你们一样,在那个世界被问要不要接受奇迹,就是共享生命。当时我们认为自己一定可以共享生命一起活下去。咖啡店终于步上轨道,我们不能就这样死去。于是我们就约定要相互扶持,然后回到现实。但是,就像你们一样,我们为此深受折磨,争夺生命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之后就渐渐失控了。」

  明智沉重的语气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缘对于自己生命被夺走一事变得很神经质,当我感到幸福时,她就会大动肝火,质问我:『为什么夺走我的生命?』即使有客人在店里,她也照样大声质问我。」

  之前曾经听老主顾说,咖啡店刚开的时候,缘姊的情绪不太稳定。一定是因为他们当时在共享生命。

  「开始共享生命的一年之后,缘——」

  明智咬着下唇。

  「她用菜刀攻击了我。」

  缘姊攻击明智?那么温和的缘姊竟然会做那种事……

  「所以你就……」

  「幸好我保住小命,但是我在那之后发现她写给未来自己的信。她在上面写着,她觉得活下去好可怕,她不想要这种奇迹……」

  我也一样。我曾经有过和缘姊相同的想法。

  「于是,我就违反某项规则,把所有的生命都给了缘。」

  「违反?」

  「我放弃了奇迹。」

  看看写下的共享生命规则中有这一项,可以放弃奇迹,但这会触犯奇迹法。

  「于是我就死了,她获得了十八年的生命,一直活到今天,忘记了我,也忘记共享生命的事。」

  「……忘记?」

  「这是我放弃奇迹得到的惩罚。我记得之前曾经告诉你,放弃奇迹的人会受到惩罚,这个惩罚抹去了我曾经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所有痕迹。」

  我太惊讶了,不禁捂住嘴。

  「不光是从缘的记忆中消失,也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还有户籍、我写的东西、我做的东西,以及做过的事,都被消除得无影无踪。」

  缘姊曾经说,她不太记得当初开这家店的理由。原来是因为忘了明智的事。真壁先生也说,忘记当初接这家店设计的来龙去脉。因为明智从所有人的心里消失了……

  「但是没想到这家店还在。这家店的店名是她取的,可能被判定不算是我做的事。」

  明智充满怜爱地打量着店内,然后转向我的方向。

  「日菜,你可不可以把戒指拿出来给我看?」

  明智无法碰触戒指,我放在手心上给他看。他伸出手,想要摸戒指,但手指穿过戒指。明智无力地皱起眉头。

  「她为共享生命深陷苦恼,把这个戒指丢还给我说:『早知道就不应该遇见你。』她说得没错,如果那天我没有去水上运动用品店,如果我没有爱上她,我们的人生就不会有交集,也不会发生那次意外。她就不会那么痛苦,不会那么难过了……」

  明智懊恼地咬紧牙关,然后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我说:

  「所以我希望你帮我处理这个戒指。」

  「但是……」

  「别担心,这是缘丢掉的戒指,而且她已经不记得这枚戒指了,不会再想起来。即使留下来也没有意义。」

  「我不要。」我摇着头,「你是不是希望有朝一日,再把这个戒指交给缘姊?所以才藏在柜子深处吧?你一定希望再次戴在缘姊的手上。」

  「不用了,她已经把我——」

  「她没有忘记你!即使她忘了和你一起生活的日子,我相信在她内心深处仍然记得。缘姊曾经说,只要调饮料,内心就会隐隐作痛,一定是因为她的内心还记得你。她一定记得她在沮丧时,你摸她的头,她就感到高兴,一定是因为心里还记得,才会感到痛苦。」

  我情绪激动,不知不觉哭了。生命表发出声响。

  「所以……即使缘姊已经不记得了,也请你把这个戒指交给她,拜托了……」

  明智双眼通红,眼角的眼泪一闪,一滴泪水滑下。

  「我很想见到缘,我一直很想见到她,所以我主动要求负责你们,回到这个世界。只要一次就好,只要看她一眼就好。我无论如何都想要见到她……想要见到缘……在她死之前……」

  「死……」

  「缘会在一年后死去。」

  「为什么!?」

  「她借由共享生命得到十八年的余命,十八年就要到了。缘会在明年十月死去。」

  明智抱着双肘,像呻吟般嘟哝道。

  「日菜,你说得没错,我想再次为缘戴上这枚戒指,就像那时候一样,为她戴上戒指……就像当年幸福的时候……」

  明智哭了。我看着他,泪流不止。我用手背擦着泪水,告诉自己不可以哭。我想要助缘姊和明智一臂之力。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交给我吧。」

  缘姊来到咖啡店后,我带她来到庭院。今天的天气很好,秋日的天空中有一大片鱼鳞云,树木在南风的吹拂下,幸福地摇头晃脑。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来这里?」

  缘姊诧异地歪着头,我让她站在庭院正中央。

  「请闭上眼睛。」

  「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要亲我吗?」缘姊开着玩笑。

  「别问,别问了。」

  缘姊很不甘愿地闭上眼睛,我把祖母绿的戒指从口袋里拿出来。

  「你可以把左手伸出来吗?」

  「你到底要干嘛?好可怕。」缘姊战战兢兢地把左手拿到胸前。

  我对站在旁边的明智点点头,他把右手放在我拿着戒指的手上,做出拿戒指的动作。虽然他无法触碰戒指,只是假动作而已,但明智此刻正拿着这个戒指。至少在我眼中是这样。

  然后,我和明智一起把戒指套在缘姊的左手无名指上。

  「啊?戒指?」缘姊闭着眼睛,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啊,还不能睁开眼睛。」

  我们把戒指缓缓戴在无名指上,明智在一旁露出幸福的表情。他想必一直很后悔,为共享生命期间,无数次伤害缘姊后悔,为让缘姊陷入痛苦感到后悔。但是十七年后,他的脸上充满了再度为心爱的人戴上戒指的喜悦。

  「可以了。」

  缘姊睁开眼睛,看着无名指,「哇!」地惊叫了一声。

  「怎么会有这个?」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明智微笑着对我说:「你对她说,是你送她的。」

  我摇摇头,然后对缘姊说:

  「这是非常非常爱你的人送给你的礼物。」

  「爱我的人?谁啊?」

  「我不能说,但是——」我看着明智,「是全世界最爱你的人。」

  「什么意思啊?太莫名其妙了。」缘姊笑了起来。

  看着缘姊的态度,我知道缘姊的确忘了明智。明智这么久以来,十七年期间一直想要见她的心意无法传达给她。我为明智感到很不甘心,不由得眼眶泛红。

  即使这样,明智仍然高兴地说:「日菜,谢谢你,这样就足够了。即使她已经无法想起我,能够再次把这枚戒指交给她,真的是太好了。」

  说完,他看着缘姊,露出了柔和的笑容。他充满怜爱地注视着戴在缘姊无名指上的戒指,注视着心爱的太太。

  「好漂亮的戒指。」

  缘姊笑着说,然后笑容渐渐消失。

  「咦……怎么会这样……」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我为什么哭了?」

  缘姊感到不知所措。想必她的内心想起明智了。她的内心为相隔十七年,再度和这枚戒指重逢感到高兴。

  「这么漂亮的戒指……我感到非常、非常高兴……太奇怪了,为什么会这样?我竟然哭了……」

  缘姊注视着戒指哭泣,但她表情很高兴,看起来很幸福。

  明智看着她,静静地呢喃:

  「缘……」

  明智叫她的名字时的声音格外温柔。

  「你果然——」

  明智看着缘姊微笑,泪水也跟着滑落。

  「无论活到几岁,你还是这么漂亮。」

  缘姊对着太阳,举起手上的戒指,微笑着。那是明智最爱的笑容,像牵牛花般美丽的笑容。站在一旁注视着她的明智,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们站在草皮上,看起来就是一对幸福的夫妻。

  「不好意思,让你陪着我做了那么莫名其妙的事。」

  那天晚上的回家路上,明智尴尬地向我道歉。

  「不会啊,我很高兴能够帮上你们的忙,而且我很庆幸知道了你活过的证明。」

  「我活过的证明?」

  「你活过的证明,就是『雨滴』这家店。」

  「啊?」他惊讶地停下脚步,我推脚踏车的手停了下来。

  「明智先生,谢谢你。因为有『雨滴』,我才能遇到很多人。我遇见缘姊,还有磐田先生、初世太太,当然还有看看。因为真壁先生设计了那家店,基于那个缘分,看看才能够在自己崇拜的大师手下努力工作,我们的梦想很快会实现。正因为有那家咖啡店,正因为有你,我才能够和大家产生交集。」

  明智仔细体会我说的话,点点头。

  「我很幸福。」

  然后他抬头看着星空笑了起来。

  「我再次把戒指交给缘,缘继续经营那家店。虽然她曾经说,只要我离开,她就会马上把那家店收掉,但她仍然守护着我活过的证明。我得知这件事,高兴得不得了。」

  泪水从他望着天空的眼中滑落,他继续说道:

  「我也是,我也很庆幸能够遇到你们。」

  这个世界今天也因为某个人的情感而运转。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心情,一个人恋上另一个人的心情,让世界持续运转。这份情感会超越时间,在别人身上延续。我们延续了明智和缘姊的情感而活着,所以才能够幸福。我们必须连同延续的那些情感,努力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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