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话 绯红的夏天

  平成九年度毕业生

  平成九(1997)年四月~平成十(1998)年三月

  梅雨过后,天气开始放晴的七月午后,光思郎悠闲躺在操场防护网后。

  邻近近铁富田山车站前的八棱高中,操场另一边就是铁轨。从防护网后方可以眺望车站月台,最近光思郎经常会到这里来。

  广播传出前往名古屋的电车即将到站。

  人们起身,开始在月台上排队。

  搭电车到这所学校来的人,一定会在这个车站下车,然后再次从这个车站离开。自己的鼻子和耳朵比人类灵敏。虽然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只要待在这里,当想见的人出现在车站时,马上就可以凭味道和声音知道。

  电车驶进月台,光思郎在遥远的声响中寻找熟悉的脚步声。

  四个月前的春假,优花来过光思郎会的社办。她带了狗饼干来,在社办等了一阵子,回家前好像还在校舍里找了一圈。

  但当时自己却在图书馆后方的牛皮纸箱里午睡。箱底堆满了十四川的樱花花瓣,有着甜甜的香味。回到社办之后优花刚离开。

  闻到她坐过位子上留的香味,光思郎难过到发狂,不断在房间里乱跑。于是鹫尾政志这个学生带它到防护网后来。

  一开始光思郎不明白为什么不是去校门而要前往操场,奋力抵抗。这时鹫尾将它轻轻抱起。

  在鹫尾怀抱中,它闻到一股乘风而来的怀念香气。于是它不顾一切挣脱开鹫尾的手,冲到防护网后,跳到铁轨旁的铁丝网上。

  追在身后的鹫尾朝车站大叫:「盐见学姊!」那怀念的香气愈来愈浓,它听到了一声:「光思郎!」

  一个纤瘦的女人跑到眼前的月台边缘来。以前的一头长发现在剪到齐肩,圆圆的脸颊也清瘦了几分。

  比以前长得更漂亮的她朝这里笑着。

  「光思郎,我很想念你呢,你刚刚去哪里了?」

  (我才想问你去哪里了!)

  「不过没关系,幸好见到面了,真开心,谢谢你啊。」

  电车驶入月台。虽然被电车的声音干扰,但那个人温柔的声音还是清楚地传入了耳中。

  「我下次还会再来,光思郎!」那次之后,光思郎就一直在这里等待。

  (优花、优花)

  光思郎像唱歌一样,叫着优花的名字。

  (下次是什么时候呢?优花?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自己的话语只会变成叫声,所以最近它几乎不叫了。但奇怪的是,尽管如此有些学生还是能懂它的想法。

  第六堂课结束的钟声响起。

  慢慢站起来,前往光思郎会所在的美术社社办。

  今天有人要来替自己梳毛。

  经过玄关鞋柜前,光思郎会的鹫尾正在三年级的鞋柜前换鞋。

  光思郎摇摇尾巴,走向鹫尾。

  鹫尾梳毛的时候还会替自己按摩身体。每次它都会舒服地睡着。

  「喔喔,光思郎。你来得刚好,怎么?是来接我的吗?」

  鹫尾稍微弯下身,两手摸着光思郎脖子附近和下巴还有它的背。

  「真可爱。但是抱歉啊,今天换别人替你梳毛。」

  一股饼干般的香甜气味传来,鹫尾身边站着一个眼神清冷的女孩。是青山诗乃。一头长发的她,是这个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

  诗乃伸手拿下放在鞋柜上段的鞋。鹫尾的味道变浓了一些。

  (鹫尾喜欢这个女孩吧。)

  闻了这么多年学生的味道,它发现人身上味道的变化会清楚表露出他们心情的变化,但是大部分人都不会将这种变化表露在脸上。现在鹫尾看起来也面不改色。

  人类分辨不出这种味道的变化。鹫尾的味道渐渐变浓,表示他强烈受到诗乃的吸引,可是她完全没发现这一点。

  光思郎蹲在诗乃脚边闻她的味道。

  优花还在的时候,女生的裙子很长,袜子得折三折。之后裙子一年比一年短,到了去年大家都露出了膝盖。

  裙子变短,但袜子却愈来愈长。袜子实在变得太长,今年春天开始,几乎每个女孩都穿起松松垮垮的长袜子。

  其中诗乃的袜子不仅长,在小腿肚左右就开始出现皱褶,然后堆在脚踝左右。

  这种叫泡泡袜的袜子开始流行之后,光思郎就能强烈地感受到女孩的味道。因为之前被长裙盖住的脚,现在都直接裸露,肌肤的味道直通鼻子。

  鹫尾蹲下来,拿出自己放在鞋柜下段的鞋。他趁势瞥了一眼诗乃的脚,又马上把视线移回前方。

  (原来鹫尾这么喜欢这女孩啊。)

  怎么不找她说话呢?鹫尾一脸若无其事。他朝向诗乃发出的那股烦恼的味道正弥漫四周,几乎令人窒息。

  诗乃脱下拖鞋。光思郎叼着开始跑。

  「啊!」一声娇柔叫声之后,是鹫尾通透的喊声追在后面。

  「光思郎,回来!」

  鹫尾很快就抓住光思郎,拿着拖鞋跑回诗乃身边。

  「青山,拿去。」

  鹫尾语气冷淡地将拖鞋递给诗乃。

  「应该没有弄得太脏,如果不喜欢,光思郎会里准备了新拖鞋。」

  「不用,谢谢。」

  诗乃干脆地拒绝,离开了玄关鞋柜。光思郎抬头看着鹫尾,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鹫尾,你说话就不能温柔一点吗?)

  「不要这样看我啦,光思郎。想要拖鞋就咬我的啊。」

  (不是啦。不要、我不要!)

  鹫尾将拖鞋凑近光思郎鼻子附近,光思郎用力别过头。男孩子在拖鞋里闷了一整天的脚,那味道实在呛鼻。

  「啊,好久没看光思郎这样了。」

  光思郎会的两个女生出现。其中一个留着短发,另外一个肩膀上垂着麻花辫。

  麻花辫女孩摸了摸光思郎的头。

  「以前很常叼着拖鞋乱跑呢。鹫尾还真厉害,那么快就能抓住它。」

  「光思郎也上了年纪,抓住它不难啊。」

  (是我故意让你抓到的吧,我在帮你们制造说话机会耶。)

  光思郎带着抗议的意味抬头看着鹫尾,但是对方并没有接收到。鹫尾对两个学妹挥挥手。

  「我今天得回家帮忙,光思郎就麻烦你们了。」

  「又到了那个日子啊。」

  短发女孩了然于心地点点头,麻花辫女孩握紧拳头轻轻挥着,像在激励对方。

  「加油啊!但是不要忘了我们。」

  「要好好练习哦。」

  目送鹫尾离开,两人走向光思郎会所在的社办大楼。

  短发女孩回头看看玄关鞋柜。

  「咦?刚刚那是青山的拖鞋吧?」

  「光思郎也是公的,果然一样喜欢美女的拖鞋。」

  麻花辫女孩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

  「但是人长得太美也很麻烦,听说她从国中就开始援交耶。」

  「被传这种谣言也太可怜了。青山她很认真的,不管在电车里还是任何地方,随时随地都在看单字卡。看起来对男人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一股怀念的香味轻轻飘来。光思郎忍不住停下脚步,闻着地面上的味道。

  「光思郎,快过来。」

  麻花辫女孩再次压低声音。

  「对了对了,说到谣言,听说那个学生会长来了?就是光思郎名字来源的那个人。」

  「长发的学生会长?」

  「对啊,赤脚追着叼走拖鞋的光思郎,为人很活泼的光司郎。」

  「太好了。光思郎,你一定很想念他吧?」

  (你们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麻花辫女孩轻轻摸着自己头发。

  「但是在这间学校里,留长发的男生很少见吧?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像木村拓哉、江口洋介还是《犬夜叉》里的杀生丸那类型的人?」

  「看你说得那么顺口,最后那个人是漫画里的吧?至少也说个人类好吗?也有可能是武田铁矢啊。」

  「铁矢喔……。」

  听麻花辫这么说,短发女孩一脸认真地回覆。

  「武田铁矢很帅的。你知道『刑警物语』里的衣架双节棍那招吗?那二头肌一定有练过,我觉得超绝的。」

  「我是不知道绝在哪里啦。反正我们学校的学长不可能那么帅。」

  怀念的气味愈来愈浓,光思郎拔腿狂奔。

  (光司郎?该不会是那个光司郎?)

  光思郎会所在的美术社办门没有关。好久没闻到的这个味道让它情绪高涨,光思郎冲进社办。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转过头来。身后的女孩中一阵鼓噪。

  「这什么,太绝了吧,光司郎。」

  「虽然不是长发,但挺赞的啊!」

  「我不是学生会长,也从来没留过长发。」

  「这就像是一种传话游戏。」

  五十岚笑着,替光司郎杯里倒满咖啡。

  人类光司郎来到光思郎会送了些捐赠物品,之后到美术教师五十岚的美术准备室喝起了咖啡。

  五十岚喝了一口咖啡,笑着说:

  「也就是说,光思郎会玩了将近十年的传话游戏。也难怪内容会变得这么奇怪,但至少不是不好的方向,也无所谓吧。」

  「不过我刚刚听了很多不同版本,『光司郎帅哥传说』或这『活泼的学生会长版本』等等,本人这么普通还真是抱歉。」

  (才不普通呢。)

  光思郎用头蹭着光司郎的脚。

  光思郎会的学生们都因为传说中的学长来访感到很高兴。其中一个人还用称之为「呼叫器」的小小机器发送了讯息,召集有空的会员一起聚集,拍了纪念照。

  会员当中尤其女生的反应特别强烈。在大家窸窣耳语之间,可以听到类似「光司郎学长」是「超帅」的人物,「根本不应该有这样的美术老师」、「现在马上想转学」等声音。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五十岚笑了出来。

  「竟然还找了摄影社的学生来拍纪念照,我都忍不住笑了。最近的孩子想得真周到。」

  「还能这么快用呼叫器联络大家。我们那个年代根本想像不到有什么呼叫器或者PHS,真没想到会这么普及。」

  「以前打电话到女朋友家,通常都是对方家人接的,紧张得要命。如果被对方爸爸接到,那更是……。」

  「老师也有过这种经验吗?」

  「有啊。要约见面也很不容易,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出现,一直忐忑不安地等着。」

  「就是啊。」光司郎摸了摸光思郎的头。

  「回想起以前,正因为这样所以见面时特别开心。有时候因为太开心,态度就变得很冷淡。……同样年纪的女孩子总是比较成熟,擦了不符合自己年纪的古龙水,马上就会被看穿自己在强装成熟。」

  「你这些细节也太真实了吧。」

  「一回母校就会勾起这些回忆。同样是学校,这里还是跟工作的职场不同。不过我教书的生涯也要告一段落了,能够重新当学生真的很开心。」

  「什么时候去义大利?」

  五十岚看着光司郎带来的照片和资料。

  「这个月底。那边艺术学校都是九月开学,但我想早一点去学学语言,也适应一下生活。」

  「真的是很大胆的决定呢。」

  喝着咖啡的光司郎把杯子放回桌上,换上严肃的表情。

  「我在就业冰河期找到了工作,要不要放弃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也烦恼了很久。但是我总觉得,心里好像丢失了某个东西。回头想想我到底丢掉了什么,大概可以追溯到十八岁时的选择。我对现状没有什么不满,也过得很舒服。一方面觉得就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但另一方面,我感觉如果现在不采取行动,可能再也没有办法找回失去的东西。」

  「是不是很幼稚?」光司郎难为情地笑了。

  「那有什么关系。」五十岚拍拍光司郎的背说。

  「你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太看得开,稍微幼稚一点刚刚好。打算去几年?」

  「先去三年吧。但是我会想办法希望能一直留在那边。」

  光司郎望向操场。

  铜管乐队部的单簧管乐音从敞开的窗户流泄出来。上个月开始练习的这首曲子叫〈CAN YOU CELEBRATE?〉

  「再过不久就二十八了。」光司郎轻声说着。

  「高中毕业大约十年,出社会五年,真的一眨眼就过去了。快满三十的这个时期,就是我人生的转换期。」

  「或许吧。盐见她春天也来过。」

  进到这个房间之后光司郎淡淡的气味此时瞬间变浓。

  「她还好吗?」

  「听说要结婚了。」

  光司郎的味道一变,更加强烈。但是他跟鹫尾一样,脸上面不改色。

  「我差不多该走了。」

  光司郎站起来,跟五十岚握了手。

  「去吧,光司郎。把你丢掉的东西找回来。」

  道别之后,光司郎离开。五十岚抱起光思郎,从窗边目送他走。

  光司郎的味道跟他刚刚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令人怀念的味道让光思郎疯狂地对着他远吠。光司郎转过头来。

  电车的声音夹杂在铜管乐队部吹奏的旋律中响起。

  * * *

  下课后,拿着放在学校置物柜的换穿衣物,前往近铁富田山车站。从这里到名古屋车站后,在厕所补妆,换上白衬衫、红缎带,还有深蓝迷你百褶裙,来到跟男人约定的地方。直接把八棱高中的制服裙子改短显得太土,而且万一被发现是哪间学校的学生就糟了,所以跟男人见面的时候,总是会换上藏在置物柜里的制服风服装。

  在KTV里回应男人的要求,连续唱着安室奈美惠的组曲,〈SWEET 19 BLUES〉之后,是二月刚出的〈CAN YOU CELEBRATE?〉。外行人唱起来每一首都不怎么样,但是对着这个喜欢迷你裙、不穿丝袜加泡泡袜打扮的三十多岁男人唱着,对方果然如同预期的兴奋了起来。

  之后他们到饭店休息。完事后仔细冲了澡清洗身体,把男人的痕迹洗得干干净净后,再往地板喷了一下香奈儿的Allure,让香水喷雾包围着自己的脚趾甲。

  所有同学,当然包括老师都不认识这个放学后的青山诗乃。要是知道可不行。一定马上会被退学。这么一来以后的计画就完全被打乱。一定得瞒到底。在教室时为了不引人注目,也会穿稍微长一点的裙子。

  用浴巾裹着身体走出浴室,男人正在床上抽着烟,一边玩着蛋形的携带型游戏机。

  这个叫「电子鸡」的钥匙圈形游戏机,进入今年之后在女高中生之间大流行。最近到处都缺货,很难买到。

  诗乃一边喝矿泉水一边看着男人手上的东西。

  「那个好玩吗?」

  「只是觉得可以当聊天话题才试试看的,还算有趣吧。」

  在名古屋市内经营餐饮店的这个男人是个富二代。透过国中时当自己家教的大学生介绍,诗乃去年开始接受这个男人经济上的援助,开始交往。

  男人将电子鸡放在床上,双手夹着诗乃的脸颊。

  「对了诗乃,今天太折腾你了。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什么都买给你。」

  「想要的东西?」

  预算大概多少?这一点先说清楚。

  其实也不用这样卖关子,干脆把金额直接加在今天的零用钱上就得了。这样自己就能把钱花在更有意义的地方。

  「诗乃,那你再看看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男人捻熄了烟,走进浴室。诗乃盯着电子鸡看了一会儿,然后丢到枕头上。

  想要的东西?光明的未来,稳定的生活,幸福的家庭,无偿的爱。

  想要不求回报的爱情。想要没有金钱关系也能持续的爱。听起来似乎有点矛盾。

  自己不需要友情。如果身边有情人或丈夫,比起朋友,一定会把男人放在前面。自己是这么想的,身边的人一定也一样。自己办不到的事,不能要求别人。

  但偶尔她也会想,假如自己献给别人无偿的爱,对方说不定也会回报以相同的东西。

  但是这一定很难。相隔两地的父亲,虽然提供养育费,可是并不要求跟女儿见面或联络。他不要求任何回报,所以父亲的爱是无偿的爱。而自己却没有能回报给父亲的爱。

  无偿的爱。听到这几个字,脑中就会想起一群自动照顾狗的人。就是八棱高中光思郎会那些人。

  诗乃拿出写着英文句型的六十张单字卡,一张一张翻着。这方法很老土,但是她很喜欢这种念书的方法。随时随地都能确认知识。

  单字卡对自己来说就是通往未来的门票。多记得一个字,世界就更宽广了一些。她有可能走进一个新的地方。

  但是今天却一直无法集中精神。稍一松懈,那只叼着拖鞋的白狗就会跑过自己脑中。

  快速翻着第二本整理片语的单字卡,诗乃想起在玄关鞋柜遇见的鹫尾政志。

  参加光思郎会活动的鹫尾是隔壁国中毕业的男生,浏海长得很呆。

  他这个人很认真又不起眼,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下了课就把教科书塞进置物柜。如果不需要照顾狗就会马上回家。不跟男人见面的日子,自己也会马上回家,住在同一条铁路路线上的他们,经常会在电车上打照面。

  而且鹫尾的名字排在男生的最后,自己的名字排在女生最前面,所以置物柜总是隔得很近,鞋柜位置也很近,再加上放学时间差不多,分配到同一班之后,今年经常有见面的机会。

  今天也在鞋柜前遇见了鹫尾,之后被光思郎叼走了拖鞋。

  (他是不是太「干净」了……)

  回想着鹫尾额前厚厚的浏海,诗乃翻着单字卡。

  浏海虽然厚,但鹫尾的发尾总是修剪得很整齐,看起来干干净净。

  (把浏海梳上去就好了……)

  前天星期三,她看到鹫尾把浏海撩上去的样子。体育课结束之后,他将整颗头放在水龙头下,粗暴地洗掉汗水跟尘埃。抬起头,把湿掉的头发往后撩,浏海的量感和长度让他看起来像梳了油头一样,感觉很成熟。平常被遮住的额头露出来,形状漂亮的眉毛衬托着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

  头发一梳上去一定会变得很帅。但是他对自己的外表一点也不在意。一定是因为还没有交女朋友的关系,如果有交往的对象,那女朋友一定会要他露出额头的。

  男人走出淋浴间。

  「哇,那是什么?这单字卡怎么这么脏?看到这个就想到诗乃真的是考生呢。」

  「感觉我是货真价实的女高中生了吧。」

  「就是啊。」男人笑了之后又补上一句:

  「但是你也快毕业了吧?」

  感到一丝异样,诗乃看了男人一眼,男人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说今晚吃完饭后要送诗乃回到家附近,不过在那之前要先绕去一个地方,说是工作关系,得先去见一个人。

  诗乃打亮了修得细细的眉毛下方,涂上唇蜜。她从波士顿包里拿出黑色挂颈式肩带上衣和最近流行的格纹迷你裙,虽然有点热,还是拿出厚底靴穿上。男人脸上浮现浅笑,眯着眼。

  「真可爱,诗乃这样好像安室奈美惠喔。想要的东西决定了吗?」

  真正想要的东西是钱买不到的。所以她干脆地说:

  「我什么都不要。」

  然后她继续用自己最可爱的角度撒着娇。

  「人家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男人紧紧抱着她,那味道几乎让人窒息。抽菸的男人身体为什么会这么臭呢?

  男人说要绕去的地方,是宾馆地下的Live house。不管东京还是大阪,也不知道为什么,Live house通常都会在这种饭店楼下。

  男人在一楼后方的办公室跟老板说话。

  「对啊,她还是学生,在四日市那边。我觉得将来应该有当偶像或明星的潜力。」

  头上绑了头带、上了年纪的老板,意味深长地看诗乃。

  「那边也有不错的乐团喔。特别是庞克。今天是『圣艾摩』这个乐团。」

  圣艾摩。男人哼笑了一声。

  「还真是多愁善感的名字。应该是从圣艾摩之火来的吧?」

  「名字的由来我不知道,工厂街的庞克乐团,气势挺不错的。只要对手的四日市乐团一进来,名古屋这边的乐团就会格外起劲。」

  男人嘲讽般地笑了。

  「其实庞克到底在干嘛啊?什么Pistols?No Future那些的?滚石又是什么?那算摇滚?」

  「你其实对音乐没什么兴趣吧,这些都算基本常识。」

  两人之间开始有些剑拔弩张。男人要诗乃到停在外面的车上等,要她离开了办公室。

  她想补个妆,走下楼梯到地下室的厕所去,发现鼓声从一扇巨大的门后方传过来。现在应该正在举行现场演唱,声音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大。

  看看门前的黑板,现在正在演奏的就是刚刚男人嘲笑的乐团。

  圣艾摩之火是指在暴风雨中出现在船只面前的火焰。只要船桅前端点起船夫的守护圣人圣艾摩的火,不管多么剧烈的暴风雨,船都能够平安地前进。

  男人刚刚批评这名字多愁善感,但其实他经常在车里听着同名电影的原声带。

  诗乃轻轻推开会场的门。一股撼动身体般的音响如洪水般扑面而来。前方还有另一道门。

  一打开,她不觉全身僵硬,忍不住捂着耳朵。震耳欲聋的叫声和轰声,从捂着耳朵的指缝间传入了耳里。

  抬起头,许多男人都上下摇着头。

  舞台上身穿紧身皮裤的金发主唱正在热唱。裸身穿着黑色衬衫,站在黑色台子上,不断煽动观众。敞开的衬衫领口袒露出健壮的胸肌和腹肌,跟纤瘦的身形之间形成的对比显得格外性感。

  「干爆!」金发主唱大叫着。诗乃忍不住盯着那往后梳的头发下露出的额头,还有形状漂亮的眉毛。

  (该不会是……。)

  主唱的男人也望向这里。那一瞬间,男人睁大了眼睛,转过身去。

  那修剪得整齐的发尾,几个小时前自己才刚在鞋柜前见过。

  (鹫尾?)

  主唱转过身去喝水。

  还不够!这次轮到弹吉他的男人在煽动大家。观众的头又摇得更激烈了。

  诗乃满心困惑,想要到更前面去看,往前跨出了一步。也不知为什么,那些正疯狂舞动的男人替她空出了一条路。

  她又往前跨出了一步。转过头的男人们一脸惊讶地替她空出了地方。随着她一步一步接近,视野也逐渐宽广。在她迟疑地停下脚步那一瞬间,被推到最前排。诗乃环视周围。

  「啊?怎么了?不要推我啦。」

  「干爆她!」

  鹫尾再次大声呐喊着,欢众回以热烈的欢声。但是他却用类似舞蹈的动作掩饰,悄悄对诗乃招了好几次手。

  「啊,干嘛?」

  看她呆站着不动,鹫尾从黑色台子上纵身一跃,冲到诗乃面前。

  他抓起掉在地上的皮夹克,迅速缠在诗乃腰上。就这样像扛米袋一样将她扛在肩上冲进侧台。

  「干嘛?等一下!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啦!」

  对方远比想像中更温柔地将自己放回地上,诗乃搞不清楚状况就这样瘫坐在地上。回到舞台上的鹫尾再次煽动观众。欢声响起时,手腕被人抓住。

  「诗乃!不是要你在车上等吗?」

  男人身边的老板看着舞台笑了。

  「圣艾摩还真是有活力。」

  「说得那么轻松。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别担心,这方面我看得很清楚。如果太差劲我会关掉灯光跟电源,但这家伙很行,竟然能一直撑到最后。」

  「我走了。这种地方我不太喜欢,快点!」

  在男人催促之下,诗乃离开了Live house。

  正要坐上男人车里时,鹫尾也从地下跑出来,大概是表演结束了吧。诗乃假装没发现,关上了前座的车门。

  隔着窗跟鹫尾四目相对。诗乃想起他的衣服还缠在自己腰间,不过车子马上就开走了。

  星期一到了学校,在置物柜前见到了鹫尾。一头干干净净的黑发,衬衫扣子紧扣到最上面。再怎么看都是个老实认真的学生。诗乃把装在纸袋里的皮夹克交给他,对方只简单说了声:「谢啦。」把东西塞进自己的置物柜里。

  第六堂课结束,诗乃迅速收拾好东西,走向玄关鞋柜。她比谁都想赶快回家,搭上电车,一个人待着,好好念书。

  在四日市车站换乘内部线,坐在三三两两的空旷车厢中。如果搭上下一班电车,就会有许多放学的学生,现在这个时段的人比较少。

  从包包里拿出单字卡时,一个身穿八高制服的男生随着发车铃声冲进了车厢里。

  是鹫尾。刚刚应该使尽全力奔跑,肩膀上上下下喘着粗气。

  鹫尾穿过通道走来。他气喘吁吁地指着自己对面的位子。

  「这里方便吗?」

  诗乃没说话,点点头。鹫尾将自己身体丢进座位上。

  近铁内部线是所谓的窄轨,铁轨幅度非常狭窄的路线。车厢也跟公车一样小,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脚尖很容易相碰。

  「太好了,终于赶上了。你走路好快呀。」

  调整了呼吸之后,鹫尾又说:「抱歉啊。」

  「在教室不方便说。星期五,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简单回答一句之后,鹫尾吐了一口气:「那就好。」

  「出现一个平常没见过的漂亮女孩,大家都在偷偷看你,还让出一条路。我愈看愈紧张。还有人在偷看你裙底。」

  「所以才把我搬到侧台去吗?」

  「幸好成功了。虽然后来被其他人还有老板骂了一顿。」

  梅雨季节大概快要结束,今天早上开始下的雨已经停了。夏日的阳光开始照进车厢里。

  「皮夹克……你平常都放在置物柜里吗?」

  「不只皮夹克,还有其他衣服。你也是吗?」

  她点点头。鹫尾笑了。

  「这是我们置物柜的秘密呢。我只看过你穿制服,所以上次吓了一跳。」

  电车正在转弯,阳光刚好照在鹫尾身上。制服的白衬衫反射着光线。

  不管是成绩或者平时的举止,在教室里都不怎么起眼,但是在这件衬衫下,竟然藏着那天晚上能让所有观众狂热的身体。

  鹫尾有点尴尬的问:「怎么了?」

  「你那天头发是金色的耶。」

  「那是染发喷雾啦。你怎么会在那里?」

  事情很难说明。诗乃没说话,交叉着双腿。隔着泡泡袜,飘出Allure淡淡的香味。一到傍晚,这款香水就会散发出香草一般的甘甜气味。

  大概是看到了裙底风光,鹫尾别开了眼睛。

  「你说了好几次『干爆』。」

  「那是因为当时的气氛啦。」

  「干爆跟干有什么不一样?」

  那个……。鹫尾压低声音。

  「这种事不要说得这么大声。」

  「我只是好奇有什么差别。」

  「很不一样啊。」说完之后鹫尾再次压低声音。

  「我做了很多,不能告诉别人的事。」

  「这算坏事吗?」

  「也不算坏事啦。」

  「就是因为有这些事我们才会生下来的吧。」

  鹫尾尴尬地垂下眼。电车接近下一个车站,鹫尾站起来。

  「我不是很喜欢这样被取笑,先下车了。」

  「在这里?」

  离鹫尾家最近的车站还有好几站。

  「我要去练习。在这个车站附近跟其他团员学吉他什么的。」

  「类似录音室的地方吗?」

  「有兴趣就来看看啊,不过说不定会被干爆。」

  「喔~。」诗乃附和了一声,跟着鹫尾走下电车。

  下到月台的鹫尾很惊讶。

  「啊,你真的要来吗?」

  「是你叫我来的啊。」

  「我是说了,但没什么好看的,所以你真的要来吗?为什么?」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股冲动,想跟着这个人。

  鹫尾他们练习的地方在离车站走路十分钟左右的一个大车库。

  鹫尾家开修车厂,以前这个地方也用来修车。

  车库里已经有两名团员在,身穿黑色背心的男人是吉他手,戴太阳眼镜的是贝斯手,他是鹫尾的二哥。除了鹫尾以外的团员都在市内的精炼厂工作。这两个人今天早上刚结束三班制的夜班。

  鹫尾的二哥拿下太阳眼镜,赞叹地说道:

  「长得真漂亮。上次我们都吓到了。简直像女神降临一样,人潮就这样开出一条路。」

  「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吉他手也笑了。

  「没想到是小政的同学。」

  「青山是我们学校长得最漂亮的……应该说这附近没有人不认识她。」

  吉他手交抱双臂,点点头:「喔喔。」

  「我之前听说过。该不会是那间店的孩子吧?」

  吉他手说出干线道路旁诗乃母亲开的小酒馆店名。传进他耳里的一定是不怎么好听的谣言。

  二哥他们到外面去抽菸。

  鹫尾走到车库后面,说要去放包包。

  没事可做的诗乃静静看着放在车库里的几把吉他,鹫尾不久便回来了。他换穿上黑色T恤和长裤,把浏海往上梳。

  一身黑的紧身服装,比制服更适合他。这截然不同的印象深深吸引了自己的目光,让诗乃有点不甘心,她冷淡地问:

  「你弹哪一把吉他?这个吗?」

  「那是贝斯。我偶尔也弹贝斯啦。」

  「贝斯是什么?」

  「啊?就是……负责节拍的。像这样做出节奏来,咚、咚,砰砰……。」

  「小政,你这说明也太随便了吧。」

  抽完烟的吉他手回来。跟在身后的二哥苦笑着。

  「你真的是八高的学生吗?」

  「你们这样讲,突然被问到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明啊。」

  二哥对诗乃轻轻摇了摇便利商店的袋子。

  「买了一些饮料和甜的东西。政志是家里最小的,呆愣愣的不够贴心。抱歉啊。政志!你也振作一点啊。」

  「是要振作什么啦?哥。」

  二哥把便利商店的袋子交给鹫尾。

  「经过协议,我们决定暂时出去旅行。」

  「啊?旅行,去哪里?」

  「就是有点事啦。」吉他手说道,轻轻举起手。

  「掰啦小政。Safe sex!」

  「现在不要说这些!」

  二哥笑着拍拍鹫尾的肩。

  「上床的时候不要忘了喔。」

  「哥!不要在女孩子面前说这些!」

  「你在想什么啦,我是说不要忘记锁门啊,小心门窗。外出时一定要关好门喔。」

  二哥把钥匙丢给鹫尾。

  两人离开之后,车库变得很安静。

  「抱歉啊。」鹫尾轻声说着,打开便利商店的袋子。

  「都是一些大老粗。坐吧,要喝饮料吗?有苹果汁跟柳橙汁,你要哪个?」

  「柳橙。」

  鹫尾扭开宝特瓶盖,交给她。

  「你唱首歌吧。」

  「清唱太难了。」

  鹫尾站起来,走到车库后面。他马上就回来,手上拿着一张传单。

  「要听歌的话,下次我们会在这里开演唱会。」

  传单上写着「圣艾摩Kura Live」。当日观众可以免费点一杯饮料。

  「Kura Live?」

  「因为会场是个仓库※,所以叫Kura Live。」

  注:仓库,亦即「藏」,日文发音为Kura。

  「好土……。」

  「用英文写就不土啦。这里之前是制茶工厂,是我们鼓手他爷爷家。虽然有点远,有时间就来玩吧。」

  「像上次那种演唱会吗?」

  「上次那种其实是我大哥的兴趣。在这一带有一搭没一搭地演出。这个乐团一开始是我哥创立的,但他现在退出了,换我进来。连名字也改成现在的。」

  「之前叫什么名字?」

  「Flare Stack。有时候是不是会看到精炼厂的烟囱冒出很大的火焰?」

  鹫尾从便利商店袋子里拿出巧克力跟饼干,一一打开。

  「虽然不太常见到,但是晚上如果看到超漂亮的,就像太阳一样鲜红的圆形火焰,在烟囱上方明明灭灭,好像在呼吸……就像有生命一样。」

  「我没看过。」

  「应该很少人会刻意注意到吧。听说他本来想取名叫『烟囱地带』,这个乐团可以说是从模仿『安全地带』开始的。」

  鹫尾望向放着乐器的角落。

  「我哥他们搞乐团一开始是想吸引女生注意,但是外型条件实在不可能,于是决定玩自己喜欢的音乐,名字也改成『Flare Stack』,就是烟囱高塔火炬的意思。」

  「现在的名字是把烟囱的火焰当成船桅前的火?」

  「对。烟囱跟船桅很像……你知道圣艾摩之火啊?」

  看到诗乃安静地点头,鹫尾开心地笑了。

  「也对,你这么聪明。因为名字太长,所以只取前面,我们就是『带给在暴风雨中前行的人勇气,引导守护的火焰』。」

  「好土……。」

  「对啊。自己说出来还挺丢脸的。」

  鹫尾垂下头,「糟糕,你忘记吧。」手捂着脸。

  电车的声响夹杂在干线道路的喧闹声中。相隔遥远的那个声音衬托得室内更加安静。

  鹫尾把手放下来:「要不要改喝茶?」

  「你不太喝甜的吧。这里有凉茶,我去拿来。还是如果想喝水,我就去自动贩卖机买。」

  「我要茶。」

  鹫尾从车库后方拿来凉茶的茶壶跟两个杯子。

  「这里还有冰箱啊。」

  「还有淋浴间跟小睡用的床。」

  「用来打炮的房间?」

  鹫尾递来凉茶,皱起眉头。

  「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没有当那种地方用过。再说,我也不会对有男朋友的人做什么奇怪的事。」

  嘴唇碰到杯子,闻到一股清爽的香味。

  「那个人不是我男朋友,是爸爸。」

  正要喝茶的鹫尾停下了动作,犹豫地开口。

  「但是……他看起来满年轻的。」

  「如果听过跟我有关的谣言应该知道吧,我是指那种爸爸。真正的爸爸一出生就不在了,虽然会给赡养费,但是不会来见我。因为他另外有老婆孩子。」

  诗乃放下杯子站起来。解了喉咙的渴,心却开始躁动,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走了。打扰你了,谢谢。」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只是单纯的好奇。因为你问我要不要来。」

  「我送你去车站。」鹫尾起身。

  「不用,我记得路。」

  「喔,是吗。」鹫尾走到放乐器的地方。

  「那我就不送了。……迷路了就回头。这是迷路时的大原则。」

  「我不会迷路的。」

  「那就好。」

  丢下这句话,鹫尾将贝斯的肩带挂在肩上。

  诗乃盯着他看,本来想要他别告诉别人在Live house看到的那个男人。但是她马上打消这个念头,离开了车库。

  相邻的置物柜里,藏有彼此的秘密。

  不知为什么,她相信鹫尾会保守这个秘密。

  去车库的隔周,高中开始放暑假,诗乃不再会在置物柜或上下学的电车里见到鹫尾。不过被男人叫出去的次数却增加了。

  八月最后一个星期六下午,诗乃跟男人会合后前往饭店。休息两个小时后,男人说,暂时别见面了。

  暂时是多久?对方回答,不知道。然后脸上浮现浅笑:「诗乃虽然很可爱,但也已经十八,快毕业了吧。」

  听到这句话她才发现,女高中生的赏味期限已经快到了。

  喜欢少女的这个男人,还会去找其他新鲜的对象。

  也对。她跟平时一样,摆出一个最可爱的角度,露出笑容。

  「我也差不多受够了。老头子真的很臭。」

  男人的表情有点受伤。看了之后她觉得心情好了点,不过又觉得被这种男人摸遍的自己,真是肮脏无比。

  从名古屋搭电车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已经七点多了。

  从干线道路上的天桥过马路,可以看见海那边的精炼厂工厂群。凝神望去,看不见烟囱上的火焰。

  继续沿着干线道路走,看见一区两层楼附店铺的共同住宅。其中夹在拉面屋和居酒屋之间的小酒馆二楼,就是诗乃家。

  躺在房间床上,母亲从一楼小酒馆上来。

  「诗乃,要是回来了就到店里来露个脸。」

  「我现在没这个心情。」

  「别说这种话。这个月店里有点辛苦,你帮帮忙。」

  一楼传来「诗~乃~」的叫声。那声音愈来愈大,喝到嗨的常客用免洗筷敲起了杯盘。

  「好嘛,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少一块肉,快点下来。」

  穿着紫色洋装的母亲下了一楼。

  上国中之后,为了留住常客,母亲经常要求女儿帮忙店里的生意。

  未成年人工作传出去会有问题,所以一开始只有能保守秘密的常客在的时候,诗乃才需要去帮忙。但是某一天,她在客人要求下唱了石川小百合的〈越过天城〉,事情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客人夸她性感,给了一千日圆的小费,之后母亲和其他客人开始趁势起哄,擅自拟了规矩,五千日圆小费可以塞进衣服胸口,一万日圆小费可以坐在客人大腿上。

  一开始只是单纯在开玩笑才会设定这么高额的小费。没想到店里花最多钱的常客提议真的实行,那次之后诗乃经常会被迫做这些事。

  在那之后,这间店的隐藏卖点就是女国中生坐在客人大腿上唱〈越过天城〉的时段。拿到的小费跟母亲对半分。上高中之后依然持续这些规则。

  其实她一点也不想这么做,但是自己还没存足够钱离开这个家。

  诗乃换上黑色小可爱和迷你裙,穿上客人喜欢的厚底靴下到一楼店里。

  常客们热烈鼓掌,粗声喊着「诗乃!」。

  卡拉OK的前奏响起。诗乃手持麦克风,带着适度的性感唱起〈越过天城〉。

  「诗乃,过来坐、过来坐在叔叔大腿上啊。」

  常客挥着一万日圆钞票,指着自己的大腿。接过小费,她轻轻坐在男人大腿上,男人猥亵地笑了。

  「诗乃,还有我的大腿啊。」

  「我想塞小费到你ㄋㄟㄋㄟ!」

  「再唱一次!安可。」

  真麻烦。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唱了三次回收小费。一旁的母亲满脸不高兴地抽着烟。

  母亲为了赚钱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女儿,但是看到大家关注的焦点都在女儿身上,又觉得不开心。真是个阴晴不定、十分忠于自己欲望的人。

  诗乃用手挥掉香菸的烟雾,把小费总额的一半放进专用盒子里,上了二楼。

  脱掉汗湿的小可爱,丢进洗衣机里。换上黑色挂颈式肩带上衣,母亲刚好上了二楼。

  「诗乃,你刚是不是多拿了小费?我看应该更多吧。」

  「我没多拿,刚好一半。」

  她从裙子口袋掏出钞票,交给母亲。

  「还真的。」母亲碎念着。抽出两张五千日圆钞票后还给她。

  「八月店里生意不好?行吧。」

  她安静收下,再次将钞票塞进裙子口袋里。

  「最近小费也变少了。你也要再多笑一点、学着撒娇,努力讨客人喜欢。干嘛成天那张臭脸?女孩子多笑不会有损失的。」

  诗乃不耐地低头看向母亲那张跟自己很像的脸。

  如果就这样下去,自己二十年后就会变成这个人。

  「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每次都用那种看不起人的眼神看我。搞清楚,你有这颗聪明的脑袋都要感谢我!」

  「谢谢。」

  她无力反驳,轻声道了谢,母亲也一时无话可说,就这样转身大步下楼回到店里。

  母亲说,因为想让孩子有颗聪明的头脑,当初才挑了那个男人。她一定是无意识间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别像自己,活得这么扭曲又笨拙。

  一想到这里,她就无法恨母亲。

  打开洗衣机后回自己房间,把小费放进饼干空罐里,然后拿起藏在英英辞典外盒的存摺。

  她把男人给的钱都存在邮局帐户里,作为将来的资金。父亲会资助学费直到自己大学毕业,但光是这样还不够。

  打开存摺,诗乃躺在床上。

  她成绩不差。升学指导时老师也建议她可以考虑比现在志愿分数更高的大学。但她的第一志愿一定得是东京的名门女校。

  她要趁着升学的机会去东京,成为一个全新的自己。

  跟一个有教养的富裕男人结婚,打造一个安稳平静、充满爱情的家庭。在不影响家庭的前提下工作,最好是等到孩子不需要照顾时,能够重拾工作,当成兴趣。

  为了这个目的,她必须把身为女人的附加价值提高到最大。

  听说有钱男人找伴侣时,经常会考虑出身名门千金大学的女人。现在的自己生活环境当然离所谓的千金小姐十万八千里远,但是到了东京谁会知道。

  上大学之后,可以声称自己是地方都市出身的好人家子女。她不想再过现在这种生活。为了将来伪装自己的身份,需要足够的资金。

  楼下传来母亲的歌声,是她最擅长的那首小柳留美子的〈事到如今也没办法〉。

  实在不想再听母亲妖艳的歌声。一回神,她从饼干罐里抓了几张钞票塞进口袋,冲出了家门。

  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干线道路上的大天桥前。

  爬上楼梯,诗乃从桥中央俯瞰着马路。

  这条四线道的马路通往名古屋。一直往前可以到东京也可以到青森,搭上飞机还可以到世界的尽头。这条干线道路晚上有络绎不绝的大型卡车跟油罐车,就像地球表面的血管一样。

  但是现在的她却去不了任何地方。

  看着这些车灯,混杂着废气臭味的潮风吹过发间。

  诗乃按住乱飞的头发,低着头。

  行驶在干线道路侧道的一辆机车,在天桥下停了下来。

  喂!天桥下传来清澈的叫声。

  「你在那里干什么?」

  机车上的男人脱下安全帽,露出鹫尾的脸。

  头发比暑假前看到时更长,不修边幅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狂野。

  她无力回答,只是静静低头看着鹫尾。

  「喂,青山,你没事吧?等一下……你等我,待在那里别动。」

  鹫尾踏着大步冲上楼梯,跑过长长的天桥而来。天气这么热,他身上却穿着卡其色的军用夹克。

  「你怎么了?」

  「没事。」

  「你刚看起来就像要跳下去一样。其他司机一定都吓到了,我也吓到了。而且……。」

  鹫尾脱下夹克,不由分说地缠在诗乃腰间,用衣袖在前面打了个结。

  「干嘛?不要随便绑衣服在我身上。」

  「内裤都被看到了。我之前就想说了,你便服的裙子也太短了吧。」

  「这叫极短裙。」

  「为什么要穿那么短?」

  「我平常不会穿这么短。」

  这是营业用。话还没说出口,这几个字的现实让诗乃沉默了下来。

  鹫尾缠在腰间的夹克很温暖。

  腿上的温暖让她发现,自己上半身汗湿淋淋,但下半身却凉透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鹫尾的声音稍微和缓了些。

  「没有,没什么事。」

  「喔,是吗。」

  鹫尾转过去,挥了挥手。脱掉夹克后他身上是一件网状长袖T恤。

  「没事就好,那我走了。」

  正要走下天桥楼梯的鹫尾停下了脚步。

  「我现在要去玩,如果我约你,你要一起去吗?」

  「你要去哪里?」

  「水泽那边。学妹的乐团请我去帮忙。她们要参加比赛,待会儿要一起练习。」

  「在打炮房吗?」

  「不是啦。不要随便帮我家车库取奇怪的名字。」

  跟刚刚上来时不同,鹫尾安静地走下天桥。

  来到停在侧道的机车旁,鹫尾戴上安全帽,扣好带子之后,他又从座椅下的置物盒拿出另一顶安全帽。

  将安全帽抱在侧边的鹫尾抬头看着诗乃。

  「不来吗?」

  如果对方说「来吧」就不想去,但听到对方用方言问不来吗?竟然就想去了。

  「我可以去吗?」

  「你是那种会客气的人吗?去兜兜风吧。不要跟别人说我有机车驾照喔。」

  在那通透的声音吸引之下,诗乃下了楼梯。

  从柏油路往上方翻涌的风里,包含着白天蓄积的太阳热度。这热度让她想起那天夜里鹫尾在Live house掀起的狂热。

  鹫尾的机车驶离市区,朝铃鹿山麓的方向前进。

  这辆机车的后座稍微高一些,所以她得环抱鹫尾的身体,上半身紧贴着他背后。一开始有些难为情,身体稍微离得远一些,等到机车一开动,因为太害怕就紧贴了上去。

  从海拔零公尺的街区往西骑了四十分钟左右,来到一处山脚下的高台。

  这里没有潮风,有的是一片淡淡薄雾。清凉的雾后方是一大片如宁静大海的茶园。

  鹫尾老练地骑着车穿梭在茶园中。

  转过几个弯后,在茶园中央看到一间很像工厂的建筑跟仓库。

  鹫尾说那里就是目的地。

  「仓库?」

  「对,Kura Live的会场。那边平常是鼓手的练习场。这地方非常棒,不管再怎么敲附近都不会有人抱怨。」

  他将机车停在空地一角的自行车停放场中,打开仓库大门。

  「鹫尾学长,怎么这么慢,迟到了啦!」

  「我先到喽。」

  两个女孩出现,一个绑麻花辫、一个留着短发。

  这两个人看起来很面熟,是光思郎会的二年级生。

  脱下安全帽,鹫尾向她们道歉:「抱歉啊。」

  「我捡了个听众过来。」

  鹫尾伸出手,像在告诉诗乃把安全帽交给自己。她慢慢脱下安全帽。

  轻轻摇摇头,整理一头乱发。女孩们夸张地往后退了两步。

  「哇!听众是青山学姊?」

  「不会吧!」短发女孩交抱着双臂。

  「美女与野兽耶。鹫尾学长你怎么会……。」

  「你们也认识青山?」

  「当然认识啊,光思郎上次叼了人家拖鞋啊。」

  「在八高如果不认识青山学姊,应该都是冒牌货吧。」

  鹫尾说是乐团的练习,她一直以为是男生们的乐团。

  诗乃很不擅长跟同性相处。

  她觉得跟这些人交谈很麻烦,伸手去拿机车座椅上的安全帽。

  「我可以回去吗?」

  两个女孩握住她伸向安全帽的手。

  「不!别走!请你不要回去,好不容易来这一趟。」

  「你听听看嘛,我们会加油的。」

  「你要回去我就送你,你们两个先自己练习吧。不过好歹也听个一首吧,毕竟是自己学妹。」

  诗乃伸向安全帽的手塞进了口袋中。

  指尖摸到纸币。有这些钱应该够搭计程车回家。

  「我一个人回去就好,可以帮我叫计程车吗?」

  狗叫声传来。一只雪白的狗像箭矢一般冲过来,项圈上系着长长的牵绳。

  「等等!光思郎,等一下!!」

  一个背着细长大行李的女孩走近,她戴着红框眼镜,长得有些圆润。

  「乖喔。」鹫尾安抚着亢奋的光思郎,拉过牵绳。

  「啊,鹫尾学长!对不起我迟到了。」

  眼镜女孩很有礼貌地低下头。身穿水蓝色衬衫连身裙的她很是清秀。

  「学长,你身边这位该不会是……。」

  「我同学青山。我想你们如果有听众应该会嗨一点。……青山,她是键盘手真子,现在一年级。暑假期间都是她在照顾光思郎。」

  「这就是所有成员了。」鹫尾笑着说。

  「因为没有贝斯手,所以到『青少年音乐节』之前我来帮忙,是红花中唯一的绿叶。」

  「什么音乐节?」

  鹫尾说明这是山叶主办的音乐比赛。只要是喜欢音乐的十多岁青少年,不管卡拉OK、翻唱、原创曲,都可以参加这项比赛。

  「这比赛在我哥他们那个年代叫做流行大赛,全名是『山叶流行音乐大赛』。之前只接受原创曲,现在翻唱歌曲也OK。」

  「但是真正能出道的人多半都用原创曲比赛,我们也是。」

  短发女孩说完,众人纷纷点头。

  「还有人出道啊。」

  「很多喔,前年得大奖的aiko,现在都上广播节目了。」

  「她的歌真棒呢~」麻花辫女孩点了好几次头。

  「上星期我去大阪时听了她的广播。虽然她还没出道,但是我超喜欢aiko的。」

  「你们想走职业吗?」

  「是兴趣啦。」短发女孩笑着说。

  「不过很有趣啊。青山学姊,拜托你听一下嘛。太开心了,你是我们第一个听众耶。」

  真的很开心。真子的声音也显得很雀跃。

  「早知道就带服装和点心来。」

  「我……。」

  本来想说要回家,但却被她们的笑脸深深吸引了。

  看起来那么天真、美丽又幸福的笑脸。

  光思郎闻着缠在腰间的鹫尾夹克味道,然后咬着衣服开始拉扯。

  「喂!光思郎,不要扯我衣服。」

  鹫尾蹲在狗的面前摸着光思郎。

  「光思郎也说,留下来玩一下啊,就算是考生偶尔也得喘口气嘛。」

  「都是你擅自替它解释吧。」

  「但是这家伙也想跟你一起玩啊。你看它一直黏着你不走,拿去。」

  接过牵绳,光思郎开始走进仓库里。

  它就像在说,跟我来吧。诗乃也自然地迈开了脚步。

  鹫尾他们用的这个仓库练习室,外表看起来虽然老旧,但是室内经过改装,粉刷得很漂亮的白墙在白炽灯泡温暖灯光的映照下,看起来十分舒适。

  听鹫尾说,他和哥哥们夏天就在这凉爽的仓库里排练。今天下午也早早就在这里练习过。

  诗乃跟光思郎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着大家练习。

  三个女孩的演奏比想像中更出色。

  主唱是键盘手真子,鹫尾完全没唱,从旁辅助她们。偶尔会暂停演奏,给三人一些建议,不过音乐用语太多,诗乃根本听不懂。

  真子一边弹钢琴一边唱起抒情歌。水色衬衫连身裙的裙子很长,看起来又清秀又优雅。

  好人家的孩子都会穿这种衣服吧。

  听着真子的歌声,诗乃坠入想像的世界。

  明年春天如果如愿考上女子大学,上学时该穿什么好?要扮演一个「来自乡下地方好人家大小姐」需要多少费用?该买些什么东西?

  比起最新流行的东西,最好稍微带点土气,看起来才会比较朴实。与其海外品牌,日本的高级品牌是不是比较有千金小姐的风格?有那种母亲爱穿的品牌也给女儿买一套的感觉。

  但是如果不脱下衣服、看到标签,其实不太容易分辨是哪一种品牌。可是配件就很容易被看出来了。比起衣服,先准备一些高级配饰更加重要。

  这个月已经从专营高级品牌的二手店买到了爱马仕的丝巾和古驰的皮包。这些大品牌的小配件旧一点也无所谓。可以学那些时尚杂志的读者模特儿常说的:「这是妈妈不用了给我的。」要是实在太旧,还可以说:「是过世奶奶留下来的。」

  这样就能够充分表现出爱物惜物的良家千金不同于暴发户的气质。

  平常打扮可以混搭大量生产的成衣跟国内高级品牌,再搭一些海外品牌的配件。这应该是最好的组合吧。

  不只服装,还得学茶道、花道,最好还能学学书法跟礼仪。

  刚开始可以到社区活动中心之类的地方学,总之在大学毕业之前得学到某种程度才行。另外还有语言跟教养。这一点没问题,只要认真学习就行了。

  头脑跟身体还有策略,就是自己的武器。

  但是目前外在的装备明显不足。还得有更多资金来买衣服和化妆品才行。所以不管怎么样,现在都得忍耐。

  可是好累啊。这样真的好吗——。

  鼻腔深处一阵酸楚,眼泪不知不觉滴落下来时,真子正好唱完歌。

  她紧抱着光思郎,悄悄擦掉眼泪。

  演奏结束的四个人面面相觑,显得有些困惑。

  她急忙拍手,大家顿时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超感动的……青山学姊,谢谢你。」

  「没想到你听我们的演奏会哭成这样。」

  「我也快哭了……应该说已经哭了。」

  看到她们这个样子,诗乃又流下眼泪。

  能够在人前演奏乐器,表示这些人都生长在长年有能力让孩子学音乐的家庭中。这是他们在幸福家庭中长大的最好证明。

  不管拟定了多完美的策略,到头来都只是临阵磨的枪。

  这些镀膜总有一天会剥落。

  光思郎从她手中挣脱开,跑到鹫尾身边。鹫尾轻轻把狗抱起来,摸着它的背。

  「那我们圣艾摩的鹫尾学长也该露一手吧!」

  「我有啊,刚刚不是演奏了吗?」

  「你得唱歌啊。」真子说,光思郎舔着鹫尾的脸颊。

  「对啊,团长你也唱一首吧,青山学姊一定也想听吧。」

  擦掉眼泪,诗乃点点头。她想好好听一次鹫尾唱歌。

  短发女孩拿起鼓棒开始挥动。

  「那就来首THE BLUE HEARTS的〈TRAIN-TRAIN〉吧。」

  令人印象深刻的琴声流泄,鹫尾不慌不忙地稍微调整了麦克风架的角度,开始唱歌。

  强而有力的声音渗透到心里。

  他不断重复着「乘上那辆驶向荣光的列车吧」这句歌词。

  要到哪里,才能搭上那辆列车呢?

  假如真的有那辆列车,她会丢下一切,立刻冲上这辆车。

  在三个女孩和光思郎目送之下,他们从凉爽的山麓回到海边小镇,这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干线道路的遥远前方,可以看到几个小时前她站上的天桥。

  「有凉快一些了吗?」鹫尾问。

  「有。」

  「我送你回去。你家在店面楼上?」

  「不用送。」

  这个时间母亲一定在跟客人唱卡拉OK。她不想让鹫尾看见自己家。机车车速突然慢了下来。

  「青山,你一定出了什么事对不对?」

  「为什么这么问?」

  「你上半身是辣妹打扮,下半身没穿袜子套着学生鞋,这是去学校穿的吧?这太不像你了。一看就像是慌慌张张从家里跑出来的样子。」

  呼啸而过的风声中,鹫尾的声音让她心里很温暖。她什么也没说,将脸埋在鹫尾肩上。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

  眼看眼泪又要掉下来,诗乃深深吸了一口气,振作了精神回答:

  「没有。」

  「那就好。你打算怎么办?在这附近下车吗?」

  「我不想回家。」

  鹫尾没说话。耳边只听到剧烈的机车引擎声响。

  「那……。」鹫尾小声说道。

  「你要去车库过夜吗?」

  她沉默地点点头,鹫尾说了声:「好。」

  「你家里人会担心,至少跟他们说声要住外面吧?」

  「我妈不会管我的。」

  穿过天桥下,鹫尾加快了车速。熟悉的景色一转眼就被抛到身后。

  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饮料和三明治,回到车库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诗乃跟在鹫尾身后走进了后方的房间。

  四坪左右的房间里放了挂衣架跟电视,还有一组大沙发。

  鹫尾把沙发椅背放倒,整理成床型,再铺上床单。

  「这毛巾被我哥他们用过,等等我从家里拿新的过来。这是电视遥控器,要玩游戏吗?」

  鹫尾伸手去拿PlayStation。

  诗乃什么也没说,关了灯。

  房间的灯光消失,周围立刻变暗。

  「青山?」

  正在设定游戏的鹫尾转过头。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在这光线下慢慢脱下挂颈式肩带上衣。

  拉下迷你裙的拉炼,那块小小的布迅速掉落在地上。

  全身只剩下一件白色内衣的她,站在鹫尾面前。

  鹫尾倒吸了一口气。

  「今天谢谢你,鹫尾……你应该还不懂这些事吧。如果不介意,那我教你,就当作道谢。」

  大部分班上的同学应该都还不知道。

  女孩身体里的置物柜,跟拥有置物柜钥匙的男孩身体的秘密。

  明明是夏天,袒露的胸口却觉得很冷。右手抓着左边肩带,低下头,月光将她的肌肤染成泛蓝的白色。

  「鹫尾的话,我可以。……你不用给我任何东西。」

  抬起头,鹫尾不为所动地盯着她。

  「你讨厌已经有经验的人?」

  「也不是,但是……。」

  「但是什么?」

  「……我怕得病。」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睁开眼,泪水静静落下。眼泪止也止不住,沿着脸颊一直往下滑。

  「对不起。」鹫尾叫着,抓住她的肩头。

  「我乱说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刚刚不是认真的。你不要这样哭。对不起,我刚只是故意要说话伤你。」

  「为什么要伤我?」

  「我不喜欢你说『教我』。……青山,你对每个人都这样说吗?」

  「才不是。」

  「抱歉,真的对不起。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鹫尾伸出手,温柔抱紧了诗乃。像安抚小孩子一样一直摸着她的背,诗乃忍不住又流出了眼泪。

  这个人一定活在很幸福的家庭里。

  鹫尾抱着诗乃,直到她不再哭泣,但什么都没有做。

  她就这样累到睡着,睁开眼的时候是凌晨四点。鹫尾正在车库里练习吉他。

  他轻松地开口邀她一起去街上兜兜风,两人再次搭上机车。

  深夜与凌晨交界的这个时间,干线道路上的车流量也很少。

  可能因为刚刚她拒绝戴安全帽,鹫尾骑得很小心。

  头发在海风下翻飞。她不喜欢头发打在脸上的感觉,便将脸紧贴在鹫尾背上看着风景。

  过了相生桥,停着渔船的港边另一端,可以看见涂成红白两色的烟囱和炼油厂的耀眼光线。

  橘色的外灯下,鹫尾问她考试准备的状况。他问了诗乃的志愿,她说出一间东京女子大学的名字,鹫尾的反应跟升学指导的老师一模一样。

  「我就想上这间学校。想在不认识我的人当中,当一个全新的自己。」

  「那是什么样的自己?」

  「我也不太会说。总之,我讨厌现在的自己。」

  睡了一觉之后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现在面对鹫尾的问题,她都能老实地回答。

  她也问了鹫尾的志愿,第一志愿是名古屋的私立大学。

  「我只会考能从家里通学的大学,东京偶尔去玩就行了。因为我喜欢这里,应该到死都会住在这里吧。」

  驶上干线道路的机车,弯向四日市巨蛋的方向。沿海绿地公园里的这个设施这个月才刚开幕。

  机车穿过建筑物旁,来到岸壁。这个瞬间诗乃忍不住轻声惊叹。

  眼前是宽广的运河河面。对岸耸立着巨大的工厂群,照射着工厂的光线反射在水面,潋滟生光。

  绿色、水蓝色、白色、黄色、橘色。诗乃凝望着点缀着阴暗海面的七彩的光影。

  啊!鹫尾指向夜空。

  「火焰,你看。那个烟囱,那就是Flare Stack。」

  一片球状油槽后方,有一道一样涂成红白两色的高耸烟囱。后方有个巨大的火焰球像汽油一样变大,然后瞬间萎缩。可是萎缩之后那火焰球又立刻变大变亮。那快速数度收缩的样子,看起来既像太阳,也像心脏的脉动。

  停下机车,两人凝望着那燃烧的火焰。

  机车再次开动之前,鹫尾说:「不要紧的。」

  「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青山,你可以的。因为圣艾摩之火已经出现了。你的愿望一定可以实现。」

  她没回话,只是从后面紧抱着鹫尾的身体。

  「唱首歌吧。」

  「就说清唱很难啊。」

  想了想,鹫尾问她喜不喜欢「SPITZ」。

  「你说乐团吗?偶尔会听。」

  「听说他们原本是庞克乐团。知道这件事后我就莫名觉得很亲近,偶尔会唱他们的歌。」

  透过重叠的身体,可以感觉到鹫尾厚实的背正在有规律地摇动。

  诗乃也配合那摇动慢慢地呼吸。

  调整呼吸后,鹫尾静静地唱了起来。

  我不放手 即使时光流逝

  那唯一的小小红色灯火

  我会一直守护

  是SPITZ的〈绯红〉。

  黎明的光线彷佛在歌声引导之下渐渐亮起。

  不管是喜是悲 心中受挫

  都会继续温暖怕冷的两人

  用这天真的热情

  闭上眼睛,听着鹫尾的声音。这个人的歌声既强大,又温柔。

  唱完全曲后鹫尾停下机车。

  「青山,你不要做太危险的事。」

  「高中毕业之后就不算危险了吧?不管是骑机车或者谈恋爱。」

  「那算恋爱吗?」

  「我也不知道。」

  诗乃再次将脸埋在鹫尾肩头。

  贴在他背上的胸口滚烫,激烈的跳动。就好像Flare Stack藏在胸中一样。

  环绕着他僵硬身体的双臂,大叫着不想放手。但是这些心意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带给在暴风雨中前行的人勇气,引导守护的火焰。

  如果烟囱上那火焰就是圣艾摩之火,那此时的心情一定是恋爱吧——第一次的恋爱。

  「你在哭吗?」

  「如果哭了你打算怎么办?」

  「你要我干嘛都可以。」

  轻声这么说的鹫尾,又重新说了一遍。

  「青山,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抬起头,朝阳照射下,云朵开始染成玫瑰色。

  诗乃轻轻将嘴唇抵在鹫尾背后。

  比起裸身相拥,她更能感受到他的温热。

  跟鹫尾在一起,就能打从心里安心。但是那个夏天以来,诗乃开始刻意跟他保持距离。像鹫尾这样生在幸福人家的孩子,自己是高攀不上的。

  她顺利考上了东京名门女子大学。从现在开始,可以拥有崭新的起点。

  毕业典礼结束后,她撕下贴在置物柜上的名牌,鹫尾站在她身边。

  「把便服放在置物柜里的生活,终于结束了。」

  「就是啊。」说罢,她凝视着鹫尾。心里涌起一丝丝苦涩。

  没有人知道两人置物柜里的秘密。也没有人知道那年夏天他们看过的鲜红圣艾摩之火。

  「那个。」鹫尾轻声开口,递过来一个薄薄的纸袋。

  「这是上次……我们在仓库那边做的。」

  打开袋子,是翻唱THE BLUE HEARTS和SPITZ曲子的CD。

  她把纸袋紧拥在胸口。那丝丝苦涩变成了甘甜与惆怅。

  「给我的吗?」

  「当然。下次我们会在仓库开一场翻唱曲的演唱会,你要不要来?」

  「你会唱〈TRAIN-TRAIN〉吗?」

  「你点的歌我一定唱。」

  但演唱会那天就是她动身前往东京的日子。

  说了之后鹫尾显得很失落。

  「要去东京了啊。那联络方式……你不用告诉我,但这是我的联络方式。要是有什么事……如果迷路了,就回来吧。」

  鹫尾在传单角落写上自己PHS的号码。

  「除了你点的〈TRAIN-TRAIN〉,我之后还会唱THE BLUE HEARTS的〈情书〉喔。」

  「鹫尾,情书不能用唱的,要用写的吧。」

  「也对。」鹫尾笑了,但马上又板起脸。

  「你要保重啊,青山。」

  * * *

  三月中旬的星期六,它正在光思郎会窗边晒着太阳,忽然闻到一股甜甜的点心味道。

  光思郎摇着尾巴站起来。

  穿着长外套的青山诗乃进了房间。

  她交给会员一个信封,说是想给光思郎。

  答谢完后,短发女孩眼神亲昵地对她说:

  「青山学姊啊,鹫尾学长今天也会来这里喔。」

  「鹫尾毕业之后还继续光思郎会的活动?」

  「不是啦。」那女孩摇摇头。

  「我们会有个传统,要由三年级的代表在日志里写下这一年里印象最深刻的事。但是鹫尾学长之前因为升学的事迟迟没有决定,没那个心情写。」

  所以今天特地来补写。其他会员开心地微笑。

  「鹫尾学长会写什么啊?」

  「如果是我,应该会写安室奈美惠跟SAM结婚吧。」

  「我会写新山告捷、日本第一次晋级参加世足杯的法国大赛。」

  「黛安娜王妃逝世、山一证券倒闭,这些好像不太对。」

  诗乃离开七嘴八舌的会员。放在她耳中的红色耳机,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鹫尾耶……。)

  「你认识这个声音吗?」

  走出社办大楼的诗乃拿下耳机,放在光思郎耳边。

  鹫尾唱着,乘上那辆驶向荣光的列车吧。

  (夏天时我们一起听过呢。)

  「听着鹫尾的歌,就会很有勇气呢。」

  诗乃温柔地摸摸光思郎的头。

  「帮我跟他说谢谢喔,光思郎。」

  光思郎来到老地方的防护网后,看着搭电车的人群。

  诗乃站在月台上。电车驶入月台,她的身影也消失了。

  操场那边传来了脚步声。

  鹫尾来到防护网后,直盯着空无一人的月台。

  光思郎走到他脚边。

  如果会说话,真想告诉他。

  那女孩因为你歌声给她的勇气,搭上了列车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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