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话 化为永远的方法

  平成十一年度毕业生

  平成十一(1999)年四月~平成十二(2000)年三月

  最近鼻子不像以前那么灵敏了,耳朵也是。电车经过的声音和学生们的声音,听起来都像轻飘飘地搔着耳朵一样。

  那感觉很舒服,总是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躺在八棱高中操场的防护网后,光思郎打起小小的呵欠。

  紧接着毕业典礼,结业式也结束了,十四川旁的樱花盛开。乘风而来的樱花香,让光思郎稍微摇了摇尾巴。

  (这是优花的花喔……。)

  电车驶入栅栏那头的车站,车行掀起的风中,夹带着油菜花和木莲的香味。

  花香跟人恋爱时的味道很像。

  教室里有人说过,当植物的雄蕊跟雌蕊相遇,就会结实,增加继承双方性质的新伙伴。

  草木恋爱就会开花。那么花跟恋爱的人当然会有类似的味道。不过那些味道都很微弱,人类是闻不出来的。

  相对地,人可以分辨颜色。

  美术课时看着看着,它终于发现,自己分辨不出五十岚和学生们口中的颜色差异。自己眼中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颜色,在他们眼中却是各种缤纷的色彩,人类能够分辨、感受这些颜色。

  其中樱花的颜色大家叫做樱色,据说是种非常美丽的颜色。

  (优花的花,是什么样的颜色呢?)

  光思郎微睁着眼,望向十四川那排樱花树。

  这些花总是会连结到相遇跟别离。

  樱花开完之后,学校里出现了一批身穿新制服的学生。等到樱花第三次盛开,他们就会前往下一个地方。

  有些人毕业后也偶尔会出现,但大部分学生再也不会出现。能在校舍里自由走动的,只有樱花三次花开花落这段期间。一致的制服就是一种记号。

  所以优花和光司郎应该都不会再出现了。虽然很清楚,但它还是忍不住在这里继续等待。

  在花的味道里出现了陌生的香气,光思郎动了动鼻子。

  是人的味道。一个模糊的男声。

  「光思郎应该在防护网后面睡觉。」

  这声音是光思郎会的中原大辅。

  戴着眼镜的他是历代八高男生中头发最长的人,留到及肩的头发漂亮又有光泽,听说他有一套梳头的独门功夫。

  也多亏如此,大辅替光思郎梳毛时总能梳出光泽。而且大辅还会一直盯着光思郎看,轻轻摸它的头,总是能正确接收到它的心情。这种能力也是历代八高学生当中最出色的。

  「我刚刚也看到了。」

  这是光思郎会一个女孩的声音。

  「光思郎有点摇摇晃晃地穿过了操场。可能脚没什么力气了。」

  伴随女孩的声音,也飘来一丝恋爱的味道。这女孩希望春假时可以跟大辅一起轮光思郎会的值班。

  「老师!」大辅大声叫道。

  「在这里。应该就在防护网后面。」

  第三个人走过来。

  是在做梦吗?一股怀念的香味愈来愈浓。

  「光思郎,你为什么在这里?」

  好久没听到的声音让它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慢慢起身,光思郎从防护网后面走出来。

  身穿制服的男女跟一个穿着套装的长发女人一起从校舍那边走来。

  (优花?)

  那甘甜芬芳、有如花香的味道,一定没有错。

  (优花!)

  颤抖的脚奋力使劲,不顾一切地冲过操场。

  「哇,光思郎跑超快的!」

  「怎么了?被蜜蜂叮到了吗?」

  耳中听到学生们的声音,但它眼里只看得见优花一个人。

  「光思郎,看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优花停下脚步,蹲下来伸出双手。

  光思郎扑进她怀里,尾巴摇到快断掉。

  这是梦吗?花带来的美梦?

  * * *

  背后传来狗的呵欠声。听来既像「哈」又有点像「喝」的声音。

  正在写板书的英文老师盐见优花转过头。

  前排学生们见状也跟着回头。不想承接大家的视线,坐在最后一排的中原大辅也只好跟着转身看。

  光思郎睡到舒服地翻了个身。

  优花微笑着,再次面对黑板。

  十一年前开始住进这间学校的光思郎,以人类的年纪算来已经六十多岁。大辅入学时它就已经是只老狗,通常都躺在操场的防护网后或者美术室,还有光思郎会所在的美术社社办里睡觉。

  新年度开始之后,它不再去防护网后面,改到三年级教室后面睡觉。

  光思郎总是乖乖待着,老师和学生都习惯了,也不会赶它出去。所以这三个月以来,它都跟三年级一起听课、睡觉。

  大辅在笔记本上画下刚刚回头那一瞬间看到的光思郎。

  一九九九年七月,也就是现在。

  根据诺查丹玛斯大预言,会有恐怖大王从天而降,终于苏醒。

  恐怖大王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总之,地球将会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人类可能就此灭亡。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说中了不少事情,所以大辅从小就暗自害怕世纪末的到来。

  今天,或者是明天。假如地球即将灭亡,那么学习英文又有什么意义?

  就算没有灭亡,对于想考艺大的自己来说,比起英文练习术科更加重要。

  优花又开始写板书。大辅趁这个空档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光思郎,开始琢磨细节。

  写完板书的优花开始说明文法。

  大辅隔着没有度数的眼镜,转而盯着优花。

  今年来到八棱高中任教的盐见优花二十九岁,是这所高中的毕业学姊,也是光思郎会第一代成员。

  她有着细致得几乎看不见毛孔的雪白肌肤和一头黑发,永远看来那么温柔的大眼睛,水润的红唇。虽然束起头发、身穿朴素的衣服站在讲台上,但在盐见老师这个身份之前,对自己来说,她先是盐见面包工房的漂亮姊姊优花。

  小时候他见过这个人。

  当时他住在盐见老师的老家盐见面包工房附近。那间店有石窑烤的面包和馅料丰富的三明治,非常好吃,星期天中午总是很期待全家一起去买面包。

  但是到了自己幼稚园大班左右,父母感情出了问题,之后在他小学一年级秋天决定离婚。听到这个消息的隔天,他在盐见面包工房那片田里的小径骑自行车摔倒了。

  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但是因为脚痛和跌倒时的冲击,让他好一会儿站不起来。

  这时长发姊姊出现在眼前,将自己带进那个充满面包香气的店内。

  店员口中叫「优花」的她,蹲在自己脚边仔细地替擦伤的膝盖消毒。

  垂下来的眼睛上方有着长长的漂亮睫毛。他忘记了脚痛,出神地看着她的脸。

  伤口处理完后优花站起来。这次自己改以仰望的姿势看她。

  「没事吗?」优花低头俯瞰着自己,问道。视线相对的那一瞬间,他紧张到身体僵硬,胸口不断跳动。

  那是自己的初恋。一见钟情。

  直到现在,他还没遇过能带来更大冲击的人。

  在那之后一个月,因为父母亲离婚他也搬了家,再也没去过那间店。

  「泽井,你翻译下一段。」

  「是。」相隔两个座位前面的女孩老实地回应,站了起来。她正在念一段关于玛德莲这种糕点的英文。

  玛德莲这种糕点的名称源自女性的名字,而那个名字取自圣经里「抹大拉的马利亚」。

  抹大拉的马利亚在法文里叫做玛丽•玛德莲(Marie Madeleine)。

  马利亚啊……想着想着,他一边在笔记本上画着优花的样子。

  光是画也没意思,他试着模仿暑假美术作业时模写的拉斐尔《草地上的圣母》画法。

  圣经里的两大美女,圣母玛利亚和抹大拉的马利亚。两者都是许多宗教画的题材,也留下许多名作。

  自己心目中的两大美人,圣母玛利亚是盐见优花。

  抹大拉的马利亚就是这间学校高两学年的青山诗乃。

  入学典礼那天,第一次在楼梯上跟青山擦身而过时,对方的女人味就让他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当时制裙和泡泡袜之间露出的白皙肌肤,现在还深深烙印在眼中。

  不过让他更惊讶的是,二十九岁的「面包店姊姊」竟然跟以前一样,还是那么清秀温婉。

  他嫌眼镜碍事,拿了下来,看了优花好几次,继续作画。

  本来身材就很瘦,但这一个月以来她好像更瘦了。

  在这间教室里,只有自己知道她消瘦的原因——。

  「下一个,中原。」

  「啊?」

  被优花点到名的大辅,停下了画画的手。

  「什么『啊』?接着念啊。」

  手拿教科书的圣母玛利亚微笑着说。

  「那个……从哪边开始?」

  他小声地问,坐在前面的同学偷偷告诉他:「二十六页第三行。」

  他马上站起来,念了一遍英文后翻译出来。但马上就卡在句首的「However」这个单字。

  他立刻翻成「化为永远的方法」,优花不解地偏着头。

  「这是哪个部分?」

  「However啊。」

  身边的学生偷偷告诉他答案,但是声音太小,他听不见语尾。

  「啊,什么?可是……。咦?」

  喀哒喀哒,一阵粉底在黑板上敲击的声音,优花写上了「However」这个字。

  「这里应该翻成『然而』才对。『化为永远的方法』这句话听起来很美,但你是怎么想到这样翻的?」

  「『how』就是『how to』的『how』,也就是方法对吧?『ever』跟『forever』很像,所以是永远?然后我的嘴巴就自动造句了。」

  「真的很像你呢,不过这要连成一个字看才可以喔。」

  「好。」大辅一边回应一边想,「真的很像你」是什么意思?

  「喂,光思郎,快回社办吧。」

  放学后,大辅叫着正用后脚搔头的光思郎。打了个小呵欠后,这只白色老狗拖着缓慢的步伐跟在他身后。

  大辅跟光思郎一起走向社办大楼。

  到今年五月为止,每天上完课他就会去名古屋上专攻艺大的补习班。但是这两个月为了探望住院中的外公,他改上星期天的密集讲座班。

  把光思郎带到社办,替它仔细梳了毛后,大辅独自离开了学校。

  在近铁四日市车站下了电车,前往公车总站。距离往医院的公车发车还有一点时间,他决定去买外公爱吃的鲷鱼烧。

  铃鹿英数学院这间补习班附近的鲷鱼烧店,是一个一个手工烤出来的。通常鲷鱼烧是将面团倒进两片铁板模型中,在其中一边放上内馅,然后合起两片模型,同时可以烤出很多个鲷鱼烧。

  不过这间店的模型每一片上面都有一根把手,形状就像穿刺过鲷鱼一样。看着店家将这些模型在火炉上一字排开,像烤香鱼一样烤着这些鲷鱼烧,总是觉得很有意思。

  刚烤出来的鲷鱼烧皮很薄,当场吃的话边缘又酥又香脆。冷了也很好吃,怕烫的外公说很喜欢皮跟馅融合在一起的感觉,总是会带回家后再吃。

  买了外公跟自己的共两个,大辅搭上前往医院的公车。

  公车开始行驶,可以看到远方的铃鹿群山。

  外公在那片山麓斜坡经营乳牛牧场。那片牧场也是妈妈娘家,从曾外公那一代开始经营。原本在爱知县从事酪农业的外公十八岁时来到这里工作,外公外婆在这个机缘下结了婚。

  母亲说,身为酪农家三男的外公跟牧场继承人的外婆两人结婚,无论是他们自己或者周围,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外公应该会入赘。

  外婆八年前已经过世。一直到自己小学高年级为止,一到暑假就会到外公家住一个月。跟外公在绿色草地上散步、用刚挤出来的牛乳做奶油,那段日子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怀念。外公总是会把刚做好的奶油放在热腾腾刚煮出来的白饭上,加一点酱油给大辅吃。

  一想起当时大口大口扒进嘴里的米饭味道,和散步时牵着自己的外公那双大手,就忍不住想掉眼泪。

  因为自小跟父亲分开,比其他孙儿外公更加疼爱自己。出钱让大辅上艺大补习班的也是外公。

  可是外公不但心脏出了毛病,去年脚还骨折无法走路,现在住进疗养型医院接受照护。

  牧场由舅舅舅妈继承,他们太忙,很少有机会来探望。母亲在名古屋的公司上班,下班时间都很晚,平日也很难来医院。于是由大辅来探望,不过最近外公通常都在睡觉。

  公车停在医院前。

  他快步走进病房大楼,前往外公住院的楼层。

  四月身体出了状况的外公,一度陷入病危,现在好不容易恢复。可是进入五月之后他从多人房搬到单人房。最近几乎无法说话,也没什么食欲。

  那间店的鲷鱼烧或许外公愿意吃一点?

  「我进来喽。」他打了声招呼开门,听见外公的呻吟声。

  「怎么了,外公!」

  急忙进去,两位护理师正站在枕边。两人手上都拿着导管跟器材。

  年纪比较大的护理师看着大辅。

  「啊,你是他孙子吧?抱歉啊,现在正在替你外公抽痰。」

  外公很痛苦地挥开护理师的手。

  「对不起啊。」护理师很抱歉地对外公说。

  「中原先生,很难受吧,对不起啊,再忍耐一下。」

  在一旁愈看愈难受,大辅低下了头。抽痰机发出很大的声音。

  「没事没事,快结束了,你真棒,中原先生。」

  「你孙子来了喔。」

  护理师拿着器材离开了房间。

  「外公……。」

  站在外公枕边,看到他眼角渗着泪。

  没事吧?本来想这么问,但大辅没有开口。又何必问呢?而且外公看起来也无法回话。

  外公虚弱地低喃。

  「贤治……。」

  「舅舅吗?我不知道他今天能不能来……怎么了?有什么事我转告他。」

  外公摇摇头,看着大辅的眼睛里写满了想说的话。

  「实佐子,实、实佐子。」

  「妈说她今天也会忙到很晚。什么事?我会好好告诉他们的。」

  「牧场……。」

  堆在外公眼角的泪积成泪滴,流了下来。

  「回、回……。」

  「回……回家?你想回牧场?」

  外公点点头,伸出颤抖的手。

  「你想回家是吗?知道了,我会告诉舅舅跟妈的。」

  用面纸替外公擦掉眼泪,再次听到他微弱的声音。

  「学……学校?」

  「学校?我有去上学啊。」

  外公指着门,就像要他快点离开。

  「你说补习班吗?我上次也跟你说过了啊,我换到星期天的班了,不用担心。周末我会好好用功练习的。」

  「中原先生。」进来的是一位医院的员工。

  「该换尿布了。方便先离开一下吗?」

  大辅连忙来到走廊上。

  虽然早就知道,但是实际听到外公包尿布,还是很难受。

  大辅靠在墙上,低着头。

  外婆过世之前也住在这间医院,不过当时自己还是小学生,什么也不懂。

  那个时候大人们心里都在想什么呢?

  「好了,请吧。」

  员工出来时打了声招呼,大辅抬起头来。

  「不好意思,谢谢你。」

  低下头,那位有点丰满的员工摆摆手。

  「别这么说啊,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对了,外公的脚好像有点水肿。」

  「那该怎么办?要帮他按摩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会多留意的。」

  对方温暖地这么说,然后推着推车进了隔壁房间。

  走进病房,大辅翻开外公棉被一角。脚趾头确实有点肿,小腿也是。

  「外公,我帮你按摩一下脚喔。」

  他使力想替外公消除水肿,但外公开始哀鸣。

  「对不起,太用力了吗?」

  按摩的手下方簌簌落下一些像橡皮擦屑的东西。不知道是掉下来的干皮还是污垢,大辅有些慌。

  「糟了,对不起啊,外公,我是不是太用力了?痛不痛?」

  靠近枕边,外公摇摇头,但是表情显得很痛苦。

  「怎么了?很难受吗?痰?糟了,怎么办。护理师!我叫护理师来。」

  外公抓住大辅的手臂。

  「不、不要。」

  「不要?你不要我叫人来?」

  外公点点头。

  「但是不叫人不行啊。」

  外公抓住手臂的力道很强。拼命要他别叫人。

  「不行啦外公。你胡说什么。」

  按下呼叫铃,护理师出现,马上开始准备抽痰。

  外公看着大辅,频频摇头。

  「外公,马上就好了。」

  「中原先生,不好意思喔。你稍微忍耐一下。」

  看到外公试图打掉护理师的手,大辅忍不住对他说:

  「外公,忍耐!」

  外公呻吟的声音跟机器的声音一起渐渐变大。听着那声音大辅忍不住发颤,闭上了眼睛。

  抽完痰,护理师离开病房,外公嘴里似乎在念着什么。

  「什么?怎么了?要喝水吗?」

  靠近枕边,听到外公说:「我想死。」

  「你不要这样说!」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怒吼,大辅低声道歉:「对不起。」

  外公闭上眼睛。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呆站在外公枕边。

  「喔,小大,你来了啊。」

  病房房门打开,舅舅走进来。

  「谢谢你这么常来啊。怎么了吗?」

  听到舅舅的问话大辅轻轻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会再过来。」

  「好啊。」舅舅答道,拿出铁椅子,坐在外公枕边。

  大辅逃也似地离开病房,在走廊上调整呼吸。

  看看时间,还没到公车发车的时间。他走向放有自动贩卖机和沙发的谈话室,想买点东西喝,冷静冷静。

  走到电梯前的谈话室,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沙发上。

  是盐见优花。在学校绑起的头发放了下来,她一个人垂着头。

  她母亲上个月开始住进这个楼层的单人房。

  跟母亲一起来探望外公时,曾经在走廊巧遇她。当时大人们的对话中优花是这么说的。

  大概是发现有人在附近,优花抬起头来。

  「中原啊……。」

  用目光向优花行了一礼后,大辅在自动贩卖机买了宝特瓶装茶。他试图想扭开盖子,但是一直打不开。手不住地颤抖。

  优花静静伸出手。

  大辅觉得丢脸,粗声回道:

  「不用,我没事啦!」

  「怎么会没事,你手都在发抖。」

  拿过宝特瓶,优花替他扭开盖子。大辅接下饮料,坐在离优花较远的沙发上。

  喝了一口冰茶,情绪稍微镇定了一些。

  「老师你……你看起来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是吗。」说着,优花摸摸自己的脸颊。

  护理师来叫优花,她走向病房,但是没多久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应该是从病房带出来的空宝特瓶,丢进了垃圾桶。

  「中原,你在等人吗?」

  「我在等公车发车……。」

  「你住这附近?」

  说出住处后,优花说:「那我送你。」

  「不用啦,公车马上就来了。」

  「考生得早点回家才行。光思郎睡在我车后座,如果你不介意我就顺便送你回去。」

  「光思郎也在?」

  「对啊。」优花按下电梯按键。

  电梯门马上打开。先进去的优花看了看他。

  在那温柔目光的引导下,他也跟着进了电梯。

  把杂物包重新上肩背好,闻到鲷鱼烧甘甜的香味。

  优花开的是白色宾士旅行车。

  她把皮包放在前座,打开后座车门。驾驶座后面放着狗的外出笼。

  「请坐。」大辅坐在光思郎外出笼的旁边。

  四月开学典礼的早上,新任教师优花开这辆车出现时他很惊讶。耸立在引擎盖上的三星标志比校长的车还威风,坐在驾驶座上纤瘦的优花几乎整个人贴在前车窗上。

  优花缓慢又小心地将车子从停车场开到马路上。

  「这还是第一次呢。」听到大辅轻声这么说,她问了一句:「什么第一次?」

  「我第一次搭宾士。」

  「这本来是我哥的车,又旧又大,还是左驾,我不太敢开。但是也没办法,得开这辆车才能让我妈躺着来医院。」

  车里确实很宽广,如果把椅子放倒,个子娇小的人甚至可以睡在这里面。

  优花悄然吐出一句:

  「不过以后应该不需要接送了。」

  大辅想换个话题,目光移到装着光思郎的外出笼上。闻到一股不知道是毛还是旧抹布的微弱气味。

  「光思郎怎么了吗?」

  「傍晚突然很难受的样子,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光思郎会的学生急忙去找五十岚老师……。今天晚上先由我来照顾,打算带它去给认识的兽医看看。」

  「是哪里不舒服吗?」

  「光思郎也老了啊。狗的寿命很短,总有一天得送它走的。」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优花打开收音机。

  传出男女两位主持人开心的谈话声。

  「广播太吵了吗?其实也可以放音乐,不过感觉放点人说话的声音可以转移注意力。」

  「老师平常在家都听什么?」

  「很多啊,什么都听。」

  收音机里流泄出有点悲伤的探戈旋律。

  是〈团子三兄弟〉这首童谣。女主持人说,这首歌可能会打破昭和时代流行的〈游吧!鲷鱼烧君〉创下的畅销纪录。

  这话题让他想起今天买了鲷鱼烧。

  「老师,你吃鲷鱼烧吗?」

  「现在吗?」优花温柔地问。

  「我买了伊藤商店的鲷鱼烧。因为我外公爱吃。」

  「不用留给外公吗?」

  「今天根本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光思郎好像在外出笼里动了动。一股之前没闻过的异臭再次冒出来。

  「老师,光思郎它……就算病好了,也不能像之前那样健康跑跳了吧。」

  「就是啊。」优花回答他,同时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

  「我直到现在还会想起高中生时听到的那句话。当时决定要在八高养光思郎的时候,校长对我们说,要我们认真想想,掌管一条生命象征着什么。掌管生命,这几个字感觉好沉重啊。」

  他想起外公的泪水。舅舅会怎么面对外公的要求呢——?

  「我……我外公很讨厌抽痰,我想一定很难受。他好几次都拼命告诉我,他不要。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因为如果不处理他就会死掉,但是外公看起来很痛苦。他还哭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学校的功课……都还好吗?」

  「为什么现在说这些?」

  优花回过神来,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刚刚在发呆……所以不经大脑就问出口了。」

  优花叹了一口气。

  「真的很抱歉。你说到一半,我就想到我妈。」

  「一样的。」优花轻声低喃道。

  「我也一样。我们真的什么都不能做……。我妈已经不能直接从嘴巴吃东西,得装胃造廔,让营养直接进入胃里。可是我又想,她真的希望这样吗?是不是反而延长了她痛苦的状态?我哥说这样就好,但他都不来医院,说自己忙。他说:『我可不像你,一个人自由自在。』」

  优花叹了口气,好像把堆积已久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对不起啊,怎么换成我跟学生发牢骚了。」

  「老师为什么一个人?」

  「你问我这个?」

  在红灯前稍猛地煞了车后,优花垂下头。大辅从后座探出上半身对她道歉。

  「对不起啊,老师,我一不小心就……我就是觉得像老师这样的人,应该有很多人排队想跟你结婚啊。」

  灯号转绿。优花这次很慎重地发动车子。

  安静的车内,充满着女主持人的声音。

  现在她介绍的是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这首歌是描述泷泽秀明饰演的高中生跟老师坠入禁断之爱的连续剧主题歌。

  饰演老师的是松嶋菜菜子,她最近有个广告,著名标语是「喜欢漂亮姊姊吗?」。

  车子开入四日市的市区。霓虹标志的光线流入车内。

  后照镜里映着优花的眼睛。那对眼睛跟以前一样美,却比当时更加悲哀忧郁。

  「老师你可能不记得了,我小时候见过你。我在盐见面包工房附近跌倒哭了,你出来帮我消毒膝盖。」

  优花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叹道:

  「你该不会是骑自行车跌倒的吧?奥运那时候,刚好是汉城奥运那时期?」

  「那我就不记得了,毕竟我那时候才七岁。」

  十一年前。优花无比怀念地说起:

  「我记得啊。我一边听广播一边看店,店里没客人,我正在画海报。你看了那张画后说:『是狗吗?』我还很开心呢。」

  「啊!」这次轮到大辅惊叹出声。当时自己的确这么说过。

  「收银旁边确实有一张奇怪的画。」

  「奇怪的画?什么啊,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亏我当时还那么高兴。」

  「我应该是分不出是狗是猫还是老鼠,才会开口问的……。」

  「想考艺大的人眼光还真严格。」

  后照镜里的眼睛带着几分怀念。

  「当时光思郎刚到八高,还很小。我正在画帮它找爱妈的海报。」

  「它那时候就已经在学校了啊。」

  他轻轻抚摸着光思郎外出笼的门。大概是睡着了吧,没什么反应。

  那个时候他很想养狗,父亲答应了,但母亲不准。

  父母亲分开时也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是因为自己一直吵着要养狗的关系。现在想想,大人怎么可能因为这种理由分开。

  「原来中原就是当时的小男孩啊……。」

  优花笑着,轻轻抹了抹眼角的痕迹。

  「你长大了呢,身高都比我高了。那间店跟我家房子现在都已经卖掉了。」

  「后来我就搬走了,不知道这些事。」

  「现在那边已经是一片空地。对了,你家在这附近吗?」

  为了想跟优花再多说些话,他指了一条比较远的路。

  可能因为路宽变窄,优花放慢了车速。

  「刚刚对不起啊。」她说。

  「除了在想我妈的事,其实我高中时也有一个跟你一样,想考艺大的同学。当时他爷爷一样在住院。所以我忍不住想起那个人,也担心起你念书的状况。」

  「该不会是那个叫光司郎的人吧?在光思郎日志里画小狗的那个人。」

  「对,早濑,早濑光司郎。」

  「我知道他。五十岚老师说过,他是八高历代想报考艺大的人里最会画画的学生,也是光思郎名字的由来。」

  但是他却没考上想去的大学。每次提起这件事,五十岚就会说考试这种东西真的很难预测。

  自己想考的大学跟早濑一样,但是照现在这样下去,很难一次就考上。

  「这样啊……那看来早濑真的很有天分。」

  家快到了。母亲还没回来,家里没开灯。

  车子停在公寓前,大辅伸手握住门把。

  「老师,我也对不起,刚刚说了奇怪的话。」

  「我都忘了说。」

  优花笑着伸出手。

  「鲷鱼烧给我。」

  「请。」递出纸袋,优花说:「一个就好。」

  「你也吃啊。」

  大辅从袋子里抓了一个,开门下车。

  优花的车弯过转角。目送车子离开后,他咬了一口鲷鱼烧。

  温润的甜味,跟以前和外公一起吃的时候一模一样。

  都已经七月过半,但梅雨季节还没有结束,雨依然不断地下着。天气预报说,大概在暑假开始时才会宣告梅雨季节结束。

  大辅在光思郎会的社办写日志,一个二年级男生替光思郎梳着毛。

  想起他住在优花老家那个学区,大辅不经意地提起了盐见面包工房的话题。

  这个学弟一边清理卡在梳子上的毛,随口回应:

  「喔喔,你说盐见面包工房啊,现在已经倒了。听说那间面包店是英文老师盐见酱的老家呢。」

  他知道有些学生用称呼偶像的方式叫优花「盐见酱」。但是实际听了总觉得很不舒服,大辅板着脸回答:

  「我知道啊。以前我就住那附近。」

  「喔~」学弟好奇地问:

  「大概几岁的时候?」

  「七岁吧。奇怪了,那间店的面包那么好吃,为什么会倒?」

  「我也不清楚,但是听说泡沫经济那时候盐见酱的哥哥搞了许多买卖,咖啡酒吧啦小酒馆什么的,后来都倒了。盐见酱本来有婚约,也因为哥哥欠人家债所以吹了……。」

  「是吗?我听说的是不同版本耶。」

  在房间角落看漫画的隔壁班星野大辅也加入了话题。

  自己这个学年前后不知道为什么有很多人都叫「大辅」。母亲说,自己出生那年甲子园有个明星投手叫荒木大辅,大概是受到了这波「大辅旋风」的影响吧。

  「不同版本?是什么?」

  听学弟这么问,星野搔搔头。

  「盐见老师本来跟一个在名古屋工作的男人有婚约,但是那个人不知道是去了东京还是去国外工作,后来就没在一起。我家亲戚之前在那边工作过。不是面包店,是盐见老师大嫂开的小酒馆。那些人口风都不太紧。」

  光思郎微微哼了两声。

  「怎么了,光思郎?哪里痛吗?还是痒?」

  听到学弟的声音光思郎再次低吼。平常安静的它很少会这样。

  大辅来到光思郎旁边,双手夹着它的脸。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它的眼睛好像在生气。

  「嗯……你是想说,不要在人家背后说闲话对吧?」

  「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痛或者痒啦。」

  「不不不。」星野来到大辅身边。

  「其实我偶尔会觉得,有时候光思郎表现得很想加入我们的会话。」

  学弟将梳子抵在光思郎脖子附近。

  「我就没有这种感觉。不过如果是这样,它说话会是什么感觉啊?它现在年纪已经很大了,会像卡通蝾螺小姐里的波平一样吗?」

  「『呴呴,我才不会这样说话呢。』」

  星野模仿起波平的音色后,用双手夹着光思郎的脸摇了摇。

  「你说起话一定更可爱对吧?毕竟你小时候那张图超可爱的。记得吗?就是『传说中的男人,光司郎』帮你画的那张……这样说起来好像在讲《北斗神拳》喔,对吧?」

  「听说那个叫光司郎的人,长得超高大又帅,还留一头长发。」

  「一头长发,像中原这样吗?」

  星野摸了他的头发,大辅轻轻拍掉他的手:「别碰啦。」

  两人开始聊起电视上重播的动画冠有副标题「世纪末救世主传说」的《北斗神拳》。大辅没有加入他们的话题,站了起来。他走向书架,拿起光思郎会第一本日志。

  始于平成元年的这本日志,一开始就由「传说中的男人」画下了小狗光思郎。

  确实很可爱,画得非常好。可是他觉得也没有好到足以让美术教师五十岚称赞为历代报考艺大的人中最好的学生。

  带着半分嫉妒,他用力阖上日志。过度用力之下日志掉到地上,封面有些移位。

  黑色合皮封面下露出了纸制封面。他想着要重新装好,将封面整个拆下,结果看见一张占满整个封面的图。

  穿着牛角扣外套的长发少女正在微笑。那灿烂又幸福的笑脸,让人看了忍不住要跟着微笑。

  是盐见优花。小时候让自己心动不已的她。

  脚边有只小白狗。应该是光思郎小时候。从下方的签名可以知道是早濑光司郎的作品。

  「这是……不会吧。」

  这张画的可爱程度,浓烈到几乎要覆盖掉自己记忆中的优花。整颗心都被这张画吸引,大辅呆站着不动。

  有个东西碰了碰膝盖后方。转过头,光思郎的身体正蹭着自己。

  「怎么?你也想看?不是吗……想继续梳毛吗?」

  星野和学弟的话题已经从《北斗神拳》转移到《七龙珠》,接着热烈讨论起十月即将开始播放的动画《海贼王》。

  大辅代替学弟继续替光思郎梳整,再次想起少女时代的优花那张图。

  自己想去的大学,连那个人都考不上吗——?

  自从在光思郎会社办看了早濑认真画的作品之后,他再也画不出自己想画的东西。

  八月的一个星期六,夏季讲习开课,大辅在名古屋的市营地下铁千种站下了车,走过广小路通上方的长长天桥。

  阴暗的天空下,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男女女沉默地往同一个方向走着。

  连接千种车站和河合塾千种校的这座天桥被称为胜利之桥。或许是因为每天都有大批学生走过,总觉得这道桥的边缘好像有点凹陷。

  过了桥,大部分人都被吸进往左转的那栋补习班大楼里。只有几公尺前方还有一个人继续往前走。那个人跟自己一样准备报考艺大。通道的尽头是河合塾美术研究所的画室。

  搭进充斥着画材油彩味的电梯,精神瞬间紧绷。今天也要带着这样的气势,好好面对课题。

  可是一开始还能专心,一旦喘口气观察周围,就会觉得旁边每个人都比自己画得好。这几天一直陷入这种状况。

  他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但只是愈画愈糟。老师的讲评远比想像中更毒辣,让他几乎想当场逃开。

  那张优花的画或许被下了诅咒。

  诺查丹玛斯预言中危险的七月,全地球都平安无事。但对大辅个人来说,早濑那张画带给他的冲击,相当于让世界步向灭亡的恐怖大王。

  再说,诺查丹玛斯做出预言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说不定有一两个月的时差。那么世纪末危机就会在这个月来袭。

  这个世界还不如干脆毁灭得一干二净。

  大辅满心不耐地离开了补习班。

  从地下铁千种车站前往名古屋车站,将自己整个身体丢进近铁名古屋线的座位里。

  电车从地下来到地面上,外面还下着雨。听着那雨声,不耐渐渐变成了不安。

  最近自己的技术一直没长进,但是身边其他人却进步得很快。所以每次讲评排名逐渐往后掉,好像只有自己被远远抛在后面。

  到底是哪里不对?该怎么办才行?应该换志愿吗?说到底,进了艺大就能有光明的未来吗?真正能靠画画生活的人只有凤毛麟角吧。

  而且自己事到如今才在烦恼这些事,就表示已经输给其他考生了。

  那个叫早濑的男人,也曾经这么没自信吗?

  紧咬着牙关过了三十几分钟,电车来到四日市车站。他走向近铁内部线月台准备换车时,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

  母亲说外公病危,要他搭计程车快赶去医院。

  在暴雨中急忙赶到医院。继承牧场的舅舅舅妈跟母亲已经在病房里。

  「对不起我现在才到。外公呢?」

  「喔喔,小大啊。」

  坐在外公枕边的舅舅轻轻抬手。

  「外公状况又好转了。刚刚本来想打电话给你,对不起啊,一忙就忘了。」

  「不,不要紧。好转了就好……。」

  他将装了画材的大包包放在地板上,舅妈说:「你东西还真大呢。」语气里带着刺。

  「小大补习班刚下课吗?吃饭了没?」

  「还没……怎么了吗?」

  「这个嘛……。」

  舅舅没说清楚,看着站在床尾的舅妈跟母亲。

  一头短发烫成细密卷度的舅妈紧抿着唇,直盯着一处。她身边的母亲也靠着墙站。舅妈身边明明有一张椅子,但她好像故意不坐下。

  大辅打开摺叠椅,对母亲说:

  「怎么了,妈?坐啊,干嘛一直站着?」

  母亲没回答,也没坐下。

  「哥。」母亲叫了一声,将头发往上撩。

  「哥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不觉得太残忍了?」

  「好了,实佐子,小大都说了,你就坐下吧。」

  「怎么了?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舅舅说,大家因为要不要在外公胃里加装管子输送营养,有不同的意见。就是优花说过的「胃造廔」。

  舅舅舅妈希望维持自然状态,但是母亲希望使用胃造廔。

  母亲强挤出声音。

  「爸到目前为止撑过好几次危机,现在他拼命想活下来。」

  「或许吧。」说着,舅舅看了躺在病床上的外公一眼。

  「但是医生也说,继续这样下去只会给他的身体带来负担。」

  「可是我觉得爸应该想看着大辅长大成人。」

  大辅靠近病床,看着外公。外公闭着眼睛,身体一动也不动。

  看着外公凹陷的双颊,他想起外公抽痰时难过到泛泪的样子。

  才短短几秒的抽痰就那么痛苦,外公真的会希望在自己的胃里开个洞吗?

  大辅离开外公枕边,小声地说:

  「妈……外公抽痰的时候很痛苦,他还……还惨叫了。我觉得不应该再让他继续这么痛苦。」

  舅妈频频点头。母亲看了小声地说:

  「大辅,你先回去。」

  「搞什么啊?一下叫我来一下叫我回去。先不要说胃造廔了,让外公回家一趟吧。外公一直想回家、想看牧场。」

  舅舅叹了一口气。

  「这有点难啊,小大。」

  「大辅,不要让事情愈说愈复杂。你先别说话。」

  「我为什么不能有一点意见?你们想让我当大人的时候说我是大人。这种时候就把我当小孩,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真的很奇怪。」

  一直看着对面墙壁的舅妈突然插了嘴。

  「实佐子,你真的很奇怪。重要的时候永远不出面,说你工作忙,难道我们工作就不忙了吗?我们也得忙着照顾牛只,还不是得找空档过来,但是亲生女儿实佐子总是不能来?上次病危的时候,你不也没来吗?」

  「那是因为哥跟大辅打电话通知我情况好转了啊。」

  外公一星期前的傍晚也一度陷入病危。大辅到的时候舅舅舅妈已经在病房里,但母亲去大阪出差,人不在医院。

  听到舅妈强硬的语气大辅开始同情母亲,连忙安抚。

  「舅妈,话不能这样说,我妈那时候人在大阪,也不可能马上赶来,所以我才代替她来。」

  舅妈丢来一道锐利的视线。

  「大辅当然得来啊,谁叫你外公觉得你是男孩,向来最疼你呢。补习班的钱也是外公出的吧?我家孩子可没有这种待遇。」

  「没这回事吧。」母亲立刻反驳。

  「千香成人式的时候爸不是买了振袖给她?找到工作时给她车、结婚时还出钱让她办了那么豪华的婚礼。生孩子的时候也是。这些我孩子可什么都没有。出补习班费用又怎么样?别说得好像抓住人什么把柄一样。」

  「大辅从高一就开始上补习班,换成和服大概可以买两三件吧?轻型车都不知道能买几辆了。不只这样,千香入学典礼时只收了一个书包,但是大辅因为是男孩子所以爸还买了新书桌给他!爸每次都说,实佐子只有一个人养孩子得多帮帮她,结果一旦出事你倒是什么事都丢着不管。」

  舅舅轻声说:

  「你们两个都别说了。」

  靠在墙上的母亲站到舅妈正面。

  「大嫂,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那我也不客气了。爸的牧场和房子呢?我本来是打算放弃自己继承的部分。要不然就只能把牧场卖了换现金才能分配。我也有话想说的!」

  「好了,爸会听到的。实佐子你先坐下,冷静一点,好吧?」

  舅舅站起来,隔开两人。看到平常开朗的舅舅满脸苦涩,大辅也叫了母亲。

  「妈,别这样。不要在这边吵,要讲去其他地方讲吧。」

  「我告诉你,大辅。」

  亢奋的舅妈站起来。

  「就是因为单人房才能说这些。这种话能在谈话室讲吗?你妈又根本不来我们家。」

  「大辅,你先回去。大嫂,不要迁怒在孩子身上。」

  舅舅站起来,从裤子后面口袋抽出皮夹。

  「小大,不好意思,你先回避一下。这个你拿去。」

  舅舅从皮夹拿出五千日圆钞票。

  「去打电话叫计程车,公共电话那边有贴号码。多的就拿去吃点东西。记得跟司机拿收据。」

  「不用,我可以搭公车回去。」

  「哥,不用了。大辅,还给舅舅。」

  「收着,快去吧小大。」

  舅舅将钞票塞进大辅口袋。大辅想还他,但是看到舅舅一脸希望他快离开的表情,只好先离开病房。

  才刚说完那些事,实在不想用舅舅的钱。他走向电梯想去搭公车,看到谈话室里坐着一个弯身驼着背的女人。

  是优花。放下的长发在她背后轻轻摇动。

  好像在哭。

  他假装没看见,就这样走过来到电梯前,背后听到一个男人大声说:

  「优花,我们先回去啦。」

  一个晒得黝黑的男人跟擦了血泡般深红色指甲油的女人站在自己身边。腋下夹着鳄鱼皮扁包的男人看起来体格健壮,看起来应该是在日晒沙龙和健身房练出来的。

  优花没打招呼,一直沉默着。

  电梯门打开,两人先走进去。

  「啊,你们先请。」

  大辅让优花家人先走,自己回到谈话室。

  他很想递手帕给优花,但是手帕上都是素描用的炭笔痕迹。没办法,只好递出在名古屋车站拿到印有高利贷广告的面纸包。

  优花慢慢抬起头,仰望着大辅。

  大辅心中将她放下头发的样子跟少女时代的面影交叠,觉得一阵凄楚。

  「老师,那个……该不会……」

  该不会过世了吧。这句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优花大概也察觉到了,答道:「不是的。」

  「不过……家里出了很多事。」

  抽出两张面纸,优花擦了擦脸。

  「谢谢。对不起啊,让你看到这么难堪的样子……。」

  大辅静静摇摇头,走出谈话室。

  搭上上来的电梯,走向公车站。

  可能因为是星期六晚上,班次很少。下一班公车要等到一个半小时之后。

  他想干脆搭计程车回去,走向商店旁边的公共电话。

  舅舅说得没错,公共电话上的墙壁贴了计程车公司的联络方式。他拿着PHS,盯着那个号码。

  计程车公司号码的下方,还有好几间葬仪社的电话号码。

  他呆呆看着那些号码,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他。

  「中原……。」

  优花温柔的声音让大辅将视线从葬仪社号码上移开。

  看到广告的优花表情一暗。

  「搭计程车!?今天下雨,车很难叫的。」

  优花看看入口。雨已经转小,但暂时应该还不会停。

  「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吧。」

  「没关系,不要紧。」

  不要紧这三个字的声音微微地颤抖。

  优花拍拍他的背。

  「好了好了,我们走吧。顺便买些饮料。」

  大辅不需要饮料。但是温柔的声音让他不由得点了头。

  碎花图案的伞打开,优花走进雨中。那背影渐渐模糊,大辅拿下眼镜,擦了擦眼睛。

  幸好是雨天。

  在这种雨里,哭了也不会被发现。

  优花的车子后座今天也放了光思郎的外出笼。

  光思郎吐了之后,一到周末优花就会把光思郎带回家里照顾。今天也去看过了兽医。

  打开后座车门,正想整理行李,优花却停下手。

  「对不起啊中原。今天行李太多了。坐前座可以吗?」

  虽然擦掉了眼泪,还是有点尴尬。大辅安静地点头。只是哭了一下,却觉得好累。优花一定也跟自己一样。

  车子小心地从停车场开上马路。优花开车向来都很谨慎。

  喝着宝特瓶装茶,大辅望向窗外。

  雨势已经变小,大概再过不久就会停了吧。

  一片黑暗中,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他将目光从车外的黑暗移到优花身上,她一脸平静地开着车。

  扭紧宝特瓶盖,放在大腿上。

  可能是因为刚刚没有假装没看到哭泣的优花又折回去,她也看到了自己动摇的样子。而且还让她送自己回家,甚至买了饮料。

  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

  「中原啊。」优花镇定地开口。

  「也帮我开一下。你可以用那边的杯架。」

  他把腿上的宝特瓶放在杯架里,拿过优花的饮料扭开瓶盖交给她。

  喝着茉莉花茶,优花小声地说:

  「那个公共电话……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心里也很慌。其实我们很容易忘记,但医院就是这种地方,生死同时存在的地方。」

  「知道是知道……但……。」

  外公下次离开那里,就是死掉的时候。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很难受。如果是这样,哪怕只有短短时间,他还是想让外公回家一趟。

  要是自己会开车。他就会租一辆大车载外公回去。只有一下子也无所谓,想让他呼吸一下牧场的空气。

  「真希望……自己可以快点长大。」

  「是吗?我倒想回到小时候,最好是高中那时候。」

  伸出细长的手指,优花打开收音机。

  女主持人正在介绍一九九○年代的热门排行。

  在风格强烈的大键琴前奏之后,是女歌手的声音。

  这是美梦成真的〈LOVE LOVE LOVE〉。好像是一九九五年公信榜年度排行榜第一名。

  「好怀念啊。」优花轻声说。

  「那时候我在桑名的高中工作。那出连续剧叫什么?『跟我说爱我』吗?每周都很期待看丰川悦司跟常盘贵子的那出戏。」

  「老师也看连续剧啊,还是爱情连续剧。」

  「老师也会看连续剧,也会谈恋爱啊。」

  后座的光思郎打起呵欠。收音机传出主唱的那句歌词「呼喊爱情」。

  那句歌词让他想起偷偷藏在光思郎日志封面下面那张优花的画。

  「老师高中时候该不会跟人类光司郎交往过……吧?」

  「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听到对方困惑的语气,他马上道了歉:「对不起。」。

  「怎么说呢……在学校时绑起头发,就觉得你是老师,可是像现在这样放下头发,更觉得你是盐见面包工房的姊姊。」

  「所以你会问面包店姊姊这种问题?」

  「对啊,作为人生的前辈。」

  正确来说不是人生的前辈,是初恋对象。面包店的漂亮姊姊。

  「人生的前辈?也好啦,聊聊这些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当时八高的女生都很崇拜早濑,他长得很帅啊。」

  「听说他长得超高大又粗壮,还一头长发。」

  「那是谁啦?没有一点像他。」

  「是吗?这可是八高的世纪末光司郎传说呢。」

  「世纪末光司郎传说。」优花跟着重复一次,笑了。

  「变得太夸张了吧。早濑其实跟你很像。还有受女生偷偷喜欢这一点也是。你画画的时候会把眼镜拿下来对吧?女生都会对这种小地方心动的。」

  大辅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偏头不解。

  「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心动的?」

  「不觉得这表示要开始认真了吗?眼镜这种东西,在跟异性深入接触的时候会拿下来啊。」

  一想到深入接触指的是什么情况,大辅不由得一手掩住嘴。

  「什么?接吻吗?还是更进一步?只是拿掉眼镜就有这么多幻想?你们女生也太色了吧。」

  「我上课时看到你拿下眼镜,就知道你又在笔记本上画画了。不过你上课要专心啊。你眼镜没有镜片?」

  「对啊,戴着眼镜心情比较自在。因为我长得太像女生了。」

  「那是因为你五官很漂亮啊,其实不用藏的。以前在我家门口哭的时候确实也很可爱……。」

  「啊。」优花轻声感叹。

  「对……记得当时我也一度以为你是女孩子。」

  「老师,你真的很会不着痕迹地戳人痛处耶。」

  「彼此彼此。」她带着故意捉弄人的语气。

  「真没想到不止一次,我那张画两度被要考艺大的人看过。早濑看了那张画也说不出话来,一脸看到不得了东西的表情,与其那样还不如直接嘲笑我。」

  「老师真的一点画画天分都没有耶。」

  「好像是呢。」优花难为情地笑了。看到她的笑脸,心情突然轻松了一些。

  广播节目主持人开始介绍一九九七年的百万唱片。钢琴前奏开始响起。是GLAY的〈HOWEVER〉。

  想起前几天的课堂,大辅笑了出来。优花也被他感染,又笑了。

  「HOWEVER呢……。高中时的心动,想起来真的又柔软又甜美。HOWEVER,然而……。」

  「这个字我记住了,以后绝对不会忘。」

  「嗯,别忘了啊。」

  优花笑着,叹了口气。

  「说句不像老师的话,长大之后的恋爱可没有那么甜美。尤其是出社会之后。」

  「所以你大学时代很开心。」

  「开心是开心啊,毕竟没什么责任,恋爱和学习就是工作。不过从地方去都会区求学的人,找工作时总是会烦恼,要回老家、还是继续在都市工作。不同选择结果可能会让恋爱瞬间划下句点。」

  优花的母校是东京一间门槛很高的私校。光思郎会的星野大辅他姊姊也进了同一间大学,现在在东京的广播电台上班。

  「老师没想过要在东京工作吗?」

  「想是想过,但是当时我父亲生病。家里人哭着求我,不帮忙家里工作也无所谓,但希望我能回家。」

  优花回到了故乡,但老家面包店已经倒闭。在医院看到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假如传闻没有错,就是优花那毫无章法胡乱经营、把家业搞垮的哥哥。

  「真是自私。」

  他忍不住这么说,但没想到优花却笃定地回答:

  「不,我不觉得他们自私。」

  「为什么?」

  「对我家人来说,还是希望孙儿可以待在近一点的地方。我只是没有在东京找到什么足以忽视他们这种情感的目标。假如有,我想家人应该也会支持我。……再加上我也想当老师,这个选择我觉得很好。」

  假如考上志愿大学,明天自己也会去东京。

  有一天自己是不是也会烦恼,要回到这里还是留在东京?

  「住在东京的人真好,不需要烦恼要不要回老家的问题。去考试时也可以直接从家里去,可以正常通勤通学。」

  「如果是名古屋这里也可以从家里通勤通学啊。」

  「但是我想去东京。」

  「东京啊。」优花喃喃念道。

  「二十一世纪的日本,等到你为人父母,到时东京可能会变成国外吧。就像我们烦恼要不要去东京,你的小孩可能会烦恼要上日本的大学还是美国的大学,或者要在日本工作或者国外工作。」

  「那么久以后的事情无所谓啦。说不定明天地球就灭亡了。」

  「诺查丹玛斯的大预言对吧?」

  听到优花脱口而出,大辅好奇地盯着优花。

  「老师该不会也在注意这件事?」

  「有点吧。我以前也看过那本书。小时候很流行啊。」

  「七月平安结束了呢。」

  「但是八月的太阴历跟七月重叠不是吗?如果是依照太阴历来预言,可能这个月会发生什么事也说不定。」

  他很惊讶优花竟然跟自己有一样的想法,不觉提高了音量。

  「啊?真的吗?老师也这么想?」

  「其实我上个月开始偶尔会这样想,假如世界末日到了我会做什么。」

  「那你会做什么?如果现在这个瞬间世界要灭亡的话?」

  「回医院。」

  突然被拉回现实,心情顿时一沉。想起了母亲跟舅妈在外公沉睡的病房里争吵的样子。

  「对不起。」优花慌张地说。

  「我竟然认真回答了。那你呢?」

  「啊?我应该也会先回家吧。」

  车子在尴尬的气氛下开进了市区。

  收音机传出一九九八年的百万单曲,是SMAP的〈夜空的彼端〉。

  看看外面,雨已经完全停了,月光皎皎。

  无风的晚上,精炼厂烟囱的烟笔直往上飘。

  车停在红灯前,优花喝了一口饮料。

  「空气变干净了呢。下过雨的这种日子光线可以看得很清楚。……你刚刚的问题,如果『感觉』世界快要毁灭,那我有个更愉快的答案。我会去看夜景。」

  车接近家附近。大辅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问优花:

  「从哪里看?」

  「垂坂山那边,或者港边。看着夜景就会忘掉微不足道的小事,觉得还可以加点油。但是最近不管看几次都提不起劲。」

  「因为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啊。」

  「对啊……。你家在这边弯过去对吧?」

  车子弯过马路,后座的光思郎轻叫了一声。

  大辅从前座转头看着光思郎。光思郎也从外出笼盯着他看。

  「怎么了光思郎?表情这么严肃。」

  优花一边开车一边温柔回应。

  「光思郎,等一下就放你出来喽。」

  光思郎又叫了一声。大辅把手伸到外出笼前,它热切地闻着手指的味道,然后盯着大辅眼睛。

  就好像在催促他做什么事一样。

  心里乍然浮现一个想法。他想假借光思郎的名义,再跟优花多待一会儿。

  他凝视着光思郎。不是自己的错觉,光思郎也还想再多待一下子。

  「老师……我觉得光思郎想出去。」

  「憋着很不舒服吧,再等一下喔。」

  虽然知道这样很厚脸皮,但大辅试图再努力一把。

  「那个……老师。我觉得光思郎应该在说,他想跟我们一起去看夜景。」

  优花把车停在家门前,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想看夜景?」

  「想。」

  优花打了方向灯。喀哒喀哒,车内回响着表示停车中的声音。

  优花回头看着光思郎,摸摸它的外出笼。

  「光思郎确实很喜欢晚上出门呢。上次一起去看夜景,它也看得很开心。」

  「对不起,说了奇怪的话。」

  优花关掉方向灯。

  「好啊,走吧。在世界末日之前,去看看我们生活的城市吧。」

  其实他只是把看夜景当成借口,想把这个人带走。

  可是对现在的自己来说,这已经竭尽全力了。

  优花所说的「港边」观赏夜景的地方,是刚完工不久的四日市港口大楼。这栋建筑物里还有港湾管理工会和相关办公室,是县内最高的大楼。地上九十公尺的最高层有个名叫「海滨露台」的展望室。

  穿过南国风椰子树并排的停车场,风里混着海潮的味道。

  大辅抱着装了光思郎的外出笼,跟优花一起踏进展望室。

  可能因为傍晚开始下了大雨的关系,玻璃帷幕环绕的宽广室内几乎没有人。

  跟优花并肩站在玻璃前,脚下是一片精炼厂工厂群的灯光。

  金属质感的白和淡绿色的光漩中,突出好几根有红灯闪烁的烟囱。这些炫目耀眼的闪亮光线,目的在于呈现工厂的设备状态。黑暗夜幕之中,更衬托出这片工厂的存在。

  对面大量的黄色橙色光粒,满满散落在地表上。

  有人住的街区光线温暖,但工厂群的光却那么清冷。广大的山脉和夜空宛如双臂,包围住这所有光线。

  把光思郎的外出笼放在地上,旁边的优花跪坐在光思郎旁边。

  大辅把两人留在窗边,去商店买了饼干。

  结帐时看到收银台旁边放的附镜头软片机「富士即可拍」。想到可以跟优花和光思郎一起拍照,也买了一台抛弃式相机。

  买了相机后,店员借给自己一块黑布当作暗幕。店员说从展望室拍夜景时,在暗幕里拍可以防止拍到玻璃里的倒映。

  这块暗幕黑布还不小。大辅看了突然想起了什么,小跑步到优花身边。

  「老师、老师,我们用这个暗幕吧。」

  优花好奇地抬头。

  「怎么用?」

  「你看着吧。」

  大辅让暗幕的吸盘吸附在优花头上的玻璃。被吸盘固定的大块黑幕像纱帘一样垂在优花头上,纤瘦的身体完全包裹在黑色的布下。

  旁边继续用同样手法固定吸盘,用布盖住光思郎的外出笼。

  大辅也走进覆盖住优花和光思郎的暗幕里。这里好像成了一顶两人一狗的小帐篷。

  「老师,这样就没人看到了,把光思郎放出来吧。」

  「话是没错啦……。」

  优花环顾暗幕里一圈。

  「不过不行啦,规则就是规则。」

  「又没人知道。再说今天几乎等于包场,不会干扰到别人的。」

  现在展望室里只有两个在拍摄夜景的人。他们将自己带来的暗幕贴在玻璃上,从外面只看得见脚架跟他们的脚。

  优花从暗幕探出头,确认了一下状况。

  「也对,那放它出来应该没关系吧。」

  打开外出笼的门,让光思郎出来。它紧靠着优花身边坐下,鼻尖贴在玻璃看着外面。

  优花摸着光思郎的头,看着街上的光。

  「听说狗的眼睛无法分辨颜色,所有景色看起来几乎都是黑白色调。但是应该可以识别光线。」

  优花指向光线中特别黑的一个角落。

  「那是伊势湾吧。再过去的光是知多半岛。」

  海的另一端横跨着一条光带。在外公的故乡那块土地,牧场的最高处也能看到很远的风景。

  「外公的牧场景色也很好。从那里可以看见伊势湾。水泽那边……就是在御在所岳山脚下。」

  「那附近的标高很高呢。水泽在那边。你跟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也在那一带。」

  优花指向跟知多半岛相反的方位。

  漆黑相连的山群脚下,有许多细小光粒聚集。

  优花凝视着那些光。

  「以前啊,我曾经在除夕那天去看过夜景。我们家面包店附近有一座叫一生吹山的里山。」

  「我不记得了。」

  「那附近的夜景也很漂亮。离开小径还可以看到铃鹿和养老山系和伊吹山。我因为喜欢从那边看的夜景,之后还去看了横滨、东京、香港、函馆的夜景。但现在我最喜欢这里。」

  「我们拍张照片吧,老师。」

  优花好奇地盯着他手上的「富士即可拍」。

  「听说再过不久,行动电话和PHS上也会有相机。」

  「真的会这么常拍照吗?」

  「有的话就会拍吧。你看起来也很会拍照的样子。有画画天分的人真好。」

  「是吗。」他刻意随口敷衍了一句,大辅拍下优花和光思郎的照片。虽然没什么把握,但他还是把相机抵在玻璃窗上,拍了夜景。

  「上次你不是把『However』翻成『化为永远的方法』吗?我觉得很有意思,很像你。」

  「哪里像我了?完全不懂。」

  「画画和照片,都是让瞬间化为永远的方法。我有一张光思郎小狗时期的画。」

  优花摸着光思郎的背。

  那是早濑画的吗?

  「现在已经想不起当时的事,不过画里的小狗光思郎样子,却能永远存在……。早知道就应该多拍些照片的。真羡慕你们这些拥有化为永远的方法的人。」

  这个人知不知道光思郎日志封面下的那张画呢?

  有点想告诉她,也有点想永远藏起这个秘密。

  夜空的彼端有一两颗光点往这里接近。可能是来自名古屋或东京的飞机灯光吧。

  「早濑现在人在国外。你一定也可以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大展身手。」

  「要是可以就好了,但是我现在觉得自己可能考不上大学。」

  优花将额头抵着玻璃窗,闭上眼睛。

  感觉优花好像要掉进光漩里,他往那肩头伸出手。

  可是在快触碰到之前他又缩了回来,摸着光思郎的背。

  优花睁开眼睛,指向山那边。

  「那是山、这是海,还可以看到街景跟港口和工厂。我觉得这里看出去的景色最能代表这个城市。我们就是生活在这里、在这里长大的。」

  「别忘记了喔。」优花轻声说道。光海灿然,照亮着她的微笑。

  隔天星期天夏季讲习停课。昨天很晚从医院回来的母亲心情不太好,吃完早餐就去了之前预约的美容院。

  从四日市车站搭上公车,大辅前往外公跟舅舅经营的牧场。

  探头看看牛舍,舅舅正在喂牛饲料。看到大辅他停下手,一边擦汗一边走来。

  「小大,昨天抱歉啊。怎么了?你妈说什么了吗?」

  「不是啦,对不起。我不会干扰大家工作,可以去广场那边看看吗?」

  「喔,可以啊。等等到家里来吃个饭吧。」

  舅妈拿着水桶进了牛舍。他打了招呼,但舅妈只是随口应了一声马上就离开牛舍。

  舅舅盯着她背影。

  「你别怪你舅妈。平常老老实实的人,很多话都积在心里,一旦想发泄就很难控制。」

  反正你们大人的事小孩也不懂。

  他差点脱口这么说,但还是没说出口。大辅对舅舅说别在意,离开牛舍。

  这座牧场利用山的斜坡打造了放牧场,现在这个时间坡面上没有牛。他擦着汗,慢慢攀上陡斜的坡面。

  凉爽的风吹过绿色草地。

  穿过放牧场继续往上走,在最高的草地上有一座小广场,放置着外公为了孙儿们亲手制作的游具。

  小时候外公会牵着自己的手来广场,大辅站在这里,眼下是一大片绿色茶园。

  御在所岳的山壁就在右边,左边远方的四日市市区显得很小。

  再过去是一片蔚蓝大海。海的那边看到的土地应该是知多半岛,也就是外公的故乡。

  想看牧场的外公,脑中想的是哪一片景色呢?

  是生活了很久的这里,还是故乡的牧场?

  打开素描簿,大辅将景色画在纸上。

  无论世界如何转变,自己手中拥有能让瞬间化为永远的方法。

  在牧场上画的这张图,因为相当专注,当天就完成了,隔天大辅将图带到外公面前。

  二度病危的外公十分消瘦,紧闭着眼。但是大辅一来到床边,他还是微微睁开了眼睛。

  「外公,感觉怎么样?我今天带了一张画给你喔。」

  大辅将画好的图放在外公眼前。

  「看得见吗?这是广场看出去的景色。有房子、还有牛舍。」

  外公脸上浮现了淡淡的微笑。

  「天空很漂亮,昨天还能一直看到知多那边。你看,就是这里。」

  指着知多半岛的位置,外公的手也稍微动了动。

  「我还拍了照片,要看吗?」

  外公轻轻摇摇头,伸手去摸那幅画。

  他正在触摸画里的故乡。那颤抖的手接着移向牛舍和房屋。

  外公微笑轻抚着这幅画好几次,掉下了眼泪。

  他好像在跟怀念的家和牧场挥着手。

  大辅心里这么想着,那一瞬间,眼泪也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放牧场一角那片芒草穗开始摇曳的时节,外公离开了人世。装饰在病房的那幅画也一起放进了棺木中。

  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画送人。第一次投注这么浓烈的心意,也是第一次废寝忘食地作画。

  开年一月,二○○○年开始的同时,优花请了丧假。在教室听说了这件事,他心想,优花开着那辆大车载送母亲的日子也终于结束了。

  这年三月,志愿大学的合格榜单上出现了自己的准考证号码。

  通过术科的初试、准备复试时,他心里确实抱着希望,说不定真的能考上……。但是等到术科复试正式开始,发现周围考生水准都高得吓人,他整个人士气大挫。但是竟然还能考上,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三月底,母亲因为长期出差不在家,大辅自己一个人忙着寄送搬家的行李。

  床跟书桌等大家具打算到东京再买,需要托运的行李并不多。

  不过当他把被套、用惯的音响搬离家时,确实感到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生活了。

  就像外公一样,十八岁离家后,自己一定也会在遥远的某个地方迎接人生的最后一刻吧。

  十八岁的春天,外公离开故乡时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明亮的阳光中,目送前往东京的卡车离开,他觉得自己比以往都更接近外公。

  搬家时他叫的是混装卡车,把前往同一个方向不同客户的行李都装在同一辆卡车上。到东京要花两天时间,但是价格也比较便宜。

  趁这期间,他还有想做的事。

  大辅从餐桌拿两本光思郎日志。拆下第一本光思郎日志的封面,可以看到画有身穿牛角扣外套的优花和小狗光思郎的封面。

  拿起铅笔,在日志的封底轻轻下笔。在讲台上微笑的优花,还有在她脚边睡觉的光思郎。从下午一口气画到深夜,画完之后他摊开日志,跟早濑光司郎的画两相比较。

  不妙。他不由得这么自言自语。

  「输了……。不过也不是要论输赢啦。」

  自己的画不差,但是传递出去的心意密度却完全不同。早濑笔下的优花,有着让看的人露出笑容的力量,但是自己的画却没有这种力量。

  他像外公一样,试着去触摸早濑的画。坚定的线条传达出画者强烈的意念。

  「……光司郎,所以你这么喜欢她啊?被甩了吗?不,应该不是……。」

  大辅猜想,一定是因为这份心意太深沉,他根本没有开口吧。

  几乎在同一个时期,小时候的自己也邂逅了她,坠入爱河。

  大辅仔细包好第一本光思郎日志的封面。

  与初恋重逢。However=然而,自己却连这份心意都无法坦白,就结束了这段恋情。

  不过这样也好。

  不管年纪多大,不管相距多远,藏在画里的这些心意,一定可以永远留存——。

  翻开第三本光思郎日志,他在一九九九年度毕业生留言处大大地写下。

  ■平成十一年度毕业生  中原大辅

  今年印象最深刻的事

  一九九九年,世纪末日到来。「HOWEVER」。平安回避了诺查丹玛斯预言的危机。流行的歌是〈First Love〉

  告别二十世纪,欢迎二十一世纪。

  * * *

  樱花季节再次到来,空气里充满了花香。

  光思郎闭着眼睛躺在十四川的樱花树下。

  它听到远方传来脚步声。花香当中,恋爱的人的味道渐渐接近。

  (是大辅……)

  光思郎会三年级的中原大辅前几天结束了他的毕业典礼。

  跟他一起走在学校里,总是可以闻到许多女孩的恋爱味道。

  但是大辅自己的恋爱味道只有跟优花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散发出来。在狭窄的车里,那股味道更是浓烈到令人觉得惆怅,可是优花并没有发现。

  微微睁开眼,光思郎用鼻子蹭了蹭优花的脚。

  温柔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怎么了,光思郎?冷吗?」

  (我不冷啦,大辅他……)

  「饿了?要吃一口吗?但是吃面包好像不太好。」

  优花在樱花树下铺了张席子吃午餐,手里拿着面包有些烦恼。

  (不是面包啦,就在那边,你快看啊。)

  鼻子又蹭了蹭优花的脚,这时大辅叫了她一声。

  「老师!你在那里啊。」

  大辅在十四川对岸挥着手。

  由混凝土固定的这条河,宽度大约三、四个女孩手牵手并排。因为距离很近,不需要太大声也能跟对岸交谈。

  「听说老师在看樱花,本来以为你去散步,我才沿着这边一直走。」

  「我担心光思郎太累,就改成晒太阳了。」

  每到樱花季节,这条河其中一边给人散步、另一边方便人坐下赏花。

  记得直到去年为止,都还走在散步用那边。

  「可以过去吗?」

  「可以啊。」听到优花的回应,大辅立刻过了小桥跑过来。

  「今天天气很适合赏花呢。光思郎看起来很开心。」

  「光思郎好像很喜欢这排树。」

  优花纤细的手指指着图书馆后。

  「以前它很喜欢那边。听说经常在那里看樱花、睡午觉。」

  「我入学的时候防护网后面已经成了它的指定席,可是今年换成三年级的教室。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标准来决定喜欢的地方。」

  「嘿咻。」大辅吆喝一声,将光思郎的身体抱起。

  微睁开眼,光思郎发现自己躺在坐在优花身边的大辅怀里。

  恋爱的味道刺激着它的鼻子。混在花香中的大辅这种味道,十分甘甜

  耳边是优花舒服的声音。

  「光思郎一直很困的样子,醒醒睡睡的。」

  「这表情看起来真的睡得很舒服的样子呢。『春日花下、吾死可矣。』啊,太触霉头了,抱歉啊。光思郎。」

  虽然听不懂意思,但反正他道歉了,光思郎摇摇尾巴。

  大辅应该也懂了它并不介意,摸了摸光思郎的背。

  优花轻声问,这首和歌下一句是什么?

  「……想起来了。『如月望月,终此一生。』以旧历来看差不多就是现在呢。西行法师还真是浪漫。」

  「下一句我就不记得了。不过这原来是和尚写的和歌啊。」

  「听你叫和尚国文老师会哭的。不过先恭喜你啊,考上大学了,真厉害。」

  大概是因为紧张,大辅抚着背的手有些粗暴。

  「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五十岚老师也说,我是奇迹式地考上。」

  「管他是不是奇迹,反正门已经撬开了,接下来只需要带着自信前进就行了。」

  身体再次浮起,四只脚落在地面上。

  被放在地面后,光思郎坐在优花面前。抬头看着樱花,翩翩落下的花瓣落在优花肩头。

  大辅的手轻轻伸向她的肩。恋爱的味道愈来愈浓。

  (怎么不搂过她的肩膀呢?)

  光思郎抬头看大辅。

  快碰到优花时,大辅停下了手,插进外套口袋。

  (加油啊!大辅!)

  光思郎轻叫了一声,大辅一脸怯懦。

  「……不行啦。光思郎!」

  跟大辅在一起的时候,优花也会散发出微微的甘甜香气。她一定也喜欢这孩子。

  (加油!什么叫不行!)

  光思郎又叫了几声,大辅摸摸它的头。

  「没关系啦,光思郎。」

  「没关系的。」大辅用人听不见的声音对它说。

  优花伸出手摸摸光思郎的背。

  「很少看到光思郎叫成这样呢。」

  「我觉得它是在替我加油。」

  「我之前就一直觉得,你好像可以跟光思郎沟通呢。」

  大辅似乎笑了。

  「其实我一直这样,不管是狗、是鸟还是牛,看到它们的眉间附近就好像能懂它们的心情。」

  「感性比较敏锐的人,可以看到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呢。听说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小时候也会一直对着仙人掌说话。」

  虽然觉得想睡、一直摇头,但光思郎还是努力地睁开眼睛。

  大辅好奇地问优花:

  「那她现在还会吗?」

  「好像上小学之后就不会了。可能是因为眼睛开始关注其他新东西,之前看得到的东西反而看不见了……。我朋友是这么说的。大概是告别了幼稚园时代,更接近大人了一点吧。」

  「那跟我的状况不太一样。我只是自己擅自推测光思郎的想法而已。……对了老师。」

  老师的师字还没来得及说完,大辅从包包里取出一本日志。

  「这个你记得吗?」

  「是光思郎日志吧,第一本。」

  「你等一下把封面拆下来看看。」

  「现在不行吗?」

  「不行。」大辅坚持道。

  「等我走了再拆。老师你发现了吗?」

  「发现什么?」反问的优花头发上飘落了几片花瓣。

  「没关系。等等你看了就知道。」

  大辅的手往光思郎这里伸过来。

  透过那温柔轻抚的手,传来了令人迷醉的甘甜恋爱香味。

  「再见了。」大辅微笑说道。

  「盐见老师,你要好好保重喔。」

  光思郎的鼻子摩擦着递过日志的大辅膝盖。

  (大辅要走了吗?)

  「什么?要我加油吗?」

  总是能正确读懂自己心意的大辅,第一次出了错。

  (不是啦。我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谢啦,我会好好加油的,光思郎!」

  (大辅,不是啦!你是怎么了?)

  「我会好好保重,你也是喔。」

  愈是拼命想传达,就愈无法让大辅了解。

  恋爱的味道消失,大辅身上开始出现一种以前没有闻过、充满活力的味道。

  之前看得到的东西反而看不见。因为眼睛里看见了新的东西——。

  大辅的身影远去。看着那背影,光思郎心想。

  他也告别了跟优花相伴的时代,更像个大人了。

  头上传来纸张摩擦的声音。优花正在拆下光思郎日志的封面。

  优花轻声惊呼。拿着日志站了起来,望向大辅身影消失的樱花树对面。

  优花慢慢坐下,打开日志。

  「你看,光思郎,是我们的画耶。是中原。」

  优花的声音在这里顿了一下。

  「……还有早濑画的。」

  摊开日志,封面和封底各有一张图。封面是相遇时穿着外套在笑的优花,脚边有一只小狗。

  封底是站在黑板前,现在的优花。长大的自己躺在她脚边,幸福地睡着觉。

  光思郎的视线离开图画,看着自己的前脚。两张画中被蓬松白毛包覆的脚,现在已经有好几处脱落、露出底下的肤色。

  眼睛也不一样了。两张画里大大的眼睛,最近连睁开都很费劲,一直好想睡。

  抬头一看,优花肩膀有飘落的花瓣。

  「光思郎,你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呢。」

  这个人的名字优花,就取自这种花。

  这种叫做樱色的美丽颜色,自己却永远看不到。

  (比起这张画,我更想看看你的花的颜色……优花啊,我问你喔。)

  优花将光思郎抱到大腿上,它摇着尾巴。

  (狗下辈子还会是狗吗?还是会变成人?不过其实都无所谓。)

  她腿上的温暖,让光思郎忍不住闭上眼睛。

  (希望下次来到这个世界时,还可以遇见你。)

  优花身边有日志的味道。纸张间,飘出孩子们的味道。从那些味道当中,浮现许多学生的面孔和声音。

  从人类光司郎和优花开始,那许许多多的孩子。

  睁开眼睛,头上是一片从未见过的颜色。盛开的花朵,染上了糖果般温柔甘甜的颜色。

  那就是这种花的颜色,樱色。

  优花站起来。光思郎从她的怀中,望着映照出花色的河面。

  「你看,光思郎。花瓣铺满水面了。」

  几乎满满覆盖水面的花瓣缓缓流动。眼前满是这令人心神荡漾的颜色。

  (我看到了,这就是优花的颜色啊。)

  「尾巴摇得这么开心。你喜欢樱花吗?」

  优花低头看着它的脸。她的脸看起来好模糊,但是在那后面有一大片樱色的天空。

  当眼睛里看见了新的东西,过去看得到的东西再也看不见——。

  (该道别了,优花。)

  「什么,光思郎?困了吗?看起来好像在笑呢。」

  (谢谢,我最喜欢你了。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一样喜欢你。)

  舔舔优花的脸颊,光思郎轻轻闭上眼睛。

  (真想永远跟你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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