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时分还低悬在地平线上、迟迟不肯落下的太阳，现在很快便西沉了。
走进由浅红转成绛紫色的山地里，开始可以零星看到吃草的驯鹿群。夏日，它们聚集在青草茂密的山腰，等到白雪冰封的严冬，再下到低地。
对草木来说，北方大地是个严苛的生存环境。驯鹿喜爱的地衣类一旦吃光，要等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再长出来。因此这个地方的人不得不过着一边慢慢让驯鹿群迁徙，一边讨生活的日子。
这个地方不容易栽种作物，要活下来并不简单。所以自古以来，住在这里的人赖以为生的技能都不只一种，他们总是会准备好几条安全绳，当其中一种行不通，还可以靠其他方法活下去。
墨尔法氏族的孩子在刚会走路时，就会由大家称为「暮者」的老猎人们带到山里，学习在山中存活的技能。透过团体行动，前辈也会判断这些孩子适合当猎人还是牧人。
判定适合当猎人的孩子，会成为「山地墨尔法」；适合当牧人的孩子则成为「草原墨尔法」。这种分配法虽然不问男女，但女孩到了适婚年龄时，因为嫁给另一种墨尔法，而从「山地」改到「草原」居住的人也很多。
这时候的「草原墨尔法」已经从夏季牧地往下移到冬季牧地。一走进为了防风而用石头砌成的围墙，那些发现多力姆的人纷纷露出敬爱的表情，对他低头致意，并上前问候。
看到赫萨尔和马柯康这两位稀客，孩子们都瞪圆了眼睛，张大着嘴抬头看着他们；大人们脸上也写满好奇和警戒，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大概是好奇他们要让「山地墨尔法」去追踪什么猎物吧。
经过他们的聚落，进入山地，周围的景色迥然一变。
为了迎接秋天的到来，树木叶片换上细致的金色，黄昏的光芒淡淡照耀着森林。
森林深处偶尔传出鹿「噗欧！噗欧！」的叫声。
马匹走在几乎不能称为「路」的狭窄小径上，马蹄踩得落叶沙沙作响。
多力姆一边前进，一边仔细地观察沿路的树木——好像发现了什么。来到某处时，他突然勒住马，稍微探出身子，细看落叶松的细枝。
接着他转过头，要另外两人下马。
「他们今年好像在这里。」
马柯康一边翻身下马，一边问多力姆：
「有什么记号吗？」
多力姆转过来，点了点头。
「对。看树枝的折法，就可以知道那一年聚落的位置。不过得先记住无数个聚落候补地的位置，否则光看记号也没有意义。」
说着，多力姆拿下马辔。
「从这里开始就是小路，请尽量不要让马或身体伤到草丛。墨尔法不喜欢在草丛留下痕迹。」
马柯康皱起眉。
「那骑在马上不是比较好吗？这样比较好控制马啊！」
多力姆脸上闪过一丝苦笑。
「树枝上的印记表示前方有陷阱。前面一定有某个地方，在骑马者胸口以上的高度拉了细线，一碰到就会瞬间没命，请小心一点。」
马柯康闭上嘴，乖乖牵着马往前走。
在这条兽道般的小路上走了一阵子之后，闻到一股烟的味道。还有几声尖锐的狗叫声一波波传来。
多力姆拉出胸口的小笛子，吹出「哔——」的声音，狗叫声便渐渐安静，最后完全听不见了。
「……真厉害。」
听到马柯康轻声赞叹，多力姆微笑着说：
「墨尔法的猎犬都教得很好。」
草丛的生长方向刚好成为巧妙的掩护，看来漫无边际的草丛，才走了几步，眼前突然一片开阔。
马柯康跟在多力姆和赫萨尔身后走出草丛，忍不住停下脚步，凝视着开展在眼前的风景。
前方有几顶帐篷，是帐篷为深褐色的缘故吗？还是配置太巧妙的结果？看上去很自然地融入森林当中，一点也不觉得眼前景致中有异物存在。
画面里有猎犬、有人，烟从帐篷冉冉上升。不知为什么，尽管看到这些，仍不觉得这里有聚落。
多力姆一往前走，马上有名老妇慢慢走近。
她脸上挂着开朗的笑，微微屈身，向多力姆低头行礼。
「您今日可安好，多力姆大人。」
马柯康吓了一跳，看了那老妇一眼——她说得一口纯正的欧塔瓦尔语。
大概是看到马柯康这么吃惊很有趣吧，老妇对他微笑了一下，接着再对赫萨尔深深鞠了个躬。
「欢迎您大驾光临，圣地的少主大人。」
赫萨尔点点头，微笑对老妇说：
「好久不见了，慕琉。真高兴看到你精神这么好。」
「谢谢您。托您的福，牙几乎都还在。」
说着，这位名唤慕琉的老妇收起笑容，视线回到多力姆身上。
「您来找兄长吗？」
「是啊。有些急事。现在能见他吗？」
慕琉脸略略一沉。
「真不巧啊。兄长现在跟男丁们一起去猎秋熊了。」
「是吗……什么时候出门的？」
「三天前，快的话今晚可能会回来，但实在说不准。」
「那当然，得看打猎的状况而定嘛。没办法，只好在这里等了。」
看到多力姆抚着下巴思考，慕琉问：
「还有几位『暮者』留着，他们帮不上您的忙吗？」
多力姆眨眨眼。
「嗯。这件事得直接跟麻卢吉谈……对了，莎耶也跟麻卢吉一起出去了吗？」
「莎耶？」
慕琉挑挑眉，笑着说：
「莎耶在啊。好歹是个女人家嘛。」
多力姆一惊，露出苦笑：
「对啊！麻卢吉是去猎熊呢。我真是老了。」
马柯康听着两人的对话，心想：也对，不管技术再怎么好，女人还是猎不了熊啊。大概是他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吧，慕琉抬头看着马柯康，微笑着说：
「女人不可猎熊。不是不能猎，而是不可猎。」
「……因为熊属土。」
赫萨尔嘴里喃喃说着，慕琉也跟着深深点头。
马柯康依然不明就里。赫萨尔简短地解释：
「墨尔法把事物分成属土跟属风两种。熊和女人都属土，所以女人不可以猎熊。鹿和野兔属风，所以男人不能猎——对吧，慕琉？」
「是的，您说得没错。」
（……还真麻烦。）
马柯康有些无奈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每个地方都会有特殊的习惯，但是在这种严峻的环境下，麻烦的规定不是反而让效率低落吗？
慕琉抬头看着马柯康。
「听起来很奇怪吗？」
「啊、是、是有一点……」
马柯康搔着胡须答道。
「如果这是你们的做法，当然轮不到我插嘴，但这样不是会白白错过很多猎物吗？」
慕琉的笑意更深了。
「我们经常是夫妻或兄弟姊妹一起去打猎，只要有人猎到就行了。」
「啊……」
马柯康一阵苦笑。
「也对，因为我从没想过女人也会打猎，才没想到还有这个方法。
「不过就算是这样，如果有些对象不能猎，就会遇到不得不放过的猎物吧？假如没有限制，收获也会增加不是吗？」
慕琉点点头。
「这么说没错……所以诸神才会教我们要守护领地吧——小时候，『暮者』的婆婆经常这样对我们说喔。我们放过一些猎物，山才能永远存活。」
看到马柯康一语不发地沉默着，身旁的赫萨尔故意笑出声来。
马柯康不悦地看着少主，但赫萨尔只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接着，赫萨尔正色看着慕琉。
「对了，慕琉，我有事想找您的侄女，是不是要先禀告过麻卢吉才行？」
慕琉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既然是急事，我想不要紧的。不过如果您吩咐那孩子什么任务的话，等兄长回来后，还请向兄长报告。」
「那是当然。」
「那么，这边请。莎耶在那顶帐篷后面。我让人去叫她，各位请到我的帐篷等候。我去泡茶，请里面坐。」
「谢谢。不过，我想不用差人去请。不如我们去带莎耶到您的帐篷吧。」
赫萨尔提议，慕琉也点头表示同意。
慕琉微微举起手，向站在远处看着这里的年轻人打了个暗号。接着年轻人们一溜烟地上前，接过三人的马。
什么声音都没有，光靠一个暗号就有如此敏捷的行动，宛如训练有素的猎犬。
朝着慕琉所指的那顶帐篷后方走去，便听到孩子们正在热烈讨论的声音。
赫萨尔什么都没说，多力姆和马柯康也没再前进。他的脚步停在帐篷暗处，另外两人也静静站在旁边。
帐篷后方是一片草地，潺潺小溪刚好蜿蜒流过草地和森林的分界。
溪畔有一群孩子。
孩子们围着一棵大树，巧妙地用那棵树结实的树枝吊起一只偌大的鹿。长着角的头还留着，不过脖子以下的皮已经剥得干干净净，赤裸裸地露出白色脂肪和红肉。应该是捕到之后就马上挖出内脏吧，可以看见空无一物的鲜红色体腔。
「姨，我抱到了！」
一个年约十岁的男孩抱着鹿腿附近，兴奋地高声叫着。
声音听起来挺威风的，但脚却站得不太稳，看起来像他姊姊的女孩和其他伙伴们在一旁给他打气：稳住！脚要用力！要不要我帮忙？
那个被唤做「姨」的娇小女子在孩子们的骚动中镇定地卸着鹿肉。
她一边教着兴致勃勃盯着她动作的高个女孩，一边迅速将猎刀沿着腰骨割下，对着抱住腿的男孩喊了一声后，一鼓作气切断关节处的肌腱。
沉重的鹿腿漂亮地从鹿身卸下，男孩满脸通红地使劲抱住，不敢让鹿腿落地。其他孩子立刻奔上前去帮忙，把鹿腿放在铺在草地上的旧兽皮上。
（……真厉害。）
马柯康暗暗赞叹。
他看过不少次鹿的解体。沿着腰骨入刀、切断关节的肌腱，确实可以简单卸下鹿腿；话虽如此，过去从没看过有人手脚这么快。
从这里也可以清楚看到她的手部动作何等灵巧。那把猎刀毫无阻滞地滑入鹿身，整只鹿身彷佛就像一块柔软脂肪。
女子发现有人在看，稍稍瞥了这里一眼，不过发现三人只是观看、无意上前打扰后，便微笑点头致意，再次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工作。
孩子们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断使眼色、交头接耳、好奇地打量三人。她偶尔唤孩子来帮忙，淡定地继续工作。
看到鹿身所有部分都被切开，一一排在旧兽皮上，赫萨尔这才走上前。
「……莎耶。」
跟赫萨尔一起走近的多力姆先开口招呼。莎耶将猎刀交给身边那位高个女孩，接着转向这边。
「您今日可安好，多力姆大人。」
她两手放在膝前、低头行礼，声音相当沉稳。
（这个人看起来很温柔。）
对方直直注视着他，让马柯康有些不自在。她应该三十多岁了吧，但是有一对明亮的褐色眼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
除了绑在后颈的发束上有简单装饰外，她脸上脂粉未施，感觉从容大度——再怎么看都不像个狩猎能手。
赫萨尔站在她正面，开口问道：
「你就是莎耶吧？我是赫萨尔•悠格拉尔。今天来是有事想拜托你。」
莎耶的眼神微微闪烁。
「原来是悠格拉尔家的少主人。得见尊颜万分荣幸……有什么事要吩咐在下？」
听了之后，赫萨尔脸上绽放笑容。
「好，真不错。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不愧是多力姆如此信赖的人选。」
听到这番褒奖，莎耶浅浅一笑，但是她的眼中还留着不安。
她嘴角的小梨涡看来有种莫名的哀愁，马柯康紧抿着唇，注视眼前这位娇小的女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