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恩带来的孩子很快就融入这个家族。
家里已经很久有没有这么小的孩子了，女人们都开心地帮忙照顾。
幸好这孩子个性不怕生，才没过多久，已经能在多马的母亲季耶膝上玩耍，好像生来就习惯如此。
当多马的祖母曼桠问起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时，凡恩不假思索地回答「悠娜」（香鱼）。刚开始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时，那孩子也只是傻楞楞的，不会应声，一度还觉得这下可糟了；但渐渐的，她已经懂得用还不灵巧的舌头叫自己悠娜。
因为奇妙的因缘，凡恩救了这孩子；但每当这孩子看着他、露出满脸笑容时，却也让他感受到一股平静而深沉的喜悦。
能够遇见躲在灶中的这孩子，真的很幸运。每当晚上坐在炉边、把悠娜抱在膝上时，他都会这么想。
清晨开始的漫长狩猎终于结束，在日落后的泛蓝天色里回到帐篷后，全身都包围在一种舒适的疲惫中。回到位于平缓山脚下的帐篷，渐渐让他有种安详的归属感。
凡恩在帐篷前停下雪橇、卸下货车上的山猪肉，再扛上肩，喊了一声，便掀开帐篷的布帘。正在炉边玩耍的悠娜表情一亮，立刻站起来。
「欧跄！欧跄回来了！」
她正要跑过来，却被多马母亲季耶鞣过的毛皮绊到脚，还来不及伸出手，便重重跌在地上，下一个瞬间，就是铺天盖地的凄厉哭声。
「唉呀唉呀，你看这孩子。」
季耶连忙把她抱起来哄着，但她还是哭个不停。
凡恩苦笑，把肩上的肉放在帐篷边缘较冷的地方，再从季耶手中接过悠娜，把她高高举起。
悠娜瞪圆了眼，每次凡恩伸手把她举高，她就会发出咯咯笑声。
「还没哭完马上又笑了，还真是闲不下来呢。」
在炉边做女红的曼桠笑着说。在她身边拈绳的多马也露出笑意。
「这只山猪真大，一定很重吧。」
奥马拿着剁刀去切肉，带了两块肉回来，坐在炉边说道。
「大家伙的足印还不少，但是小山猪的就很少见了。」
凡恩放下悠娜说道。
奥马也点点头：
「最近好像是这样。我也这么觉得。」
磨着猎刀的多马抬起头来。
「以前尤稽叔叔说过，可能是因为黑兄弟（狼）变多的关系。」
「他说的应该没错。不过为什么突然增加这么多呢？现在驯鹿和飞鹿的数量都少，勉强可以关在围篱里；不过等春天生了小鹿，可就连晚上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了。」
凡恩接过多马磨好的猎刀，放进炉火里烤了烤，接着把冻硬的肉切成容易入口的大小。
他一边切着肉，一边问道：
「你们有『送别兄弟仪式』吗？」
奥马露出惊讶的表情。
「喔，土迦山地也有吗？」
凡恩点点头。
狼跟其他野兽不同。追本溯源，人跟狼都是由相同神灵所生，是和伙伴一起以狩猎为生的野兽。
而且狼比人更亲近神灵，是能够跑到黄泉边界，悄悄潜入深沉黑暗，令人畏惧的圣兽；所以人们必须敬畏它们，绝对不能像那些遭天谴的农民一样，轻率地喊它们为「狼」。
从前土迦山上曾有毛色黑亮的美丽黑狼，但后来因为它们带来可怕的疾病而多半遭到扑杀，现在几乎看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占地为王的跋扈山犬。老人家说，土迦山地有种灰背狼，多亏了这种狼的存在，才稍稍抑制了山犬的增加。
当然，狼会袭击飞鹿。这确实很令人头痛，尽管如此，仍不能像扑杀猎物般杀害狼。必须用火光，或大声告诉黑兄弟自己的困境来说服它们，请它们放弃。
在这般礼遇下，万一兄弟过度繁殖、不肯听劝时，人们才会下定决心，举行仪式——这就是所谓的「送别兄弟仪式」。
奥马盯着炉火，轻抚下巴。
「也对。兄弟增加这么多，说不定该是时候考虑了。如果其他地方也是同样的状况，下个月的『氏族大会』上应该会提起这件事吧。」
话题由此转移到邻近氏族的大小事上。
等到聊得差不多了，屋里开始飘出美味的香气。
围着炉火插在灰里的，是切成小块再刺成串的猪肉串烧，油脂一滴一滴落下，发出阵阵诱人香气。
每当油脂滴在灰上、发出小小火光时，悠娜就会拍着手开心笑着。
多马的母亲季耶看着，笑说：
「炉神一定很开心。你看他呵呵吹着气呢。」
「他在说好吃吗？」
「就是啊。炉神最喜欢山猪的油脂了。」
季耶掀开咕噜咕噜烧滚的锅盖，立刻冒出蒸气，满屋子都是炖得软嫩的山猪肉和青菜香味。
「青菜也差不多快没了。好好尝尝吧。」
季耶一边替大家分盛，一边说道。
这些青菜在冰雪之下成长，味道相当甘甜。季耶曾向住在河畔的农民买过好几次他们种的青菜。但是接下来，雪会越积越深，农民大概也不会再来卖菜了。
往后只能靠秋天采集的果实，还有埋在雪下经得起久放的根茎类，一点一点省着吃。
猪肉炖得很软，根本不需要咀嚼，入口即化，浓郁的香甜满布舌尖。
季耶煮的山猪肉锅好吃极了，但和凡恩熟悉的味道有些不同。
可能是因为没放山葱吧。
妻子总是会在山猪肉锅里放山葱。山葱可以生吃，品尝它辛辣的味道；也可以丢进山猪肉锅慢慢熬煮，让它吸满油脂、变得甘甜。那种甜味和香气，还有微微的辛辣真是令人怀念。
还有用面粉揉成面团、烤得香气四溢的麭（面包）。用麭沾着剩下的汤汁吃，不知道有多美味……
这边天气太冷，应该没办法种小麦吧。女人们只能用黑麦粉烤出酸味较强的麭。
但奥马他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以前可吃不到这些呢。」
奥马百感交集地说。
「第一次看季耶烤麭，我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季耶脸上挂着淡淡微笑，听着丈夫说话。
奥马接着又说：
「不论黑麦还是欧吉豆，在这种寒冷地方还能种得出来，真的很了不起。我们很感谢东乎瑠的移住民把这些好东西带来；但听说南边草原有很多人不高兴。说是他们种这些东西会让马发狂，净找麻烦，还有人会故意攻击移住民。」
他轻轻叹了口气。
凡恩也听说过这件事。
南边的犹加塔平原原本住着培育火马的人，自从受到东乎瑠统治后，这片平原开始有很多人来牧羊、辟地种植豆类和黑麦。
很久以前，曾有火马吃了黑麦后相继死亡，「火马之民」在盛怒下烧光了移住民的村子，甚至发展成必须由东乎瑠军出兵平定的乱事。
这次事件最后由东乎瑠军处决动手放火的火马之民作结，但自此之后，火马之民就被逐出犹加塔平原，成为失去故乡的人。
「……那些养火马的人，是不是不懂得麦子啊？」
看丈夫没再说下去，季耶轻声接口：
「黑麦很容易长毒穗的。」
黑麦确实会长有毒的穗。但「火马之民」居住的阿卡法大平原也有阿卡法麦这种麦子，他们应该是吃这种麦子过活的。
（难道阿卡法麦不会长毒穗吗？）
或许吧。
都是你们把毒带来的！火马之民这么对移住民怒吼。但是在欧基地方，大家却很感谢移住民带来美味的食物。
故乡土迦的人又是怎么想的呢？每当凡恩吃着黑色的麭，他都忍不住好奇。
「住的地方不同，生长的植物和野兽种类也都不一样呢。」
奥马喝着汤，说道。
「听说东乎瑠人不喝奶。哪，你之前说过吧？」
听到丈夫这么问，季耶露出温婉的笑容。
「你本来还不相信呢。」
奥马瞪大了眼睛。
「那当然啊！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不喝奶的人，谁会相信哪！他们养马又养牛，为什么不喝呢？」
季耶苦笑着说明：
「正统东乎瑠人是清心教徒，他们觉得污秽的东西不能入口。清心教认为，人应该喝母奶；只要喝了动物的奶，就会变成动物。那些住在城里的人跟南方的农民都信奉清心教。
「不过我们虽然算是东乎瑠人，其实也只是因为那些人慢慢扩张领土，我们才会被东乎瑠人统治。我们本来就不是清心教徒，自古以来就是靠驯鹿的奶长大的，像我们这种人应该还有不少吧。」
听着他们这么说，凡恩望向悠娜。对于还不识母亲味道就来到这里的悠娜来说，季耶做的菜，就会成为她故乡的味道吧。
悠娜也跟其他大人一样，自己捧着碗，吃得津津有味，嘴边油亮油亮的。
没多久之前，她总是一口气喝下热汤，然后又哀叫着好烫好烫，弄得大家人仰马翻；现在已经知道要先吹凉后，再一点一点喝。
看到悠娜噘起小嘴，呼呼地吹着气，凡恩不觉笑了。
「不用再吹了，已经凉了吧。」
但悠娜坚定地摇摇头。
「才咩有，还烫烫。」
最近这孩子常常顶嘴。已经到这年纪了啊。
这孩子现在几岁了呢？凡恩有时会在心里暗自计算。
他一边回想养育自己和亲戚们的孩子的事，一边试着推测，但还是看不出正确的年纪。大概是一岁半，或快要两岁左右吧。
来到这里的一路上，她偶尔会因为想念母亲而哭。尤其是晚上，要哄她睡的时候常常会哭。
但现在已经不会了，夜里只要一钻进凡恩怀里，她马上能安详地睡着。
这孩子记得母亲的脸吗？一想到这里，他不禁为那个把孩子藏进灶中、用背护住灶口的年轻母亲感到可怜。
等她再大一点、开始懂事后，应该告诉她真相才是。不过凡恩知道的，其实并不多……
（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告诉你，你母亲有多爱你。）
看着认真喝着肉汤的悠娜，凡恩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