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幸存者 五 夏之光

  「……停。」

  听到凡恩小声这么说,多马立刻停下脚步,跟在背后的年轻人们也停了下来,紧张地看着凡恩。

  凡恩微微弯腰,指着高大的鱼鳞杉那边、长满苔藓的岩石后方草丛。阳光透过叶隙洒下,在白色光线中,可以看到成群的蚊蝇。

  岩石后方,有只褐色耳朵一抽一抽地抖动,驱赶接近的蚊虫。

  「看到了吗?」

  多马他们探头看向草丛,终于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野丫头?」

  「对。应该快生了。」

  野丫头沉不住气似的,在同一个地方转圈、闻着地面的味道,一会儿躺,一会儿站。

  「好好看着。」

  凡恩轻声说着,让出位置给年轻人们。

  野丫头的双脚间,开始露出黑色树枝般的东西。

  「……脚吗?」

  多马小声地问。

  「是前脚,很快就出来了。」

  头部夹在黑色、潮湿的细瘦双脚之间,就这样一骨碌地跑出来……看着看着,滑溜的身体也已离开母体,落在草丛中。

  「生了!」

  其中一人兴奋地发出笑声。

  大概是察觉到有人,野丫头转过头来望向这里,年轻人们连忙停下动作,冻僵似的。

  在众人屏息注目下,野丫头撑住身体,站起来,跟刚刚一样开始仓皇转圈;接着停了下来,又生下一头小鹿。

  它转向刚生下来的小鹿,舔舐起它们潮湿的身体。

  被妈妈仔细舔过的小鹿们,开始挣扎着想站起来。虽然才刚生下来,但已经懂得要走到母鹿的乳头附近。

  它们用那看来随时会折断般的细瘦四肢拼命站着,身体摇摇摆摆地寻找乳汁。

  「……加油。」

  多马小声说道。

  「加油……加油……再下面一点……」

  年轻人们也紧握着拳头轻声加油。

  先出生的小鹿鼻尖终于找到乳头,开始吸吮。另一只迟了几步,幸好也顺利吸到。

  小鹿们忘我地吸吮出生以来第一次的奶水,野丫头也怜爱地舔着它们的耳朵。

  「真了不起。」

  凡恩微笑着说。

  「竟然能靠自己生下大鹿的孩子。」

  这头母鹿身体很健壮。如果是这家伙的话,应该还能生下好几头健康的孩子。

  看着刚完成生产这项大工程,却一脸无事地舔着孩子的母鹿,凡恩觉得心底充满了平静的充实。

  即使像这样生下孩子,最后仍不免一死。这理所当然的生命循环就像透明的波浪一样,在身体深处扩散开来。

  鸟叫声传入耳中。风吹动树梢,阳光洒在它们身上,看起来就像舞动着的白色光点。

  当阳光渐渐转为夏天的炙热,许多鸟儿也开始发出尖锐叫声,从天际一划而过。

  这些候鸟在温暖的南边过冬,在北边度过夏天。

  追踪着山猪的脚印走在湖畔,突然听到彷佛轻亮钟声的叫声,凡恩抬起眼。

  滑过天际的鸟儿们,陆续降落在湖上。白色羽翼的背后有几道红线,拍起翅膀看上去就像火光窜过一样。

  (……是火打鸭吗?)

  在故乡,那是秋天常见的候鸟。

  据说火打鸭数量多的那年,森林里会长满飞鹿喜欢的阿席弥,所以看到这种鸟,就会莫名觉得心情开朗。

  (在这里,竟然这么早就来了啊。)

  大概是在初夏来到这里,度过整个夏天,等到察觉到秋天的气息后,再往南边走吧。然后在前往南边过冬的路上,来到凡恩的故乡土迦山地稍作休息……

  (我在这里好好活着呢。)

  他把这句话寄托在那小小的背上,希望能传回故乡的山河。

  凡恩看着即将飞往故乡的鸟,在心中暗自说道。

  从初夏进入盛夏的森林中,小鹿们顺利地成长着。

  凡恩每天带着年轻人们进入森林,一边狩猎,一边教他们关于飞鹿生活的点滴。

  有一天,凡恩正在设陷阱,去查看飞鹿母子栖身草丛的多马,竟大惊失色地回来,说小鹿们不见了。

  「是不是被狐狸吃掉了?」

  接着回来的侄子们也满脸不安地说,野丫头跟其他母鹿一起吃草,但到处都看不到小鹿们。

  凡恩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继续装设陷阱,等告一段落后才站起来。

  「跟我来。」

  他往前走,年轻人们也慌张地跟在后面。

  来到飞鹿群向来喜欢聚集的林中草地,发现正如他们所说,野丫头正吃着草,但小鹿们不在它身边。

  凡恩观察着飞鹿们分散的情况,来到不会带给它们威胁的下风处,坐在树荫下。

  「你们也坐下。要等很久。」

  年轻人们一脸狐疑地看着凡恩,不过还是乖乖坐下。

  凡恩从怀里拿出防蚊草分给大家。年轻人们也没作声,揉绞着草,把带有草腥味的汁液涂在脸和脖子上。

  狩猎和放牧都是需要耐心等待的工作。年轻人们已经习惯等待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飞鹿们只是一边移动,一边吃草,有时候还会用后脚撑起身体,采食柔软的嫩叶。不过这时候,野丫头渐渐离开鹿群。

  凡恩见状,站了起来。

  他示意年轻人们悄悄跟上,隔着一段距离,跟在野丫头后面。

  野丫头穿梭在树林间,慢慢接近一根倒在地上、长满青苔的树干。

  「……」

  多马倒抽了一口气。

  那根树干旁出现了小小的身影,正拼命想用蹒跚的步伐走近母鹿。接着,岩石后方又跑出另一只。

  小鹿们开心地钻到母亲肚子下,开始拼命吸着乳汁。

  凡恩对茫然望着这副光景的年轻人们说:

  「小鹿还不会吃草。但母鹿得吃足够的草,才能分泌好的乳汁;所以才会像这样把小鹿藏在树干或岩石后面。」

  凡恩看了周围一圈,又微笑着说:

  「这个时期啊,到处都躲着小家伙呢;只是都把气息藏起来了。」

  说着,凡恩收起笑容。

  「这两只小鹿,你们想养哪一头?」

  多马和侄子们面面相觑,犹豫了很久,未野终于开了口。

  「……我的话,想养先出生的那一头。」

  凡恩看看其他三人。

  「大家意见都一样?」

  多马和茂来也点点头,只有智陀嗫嚅地说:

  「我觉得晚出生的那只应该会长得比较大。」

  「为什么这么想?」

  智陀的脸更红了。

  这个么儿个性内向,总觉得跟着哥哥们走比较轻松。脱口说出跟兄长们不同的意见,他自己可能也觉得不知所措吧,迟迟没再说话。

  凡恩安静地等待。

  终于,智陀开口 ,声音有些沙哑:

  「……因为,它走得比较快。」

  听到他的回答,凡恩露出微笑。

  「你看得很仔细嘛。」

  凡恩指着小鹿们说:

  「看看它们张脚的方式。晚出生的那只,两脚之间比较窄对吧?这表示它的脚不必张得太开,也能取得平衡,站得很稳。」

  年轻人们盯着小鹿看了一会儿,然后接连点点头。

  「脚步不再摇晃,就是喝下去的奶水都化为身体养分的证据。有些身体发育比较差的家伙,就算一天到晚巴着母亲吸奶,也没有吸吮到充分的乳汁。」

  年轻人们认真地听着。

  「这两只小鹿的体格都算不错。只要不被狐狸或狼盯上,先生下的那一头也能长得不错。但是背着大男人还能走得稳当的,是后面出生的那头。那家伙会是不错的飞鹿。」

  凡恩对年轻人们微笑着。

  「要跟飞鹿建立感情,这个时期最重要。看准母子分开的时候去接近小鹿,慢慢让它习惯我们的味道。」

  年轻人的眼里闪着无法遏抑的亢奋,点点头。尤其是智陀,整张脸都开心地绽放着光采。

  一到夜里,凡恩就会在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年轻人们说起有关飞鹿的各种传说故事,还有他从经验里学会的骑乘秘诀。

  看着在熊熊火光映照下的年轻人们,他突然有种感觉:假如儿子还活着,是不是也会带着这种表情听自己说话呢?

  悠娜就坐在凡恩盘坐着的腿上。感受着她的重量和温度,听着她平静的呼吸,让他想起儿子轻易便殒落的生命。

  悠娜也变重了许多,脸颊泛着红光——儿子也曾有这样的时日。

  能够活得长久的生命,跟无法长留这个世上的生命。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差别呢?

  什么错都没有的年幼儿子,生命的火光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熄灭了呢?病魔为什么要挑上那孩子跟妻子?

  每思及此,他就会对世上的不合理感到近乎窒息的愤怒。

  只要想起儿子,就会出现的锥心痛楚和愤怒,或许到死也无法治愈吧。还有这种身体深处彷佛有个空洞般的空虚也是。

  他打从心底疼爱悠娜。

  但养育这孩子并不能疗愈他的丧子之痛。

  把多马他们培养成飞鹿骑士,也并不表示能重拾过去的生命价值。

  即便如此,现在的日子仍让他感受到身处于透明秋阳下的宁静安详。

  不知不觉中,寄居的感觉渐渐淡薄。凡恩隐约感觉到自己在这里的生活逐渐扎根。

  但是他的背后仍有道阴影。

  就像是沐浴在阳光下的树影,越是温暖的日光,那冰冷的影子就越显阴暗,永远拖在身后,无限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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