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幸存者 二 黑犬袭来

  有人叫了一声。

  鹰匠们一边护着猎鹰,一边转过头,看到的却是长得像狼的黑犬正朝他们扑去。大张的口中露出闪动着光芒的利牙,口水如细线般从嘴边滴下。

  最靠近黑犬的是东乎瑠的鹰匠,他手中的鹰受到惊吓,一边鸣叫,一边向上腾飞。虽然他拼命护着喉咙,却还是被扑倒在地。

  其他狗扑向迂多瑠,但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武者,迂多瑠一点也不显得慌张。他先让猎鹰飞走,再从腰际拔出猎刀与狗对峙。

  从观众席隐约可见马扎伊把少年们护在身后,但他们的身影马上就被犬只包围,完全看不见。

  漾满秋天和煦阳光的草原,瞬间变成人兽交叠缠斗、处处哀声四起的凄惨舞台。

  阿卡法王叫唤侄子的声音和与多瑠呼喊儿子的声音重叠。丝露米娜则凄厉地叫着:「绪利武!绪利武!」

  他们起身打算离开帐篷,却遭到禁卫兵阻止。阿卡法、东乎瑠双方的士兵正准备冲出帐篷,要援救鹰匠和少年;但就在要冲出去的那一刻,又看到几只狗从草丛中跳出来,直朝着帐篷的方向过来,他们踏出去的脚步又突然煞住。

  与多瑠挥着手怒吼:

  「你们去救绪利武!这里不要紧!我来守!」

  阿卡法王也涨红了脸大叫:

  「快去帮马扎伊!快!」

  怒吼声交错中,马柯康拔出短剑,让赫萨尔躲在他身后。

  黑犬们推倒椅子和餐桌,跳了过来。

  盘子碎裂的声音,交杂着吼叫与哀号。

  还没搞清楚状况便逃进狭窄帐篷中的妇女们和保护她们的男人乱成一团,使得士兵们不敢随意挥剑,却让黑犬有机可乘,趁隙扑向人群。

  其中一头扑向丝露米娜。

  马柯康探出身子,挥舞着短剑想赶走黑犬,没想到被中间的椅子挡住,还差那么一点。

  情急之下,丝露米娜举起手臂护住脸,手就这样被狗咬住。

  赫萨尔从背后抱住丝露米娜,把她和黑犬分开;同时,踢倒椅子的马柯康,也用短剑砍向黑犬脸部。

  黑犬以惊人的身手避开刀刃,不过刀好像轻轻从它的鼻尖划过。

  马柯康打算上前追击那只却步后退的黑犬,才刚踏出一步,身后马上传来赫萨尔的声音:

  「后面!」

  虽然看不见,但身体可以感觉到另一只狗已逼近身后,马柯康马上反手拿好短剑,在身后一挥,往黑犬的脸部砍去。虽然没有得手,不过它后退了。

  就在这时,黑犬们突然停下动作。好像听到什么似的,仔细竖起耳朵。接着,它们露出还想继续攻击的眷恋表情,彷佛被看不见的线拉着走,以极其不自然的动作奔离帐篷。

  黑犬们离开后,只见帐篷里散落着碎裂的盘子和食物,颤抖害怕的女人们也都哭倒在地。

  手脚被咬伤的男人们失了魂似的呆站着,按住被咬的伤口。

  赫萨尔拿起掉在地上的酒壶,摇了摇,确认里面还有酒,便抓住丝露米娜颤抖的手,一边挤压她的伤口,一边开始用酒清洗。

  赫萨尔仔细洗着丝露米娜的伤口,同时也问马柯康:

  「……你被咬了吗?」

  马柯康粗声喘气,转头看着赫萨尔。

  「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被咬了?」

  马柯康「啊」了一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短剑和拿着剑的手上都沾着血,但并不觉得痛。

  「不,没有被咬。」

  「确定没有?」

  「对。」

  赫萨尔安心地吐了口气。

  「就这样不要动,什么也别碰。」

  说完后,赫萨尔转向茫然失措的众人,大声询问:

  「被咬的人请举手!」

  手三三两两地举起。有男人代替身边瘫坐在地的东乎瑠妇女举了手。

  阿卡法王、王幡侯和与多瑠似乎平安无事,另外还有几个人举了手。

  吕那直盯着赫萨尔。

  「我认为应该清洗伤口。」

  赫萨尔点点头。

  「我也有同感。总之,请先把伤口里的血尽量挤出来。」

  吕那点点头,沉稳地开始指示弟子们。

  赫萨尔面对着大家说:

  「没被咬的人,请帮忙把酒壶捡起来、把酒收集到这边!」

  此外,他也对帐篷旁的随从们说:

  「你们分头尽量去多找点水来!水也好,酒也好,整桶拿过来!如果有肥皂也拿过来!快点!」

  随从们立刻飞奔出去,众人彷佛终于回神般,开始有了动作。吕那和弟子们已赶到伤者身边,替他们处理伤口。

  与多瑠铁青着脸,冲到妻子身边。

  「被咬了吗?」

  正在清洗伤口的丝露米娜点点头。全身轻颤。

  「……我不要紧。可是,亲爱的,绪利武呢?」

  与多瑠抓住忧心望向帐外的妻子肩膀,安慰她:

  「我去看看,你待在这里别动。」

  才说完,与多瑠便冲向帐外。

  「我也想帮忙。」

  听到马柯康的声音,正弯腰忙于治疗的赫萨尔头也没回地大声喝斥:

  「不准动!你手上沾满黑犬的血!千万不准碰到嘴巴或伤口!」

  在随从们的帮忙下,赫萨尔用酒清洗遭黑犬咬伤者的伤口。他不厌其烦地洗了很久,等水送来后,再用水洗一遍。

  大家的伤口都不深,但有些女人还惊魂未定,不断发出惨叫般的声音哭着,这种躁动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阿卡法王和王幡侯很快收拾起惊慌的心情,随即各自指示士兵们确认受伤状况、采取因应措施。

  「赫萨尔大人!」

  阿卡法王叫着赫萨尔。

  「其他人也能帮忙清洗伤口。请您来看看外面这些人吧。」

  赫萨尔点点头,跑到帐外。

  那天被黑犬咬伤的人之中,也包括了马扎伊和他的长子伊撒姆,还有迂多瑠和绪利武。

  *

  发生骚动的隔天早上,赫萨尔造访王幡侯的居城,检查迂多瑠的伤势。

  他还得检查所有被咬伤的人的状态,所以随便吃了早餐,便离开医院。

  王幡侯似乎苦候着赫萨尔到来。当赫萨尔把来意告诉城门守卫后,马上就被带进后面的会客厅。

  侍奥的人一边回报赫萨尔来访的消息,一边打开约有两个人高的大拉门,屋里的人同时抬起头看向赫萨尔。

  「喔喔,等你很久了,快过来。」

  王幡侯招招手,赫萨尔走近迂多瑠所坐的上座,原本在替迂多瑠把脉的吕那走到一旁,把位子空出来。

  「方便吗?」

  赫萨尔轻声问,吕那带着平静的表情,只答了声「嗯」。

  「那我就冒犯了。」

  赫萨尔屈膝一礼,举起迂多瑠的手臂。

  迂多瑠被咬的是手臂,伤口并不深;拿开覆盖在上面的布,发现伤口并没有什么肿胀。

  「这伤口不需要劳驾您特地来看。」

  迂多瑠很快放下袖子,一脸不高兴,又说:

  「这种小伤,根本连伤口都算不上。」

  仆人们用托盘端上热茶,放在赫萨尔面前。

  「先喝口茶吧。」

  王幡侯先招呼赫萨尔喝茶,又问:

  「昨天没能好好请教,您好像说过,有种药可以防狂犬病,是吗?」

  赫萨尔点点头,看了吕那一眼。

  「是的。为了以防万一,我建议注射『弱毒药』。这种药可以减轻狂犬病的病素之毒,帮助身体抵御病素。」

  「吃了那种弱毒药,就可以避免染上狂犬病?」

  王幡侯问。赫萨尔却摇摇头:

  「不是用吃的,要用针把药注射到身体里。每隔几天注射一次,总共得注射好几次。」

  一听到要用针扎,王幡侯便皱起眉来。

  在一旁抚着手臂的迂多瑠,也低声说:

  「我可不会让人扎我的手臂。」

  那瞪着赫萨尔的眼底闪着无法隐藏的不信任。

  「就算是弱毒,毒毕竟还是毒。」

  赫萨尔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简单说来是这样没错。这是一种新的治疗法,所以过去尝试过的病例还很少,我不敢说完全没有危险。但您也知道,狂犬病一旦发作,就无药可救了,一定会送命。我想出的这个方法,目前已经让大约十二个人免于发作。」

  迂多瑠哼了一声,正想说话,咳了咳,想清掉积在喉咙里的痰,接着拿起眼前的茶杯,喝了口茶。

  他略带沙哑地说:

  「没有发作,也可能是根本没染病啊。」

  「不。咬了那些人的狗,全都死于狂犬病。」

  迂多瑠撇撇嘴,又摇摇头。

  「你是异教徒,所以大概不知道吧,忠实遵守上天教诲生活的人,就算被狗咬,也不会得什么狂犬病的。因为狂犬病是被野兽灵魂那种秽物沾染的人才会得的病。

  「喝兽乳那种东西的人应该比较有机会得吧?但是在东乎瑠,人人都知道,这种病只有过着亲近野兽生活的边境民或下层阶级才会得。对吧,吕那师?」

  吕那抬起头。

  「确实有这种说法。但忠实遵守上天教诲并不容易,因此即使是贵族,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罹患狂犬病。」

  迂多瑠皱着眉,似乎不太高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不喝兽乳、谨言慎行,怎么可能沾染秽物!」

  吕那面不改色,淡淡地回答:

  「就算没发现,有时也会沾染到秽物;也有可能是得病之后,才发现沾染了秽物的。」

  迂多瑠眼里浮现不耐。

  「你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暗地里鼓吹这个异教徒注射毒物?」

  吕那摇摇头。

  「没有。」

  但吕那眼中却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因为贪生怕死,而将兽血注入人身、玷污自己的身体,是明显悖逆天道的行为。」

  赫萨尔惊讶地盯着吕那。他第一次听到吕那说话如此尖锐。

  吕那没有转向赫萨尔,只是直直盯着迂多瑠。

  「狂犬病是不治之症,所以发病乃是天命;能领悟到这一点,则是人道。」

  迂多瑠自讨没趣地紧抿着嘴。

  赫萨尔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不久,盯着迂多瑠的吕那开口说道:

  「我只是告知可能性。要怎么想、采取什么行动,都是您自己的选择。」

  王幡侯犹豫不决地看着长子和赫萨尔,迂多瑠轻摸着挂在脖子上的清心牌,微微点头。

  看到这两人的举动,赫萨尔虽然忍不住微蹙起眉,但他还是低下头说:

  「那就听凭两位的判断。」

  接着他抬起头,看着王幡侯。

  「另外还有一件令我担心的事,方便说吗?」

  王幡侯收起刚刚的表情,正色面对赫萨尔——大概已经猜到对方要说什么了,他低声简短地回应。

  「是黑狼热吗?」

  「是的。之前有过盐矿那件事。就算只是杞人忧天,既然已被山犬咬过,还是得提防这一点。」

  迂多瑠的表情没有改变。但是他的下巴附近显得有些紧绷。

  王幡侯细长的眼中浮现锐利光芒,凝视着赫萨尔。

  「你说『提防』,具体来说,你觉得该做些什么呢?」

  赫萨尔冷静地回答:

  「现在该做的有两件事。一是对付带有病素的山犬,一是医治可能已经罹患黑狼热的病患。

  「之前曾向您秉报过,要对付山犬,并不是找到杀掉就好。如果真是黑狼热,它们身上的蜱螨和跳蚤也会跑到人身上,因此必须拟好对策、慎重执行。」

  王幡侯点点头。

  「这一点我了解了。上次盐矿那件事,欧塔瓦尔圣领也给了许多建议,这次是不是照上回的方法去做就好?」

  「是的。请务必这么做。」

  「嗯。还有,我也跟吕那师谈过了,黑狼热是这个地方特有的病,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很需要熟知这种病的你帮忙。万一那些狗真的得了黑狼热,你手上有能治疗的药吗?」

  王幡侯额头泛白,眼底浮现出藏不住的不安。

  「很遗憾,我现在无法告诉您已有药可治。」

  赫萨尔看着王幡侯。

  「但是多亏了盐矿事件,我们已取得了黑狼热的病素。创药部门有许多熟练的制药师,正倾全力用这些病素制药。

  「制药师分成三组,一组在尝试制作类似狂犬病『弱毒药』的药剂,也就是利用毒性减弱的黑狼热病素,赋予人体足以抵抗该病素力量的药。

  「另一组是利用地衣类等有能力可抑制病素活动的材料,制作『抗病素药』。

  「还有第三组,是利用感染者的身体所制造出来与疾病抵抗的成分,尝试精制出『血浆体药』。

  「『血浆体药』的量很少,万一出现大量感染者,可能会不够用。不过总之,如果能巧妙运用这三种药,可望发挥不小的效果。

  「现在已陆续开发出几种可能有效的药,不过药物的开发非常花时间,而且所谓『可能有效的药』,也只是对老鼠有效,还不曾用在真正的患者身上。」

  屋里一片鸦雀无声,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

  迂多瑠看似平静,但在王幡侯左边静候的与多瑠,却很明显铁青了脸。

  与多瑠慢慢伸出手,抹了抹脸。

  「那……你的意思是,现在还无药可救?」

  赫萨尔看着与多瑠,平静地说:

  「疾病是种很不可思议的东西,同样的病素进入身体,有些人会死,也有人不会死。

  「据说,被罹患黑狼热的黑狼所咬伤的欧塔瓦尔人,多半都会发病而死;但不知道为什么,住在阿卡法、欧基、土迦山地等边境地区的人并不会发病,而能存活下来。从被咬伤到发病的时间非常短,所以几乎就像狂犬病一样,一旦被咬,就应该马上将『弱毒药』投入体内。这么一来,就有可能像从前的阿卡法人一样,即使被罹患黑狼热的狗咬伤,也不至于发作。」

  与多瑠的眼睛乍然一亮。

  「对了,『缺角凡恩』也在盐矿事件里活下来了。他就是土迦山地民!」

  迂多瑠哼了一声,不怀好意地笑着。

  「那些家伙本来就跟野兽很亲近,所以连野兽的毒也不觉得毒了吧?恭喜你,不用担心你老婆啦。」

  与多瑠僵着脸,什么也没说,也没看着兄长。

  王幡侯对长子投以严厉的目光。迂多瑠挑挑眉,做了个深呼吸,咳了两三口后,闭上嘴。

  「……恕我冒昧。」

  赫萨尔对迂多瑠说。

  「您从刚刚开始就频频咳嗽,能让我看看您的喉咙吗?」

  迂多瑠一脸嫌恶,挥挥手:

  「只是小感冒,用不着大惊小怪。」

  赫萨尔盯着迂多瑠,说:

  「狂犬病也好,黑狼热也好,刚开始症状都跟感冒很像。如果是狂犬病,除非被咬到喉咙或靠近头的部位,否则不会这么快发病。不过我刚刚也说过,黑狼热的潜伏期远比狂犬病短。请不要以为是感冒就掉以轻心,万一发现有发疹的情况,请立刻通知我。」

  迂多瑠冷哼一声。

  「通知你又能怎么样?你不是束手无策吗?」

  忽然,「啪!」地一声,响亮的声音让房里所有人不禁陡然挺直背脊。

  一掌拍着大腿的王幡侯瞪着长子,语气严厉地怒吼:

  「迂多瑠,注意你的态度!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迂多瑠脸色一变。浮现着傲慢冷笑的眼睛里,瞬间露出些许畏惧,又瞬间消失。

  「……是。」

  迂多瑠向父亲低下头,接着用他的大眼睛盯着赫萨尔。

  「刚刚说话太轻浮了,抱歉。」

  赫萨尔摇摇头。

  「我刚刚说话也稍欠考虑,请您多包涵。」

  说着,赫萨尔转向王幡侯。

  「我衷心祈祷迂多瑠大人不会发病。不过黑狼热是会传染的。万一有人发病,除了这些人的治疗,更需要早日采取对策以防止疾病扩散。此事非同小可,我不得不先设想最糟的状况,请您见谅。」

  王幡侯点点头。

  「阻止黑狼热蔓延比什么都重要。这事都听你发落,有什么该做的,尽管说。」

  赫萨尔这才放下心来,低下头。

  「谢谢大人。」

  「不过……」

  王幡侯那对隐含着光芒的双眼紧盯着赫萨尔不放,接着又说:

  「有些事不得不慎重再三。不管要做什么处置,都先让我知道之后再动手。」

  赫萨尔承受着王幡侯的视线,点点头。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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