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幸存者 七 背驮我儿

  门板上躺着一名还很年轻的移住民男子。

  他本来是要猎捕待在巢穴里的熊,结果在追赶负伤的熊的途中,遇到一群看起来像狼的野兽,结果被咬伤了。

  「到前天为止只说喉咙很痛,还没什么大碍,但是今天早上整个人突然没力气……」

  这些看似他亲戚的男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事情的经过,苏厄卢制止了他们。

  「安静!」

  苏厄卢换上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严肃表情,制止了众人,指示大家脱下躺在门板上那年轻人的衣服。

  年轻人全身瘫软,任人摆布。他的脸吓得苍白,但意识还很清楚。

  伤口好像在手臂上;替他脱衣时,他痛得呻吟。脱掉衣服,露出已经化脓的肮脏伤口。

  苏厄卢抬起头,阿西诺弥熟练地给他一把用炉火炙烤过的小刀,再让年轻人嘴里咬住一块布。

  苏厄卢对呆站在一旁的男人们说:

  「喂!压住他的身体,别让他的手乱动。」

  这群男人连忙按住年轻人的身体,苏厄卢接过阿西诺弥递过来的小瓶,将液体淋在伤口上,然后看准位置,将小刀抵在伤口上。

  「会痛,你忍着点。」

  才刚说完,苏厄卢便一刀割开伤口。

  年轻人扭着身子高声惨叫,苏厄卢按住他的伤口,把脓血往外挤。

  像这样挤了很长一段时间,苏厄卢又从小瓶中倒出液体,用阿西诺弥递出的漂白布巾用力把伤口绑紧。

  年轻人粗声喘着气,将布从口中吐出来,全身虚脱无力。

  「还来得及吗?」

  阿西诺弥轻声问。

  苏厄卢沉吟着。

  「很难说……」

  就在苏厄卢欲言又止之际,年轻人突然表情一变。

  他全身反弓着,像块木板般僵直、紧咬牙关。因为咬牙的力道实在太强,连他下巴肌肉的隆起抖动都看得见。喉咙也跟着紧缩颤抖。

  「糟糕,呼吸要停了!」

  苏厄卢抓住年轻人的下巴往上推,想确保他的呼吸道通畅,但是年轻人咬牙的力量太强,下巴根本推不动。

  「请让一让。」

  凡恩喊了一声,苏厄卢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凡恩制止了正想说话的苏厄卢,走到年轻人身边,用左手按住他的额头,再把右手放在他下腭,用力往上推,轻松抬高刚刚苏厄卢推不动的下巴。等到痉挛稍微平息,年轻人的下巴也开始松弛。

  听到年轻人吸气的声音,苏厄卢的肩膀这才放松。苏厄卢抬头看着凡恩,轻声说:

  「你的手法真是老练。」

  凡恩没有回答。长年的征战生涯中,他已有过无数次这种经验。有时能救回战友,有时却救不回来。

  「痉挛平息了,接下来呢?」

  苏厄卢听了,一脸凝重。

  看到这表情,凡恩知道,接下来也无计可施。

  苏厄卢什么也没说,但是他的眼睛早已清楚地说明——苏厄卢以前也看过被那些野兽咬过的人。

  苏厄卢看了凡恩一会儿,又将视线移到站在一旁惶惶不安的那群男性亲族。

  「我已经尽量把坏血挤出来了,但是毕竟处置得晚。这种事要在被咬之后马上做,要不然没什么意义。坏东西已经跑遍全身,再来就看这年轻人的体力了。现在只能继续观察。」

  男人们沉默地盯着年轻人,终于,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低声问:

  「如果他的灵魂走了,您能替我们去追吗?」

  苏厄卢叹了一口气。

  「我当然会去追,但是就算我把灵魂带回来,身体如果支撑不住,也没有用啊。」

  凡恩一直看着这年轻人。

  这种时候,体力就是一切。就算他自己想活下去、周围的人希望他活下去,但如果身体支撑不住,生命也只能到此为止。

  (苏厄卢说得没错。)

  人看不见发生在身体里的事。

  健康的时候,总觉得是心在驱动身体;不过一旦生病,才知道身体的变化根本无视于心的意念。有过一次经验才会知道,身体跟心完全是两回事。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碰触着后脑。

  鼻腔深处那种奇妙的感觉又开始作祟。

  (又来了……)

  凡恩紧皱着脸。

  那味道清晰鲜明,眼前的景色开始不同;听在耳里的声音、肌肤的感觉也是。

  有什么东西触碰到那种异常敏锐的感觉前端。

  几乎就在凡恩抬起头的同时,原本停在岩棚、融入黑暗的渡鸦飞上空中。

  「嘎!嘎!嘎!」渡鸦对着苏厄卢尖锐叫着,然后如滑翔般飞进那大树烧尽后形成的空洞里,消失无踪。

  「……什么!」

  苏厄卢铁青着脸站起来。

  「半仔进了岩屋?」

  在听到苏厄卢的话之前,凡恩右手早已握好了柴刀。

  「阿西诺弥。」

  阿西诺弥表情紧绷地看着凡恩。

  「我去阻止它们。请你趁这段时间把里面的人集中到这里。」

  凡恩很担心悠娜,不过野兽前进的方向跟悠娜所在的岩室刚好相反。如果能在某条狭窄通道上阻挡它们入侵,就能争取时间,把悠娜带到这里来。

  他对苍白着脸点头的阿西诺弥说:

  「悠娜她……」

  话说到一半,凡恩的表情变得扭曲。又来了,又说不出话了。

  (……可恶。)

  凡恩紧咬着牙关。

  (原来这就是「反转」。)

  「反转」后,语言会消失,所有关于人性的意念也会消失。这种状况下,不能任凭自己随着那种感觉走。

  「请、请把悠、悠娜……带来这里。」

  凡恩拼命拉住意识,说完这句话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甩甩头,再回头看着那些送年轻人来的男人。他指着洞窟南边的角落,一口气交代:

  「在那里做出一个可以躲的地方——野兽要是进来,就用柴刀或者剑去砍它。不要射箭。那些家伙动作很快,要是没射中,对方反而会趁机攻击。」

  男人们还搞不清楚状况,一脸困惑地面面相觑。只有刚刚要求苏厄卢追魂的那位长者,望向凡恩所指的方向。

  那是一块被三面岩壁包围、高度低矮的大洼地,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了解凡恩的意图。

  看到那长者点了头后,凡恩拔腿跑开。

  他的头开始疼痛。周围的色彩开始改变。

  (还没……还不可以……)

  他拼命拉住想反转的意识,在黑暗洞窟中奔跑。

  野兽们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他听见阿西诺弥的声音,她正大声地不断叫喊。凡恩一边听着她往居留者所在的岩室那边跑过去的声音,一边跑向跟她相反的方向。

  这边的洞窟看来还没有人整理过。

  大概是因为湿气重、不宜人居吧。水滴不断从岩壁上滴答滴答地落下来。岩床也很湿滑、不太能跑。

  从刚刚开始,凡恩老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但是对他来说,思考越来越困难,也一直想不出到底是哪里怪。

  彷佛伸手去抓滑溜的鱼那样,不断在脑中追逐那个意念。终于,那异样感觉的真面目揭晓了。

  (……为什么那些家伙要从这里进来?)

  如果要攻击这里面的人,大可从另一头进来比较快,犯不着从这里进来。

  (难道这边只是佯攻,同时也从另一边进来了吗?)

  但现在整个身体所感受到的野兽气息,都只出现在自己的前方。

  确认了这一点后,凡恩放弃思考。

  既然不在另一边,那么现在与其思考原因,不如先迎击前方袭来的兽群。

  有人住的那边,通道会用蜡烛和火把点亮,但这里什么也没有,几乎一片黑。

  不过还是能看见岩壁和周围的景色。野兽们一定也看得见吧。

  已经能清楚听见脚步声了。脚爪在岩石上打滑的沙沙声。

  凡恩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是个狭窄的洞穴,但头上和左右两边都有不小的空隙。

  一个人可能无法挡住它们。

  但也不能再叫其他人来帮忙——这些野兽的利牙有毒。只要被它轻轻擦过,就会像那个年轻人一样,徘徊生死边缘。

  凡恩放低了腰,右手握着柴刀、左手则拿好猎刀。耳朵深处听到一阵从幽暗处传来的歌声。

  ——闪亮头角 是我枪戟

  这朦胧的歌声,是已经不在人世的「独角」兄弟们的歌声。

  ——背驮我儿 屈身低伏 纤弱生命 赖此为盾

  没有孩子、没有亲人,失去了一切的男人们,却还是心系着自己背后守护的人,唱着这首歌。

  他眼中突然浮现吮指入眠的悠娜那圆润光泽的脸庞。

  (……背驮我儿……)

  尽管已没有自己的血脉,但她就是我的孩子,是我比什么都重要的孩子。

  渗着汗的右手再次握紧了柴刀刀柄,这一刹那,凡恩在前方黑暗中,看见了拖着金色余影的野兽双眼所发出的光芒。

  无数蠢动的黑影,紧跟在这金光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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