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抚过玻璃窗，就能听到一阵粉雪掠过的沙沙声。
透过长廊两侧的窗户，可以看见日落后的深蓝色夜空，以及被飞舞雪花轻轻掩盖的建筑群。
每一幢建筑物里，都住着千年以来继承医学、数学、金属加工、建筑、天体观测等各种学问，且不断深究的家族，即使是此刻，他们也仍静静地持续研究着。
位于山峦环抱之间的欧塔瓦尔圣领「深学院」风景，虽然历经千年岁月，外表看来却几乎没有改变。
不过在这些建筑物里，却以惊人速度同时进行着许多研究和技术开发。
看到走廊尽头的那扇大门，赫萨尔稍微放慢了脚步。
那扇门内，有重要的亲人——虽说如此，但即使人已经站在门前，心里却还是犹豫着要不要开门。
叹了一口气，赫萨尔拉了一下门旁的绳子。
门扉另一头隐约听见微弱的铃声，接着门开了。
一位脸颊光滑红润的老妇人看到赫萨尔，眼中立刻绽放出神采。
「少主！」
赫萨尔对她微笑。
「我回来了，莫雅。」
啊，老了好多啊，一看到她的脸，赫萨尔立刻跑出这个念头。
长年来担任继母侍女的莫雅，也差不多七十五岁左右了吧。每次见面赫萨尔都会想，以前她还是奶妈时，个子好像更高呢。
这当然是因为自己长高的缘故，不过每见一回，莫雅也确实又缩小了一点。
「给你的药有好好吃吗？」赫萨尔轻声询问。
莫雅则苦笑着说：
「有啊，我都有吃。」
「晚上睡前吗？」
「对啊对啊。大家都嫌少主给的药很苦，不愿意吃；不过我这老太婆可是乖乖吃了喔。」
她那丰腴的手推推赫萨尔的背，他脸上微泛苦笑，走进房里。
这个房间的天花板虽然很高，也很宽敞，但一点也不觉得冷。
房间中央有个烧得火红的大暖炉，四个角落都放置可将暖气传送到整幢建筑物的陶制暖气筒。另外地底也下了工夫，让热水回流。
每当进入这个房间，被这股暖意包围，眼前就会浮现父亲张开双手抱着继母的样子——这里是父亲为了继母特别准备的茧。
窗边的摇椅轻轻晃动着。坐在椅子上的继母如此瘦小，看起来就像椅子兀自在摇动似的。
一名高挑女子陪在摇椅旁。
赫萨尔一走近，高挑女子便露出微笑。无比温柔的笑容。
「赫萨尔。」
赫萨尔也微笑着对那人点点头。
「姊姊。」
听到这声音，继母似乎才终于察觉到有人来，抬起她空洞的双眼，看着赫萨尔。
原本狐疑的眼神，乍然绽放光采，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阿诺鲁！」
继母唤着父亲的名，张开手臂轻轻环抱着赫萨尔。药汤的味道窜进鼻腔。即使用她喜爱的香水，也掩不去这早已渗进继母身体里的味道。
「……是你。」
继母声音嘶哑，她吸了好几口气，急着往下说：
「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忙，但是能不能再……」
这时候，一阵更强的风吹得窗户「卡哒卡哒」作响。
继母用力抱紧赫萨尔。
「我讨厌风。为什么要吹得这么急呢？雪见草的花苞会被吹坏的，好不容易长出那么多花苞啊！」
听着风雪声，继母担心起在初夏长出花苞的花。赫萨尔抱着这彷佛稍一使劲就会崩解的身体，闭上眼睛。
「……你真的要常来喔。」
继母压低声音附耳说道。
「这次你替我请的护理师，跟上次那个不一样，人很亲切；但我还是觉得好寂寞啊。」
赫萨尔紧抿着唇，浅浅吸了口气。
好不容易松开手时，继母已经半闭上眼了。她总是这样，话说到一半就睡着了。
他看看继姊露丽雅。露丽雅面露苦笑，轻轻摇摇头，像是告诉他别在意。
虽然被亲生母亲当成护理师，但这个人依然没有丝毫不悦。继母从很久以前就认不出露丽雅是自己的女儿了。
而每当继母看到赫萨尔——这个父亲与前妻生的孩子，反而会以为是心爱的丈夫，紧紧拥抱。
这个人的脑中也已没有前夫，也就是露丽雅亲生父亲的存在。即使共度了十五年光阴，继母却不曾提起他的名字。
至于赫萨尔的父亲阿诺鲁，则在继母的前夫过世后悄悄占据她的心；直到现在，她仍经常将阿诺鲁挂在嘴边。继母生病前，和父亲一起生活的岁月明明只有八年左右，但父亲现在仍活在她心中，是她心爱的丈夫。
不论是继母的第一任丈夫，还是赫萨尔的父亲，都来自统治欧塔瓦尔圣领的「圣领主」家；不过尽管同样是圣领主家，前夫和父亲的身份却是天差地别。
继母的第一任丈夫和继母一样，来自具有古欧塔瓦尔圣王直系「神圣中之神圣」的「至圣三家」。相较之下，在第一任丈夫死后，成为继母丈夫的赫萨尔父亲，只不过是来自圣王的旁系后代「圣八家」。
对许多人而言，这般门第之差可说意义重大；但看看现在的继母，这些早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露丽雅轻轻替睡着的母亲盖上毛毯，用眼神示意赫萨尔到暖炉边。
「我去泡茶。」
她说，接着对急忙跑过来的侍女莫雅摆摆手。
「别忙，我来就好。莫雅，你去休息一下；昨天晚上没怎么睡吧？」
听到露丽雅这么说，莫雅点点头。
「真的吗？真是不好意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去休息一会儿了。」
「快去吧。要是你累坏，那可就糟了。」
莫雅露出疲惫的笑容。
「谢谢您……那，少主，回头见。」
莫雅深深行了一礼，拿起挂在墙上的外套走向门口。赫萨尔看着她的背影说：
「等你有空，我拿礼物给你。替我烤个甜薄薯吧。」
莫雅回头对赫萨尔微笑，点点头，又行了一礼后，离开房间。
关上房门，房里陷入寂静。
赫萨尔一面听着薪柴的爆裂声，还有正在泡茶的露丽雅弄出的陶器碰撞轻响，一面抬眼看着继姊。
「最近都没睡吗？」
「是啊，几乎整晚都没睡。」
「我换了药，可是好像没什么用呢。」
露丽雅歪着头。
「是啊，现在还看不太出来；可能之前的药比较有效吧。」
闻着眼前这杯茶的香气，赫萨尔低声说：
「真是奇怪。」
露丽雅不解地挑起眉。
「……晚上醒来，白天睡觉；明明是寒冬，却活在初夏。」
看着微微晃动的茶水表面，赫萨尔又说：
「如果疾病会改变时间、改变记忆，那么对人来说，到底什么才是现实呢？」
露丽雅突然笑了。
「你改行研究哲学了吗？」
赫萨尔抬起头，弯起嘴角笑了。
「没有，哲学还是交给专家吧。」
赫萨尔啜了口茶，看着露丽雅。
「姊夫回来了吗？」
「回来了啊。前天……还是大前天？总之已经回来了。」
赫萨尔苦笑着。
「你也多关心关心姊夫吧。母亲就交给别人照顾，否则姊夫会外遇的。」
露丽雅噗哧笑了。
「他的心早就不在我身上了。不过他是认真的，可不是逢场作戏，这才叫人拿他没辙；更无奈的是，对手还不是女人呢。」
赫萨尔眉毛一扬。
「喔，这可严重。要是我问姊夫，他一定会板起脸孔否认说『我才没跟马搞在一起呢』。」
露丽雅摇摇头。
「不只是马。多亏了你，现在他全心都在老鼠身上。还有……」
「还有狼，是吧？」
说着，赫萨尔收起笑意。
「这次叫我来，应该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露丽雅也正色问道：
「黑狼热真的蔓延得很严重吗？」
「……说蔓延也不太对。」
赫萨尔停顿了一会儿，一边像是试图回想那些被咬伤后死亡的患者，一边说起目前出现的怪病。不过他发现姊姊眼中泛着疲惫，匆匆结束了话题。
「姊姊，稍微睡一下吧。你一定都没睡。」
露丽雅拨开落在额前的头发，点了点头。
「也对，那我稍微睡一下；不过你待会可要跟我说说『阿卡法的诅咒』喔。」
赫萨尔挑挑眉。
「阿卡法的诅咒？在这里大家也这么说吗？」
「是啊。说是玷污了阿卡法大地的人受到了诅咒。莫雅这么说，其他人也是。」
「姊夫也是？」
「对啊。」
这让他有点意外。姑且不管莫雅，姊夫向来是个听到怪力乱神话题就会大笑的人。
「我也很意外，不过他说得一脸认真呢，要我不能太小看『阿卡法的诅咒』。」
「嗯哼。」
为了让倦意渐浓的继姊早点休息，赫萨尔说等到交班的侍女来之前，他都会留在这里，才好不容易把她赶回房间。
继姊离开后，房间里更安静了。
他听见继母沉睡中的阵阵呼吸声。
赫萨尔像小时候一样，深深缩进椅子里，蜷起身、环抱膝头、将手放在唇边，听着那平稳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