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幸存者 五 毒麦

  孩子睡着后,母亲替他将薄被拉高到脖子,百感交集地说:

  「这孩子平常总是很活泼,不过这个季节实在冷得冻人,所以我总是告诉他别太常出去,可是……」

  房间角落传来闷哼声。

  「……这片土地上都是坏东西。真是一片被诅咒的土地。」

  那老妇人紧握咒具,幽幽叹了口气。

  「啊啊,真想回名越野去。一想到要死在这种地方,唉,我就受不了。」

  孩子的母亲狼狈地看着侘矢,再转头看着老妇人说,妈,有客人在,别说这些。

  看到她仓皇的样子,侘矢似乎也觉得不忍,出言安抚:

  「陶女,别放在心上。婆婆只是想念故乡,我不会因为这样责罚她的。」

  陶女道了谢,不过表情还是一片凝重。

  「侘矢大人您心地善良,或许不会责罚我们没错;但要是给其他乡司大人听到,一定会捱骂的。」

  侘矢听了,苦笑看着赫萨尔。

  「让您见笑了,这些事还请您别告诉上面的大人们。」

  虽然只是小事,不过被外人知道移住民对东乎瑠的政策感到不满,确实不太妙。

  赫萨尔微笑着说:

  「这种事我不会说的。」

  然后又接着说:

  「话说回来,我还很庆幸是你来接待我们。如果负责接待的是个不近人情的古板官吏,那我也打听不到什么重要消息了。」

  侘矢眨眨眼,难为情地低声说,是吗?

  赫萨尔点点头。

  「您可能已经听说,我来是为了调查这里过去发生过的疾病。疾病发生的原因有很多,有时候,真正的原因是听了会让人很惊讶『原来跟这种事有关?!』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婆婆说『这片土地上都是坏东西』,其中说不定就藏有致病的原因呢。」

  喔,侘矢点点头。

  「原来如此……既然是这样,那么大家住在这里觉得很困扰之类的事,就很重要啰?」

  赫萨尔对苦笑着的侘矢点点头。

  「一点也没错。」

  陶女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突然一脸慌张。

  「我这个人真是的,这么伟大的医术师大驾光临,竟然连茶都没招待。」

  陶女急忙要起身,赫萨尔制止了她。

  「请别客气了。比起泡茶,我更想请教您一些事。」

  陶女露出不安的表情。

  「什么事呢?像我这种人能帮得上忙吗?」

  她身后的老妇人站了起来。

  妇人绷着脸,从橱柜里拿泡茶器具放在炉边,开始生火准备泡茶。虽然顶着张臭脸,但泡茶的架式和手势倒是挺俐落的。

  陶女看着老妇,又看看侘矢,显得局促不安。

  「不要紧的,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赫萨尔平静地对她说。

  「我一个朋友说,他以前曾听你父亲说过……」

  「喔?」

  陶女脸一沉。

  「我爸两个月前过世了……」

  「是,这我也听说了。所以我才来拜访您。」

  「是吗……」

  「我想知道的是您祖父过世时的事。曾听您父亲说,您祖父被狼咬伤时,您也在场。」

  「是啊……」

  陶女终于舒展愁眉。

  「原来你是说那时候的事啊。真是吓人呢。那时候,每天晚上都有羊被抓走,爷爷很生气,说要杀了那些畜生,所以设下了陷阱,但是那些家伙很聪明,完全没掉进陷阱里。」

  紧张的心情一松懈,她开始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那一天,羊群从白天就开始骚动,因为实在闹得太厉害,爷爷和爸爸就拿着弓箭去查看。我看到外头那么热闹,也趁机跟在后面偷看。就是想看看到底来了多少狼。

  「结果你知道吗,竟然只有一只,而且还很小只。」

  「很小只?还是小狼吗?」

  陶女摇摇头。她眼神一沉,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光景吧。

  「不,我看那应该已经是成狼。不过它真的很聪明、动作很快。明明只有一只,却贪心地咬了好几头羊的脚,真的是性格很恶劣的家伙。要是因为肚子饿来攻击就算了,但又不是。就像只爱乱咬的恶犬一样,总之看到什么就咬。」

  赫萨尔探出身子。

  「它有没有滴着口水?」

  「口水?这我倒没看那么清楚。对了,有些狼不是会龇牙咧嘴、大大露出牙齿来吗?就是那种感觉。追着追着,爷爷的脚就被咬了……」

  陶女紧皱着脸。

  「您的祖父当场就倒下了吗?」

  「没有。伤口没有太严重,爷爷还吐口水大骂它呢。

  「爸爸射出去的箭好像稍微擦到它,好不容易才把那家伙赶跑,大家就这样一边发牢骚一边走回家。

  「那天倒没什么事,不过隔天吗?还是又隔了一天?爷爷开始说喉咙痛、全身无力,一直躺着……」

  说到这里,陶女摩擦着自己的手臂。

  「你知道吗,那时情况可真严重。他整个身体像插了块木板一样,绷得直挺挺的,整张脸都是红的……痛苦了一晚上,到了早上就……唉。毕竟也上了年纪,撑不住啊。」

  陶女一停下,整个寂静的屋子里就只剩下铁制茶壶盖子发出的「嘁嘁」声。

  「在那之后,还有人被狼攻击吗?」

  赫萨尔继续追问,老妇人则在炉边哼了一声:

  「那才不是狼呢。」

  「什么?」

  赫萨尔转过头,老妇人正用布拿着握把,把铁制茶壶从炉火上移开。

  「那个啊,是狗喔。当时我也看到那到处使坏的家伙,那东西虽然流着狼的血,但不是狼。那是狗。」

  陶女也点点头。

  「也对。那家伙长得确实像狗。」

  「但你父亲好像说,他是被狼攻击的?」

  陶女露出无奈的表情。

  「我爸说话喜欢夸大啦。要是跟别人说自己被狗攻击,那不是很没面子吗?所以他才一直跟别人说是狼、是狼。」

  赫萨尔敏感地察觉到马柯康的动摇,转过头去。

  「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

  马柯康点点头,看着陶女和老妇,开口问:

  「如果是狗,那你们有看到主人吗?或者你们觉得那是山犬?」

  陶女偏着头,老妇人则抬着眼,瞪着马柯康。

  「……你为什么问这个?」

  马柯康皱着眉头。老妇人的声音里带着敌意。

  「不、这……」

  马柯康支支吾吾,这时,赫萨尔温和地插了嘴:

  「婆婆,您从刚刚开始一直偷偷在看这家伙,您为什么这么讨厌他呢?」

  老妇皱皱鼻子。

  「我没有讨厌他……那家伙是这地方的人吗?」

  啊,马柯康瞪大了眼睛。

  (原来如此,因为我身上有犹加塔山地民的刺青啊。)

  这老妇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应该经常看到额上有镇魂刺青的犹加塔山地民吧。

  赫萨尔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是我们不好,应该先跟您解释的。」

  赫萨尔微笑道。

  「婆婆,您别担心。这家伙是我的随从,他是已经被犹加塔氏族放逐的人,而且不管我们在这里听到什么,都绝对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我们只想知道关于疾病的事。两位听说过吗?阿卡法盐矿发生的事件。」

  老妇人的眼睛微微动了动。她身边的陶女点点头。

  「啊,你是说『阿卡法的诅咒』吧,听说死了很多奴隶,后来还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呢,在卡山啊……」

  赫萨尔暗暗叹了口气,他稍微看了马柯康一眼,又马上把视线拉回老妇人身上。

  「那不是诅咒。大家都是被狗咬死的。」

  咦!陶女提高了音调,将手放在胸前。老妇人的脸也僵住了。

  「那跟爷爷一样……咦?所以……?」

  赫萨尔摇摇手,安抚她们。

  「我们来,只是推测或许有这个可能性,不过现在什么都还不确定。

  「咬了您祖父的狗身上所带着的病,跟阿卡法奴隶所感染的病确实很像,但我们还不知道到底是否一样……再说,这里除了您祖父之外,没有其他生同一种病的人了吧?」

  陶女看看老妇人。老妇人摇摇头。

  「没哪。」

  陶女困惑地看着老妇人,轻声说:

  「不过死了很多羊呢。」

  啊!老妇人连珠炮似的接口:

  「对,死了,死了!一口气被杀的喔。有好几头是被那畜生咬死的,在那之前,有的被蜱螨咬、有的吃了毒麦,已经死了好几头。大家都在说,为什么我们非得搬到这种受诅咒的地方不可呢?」

  赫萨尔探出身子。

  「吃毒麦后死了?您是说羊吗?」

  「是啊!你知道吗,这片土地上的东西都难搞得要死。狗的本性比狼更坏,连麦子都是吓人的红色……」

  陶女插嘴进来,想打断口沫横飞的老妇。

  「对了,有一次马死了,不是闹得很大吗——不是这个聚落。听说有一个聚落全部被烧掉了,非常凄惨哪……」

  「对。你说是火马之民的袭击事件吧。」

  「对对对,原因就是麦子。」

  赫萨尔点点头。

  「好像是呢。听说吃了你们带来的黑麦后,那些马……」

  老妇打断赫萨尔:

  「不是!才不是吃了我们的黑麦死的!都是那些坏家伙随口胡说、栽赃给我们!那些没药救的蠢蛋讨厌我们,老是想把罪都推到我们身上……」

  「可是……」

  老妇圆瞪双眼,竖起指头摇了摇。

  「那些马吃的才不是我们种的黑麦!是他们种的赤麦!」

  「好了好了,野女婆婆。」

  侘矢尴尬地安抚着老妇人,满怀歉意地看着赫萨尔。

  「这位野女婆婆的哥哥当时被杀了,所以一提起这件事,她就会激动起来。还请您见谅。」

  赫萨尔点点头。

  「不,是我不好,让您回想起伤心往事——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赤麦是指这里的阿卡法麦吗?茎是红的?既然这样,那应该是火马之民长久以来喂火马吃的麦子啊……」

  侘矢语气平静地回答:

  「啊,这就有点复杂了。火马吃的确实是火马之民所栽种的阿卡法麦,不过其中好像混入跟我们带来的黑麦混种的交杂种。」

  赫萨尔的眼睛瞪得老大。

  「……交杂种?」

  「对。其实并没有特意要混种,但是花粉乘着风混了进来。有一阵子可辛苦了。因为黑麦跟阿卡法麦混种后,很容易长出毒穗。那毒穗的毒很怪,毒性很强呢。火马死了,对当地人来说当然是场大灾难,可是我们宝贵的羊也死了很多啊,全都是因为吃了那个。中毒之后,羊就像跳舞一样,绕着圈子跳呀跳,然后痉挛,我们都说那是羊的『跳舞病』。」

  侘矢摩擦着手臂。

  「火马之民被放逐后,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把阿卡法麦烧掉,这才终于可以栽种能安心食用的黑麦。」

  侘矢说完后,赫萨尔出神地看着他好一阵子。

  「……赫萨尔大人?」

  听到马柯康叫他,赫萨尔才回过神来,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啊,我终于懂了。」

  他口中不断自言自语似的碎念着。

  「火马和羊都是吃了那种麦子而死的……但狗并没有死。」

  老妇人哼了一声。

  「狗又不吃麦子。那些畜牲把死掉的羊挖出来吃,从此爱上羊的味道。」

  赫萨尔反射性地猛一抬头,盯着老妇。

  「吃了?你说狗吃了被毒麦毒死的羊?」

  老妇表情扭曲,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

  「就是啊。真是的,这地方的人脑袋真的有毛病,故意怂恿狗去吃。我看到那些贪吃的畜牲吃了被毒麦毒死的羊,痛苦而死,心里只觉得它们活该。」

  「死了?那些狗死了吗?」

  「哈,死得好。可是呢,明明是他们怂恿狗去吃羊,等到狗死了,那些家伙还说是因为我们玷污了土地,硬找借口。真是一群没种没用的变态!现在他们不在,大家总算落得清静。」

  赫萨尔盯着老妇,平静地问:

  「你说的那些家伙,是指火马之民吗?」

  老妇人耸耸肩,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她看了马柯康一眼。

  「我不知道……你不如问问这位小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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