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回归者 二 寻找悠娜

  树枝看起来仍只是黑色暗影,但透过树枝和树枝的缝隙所看见的天空,却逐渐泛白。

  天要亮了。

  凡恩叹了口气,摸摸脸,胡碴摩擦着掌心。

  (……差不多该走了。)

  不断重复浅睡和清醒,让头觉得很沉重,但是身体几乎没有麻痹的感觉了。

  现在还能找到抱走悠娜的纳卡留下的脚印吗?雪似乎在半夜停了,但足印可能已被埋在雪下。

  凡恩站起身,一边想着该怎么追踪,一边在嘴里含了一口积在叶片上的雪,突然想起莎耶手指的气味。

  那个人在哪里度过余下的夜晚呢?

  莎耶离开的鞋印还很新,看得相当清楚。

  (……要不要去追她呢?)

  如果她跟掳走悠娜的那些人是同伙,这道足迹或许就是引诱他走向陷阱的路标;只不过,他也没有其他能找到悠娜的线索。

  凡恩绕到火堆对面,捡起柴刀。

  主动走向陷阱虽然让他不安,但他毫不犹豫。

  欧跄!他彷佛听到悠娜这么呼喊自己的声音。

  握着柴刀刀柄,凡恩用猎人的眼睛凝视着地上的草丛,慢慢追踪起那道痕迹。

  一开始追踪,凡恩马上发现,这些清晰的脚印是莎耶故意留下的,遍布四处的痕迹简直就像在告诉他:这是陷阱。

  难道莎耶明知凡恩会发现这些不自然,还故意这么做?

  他觉得对方好像在问自己:明知这是陷阱,还是要寻找悠娜吗?

  (是在考验我的觉悟吗?)

  为什么那个女人要做这种事?

  (或者她只是单纯在引导我?)

  莎耶的足迹旁,必然伴随一个看似纳卡的男性雪靴痕迹。

  果然,莎耶在追踪纳卡的脚印。这么说来,莎耶是以她身为墨尔法的双眼发现纳卡走过的痕迹,并特地为了之后追来的凡恩,留下醒目的足印。

  凡恩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希望相信莎耶是善意的,不禁绷紧了表情——如果因天真期待而蒙蔽了双眼,势必会栽进陷阱里。

  莎耶在引导凡恩,引导他前往悠娜被掳走的地点,这一点确实没错,但他不明白其中的意义。

  而纳卡的足印看起来也并没有试图隐藏的迹象,甚至像是希望被追上一样,刻意在不会被新降下的雪覆盖的树下等地方,留下清晰的鞋印。

  她用微弱的箭毒让他沉睡,拉开足够距离,以确保不会在中途就被追上;但另一方面,却又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理由,需要这么大费周章?

  两天来,凡恩不断追踪足迹。到了第三天,他暂时停止追踪,靠着打猎吃了许多肉,因为吃肉能让身体变得温暖。第四天清晨,他感觉身体又涌现新的力气,于是灭了火堆,站起身来,再次开始追踪。

  随着太阳升起,清朗的光线逐渐扩散在树木之间。

  每当鸟儿们此起彼落地在枝头鸣叫、跳跃,就会有小小的融雪跟着滴下来。狐狸拨开积在山白竹上的薄雪,低身穿过。

  就在森林充满着早晨明亮的色彩时,莎耶的足迹突然跟纳卡的分开。凡恩马上知道理由何在,因为他闻到烟的味道。

  他抬起头,凝神望去,在树林的另一端看见了某样东西。

  (帐篷?)

  那帐篷的颜色巧妙地和树木与草丛的色彩融合在一起,并不容易辨识,但绝对没错。在那片树林的彼端有帐篷,而且还不止一、两座。等眼睛渐渐习惯后,他看见那里张着许多座帐篷。

  凡恩的表情紧绷。

  这里就是终点吗?纳卡就是为了让他接近这里,才掳走悠娜的吗?

  他闻到狗的味道,也听到狗叫声。这里飘着烟的味道,还有许多人正忙于清晨工作的气息。

  在这种状况下,不可能不被对方发现而接近,要是没有狗的话,那还另当别论;如果对方有猎犬,就算等到晚上,接近时还是会被发现。

  身边没有同伴,也没有多余时间思考策略。

  (……只有一个办法了。)

  凡恩静静吸了口气,开始走向帐篷。

  开始前进不久,他就感受到一股从四面八方涌上的神秘气息。并不是从帐篷,而是从森林深处传来的。

  鼻子猛然嗅到一股野兽的味道。

  闻到那味道,鼻腔深处那熟悉的感觉又油然而生。

  (来了吗?)

  是半仔,那野兽又来了。

  我的身体也对那野兽产生反应,正要变成野兽……

  凡恩犹豫了片刻,但马上下定了决心。他决定将身体交给如波浪般渐渐满溢的腥臭感。抛弃语言、抛弃人心,但可以换取野兽的眼、耳、鼻,还有不须思考就能行动的身体。

  那种莫名的感觉从鼻尖传到脑中,眼前的风景骤然一变。

  凡恩再次睁开眼,噘起嘴唇,发出低吼。

  半仔们停下了。

  但它们并不是受命停下的——它们骤然一惊,停下脚步,低垂的尾巴夹在双腿间。

  凡恩一接近,半仔们便一步步往后退。

  在这个一切色彩消失、所有物体的轮廓都只剩下浓淡不同的灰阶世界里,声音和味道成为异样的存在,进逼而来。

  另外,还有一点。在天上和地下,彷佛有无数条眼睛看不见,却不断脉动的丝线,让他觉得自己跟一切都有所连结。

  每当凡恩往前走,那张由看不见的线所织的网,便会随之凹陷,半仔们受到这张网的压迫,逐渐后退。

  突然间,那张网有了几道微小波浪,凡恩抬高鼻子。

  是人的味道。

  他闻到男人们的味道,还有马的呛鼻味道——但却感觉不到马的存在。男人们从帐篷那边走来。金属的味道。是男人们手里持的枪尖所散发出的恼人气味。

  「……」

  听到声音了。他们正在说着什么。凡恩专注地凝视走近的男人们,倾听他们的声音。

  「……缺……角凡恩。」

  听到这个名字时,野兽的感觉开始淡去。味道和声音渐渐淡薄,世界的色彩又回来了。

  那些身上斜裹着鲜红色肩布、手里持枪的男人们大步走过来。

  男人们在长枪足以攻击、但柴刀无法触及的距离外看着凡恩,全身都散发出强壮战士的冰冷威吓感。

  奇怪的是,凡恩并不觉得害怕。

  (……好想咬。)

  他突然起了这个念头。

  从鼻腔深处直至脑门,都感受到那股强烈的可疑臭味。

  脑中闪过一个幻影,在红色雾霭的另一边好像可以看到什么,但随即又消失不见。为了不输给那令人晕眩的凶暴冲动,凡恩拼命紧咬牙关。

  (我越来越奇怪……)

  凡恩觉得好像有两个不一样的自我,非常诡异。

  一个是想扑上前去啃咬他们、被这股冲动驱使的自己;另一个则是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怪异的自己。两个自我正激烈地彼此撞击。

  太阳穴附近剧烈搏动着,耳朵深处还可以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

  凡恩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等待这股让全身为之动摇的冲动退去。

  他用尽全力,想平息体内这股逐渐膨胀的凶暴力量,肩膀、手臂、腰际都不自觉微微颤抖起来。

  身体深处传来一个彷佛来自远方的微小声音。

  (……不能咬、不能咬、不能咬……咬了就会被他们杀掉。)

  他低下头,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微小的声音上。

  那声音就像一根拐杖,为了不输给这有如暴风般动摇身体的冲击,他拼命紧靠着这唯一的拐杖——不能杀人。只要杀了一个,就再也无法停止,会想杀光所有的人。

  「……缺角凡恩。」

  听到对方的声音,凡恩慢慢张开眼睛。

  在摇晃的视野中,终于,他再次清楚看见站在眼前的男人们。

  接着,彷佛魔咒解除般,半仔打了个哆嗦,转身奔进森林中。

  不知为何,目送半仔们离去的战士,眼里竟浮现出安心和欢喜的神色。

  在这些战士中央,有个男人向前跨了一步——一头白发就像鬃毛般披在背上,随风飞扬。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你是『独角』的首领吧,我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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