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积雪落地的声音。
以这个季节来说，今天还算满温暖的。白天的阳光照着树枝上的积雪，森林里各处都传来积雪「啪沙」一声落地融化的声音。
凡恩的大舅子查卡和「火马之民」族长傲梵走在前面，两人的背上点点闪烁着透过叶隙洒落的阳光。
傲梵面对着查卡，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
「那么，是札喀托峡谷道啰？」
查卡点点头。
「是，应该不会有错。前天札喀托氏族的人紧急传来消息，说发现了那些家伙的雪橇痕迹，今天之内应该就能查出他们的踪迹吧。虽然他们很巧妙地隐藏，不过在这里发现了其他两条峡谷道上没看到的雪橇痕迹，上面还载着重物。」
傲梵一副难掩兴奋的样子，握拳击掌。
「终于来了，终于来到札喀托了！」
火马之民的战士们默默跟在傲梵和查卡身后，凡恩也跟着他们一起走，带着复杂的心情望着查卡的背影。
跟查卡重逢已过了半个月，这段期间，凡恩都生活在火马之民的聚落，这才知道故乡的人和火马之民竟意外有着深刻的关联。
火马之民被赶出犹加塔平原后，在阿卡法王的安排下被分成十几个家族，散居各地——这件事他曾经听说过。而负责接收辗转来到土迦山地的傲梵他们的，竟然就是甘萨氏族，他不禁觉得命运的牵连实在太奇妙。
「跟东乎瑠的那场漫长战争，让我们失去很多像你这样的老练战士。」
重逢的第二天早上，查卡在帐篷里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说道。
「可靠的战士减少，穆可尼亚的进攻又急遽增加，我们根本没时间休息，实在很累。
「每当敌人来攻，我们都会通知东乎瑠的驻军，可是他们不到最后关头不会来帮忙。其实就是想以我们为盾、削弱我们的力量，尽量保留东乎瑠的兵力。」
查卡脸上浮现苦笑。
「所以接收火马之民对我们也有好处。他们是勇猛的战士，而且愿意赌上性命跟我们一起奋战，现在我们就像结拜兄弟一样。
「他们或许也有自己的算计。不过他们期待的结局，跟我们的希望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的。」
本来是由土迦更南边的山地民接收傲梵他们的。不过后来因为一些小事起了争执，所以才迁居到对东乎瑠相当恭顺的甘萨氏族这里。
查卡说，在那之后，甘萨氏族跟傲梵他们一起想了许多策略，共同奋战。
火马之民跟接收他们的氏族共同奋战，看来很理所当然，所以要避开东乎瑠的注意、研拟战略并非难事。查卡笑着说，这倒是挺方便的。
（也就是说……）
袭击阿卡法盐矿那件事，故乡的人可能早就知情。
查卡并没有提到此事，他或许觉得，保住一命却沦为奴隶的凡恩，就算被晋玛之犬咬死，也比在地狱般的盐矿受苦来得好吧。
就在凡恩心里掠过这个念头时，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脸上蒙了一层阴影。
（难道大费周章掳走悠娜，也是查卡他们出的主意？）
查卡非常清楚，凡恩有多么憎恨疾病。
就算为了夺回故乡而战，如果知道要以疾病为武器，凡恩可能会拒绝出力。所以也不能排除查卡将这件事告诉傲梵等人的可能。
来到大树下，查卡停下了脚步。
傲梵等人也停了下来，静静看着查卡的动作。
查卡将手放在嘴边，然后对着森林深处「噗欧～」一叫，发出响亮的「呼鹿声」。
草丛一阵骚动，飞鹿奔了过来，笔直跑向查卡，蹭着他的腰际。
凡恩眯起眼，看着熟悉的飞鹿。
「『夕云』看起来真有精神。」
查卡低语，然后抬起头看着凡恩。
「你也叫叫看吧。」
凡恩惊讶地看着查卡。
「……怎么可能？」
查卡微笑着说：
「当然可能，今天我让他们把『晓』带来了。叫叫看吧。那家伙不喜欢火马之民，可能会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跑出来。」
凡恩紧咬牙关，稍微闭了闭眼，接着睁开眼睛，把手放在嘴边，用力地吸了一大口气，发出呼鹿声。
这时，草丛开始沙沙摇晃，出现一丛漂亮的犄角。
一只飞鹿在阳光下奔了过来。一看到它的样子，凡恩便觉鼻子深处涌起一股热意。
他泪水满溢，眼前怀念的飞鹿身影变得模糊。
在库许纳河畔战场失散的老伙伴「雷云」之子——「晓」。第一次摸到这在黎明时分诞生的孩子时，它身上还沾满了母鹿的羊水。
离开故乡时，晓还是只稚气尚存的小鹿，现在却已是体格壮硕、威风凛凛的公鹿了。
它从草丛里冲出来，又猛然停下脚步，显得有些犹豫，那对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直盯着凡恩。
「……晓。」
凡恩叫了它的名字，再轻轻一打舌，晓的耳朵微微抽动。
它发出撒娇的声音走了过来，似乎在埋怨主人长时间不在身边，稍微用鼻尖撞了撞凡恩，又用头不住地摩擦凡恩的胸口。
嗅闻着晓身上的味道、抚摸它的背和头，再伸手环抱它的身躯，凡恩喉间一阵颤抖。眼泪不停流出，沿着脸颊滑下。
「……都长这么大啦，晓。长得跟你爸一模一样呢。」
查卡和傲梵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
「骑骑看吧。」
听到查卡这么说，凡恩灿然一笑，翻身骑在晓的背上。
熟悉的感觉又回到身上，凡恩双脚夹住晓的身体，催促它往前跑。
晓反弹似的拔腿奔驰，流畅地避开树木，不断往前跑。
鹿很怕雪。
飞鹿的蹄张得很开，所以跟其他的鹿比起来算是很能走的；尽管如此，在积雪较深的地方，脚还是会往下沉，无法快跑。所以要让飞鹿在雪上奔跑是有诀窍的。
还来不及思考，身体的直觉已经回来了，凡恩瞬间找出较稳固的地面，配合晓奔驰的动作，巧妙移动重心，驾驭着晓。
就是这样。
这种速度，这种声音，这种振动。这就是以往自己所爱的一切。
把下腭放在飞鹿那双树枝般的犄角间，自己和飞鹿的视野就能叠合在一起。
看着同样的风景、闻着相同的味道，一起迎风奔驰、融为一体。跳过草丛、穿梭树木间，再回到查卡等人身边时，傲梵他们惊讶得合不拢嘴。
「太厉害了。」
傲梵眼里闪着光辉、呓语般说着，脸颊彷佛少年一样通红。
「之前听你说，我还半信半疑……这真是太惊人了。」
「很快吧。」
傲梵点点头。
「快，而且还相当敏捷。」
傲梵转过头看着查卡。
「过去我看过很多飞鹿骑士，但像他这样的还是第一次，没想到飞鹿真能奔驰如风。」
查卡露出苦笑。
「这家伙可不一样。不过很遗憾的，在我们的氏族里，没人能像凡恩这样驾驭飞鹿。」
查卡叹了一口气。
「以前有很多战士，都像这家伙一样，能自由自在驾驭飞鹿在雪地上奔驰。那时候啊，就算是冬天，穆可尼亚那些家伙也从来不敢入侵甘萨的土地——一想到现在他们这么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就觉得难以忍受。」
傲梵沉吟：
「原来如此。我现在才真的相信了，老实说，当我听说『独角』能奔驰在下雪结冻的断崖绝壁，心里觉得根本不可能……」
听着两人的对话，凡恩似乎隐约能了解故乡发生过什么事。
过去，穆可尼亚的士兵从不曾在冬天入侵土迦山地，因为山路会结冰，无法行走；如果沿着峡谷底下的小路走，又会遭到飞鹿骑士由上方射箭攻击。
以前穆可尼亚频繁进军时，走的是土迦南部大河沿岸的草原道路，不过听说东乎瑠军已经在那附近筑起连绵石墙，还盖了几座碉堡。
穆可尼亚军夏天骑马，冬天坐着由大如小牛的狗拉动的雪橇进攻。尽管防卫墙的高度不过及腰，却还是能发挥阻止他们前进的强大效果。
（所以……）
现在穆可尼亚军尝试在山地寻找新的入侵路径。
在春夏树木苍郁茂盛的季节，神出鬼没的飞鹿骑士们，不知会从哪里攻击；至于堆满枯叶的秋天，则会因为明显的脚步声，无法隐匿踪迹。
但现在，骑术熟练的飞鹿战队「独角」已经全军覆没，能像查卡这样驾驭飞鹿自在奔驰在雪地斜坡上的人，也已所剩无几，光靠他们几人，真能确实守住辽阔的山地吗？穆可尼亚也察觉了这个状况，正尝试在冬天入侵。
如果在有一定宽度的山路上，而且雪积得够硬，那么对穆可尼亚军来说，还是很有优势。
他们灵活地操作由巨犬拖拉的雪橇或滑板，不断进攻。虽然上坡路会成为他们的弱点，可是只要山崖上没有弓箭攻击，就能拖着补给物资和攻城道具，以相当快的速度进军。
（原来如此。）
所以傲梵听到穆可尼亚军走札喀托峡谷道进攻，才会那么兴奋。
因为那条路通往东乎瑠碉堡的后山。
要是从后山袭击，可能会给碉堡带来莫大损伤。就算没能一口气攻陷，只要在修复碉堡的期间一波波增援、反覆攻击，要占领碉堡并不是梦。
而且峡谷道两端多半是险峻的断崖绝壁，除非是技术够精湛的飞鹿骑士，否则很难从上方发动奇袭。
（重要的是如何调整时机。只要能巧妙设计，就能让穆可尼亚攻陷碉堡。）
飞鹿在雪原上动作较迟缓，如果遭到东乎瑠军和土迦山地民夹击，确实很危险。可是，假如能巧妙调整增派援军的时机，反过来说，就有可能前后夹击后方的土迦山地民，将其一举歼灭。
穆可尼亚军向来喜欢采取派出数支部队扰乱敌方、隐藏主力部队的战术。查卡他们应该是想假装受到混淆，诱导穆可尼亚军主力选择札喀托峡谷道。
（但是，他们的目的何在？）
要让迟迟等不到援军的东乎瑠军心慌吗？
事到如今，就算给东乎瑠碉堡带来损伤，对土迦山地民也没什么好处吧，不过是徒然增加受到穆可尼亚侵略的危险罢了。
凡恩从晓的背上下来，站在傲梵身边，傲梵抬头看着凡恩，咧嘴一笑。
「好好期待明天晚上吧，这次轮到我们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