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传来刺耳的爆裂声。又有木头耐不住如此凄厉的寒冷。
凡恩闭着眼睛，静静回想往事。
一听到这声音，祖母就会说，啊，又是白魔鬼在踢木头了。祖母那个年代的人相信，奔过冬天森林的飞鹿精灵会用后脚踢树木，把木头踢裂。
这声音响起的日子里，气温会骤然降低，山里天候大乱。木头的爆裂声确实很像解放冬季妖魔的征兆。
昨天傍晚听到这声音后，凡恩便早早停下脚步，跟莎耶一起在大树的树根附近挖了个雪洞。
通常冬天在山里旅行时，一定会随身携带挖雪棒，但两人毕竟什么也没带就仓皇逃走，最近几天能称得上工具的，大概只有小刀。
不过只要有了小刀，总会有办法。趁着天气好的时候，得先想办法准备如何活着翻越冬季高山。凡恩一天会花几个小时在山地里采集各种食粮，莎耶则制作挖雪棒或雪橇鞋套等在山里旅行所需的装备，所以尽管出现天色将变的征兆，也不觉得太可怕。
岩石底部很冰冷，不过大树根部却出奇的温暖。挖个大雪洞、铺上带有叶子的树枝，洞穴上方再用常绿树的树枝覆盖住。让晓坐在雪洞里，身体紧贴着它，如此一来，即使在酷寒之中，也不至于送命。
风雪大作时，飞鹿习惯安静躲在大树的树荫或草丛里度过。而晓待在这既局促又令人窒息的雪洞中，也丝毫不显得躁动，平静地跟两人分享自己的温度。
两人就这样睡睡醒醒的，不时还得搬动洞穴上方的树枝透气，接着再入睡。
就这么过了一个无法熟睡的夜晚，风雪声也渐渐减弱，微弱的阳光照射进洞中，但温度还是很冷。外面又传出木头爆裂的声音。
听着那回荡在空气中的声音，凡恩不觉笑了。
莎耶好奇地抬起眉。
「悠娜她啊……」
凡恩说。
「每次听到木头爆裂的声音，就会吓得跳起来。」
第一次听到木头的爆裂声时，悠娜吓得跳了起来。看到她的样子，奥马他们大笑不止。悠娜看到大家这么笑也很开心，后来只要听到木头爆裂的声音，她就会假装惊讶，像兔子一样跳起来。
而且她每次都会下不少工夫，表演出逼真的演技，看的人也挺期待，不知道她这回又会是怎么个跳法。
莎耶听着，轻笑了起来。
能逗这么安静内敛的人笑，凡恩觉得好像获得了小小的称赞。
（……还真奇怪。）
凡恩在心里低语。
自己和这个负责监视他的女人，就这么互相依偎着过了好几夜。
明明不是长年相伴的妻子，但这么做却又好像很自然。虽然仔细一想，这真的很奇怪；但不去细想的话，似乎也不会太在意。
莎耶也是，跟一个并不熟识的男人互相依靠，却丝毫感觉不出她的紧张。
当身体渐渐暖和，感受到女性肌肤的气味时，胸口确实有股躁动。这种时候，凡恩可以感觉到莎耶的情绪好像也跟着靠了过来，就像另一波紧接而来的波浪般。只是他们两人都装做什么也没发现，就这样过了几天。
「悠娜见到我，会不会又气嘟嘟的？」
莎耶的声音里含着微微笑意。
凡恩没说话。莎耶接着又说道：
「三岁之前是最难预测的，到了四、五岁，大概就能猜到她有什么反应。」
听到她这么说，凡恩突然问了个过去从没问过的问题。
「你有孩子吗？」
莎耶沉默了一会儿，嘴角浮现一抹凄凉的笑。
「不，没有。」
凡恩摸摸自己的下巴。
「是吗。我好像问了太私人的事。」
莎耶摇摇头。
「这大概是天生的吧，所以也没办法。我因为这样跟丈夫离婚，回到墨尔法。那是三十多岁时，我自己主动提的。」
「……」
莎耶微笑看着凡恩。
「刚回到故乡的时候，我满脑子只想着丈夫；但后来不想起他的时间渐渐拉长。虽然觉得很空虚……但这样也好，就表示我能忘记他。」
莎耶闭上嘴，风声围绕在她四周。
时间能让心里的伤口闭合，让人遗忘。为了继续活下去，这一点确实很重要。
（但是……）
凡恩心里暗想，对自己来说，逝者的记忆渐渐淡薄，并没有让自己活得更轻松。
当他发现妻子和儿子的容貌渐渐淡去的同时，也觉得内在渐渐变得空洞。妻子和儿子的存在感变淡，自己活着的意义也随之变淡。
莎耶闭上眼。
凡恩看着她，想着这个人一路走来的轨迹。渐渐地，短暂的睡眠再次造访。
风雪吹了一天一夜，终于平息。
从雪洞中一出来，晓便用力扭动身体、伸展四肢。它甩甩头，奋力往前奔，朝着树根大声撒尿。
猛烈的风吹过之后，天空一片清澈湛蓝，在新雪覆盖下的森林，充满刺眼的光线。
晓回来之后，凡恩让莎耶骑上它，自己也跨坐在后，凡恩用舌头发出「匹奇！」的声音，驾着晓往西北方前进。
莎耶惊讶地回头。
「我们不是要到犹加塔平原去吗？」
凡恩摇摇头。
「我想先去一个地方——虽然是个有点危险的赌注。」
从这里往西北方走，是一条被称为「塔克拉森林道」的路。
可能是带着雪的狂风被塔克拉山遮挡，也或者是因为这里有茂密的常绿针叶树林，这条森林里的山路并没有太多积雪。
冬季时，要从土迦山地前往东部，这是最快的捷径。
「『犬王』看起来对我还没死心，为了用悠娜当饵钓我出来，他应该会派使者到悠娜所在的地方去。」
莎耶的表情有些沉重。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这条路也可能是引诱你的陷阱。」
凡恩微笑着。
「你觉得不去比较好吗？」
莎耶想了想，微笑着说：
「走吧。」
这附近对凡恩来说几乎就像自家后院，每寸土地他都瞭若指掌。
火马之民的战士必须从碉堡下到平地，挑选积雪较少的路行走。这么一想，大概就能推算出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凡恩想抢在他们来到之前，藏身在森林道路，探查他们的动向，但莎耶不同意。
「他们身边一定带着狗。虽然不是『晋玛之犬』，但火马之民的猎犬可不是一般猎犬。就算我们在下风处，只要进入它能目视的距离，就有被发现的危险。」
凡恩紧皱着眉。
「这么说，还是避开比较好吗？」
莎耶沉吟了一阵子。
「最好错开一点时间，等他们确实经过后再过去，比较不危险。」
凡恩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莎耶好奇地扬起眉。
凡恩笑着说：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身边有优秀猎犬的，可不只他们呢。」
莎耶就这样挑着眉，露出苦笑。
冬日天气多变，这天傍晚开始又下起了雪。
雪掩盖了所有痕迹。
雪如果下得太多，就算来到塔克拉森林道，火马之民战士通过的痕迹也可能被掩盖住。抬头看着越下越急的雪，凡恩忍不住在心中诅咒起来。
他们必须等火马之民通过后再前往，但如果等得太久，痕迹就会消失、无法追踪。
当凡恩说出自己的担忧后，莎耶冷静地摇头。
「不要紧。就算经过两、三天，还是有迹可循。我觉得应该以不被猎犬发现为优先。」
她的语气平静。
「是吗。那今天就先打猎，确保食粮吧。」
凡恩回答，莎耶也微笑着点点头。
两人分头打猎，这一天提早扎营，让身体休息。
晓也一样，好久没有这样慢慢寻找食物。填饱肚子后，它露出一脸满足的样子。飞鹿是很耐饿的动物，在冬天，就算不太吃东西也能活命，不过持续载着人奔跑，身体难免有些吃不消。
就算再怎么赶路，飞鹿骑士也必须谨记，要在雪中替飞鹿找到能觅食的地点，给它们觅食的时间。
夜幕降临，雪下得越来越大，不知不觉间，外面又是一阵疾风暴雪。
幸好隔天早上风雪已经平息，天气晴朗。积了新雪的道路走起来并不困难，来到塔克拉森林道时，已是即将日落的时刻。这时，落在雪道上的树影已带着些许蓝色。
凡恩让晓停在林道末端，闭上眼，侧耳静听。
周围一片寂静，路上完全没有人声。偶尔能听到有动物走过的细微声音，还有雪从树枝上落下的声音。
没有马的味道。
火马之民的战士可能已经走过这条路，或者根本没有经过这里，又或者……各种想像闪过脑海。
莎耶从晓的背上下来，将手放在能俯瞰整条道路的斜坡上的树，好像在读取什么，她的目光稍稍变换方向，望着那条路。
过了一会儿，莎耶似乎发现了什么，穿着雪橇鞋套，一步一步往下走。
走到某个地方，她静静跪在雪地上，将脸贴近地面，继续看着前方。然后她站了起来，抬头望向凡恩。
她脸上浮现非比寻常的凝重表情。
「怎么了？」
凡恩走近，莎耶紧绷着脸说：
「这里有骑马通过的痕迹——而且数量不少，至少有二、三十只。」
凡恩一惊。
莎耶指着被昨天降下的雪轻轻包覆的路面。
「这里、那里……还有那个地方，这些地方最明显。看得见痕迹吗？」
听她这么一说，莎耶所指的雪面反射光线的角度确实不太一样。在下雪的季节里追踪熊的时候，也看过类似的痕迹。只要在雪上留过足迹、上面又积上新的雪，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尽管如此，那也是极为微妙的变化。要是莎耶不说，根本不会注意到。
可是一旦发现这些痕迹，就会连带注意到其他痕迹——莎耶说得没错，马蹄印痕散落在整条路上，数量相当庞大。
「……看来不是使者。」
凡恩轻声说道，莎耶也点点头。
「对。看这里的马蹄形状，还有规模……」
莎耶铁青着脸。
「这应该是『石火队』留下的。他们以十骑为一团，突袭敌军。这是火马之民精锐部队行军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