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回归者 二 「沼地之民」的长老

  马柯康被带到沼地之民的长老家。

  虽说是长老家,不过结构跟其他房子一样,只是为了防止湿气,地板稍微垫高而已。爬上五阶木梯进入房子里,正隔着火炉跟长老面对面的赫萨尔转过头来。

  「你来了……米拉儿呢?」

  「她说还要再工作一会儿。」

  赫萨尔皱着眉。

  「笨蛋,你怎么不把她带回来?我不是说过不要让她落单吗?」

  马柯康无奈地苦笑。

  「您觉得埋头工作的米拉儿小姐,会听我的话吗?」

  赫萨尔哼了一声。

  「……也是。」

  过来。他招招手,马柯康走到他身边,赫萨尔要他坐下。

  「长老正在对我说很重要的事,不过这里的方言有些我听不太懂。你来替我翻译。」

  马柯康这才想到,原来如此。长老口音中的犹加塔腔太重,赫萨尔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马柯康点点头,请长老开始说话。长老点点头,说道:

  「可走了吗?」

  「可走了吗」就是「可以开始说了吗」的意思。

  「咱弥这哩以往,就算给米寄夭过,哑谋死过人。」

  马柯康极力表现得老实认真,事实上拼命忍着身体深处的笑意。

  老人的犹加塔腔确实很重。而且除了用字遣词,他的抑扬顿挫也是旧时老人家说话的方式,马柯康听来很是怀念。

  长老告诉他们,最近被蜱螨叮咬而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这个地方的森林里,天气变暖,米寄(蜱螨)就会变多。

  而在这里,从春天到秋天,只要进到森林,就会被米寄叮咬,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偶尔也会出现被米寄叮咬而发狂的野兔。这些野兔会乱窜乱跳,像跳舞一样,最后全身僵硬,挺得像根木棒一样后死掉。以前大家看到这样的兔子,便会说:「啊,这是被米寄住了(入侵了)。」

  当地人认为,被米寄入侵后,它的灵魂便会附身,而兔子为了驱逐进到身体里的虫子灵魂,只能一边跳一边迈向死亡。

  马柯康隐约记得以前听过这种故事。是祖母跟他说的,当时他还觉得很害怕。

  被米寄叮咬后,不仅小型动物身体会出现异状,人类也一样会发烧、全身痉挛,可是过去从来没有因米寄叮咬而死的例子。

  不过,自从移住民搬来、发生毒麦事件、火马之民被驱逐到这里的几年后,便开始发生小孩子被米寄叮咬后去世的惨痛事件。最近即使是大人,就像那个女人一样身体原本就很虚弱的人,也开始出现被米寄叮咬后生病的情况。

  「……一切都是他们的错。」

  长老扭曲着脸,咒骂着移住民。

  当火马之民还在犹加塔平原时,沼地之民替他们做各种工作,换取火马奶。

  长老说,火马奶是万能妙药,以前大家常喝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被米寄叮咬过。

  毕竟火马可是受到晋玛神所喜爱、赏赐给人们的马。

  不管它活着还是死后,都能给人们带来恩惠。

  火马也会被米寄叮咬,但不会像兔子一样发狂而死。

  不过,如果火马上了年纪,或者是生病时刚好被米寄叮咬,确实也会因此变得虚弱而死亡。对于这些马,人们会先驱除米寄的灵魂,然后葬在沼泽边缘的「晋玛之冢」,让它们前往晋玛神身边。

  被岩石和木头包围的这处墓冢,覆盖着火马爱吃的美丽伊杞弥,这里总是微微泛着晋玛之光。

  火马之民的驯犬人看准了葬在墓冢里的火马遗骸发出晋玛之光的时刻,会把怀孕的母狗带到墓冢,让母狗吃火马肉。

  这么一来,生下来的小狗就会承袭晋玛之光的恩惠,成为坚强又聪明的晋玛之犬。

  说到这里,长老的脸一沉,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有些犹豫地说:

  「但施兹从移住民伴来,以切都变了……」

  那些移住民们所干的事真该遭天谴。他们竟然砍伐「晋玛之冢」所在的那片森林,做为羊的饮水处。

  火马之民相当愤怒,但那时候他们忍了下来。因为移住民并没有连「晋玛之冢」这一侧也砍伐。

  只是自从移住民砍掉森林后,「晋玛之冢」便开始起了变化。

  原本以为把吃毒麦而死的火马葬在「晋玛之冢」,可以获得净化。但是自此以后,晋玛之光却再也不降临在遗骸上了,吃了这些肉的母狗开始痛苦而死。

  晋玛神生气了——这样的声音如苍蝇的嗡嗡声般,覆盖了整片大地。火马之民的怒气终于转向移住民。

  晋玛神的愤怒依然没有平息,他让这片大地生病了。

  那时候,移住民所放牧的羊也经常死亡。有些是吃了毒麦而死,也有很多是被米寄叮咬而死。

  移住民将这些羊的尸体埋在森林边缘。但埋葬的地点很接近「晋玛之冢」,所以火马之民的猎犬经常把它们挖出来吃。

  这些狗吃了因毒麦而死的羊或火马,后来也死了。

  不过,在羊和火马之中,也有吃了毒麦却没有死的。但或许是这些羊或火马的身体因此变得比较虚弱,有很多都是被米寄叮咬后死的。

  这些没有因毒麦而死,却被米寄叮咬致死的羊和火马埋在其他墓冢。火马之民的驯犬人说,这些覆盖着伊杞弥和阿席弥的墓冢跟以前一样发出圣光,所以他们特地把狗带到这里,让它们吃里面的肉。

  吃了这些肉的狗并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这些母狗所生的小狗,成长速度快得出奇,而且还很多产——而这些狗,成为比以前的「晋玛之犬」更加聪明,也更可怕的猎犬……

  漫长的故事即将结束时,长老迟疑地补充了一句:

  「那些狗是神派来的神圣动物,虽然心里知道它们不会咬正直的人,但老实说,当那些狗来到身边时,还是会很害怕。所以当肯诺伊大人带着那些狗搬到土迦山地去的时候,心里确实松了一口气。」

  离开长老家时,太阳已经西斜。

  夕阳余晖照在赫萨尔脸上,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终于找到线索了。」

  声音里有难以压抑的亢奋。

  「要是听到刚刚那番话,米拉儿一定会高兴到跳起来吧。」

  赫萨尔脸上浮现笑容,往米拉儿采集地衣的沼泽走去。

  看着少主难得一见的小跑步背影,马柯康微笑着。不管怎么说,这个人还是爱着米拉儿的。

  米拉儿一定也会很高兴吧。如果能听到赫萨尔这么开心地告诉她这些消息的话……

  可是,来到沼泽附近,却没看到米拉儿。

  飞翔在黄昏天空中的火打鸭,陆续降落在沼泽,此起彼落地叫闹着。但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过米拉儿用来装地衣的笼子还整齐地放在她刚刚走过的路上。

  马柯康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脸一沉。

  「她可能进了森林里,我们去找找吧。」

  赫萨尔也低头蹙眉,看着笼子——那张略显铁青的侧脸,此刻看来稚气得让人不敢相信。

  就在他蹲在笼子旁,企图分辨米拉儿的足迹时,突然感到有人接近。

  马柯康抬起头来。

  有个男人站在森林边缘的阴暗树林之间。

  (那是……)

  的确是那个小女孩的叔叔。

  那个身材矮胖的男人欲言又止地看着这里,脸上焦躁的神情,暗示着事态急迫。

  马柯康站起来,手放在剑柄上;这时候,右边的森林里跑出几名打扮奇异的战士。

  他们身穿有马形刺绣的护胸甲,手持着枪。

  (是火马之民。)

  对方总共有八个人。以一挡八,可说一点胜算也没有。

  尽管如此,还是得舍身奋战,至少要让赫萨尔逃走。就在马柯康双脚准备使力的那瞬间,赫萨尔说:

  「住手。」

  火马之民一言未发,只是不断缩小包围圈。马柯康闻到淡淡的马味。

  *

  阵阵香味飘来,已经开始准备晚餐了。

  厨房距离虽然稍远了些,但因为风向的关系,做菜的香味有时会飘到这个房间来。

  多力姆叹了口气,阖上阅读的资料。

  这是离开旧王都卡山时,与多瑠交代要带给赫萨尔的资料,上面详细记载着各地移住民发病的状况。

  看到这些资料,不得不承认东乎瑠人确实很擅长行政管理。即使是被勒令搬迁到边境的人,也没有疏于调查,而是相当缜密地调查了各种现象。

  在阿卡法王国的时代,不曾有过这样的管理系统。

  当时允许边境居民自治,所以表面上,这些资讯都由他们自主提出报告。

  当然,阿卡法王在背后会利用墨尔法收集情报,也会要欧塔瓦尔的「奥」将收集来的情报上报给国王,该知道的事情几乎都掌握了。但是换个角度来看,这些都是透过绵密的地下情报网传来的情报,并没有累积成细密精确的数值。

  眼睛深处一阵酸痛。多力姆用手指徐徐按着眼角。

  (我也上了年纪了。)

  以前不管旅行多久都不觉得累。

  现在往来旧王都和各地之间时,偶尔会感觉到一股发自身体深处的疲累。他很怀念管理盐矿的那个时期。当时的一切都比现在更单纯。

  话虽如此,但仔细想想,现在工作的基础也都是那时候培养起来的。将盐这种等同于黄金的资产分配给各地方氏族的权限,让自己建立了和各氏族间的各种人脉。那时候建立起的关系,对现在的工作有极大的帮助。

  多力姆抬起头看向窗外。

  窗外已经换上淡蓝暮色。

  (该换衣服了。)

  今天晚上,要久违地跟赫萨尔他们一起共进晚餐。

  赫萨尔他们连日造访沼地之民的聚落,好像已有些进展了。

  多力姆当初到欧塔瓦尔圣领的深学院打探时,知道新药的开发主要由赫萨尔和米拉儿主导。不管询问任何人,对他们两人的风评都很高,许多人都期待他们能发现解决问题的线索。

  可是在他探听到这些消息时,也同时了解到,即使是最优异的研究者竭尽全力,也无法马上制作出对黑狼热这种可怕疾病有效的药。

  现在,已经来到刻不容缓的局面了。就算以意料之外的速度制造出新药,也无法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

  多力姆接获消息,大约半个月前,土迦山地的碉堡遭受穆可尼亚军奇袭。在这场袭击中,碉堡遭受相当严重的损害,而突然现身的犬群更让穆可尼亚兵败如山倒。

  飞鸽传书中的内容并没有写得很详细,不过光是这短短的通知,也足以让多力姆了解情况已经走入下一个阶段。

  阿卡法王也应该领悟到,不能再继续观望下去。

  王幡侯和与多瑠早已察觉到是谁在背后操控那些狗。他们虽然知道,却佯装不知,不想把事情闹大。必须趁着眼前这个状况还能继续维持时,削弱肯诺伊的力量。如果不像这样暗中输诚,东乎瑠一定会采取断然措施,进行铁血镇压。

  接获阿卡法王命令的精锐部队,已到达土迦山地。

  假如他们抓住了肯诺伊,消息迟早会传回这里。到时还得说服这边的火马之民别轻举妄动。

  多力姆单手捂着脸,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火马之民知道自己要被逐出故乡时的表情,直到现在仍烙印在多力姆眼里。那眼神空洞,只盯着再也无法得见家园的老妇,还有哭倒在地的女孩们。

  (……早知道就不应该让他们怀有期待。)

  早在肯诺伊试图交涉,想用「晋玛之犬」夺回阿卡法时,就应该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阿卡法已经是个不能没有东乎瑠的国家了。

  东乎瑠并不是肯诺伊他们口中的寄生虫。

  实际上,他们带给阿卡法这棵树肥料、剪去多余的枝叶,就彷佛在一旁守护成长的园艺师一样。

  经过他们整顿过后的树,已经不是原来的姿态。结成的果实大部分也都是归园艺师所有。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保护了这棵树不受暴风雨侵袭,给水灌溉、帮助树木健康成长。

  合并已经过一段漫长岁月,现在的阿卡法早就和过去那个小国完全不同了。防卫也好,经济也好,任何层面都敌不过东乎瑠。

  万一东乎瑠弃阿卡法而去,这个国家大概会如同一棵失去园艺师、失去水源、失去围墙,还遭受强风侵袭的老树般干枯吧。

  防卫重担、税赋不公、移住民问题,阿卡法人确实面临许多艰难的困境。但是这些问题应该透过政治手段来解决,而不是谋反或阴谋。

  虽然多力姆曾对赫萨尔说移住民很碍事,但事实上,现在如果没有他们,势必引发市场的重大混乱。

  这些事,阿卡法王都再清楚不过。

  (尽管如此,在那瞬间……王的心中仍然有个梦想一掠而过。)

  一个脱离现实的梦,只属于阿卡法人的阿卡法这个梦——想亲手夺回所有权力的梦。

  阿卡法王心里或许觉得,肯诺伊的梦并非完全不可能实现。他同时也认为,反正他们成不了什么大事。

  可是,再怎样都不该用那种暧昧的言语,让他们抱有希望。

  当时阿卡法王内心些许的同情,反而带给他们更残酷的未来。

  多力姆叹了口气,听到敲门声。部下询问是否能进屋。

  「进来吧。」

  回应后,部下打开门,走了进来。

  「真抱歉打扰您。有位沼地之民前来,说有急事要找多力姆大人,还说想避开山地之民,私下跟您谈谈。」

  「沼地之民?是谁?」

  部下表情显得很为难。

  「我问过了,但他没有报上姓名——如果您要见他,我就把他带过来。」

  多力姆正想点头,却又改变主意,摇摇头。他不想让来历不明的人知道宅邸内部的构造,还有这间执务室的位置。

  「我过去吧。」

  出了走廊,走向阶梯,他听见楼下男人们的喧嚣声。

  这座宅子是氏族长停留在族都时使用的,馆内常驻着三十位阿卡法士兵。这次他又率领两支十人小队前来,因此宅邸内现在总共有五十位士兵。

  快到晚餐时间了,大家正走向餐厅。

  走下阶梯,几名士兵发现了他,立正不动。多力姆轻轻挥挥手,要他们直接去食堂,自己则走向后门。

  走出后门,黄昏清凉的微风抚上多力姆的脸颊。

  环绕着宅邸的围墙另一边是山,一整片黑色树林正随风缓缓摇摆。

  警卫兵俐落地举枪致敬。多力姆点点头,走向站在士兵身边的矮小男子。

  从后门透出的光线微微映照着那名男子的脸,是位中年男性,长相很平凡。多力姆总觉得在那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沼地之民有很多都是这种长相。说不定曾经在村里见过。

  「是你吗?你有事找我?」

  多力姆问道,男人深深低下头。

  「没错。抱歉还让您跑一趟。」

  「你说有急事,是什么事?」

  男人抬起头来,低声说道:

  「是赫萨尔大人派我来的。他请您尽快来一趟,别带太多人,尽量不要让山地之民发现。」

  多力姆五官扭曲。

  赫萨尔不想让山地之民发现的用意让他很好奇。住在族都的山地之民与欧塔瓦尔的「奥」关系很深厚。身为欧塔瓦尔人的赫萨尔,有什么理由在意他们的目光?

  「赫萨尔他人在哪里?」

  「在我们那里。」

  「他有没有告诉你是什么事?」

  「不,他只要我传达刚刚那些话,然后领您过去。」

  多力姆转头看看在背后守卫的部下。

  「赫萨尔还没回来吧?」

  部下点点头。

  「还没,以往他没这么晚回来过,我正想跟您商量,是不是该去接他。」

  多力姆沉吟道:

  「你去食堂找三个人过来,别告诉他们理由。」

  部下点点头,从后门进入宅邸,就这样消失眼前。

  在那位男子的引导下,多力姆走进了夜晚的森林。

  如果穿过族都后门,就会被山地民发现,因此他依照男子的引导,走上一条从宅邸后山穿至沼地的小路。

  太阳已经西沉,森林里相当昏暗。就算让阿卡法士兵提灯照亮脚边,也只能看见眼前几步的距离。

  不过那名男子走起路来,却毫不犹豫。

  多力姆追着他在灯光下偶尔浮现的身影,觉得毛骨悚然。

  还在盐矿时,每当自己有这种感觉,一定会出事。可能是看到或听到一些还没浮出意识的东西所带来的某种预感吧。

  (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胸口觉得如此不平静。是因为走在黑暗之中吗?还是……

  前方那名男子走路的样子有种习惯,每当他踏出一步,左肩就会稍微往下沉。当多力姆发现这一点时,心中一惊。

  (对了,这男的……)

  他正要出声唤那男子,这时,不知哪里的猫头鹰叫了。

  男子停下脚步,用手指着多力姆,然后纵身跳到路旁的树丛后。

  几乎在同时,走在多力姆身旁的士兵惊叫一声,手上的灯落地。他们的手按着脖子,不断呻吟,双膝跪地,然后就这样倒下。

  「敌人来袭!」

  就在多力姆这么大叫的同时,旁边的草丛也发出声音。黑影接二连三现身,士兵们高举的灯火下,闪着白刃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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