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回归者 四 潜藏于生中之死

  奔驰的剽悍犬群,跟它们灵魂之索相系的自己,还有肯诺伊……那一夜的记忆鲜明覆苏,凡恩沉默了一会儿,盯着炉火。

  「肯诺伊这个人,我记得你说他是火马之民族长傲梵的父亲。」

  赫萨尔说。

  凡恩点点头。

  「对,他已经很老了,也生了重病,但我不知道他生的是什么病。」

  为什么?凡恩眼前又浮现肯诺伊那无声追问的哀痛眼神。

  「他们认为火马奶能保护自己不受疾病侵害。」

  凡恩轻声说着。

  「如果身上带有疾病的狗替他们杀掉可憎的敌人,就算不是亲自动手,他们也认为这能彰显出神的真理。」

  不知不觉中,窗外天色开始泛蓝,长夜将尽。

  「是那种病改变了我们的脑、让我们的身体反转吗?」

  凡恩又沉默了片刻,接着,低声说:

  「反转时看到的风景,跟我现在所看到的完全不同。

  「周围所有的动作都变得很慢,气味更加鲜明,连叶片摆动的声音听起来都很清楚,颜色也都不一样了。

  「还有很多光,数不清的光,不管地面、草丛还是树上,全都充满着光,只是颜色有一点点不同而已。有些光还会像烟一样盘旋流动。」

  凡恩表情扭曲。

  「在这样的风景里,我跟晋玛之犬很亲近;说是亲近,我更觉得它们就是我。还有……」

  凡恩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迟疑地开了口。

  「在那片风景当中,我一点也不觉得空虚——只感觉到生命。」

  凡恩停下来后,房间里一片安静。

  窗外细微的鸟鸣声,彷佛为了填补这片宁静般飘了进来。宅邸的厨房里,厨师们应该已经开始工作了吧。准备好的面团放了一晚,天亮后再放进窑里烤,此地特有的厚姆(面包)香味淡淡飘进来。

  凡恩一只手缓缓摸着自己的脸。

  「如果说,黑狼热的病素让我看到那片风景,那么,它们眼中也会是一样的风景吗?」

  赫萨尔摇摇头。

  「应该不是。虽然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如果你是被晋玛之犬咬伤后才开始看到那样的风景,那我想,应该是病素对你的脑产生作用,才让你看到这些。」

  凡恩眯起眼。

  「……为什么会看到那样的景色呢?」

  赫萨尔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不过假如让我来推测,有一个可能的原因。」

  赫萨尔喝了一口冷掉的茶,接着说:

  「病素自己也有希望能生生不息的欲求,但它们必须进入其他生物体内才能延续生命。所以,它们或许在操纵你们,好让自己活命、繁殖——你知道狂犬病吗?」

  「嗯。」

  「虽然不同个体的症状或有差异,但得了狂犬病之后,这些狗会变得相当残暴,一直想咬其他东西。如果站在病素的观点来看,一旦宿主咬了其他生物,它们就有机会进入新宿主身体里,增加数量。」

  赫萨尔苦笑。

  「虽然现在还没办法了解病素能不能操控大脑……但我想差别应该不会太大。就像感冒的病素随着咳嗽和喷嚏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一样,我们的身体与生俱来就有将病素排出体外的功能,但结果反而助长了它们的增殖。

  「不过,如果晋玛之犬没有接到『犬王』的命令,就算见到你,也不会想咬你对吧?」

  「对。」

  「因为对病素来说,攻击你们并没有意义。即使被咬伤,你们也不会死,而是能跟它们和平共处,帮助它们自我扩张、散播的重要宿主。如果彼此争斗,不过是白白害重要的宿主消失而已。所以病素或许想让你们觉得,大家都是自己人,别再吵了。」

  凡恩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咀嚼着赫萨尔这番话。然而最后从他口中说出的,却是极其平淡的感想。

  「……好空虚啊。」

  「空虚?」

  凡恩苦笑着说:

  「如果套用这种想法,那么我们对家人、亲人的爱情,好像也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因为拥有亲人比较有利,所以身体才会产生这种情感。」

  赫萨尔双眼闪着光芒。

  「嗯,关于这一点,我还想跟你再多聊一些……啊,要是有时间就好了!我们再找时间慢慢聊吧。」

  但说完后,赫萨尔却笑着摇摇头。

  「现在时间不多,先回到你们的例子吧。刚刚提到的病素,对你和晋玛之犬是无害的,所以你们彼此可以连结;但是对于你们以外的生物,则有可能让性格彻底改变,变成极凶暴的杀戮者。」

  「咦?」

  「我听姊夫说过,病素如果转移到类似的动物身上,原本很安静的病素,也有可能引发残暴的举动。例如说,如果入侵这个地区的狼,感染了对山犬无害的病素,对这些狼来说,就会成为致死病素。

  「对病素来说,让宿主山犬更活跃,有助于自己的繁殖。所以与山犬互相争夺猎物的狼,就有可能成为它们倾向于排除的对象。你刚刚说了狐狸发狂、飞鹿沉眠的例子,对吧?或许那也是类似的道理。来自黑蜱螨的病素,长久以来以飞鹿为宿主,和平共存;而企图攻击小飞鹿的狐狸,对病素来说就是应该消灭的对象。」

  凡恩沉吟: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活在身体里的那些家伙,为了保护、繁衍自己的生命,为了保护宿主所做的?

  「可是悠娜觉得在发光,而我觉得有强烈气味的阿席弥,对黑蜱螨体内的病素来说,应该是敌人吧?如果你的理论是正确的,我应该很讨厌阿席弥的味道才对。」

  米拉儿突然一笑。

  「也对,这确实很难说明。」

  「不,这也不见得。」

  赫萨尔不服输地说。

  「你们的身体里,应该还有另一股抑制来自黑蜱螨的病素、企图活命的力量在运作。或许为了不让病素过度增加,所以那些该摄取的东西才会更加显眼……」

  赫萨尔发现米拉儿露出贼笑看着自己,不禁苦笑起来。

  「你不要露出那个表情,我知道刚刚所说的只是种可能性,是『搞不好会发生』的状况。我不过是根据已经发生的现象思考,提出可能的假设,当然都还没经过验证。」

  赫萨尔用他纤细的手指搔搔脸颊,叹了口气。

  「老实说,每次说到这个话题,我心里也会想:『真的是这样吗?』这些推论是建立在『生物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延续生命』这个假设上。但是,真的只有这个目的吗?」

  听到这里,凡恩觉得有个神秘的影子轻触着脑海深处——那是长久以来一直停驻在他心底的影子。

  凡恩平静地问:

  「你的意思是说,除了延续生命以外,还有其他的目的?」

  「对。不过,以生物整体来说,确实是这样没错……」

  盯着炉火,赫萨尔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他抬起头。

  「比方说,这只手。」

  赫萨尔将五指张开到极限。

  「你知道吗?在母亲腹中时,胎儿的指间原本是有蹼的。」

  凡恩迟疑地点点头。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听过一个在战士伙伴间流传的谣言,说是未足月而流产的孩子手上会长蹼。听到那个说法时,他脑中浮现胎儿浮在母亲腹中的羊水,用那小小的蹼慢慢拨着水的样子。心里有股难以言喻的畏惧。

  「如果指间的膜没有消失……」

  赫萨尔动了动自己的手指。

  「就不能形成这种手指能自由活动的手,所以膜的部分会自动死亡。有这些自动死亡、消失的部分,我们的身体才能形成现在的型态。」

  叹了口气,赫萨尔接着又说:

  「小时候,祖父曾经给我一只有趣的生物,我养了很久,是在波吉西亚地方海岸附近沼泽的一种裸鳃类,当地人都称它为『光叶』。

  「这种东西刚从卵中出生、还是幼体的时候,会很有活力地到处游泳,但长大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简直就像一片绿色的叶子般依附在水藻上,一照到太阳,就会发出绿色的亮光。」

  赫萨尔用手指的开阖表现日光。

  「幼体时期的它们是有嘴巴的,但是长大为成体后,就没有嘴巴了。就这样,在没有嘴巴的状况下可以活一年左右。」

  凡恩挑起眉。

  「没有嘴巴,意思是它们什么都不吃吗?」

  「不吃。那么,你觉得它是怎么活下去的呢?」

  「小时候已经吃了足够的东西,储存在身体里吗……」

  「你说对了一半。的确,它们在幼体时期,已经吃下了足够支撑身体一辈子的东西。而它们所吃的东西可厉害了,那是一种称为布利卡藻的叶绿小体。」

  赫萨尔开始说起草木、藻类与动物及鸟类不同的生存方式。叶子之所以看起来是绿色的,是因为有叶绿小体这种东西。草木也是因为沐浴在阳光下,才能从叶绿小体中获得生命的粮食。

  「所以那种你们称为『光叶』的裸鳃,只要吃下水藻、晒太阳,就能获得粮食?」

  凡恩嘟哝着: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奇妙的生物。」

  赫萨尔点点头。

  「很有趣吧?明明是裸鳃类动物,却好像变成了植物,真是个相当奇怪的家伙……不过,接下来才是最奇妙的地方。」

  赫萨尔换上认真的表情,接着往下说:

  「这种生物产卵后就会死。大家会一口气全部病死。」

  「……」

  「没有例外。我祖父利姆艾尔持续调查了好几年,依然没能完全找出它们生病的原因。目前只有一个可能的假设:幼体时期的『光叶』可能在吞下布利卡藻这种叶绿小体时,一起吃进了某种病素。」

  赫萨尔将手指放在唇上。

  「『光叶』的成体没有嘴巴,所以在它们变成成体后,是不可能透过食物吃进病素的。假如是从身体表面吸入某些致病的东西,那么,每个个体所处的环境不同,照理来说,应该会出现某些光叶因这种疾病而死,其他光叶又因为其他疾病而死的差异吧?但是,又不是这样。

  「所有光叶都在同一个时期,因为同一种疾病而死。这么一来,在幼体时期吃下的藻类中的叶绿小体附有某种病素,或许是最有可能的解释,不是吗?」

  凡恩点点头。

  「但那些光叶到底为什么要吃下这种将来一定会让它们病死的东西呢?尽管吃下后还能存活一段时间,可是像这样,所有光叶全都生病的话,总有一天很可能会灭亡吧?」

  说完后,赫萨尔摇摇头。

  「不会。它们不会因为这种病而灭亡。」

  「为什么?」

  「因为在产卵之前,这种病绝对不会发作。」

  「……」

  赫萨尔平静地说:

  「当它们把生命交棒给下一个世代时,就会病死。大家一起死,无一例外。」

  在一片安静当中,只有木柴燃烧的声音响起。

  「类似这样的生物还有很多。从海里回游的鲑鱼也是一样。它回游到故乡的河川,雌鲑鱼产卵,雄鲑鱼则在一旁释放出精子,等到新的生命诞生,它们的身体马上就会遭到疾病侵袭。好像已经完成使命一样,结束生命。」

  赫萨尔盯着凡恩。

  「但另一方面,也有所谓『不死』的生物,只要没有外在因素影响,就会一直重复分裂下去。这种生物会不断由自己再产生出另一个自己。

  「可是有雌雄之分的生物,生下跟自己不一样的另一个新生命后,就会死去。就算能活到新生命可以独立,最终也会生病或老死。就像树木,为了春天时能有地方萌生新芽,叶子才会在秋天掉落,它们把空间让给了新生命。

  「不只是活着,在生物的身体里,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安排了死亡。」

  隔着遮盖窗户的布帘,淡淡的白色光线开始照进屋里。

  「……生下孩子、传承生命,」

  莎耶突然说。

  「就是一种让我们不死的方法。」

  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办不到这一点的人,就等于断绝了长久以来传承下来的生命。」

  米拉儿看着莎耶,说:

  「不是这样的。」

  米拉儿温暖笑着。

  「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生孩子,所以忍不住大声了起来。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口数目很庞大,就算祖先传了什么下来,每个人是否都能产生下一代,并不会影响这条生命连锁的线。」

  莎耶铁青着脸。

  「可是,从父母亲身上传下来的东西,就会在自己这里断绝。」

  米拉儿盯着莎耶。

  「所谓『从父母亲身上传下来的东西』,是指长相这些吗?」

  「那也是……」

  「莎耶,你听我说。」

  米拉儿探出身子。

  「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确实有很多东西是祖先们代代相传下来的。但每个人都是完全不同的。不管任何生命,过去都不曾诞生在这个世界上,都是绝无仅有、拥有独一无二的个性、只能活这么一次的唯一。」

  莎耶微微蹙眉,似乎听不太懂米拉儿的话。看着她,米拉儿缓缓说着:

  「就像赫萨尔刚刚所说的,如果环境允许,存在于大肠里的菌说不定会永远活着。它们会不断不断自我分裂,也没有雌雄之分,不需要透过两个个体交配来产生新生命。

  「可是只要有雌雄之分的生物,活过仅有一次的生命后,一定会死。但创造出来的这条新生命并不是『自己』。孩子既不是母亲,也不是父亲,是完全不一样的生命。诞生在这世界的一切,在当下都是独一无二的生命。

  「父母亲所生的孩子,并不会长得跟父母亲一模一样,对吧?也不会刚好一半跟母亲一模一样、另一半跟父亲一模一样,对吧?就连双胞胎,也不会长得完全一模一样。

  「从父亲和母亲身上传下来的各种要素组合之后,产生了人;不过这样的组合一定有无限种可能,正因为如此,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人存在——不管是过去或是未来,同样的人都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米拉儿微笑着。

  「我们每个人不过就是一个个体。这个身体、这张脸,还有这颗心,都只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次,然后注定消失。」

  莎耶静静看着米拉儿。米拉儿装做没发现莎耶眼中的神色,仍然平静地说:

  「好好活过出生在这世上、只属于自己、仅有一次的人生,然后死去。就像赫萨尔刚刚所说的,我们的身体本来就注定会死。但我忍不住觉得,虽然就内心来说不知道是如何,但对身体来说,死亡似乎不是终点。」

  米拉儿高高扬起眉。

  「赫萨尔之前说过,人的身体就像一个国家,真的是这样。

  「虽然身体看起来是『一个』,但实际上这个身体里有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无数小生命,一边帮助我们活着,一边也让它们自己活着……当我们的身体因病或衰老而死亡后,会回归土壤、进入其他生物体内,继续延续生命。一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觉得身体的死其实只是一种变化。就像一个凝聚在一起的个体,到最后分离四散而已。」

  凡恩深吸了一口气。

  米拉儿的话,和自己身体反转时所感受到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似乎可以连结在一起。在那种状态中,既不感到空虚,也不觉得悲哀,就像是一片白茫茫且无限广阔的平原。

  (尽管如此……)

  尽管是立足于这地平线上的渺小存在,但是当自己逝去时,还是会感叹自身的死亡吧。

  「就算国家没了,人们还是可以生存在其他国家。」

  凡恩低语着。

  「可是当故国消失时,也就是活在世上绝无仅有的那个我消失的时候,还是觉得很哀伤。」

  赫萨尔点点头。

  「这是当然,所以我才会成为医术师。」

  赫萨尔脸上浮现些许苦笑。

  「就算能治愈疾病,人还是难逃一死。尽管如此,人们生病时,还是拼命想治好。」

  从刚刚开始,凡恩便听见楼下的脚步声。天已经完全亮了,炉火的颜色也变得浅淡。

  「……您刚刚说,希望取我的血。」

  听到凡恩这么说,赫萨尔眨了眨眼。

  「对。」

  凡恩微笑道:

  「请您取用吧——您已经给了我太多东西,那不是一点点血能买得到的。」

  这时,浮现在赫萨尔脸上的,却是令人讶异的寂寞神情。

  看着赫萨尔的脸,凡恩不禁想起自己的儿子。每次告诉正在开心说话的儿子自己就要出门时,儿子脸上常会露出这种表情。

  「楼下已经有动静了,我差不多该走了。」

  凡恩平静地说。

  赫萨尔扬起眉:

  「你人在这里,也能听见那些声音吗?」

  「嗯。」

  凡恩微笑着回答。但赫萨尔依然沉着脸,叹了口气后,他说:

  「虽然……」

  赫萨尔语带犹豫。

  「对你来说可能有点沉重,但我希望再跟你见一次面。现在就算取了你的血,可能也无法顺利做出药。我会尽量保障你的人身安全,如果最近你有办法来我们在卡山的医院的话,我会非常感激。」

  米拉儿看了莎耶一眼,再看看凡恩,倾身向前。

  「拜托您了。接下来,新的黑狼热不知道会再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希望能尽量多救一些人,还请您务必帮忙。」

  凡恩和莎耶互看了一眼。

  这四个人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立场差异,而赫萨尔对凡恩的要求也伴随着种种危险。尽管如此,凡恩还是被打动了。

  「我会去的。我无法保证是什么时候,但一定会去。」

  凡恩说。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