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低垂，大雨滂沱。
马柯康看了马厩一眼。席康是骑马移动的。刚刚检查马厩时，没看到他的马，应该没错。
「要牵马来吗？」
马柯康问。莎耶摇摇头。
「用走的吧。曼多罗大道并没有太远，从那里开始追踪的话，骑马反而麻烦。」
「知道了。那么，我们从后面走，那里是捷径。」
马柯康戴着兜帽，帽缘拉低到几乎盖住眼睛。打开赫萨尔的医院「小人物的巢居」后门，来到屋外。
风不怎么大，但雨势却比想像中强，水从路边的浅沟溢出，冲刷着马路。烟雨朦胧的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摊商小贩都怕商品被淋湿，把东西收了起来，街上看起来很冷清。
马柯康快步走着，瞥了一眼走在身边的凡恩。
这男人看来极有战士风范，相当健壮，但是并没有特别高大。在岩牢见到他时，马柯康心里也怀疑过，实在很难相信这个男人能扯断那条铁链。
这男人，无法捉摸。
可能是长久在竞技场经历生死决斗的关系，面对一名战士，马柯康大概可以感觉到对方到底害不害怕。这没有道理可言，纯粹像是直觉感受的反应。
但马柯康看不透这个男人。到底是强是弱？脑子里在想着什么？完全捉摸不到。或许因为凡恩的情感深埋心底，所以就算试图左右他，也并不容易看到他的动摇。
正想到这里，马柯康突然想起刚刚的对话。凡恩这男人为了他自己的事而表现出怒气，也不过是瞬间而已。
马柯康放慢脚步，问凡恩：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凡恩看着马柯康，给了他一个同意的眼神。
「你刚刚说，托马索尔大人误解了『独角』，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凡恩的头转了回去，仍看着前方，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转过下一个路口时，他开了口：
「那位大人似乎以为『独角』是为了故乡而成为敢死队的英雄，但我们其实没那么伟大。我们之所以成为敢死队，只是因为我们都已经死了。」
「……咦？」
「我们所有人成为『独角』的时候，都不过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明明很想早点死，但如果自己选择死亡，就不能前往常春之地。所以我们一直在等，等待『死了也没关系』的时刻来临。虽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但说起来还真丢人。」
凡恩用既不像自嘲，也不觉哀伤的平淡语气说着。
「打从一开始，我们就没做过打赢东乎瑠帝国这个不可能的梦。重要的是，要怎么输。
「氏族长找上我们，提到为了在投降后，能让故乡的人活得更好，正在寻找试探对方底线的那颗棋子，并希望由我们来当这颗棋子。当我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打从心里松了一口气。」
并肩走着的莎耶表情有点苦涩。
凡恩没再说下去，只是直视着前方，快步向前。
马柯康也就此噤口，稍微加快了脚步，引领两人来到店里。
曼多罗大道是从大马路再往里走的岔路，这里的路面并未经过修整，只是将土踩实而已，下雨之后相当湿滑。
木塔欧是开设在两层楼老建筑一楼的小餐厅。城里提供犹加塔地方菜的店家很少，所以许多怀念家乡味的人都会来这里。用餐时间，店里总是门庭若市。
现在已经过了午餐时段，店里相当冷清，只有两个客人。大概是躲雨兼打发时间吧，他们正在暖炉旁跟店主聊天。
马柯康一走进去，店主便发现他，立刻朝着他微笑。
「喔，好久不见。」
马柯康简单地打过招呼后，切入主题。
「中午托马索尔大人来过吧？他好像把记事本忘在这里了，你记得他坐在哪里吗？」
「喔，是吗？今天人很多，我一直在厨房里忙，没看见他呢。跑堂的那些人现在出去午休了，他坐在哪里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没发现有人掉了记事本在这儿。」
趁着马柯康跟店主说话的时候，凡恩走近右手边角落的一张餐桌。
「……」
他不知跟莎耶说了什么。马柯康只听到「脚边」两字。凡恩点点头，仔细地移动脚步，站在餐桌旁。
「是这里。」
凡恩简短说完，莎耶点点头，弯身在餐桌下，一直盯着看。
过了一会儿，莎耶招招手，凡恩也蹲在她身边。他们指着地板小声交谈。
马柯康走到他们身边，凡恩站起来，轻声对他说：
「……屋里倒是还留着很清楚的气味。」
原来如此。马柯康低语着，看向窗外。
「都是这场雨，来得真不巧。味道都被冲掉了吗？」
还跪在地上观察的莎耶这时才起身。
「对我来说，雨可是帮了大忙。」
她小声地说，并且背向店主，从地板上无数脚印中，不经意地指出几处。
马柯康没出声，只用眼神表示明白了，然后盯着地上留下的长靴痕迹。
（原来这就是席康的鞋印。）
应该是凡恩靠特定味道认出来的吧。确实，这长靴印跟席康的体格很符合，但是跟其他的客人鞋印重叠在一起，很难辨识。
「东西掉到地上了吗？」
店主担心地问。
「不，好像没有。大概是被别人捡走了，或是掉在别的地方吧。不好意思惊动您了。」
马柯康微笑着向店主道歉。
莎耶和凡恩已走到门口。马柯康点点头，两人先行离开，进入雨中。
站在人影稀疏的狭窄道路上，莎耶凝视着这条路。雨淋湿了她的连帽外套，顺着衣服滴落。
终于，莎耶开始往前走。她跨着一定的步伐走着，步幅相当大。
马柯康追在后头，一脸阴沉。
（因为土被打湿了，所以留下脚印吗……）
走到大路上，泥土路变成了石板路。如果是晴天，或许还会留下泥土的痕迹。但现在下着雨，痕迹早就被冲掉了吧。
来到大马路之后，莎耶又暂停了一会儿，仔细盯着石板路，很快又用跟刚刚一样的步调开始往前走。
就算可以靠鞋印尖的方向来判断前进方向，但莎耶走路的方式也未免太笃定了。马柯康偏着头想。
「难道她看得见脚印吗？」
马柯康走近莎耶身后发问，但莎耶摇摇头。
「因为是石板路，所以几乎看不见痕迹；不过我知道席康这个人的走路方式。」
（是吗……）
父亲曾教给他的知识，又模模糊糊重现在马柯康脑中。
他记得父亲曾说过，每个人走路都有他的惯性，像是步幅、轴心足等等，如果能从刚开始那几步掌握这些资讯，就算脚印在途中消失，只要模仿他的走路方法，就能找到下一个线索。
在大马路上走过一个街区后，莎耶弯进小路。
马柯康跟在她身后转了弯，扬起眉——眼前是一处系马场。
（对了，原来是这里。）
要到木塔欧，一定要到店门口附近小路的系马场，把马绑在这里。要是没有莎耶，一定找不到是哪个系马场。
虽然找到了系马场，但这毕竟不过是个拴马的地方，只有一个勉强能够避雨的小屋檐。
负责看守马的少年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用脚尖踢着从装在屋顶旁那聊胜于无的雨水管哗哗落下的雨，打发时间。三人一走近，少年便抬起头看了过来，一脸茫然。
莎耶并未走进系马场，只是一直盯着地板，然后往右边走去。
「……难道连马的蹄印都能追踪？」
听马柯康这么问，莎耶微微露出苦笑。
「基本道理是一样的。」
马柯康和凡恩不由得面面相觑。看到凡恩脸上也露出感叹的表情，马柯康这才放下心来。
（这果然不是寻常技术。）
就算是老练的猎人，如果不是相当厉害的高手，根本无法在街上这样追踪。
她到底看见了什么痕迹呢？虽然莎耶有时候会突然停下脚步，但几乎都以一定的速度前进。
仔细想想，就算有马，在大马路上也不可能骑着马奔驰。而且现在还下着雨，很多人都怕马蹄铁在石板路上打滑，于是选择走小路。看来席康似乎也是这样，因此莎耶静静地沿着这条被雨打湿的路前进。
就算能找得到足迹，要追上马前进的距离也相当辛苦。不过凡恩和莎耶都不露疲态地往前走，马柯康也只好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终于，莎耶停下了脚步，那是一座老旧仓库的后方。
「……他在这里下了马。」
听莎耶这么说，马柯康先看见仓库墙壁上的系马环，然后又发现了马环下方地面的痕迹。
这么清晰的痕迹，就连马柯康也看得出来。席康在这里下了马，将马绑在这里。其他地方还留下了几道马蹄和脚印。
再往前走就是仓库的后门；凡恩已朝向后门走去。
后门没关，几名男子站在阴暗的仓库里工作。男人们正将做菜用的陶锅和陶壶用绳子绑好，装进货箱里。
「原来是餐具仓库。」
凡恩轻声说着。看向凡恩的马柯康吃了一惊，因为他的侧脸显得相当严肃。
凡恩看着仓库，压低了声音：
「这里有傲梵的味道。」
「虽然味道很淡，不过，还有个令人担心的味道……」
这时，在仓库工作的男子抬起头看向这里，其中一个人狐疑地走了过来。
「有什么事吗？」
凡恩将手放在后门的门框上，说：
「我听说这里可以买到便宜的餐具。」
男人抓抓胸口，不耐地回答：
「是可以啦。不过，你带了什么来？胶的话，我可不要。」
凡恩眯起眼。
「胶不行吗？」
「是啊，你运气不好，刚刚已经有人来换了，现在我们暂时不缺。」
听着两人的对话，马柯康终于懂了。
这里可以用修补餐具需要的物品来交换餐具。看到凡恩三两句话便探听出这些事情的手腕，马柯康感到相当佩服。
（胶吗……）
对火马之民来说，胶是很值钱的东西。以前曾听姊姊说过，死去的马皮可以制造出品质很好的胶。
凡恩似乎也发现了这件事，故作遗憾地说：
「可恶，被抢先了一步。该不会是欧乌坦他们吧。那家伙个子是不是很矮？」
男人摇摇头。
「不，个子大概跟你差不多高。」
「那就是法欧吾了，他是不是带了外甥一起来？」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外甥，不过他带了一个年轻人来。」
「那一定是法欧吾。可恶，听到我说要来这里用胶换餐具，他竟然抢先一步。他买了盘子对吧？」
男人苦笑着摇摇头。
「不是，不是盘子，他买了陶壶喔。也不一定是你说的那个人啊，你也不要那么冲动去找人吵架啦。」
凡恩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
「你说得也对……他们是几个人来的？」
「你这个人还真啰嗦，连那个年轻人，一共三个。」
离开后门之后，马柯康对两人说：
「假如来买餐具的人是傲梵好了，他为什么要买陶壶呢？」
凡恩用严肃的表情轻声说：
「傲梵的味道里混着一些火药味。」
马柯康突然停下脚步，盯着凡恩看。莎耶表情一僵。
「所以才需要陶壶……」
把火药塞进陶壶里包好，再点燃导火线丢出去，就能发挥惊人的杀伤力。马柯康紧皱眉头。
「但是，他们要从哪里拿到火药？」
火药是受到严格管控的物品。
东乎瑠很擅长用火药。除了军事用途外，烟火师也会使用火药，不过从制造到流通都受到严格管理，几乎不可能挪为他用。
更别说现在墨尔法和欧塔瓦尔的「奥」都在寻找傲梵，要是傲梵出现在涉及火药、有武器流通的地方，消息一定早就传入了王的耳里。
「说不定是穆可尼亚的火药。」
莎耶一脸沉重地想了想，喃喃说着。
「穆可尼亚军进攻札喀托峡谷的堡垒时，拉樊族曾经用过火弹。」
凡恩点点头。
「我也想起这件事。傲梵抓到拉樊族，也没收了他们的武器。如果直接搬运拉樊的火弹，不但太占空间，也太显眼。他们应该是在不至于受潮的情况下，只把火药拿出来，再搬运过来吧。」
马柯康低吟：
「原来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到这里来买陶壶。如果在大街上的餐具店购买大量陶壶，可能会引起注意。要是在这里用修补用的胶来交换，不但便宜，又不会引人注目。」
他们的计画相当周到，尽管人数不多，也要进行能造成众多伤亡的谋逆行为。
莎耶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看着马柯康。
「能不能请您把这件事告诉赫萨尔大人，我也会去通知我父亲，再继续调查。」
马柯康点点头。
不知不觉中，雨势变小了，天空也明亮了些。透过云朵流动的狭小缝隙，澄亮的夕阳在街上洒下有如金黄色丝线的光芒。
就连留下无数脚印的泥泞，看起来都微微泛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