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下的太阳将森林里的树木染成一片橙红。
白烟慢慢地流过林木间，描绘出几道摇曳的光脉。
靠近亚路路凡断崖下方时，赫萨尔最先看到的，是冉冉上升的白烟。
断崖下的岩场堆叠着狗尸，上面放着许多树枝，火正熊熊燃烧着。
大概因为使用的是油脂较多的北薮树枝吧。火焰旁冒出焦黑的烟，朝天空盘旋而去。
几名男子围着火堆站着，也有人坐在路旁，头低垂在双膝间。
赫萨尔走近，男人们转过头，但大家的表情就像失了魂一样，只是茫然地看着。
麻卢吉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赫萨尔面前。
「……『奥』那些家伙知道这件事吗？」
突然听到这句话，赫萨尔蹙起眉。
「什么事？」
麻卢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瞪着他。
「发生了什么事——王阿侯呢？席康怎么了？」
麻卢吉眯起眼，试探性地看着赫萨尔，然后冷笑了一声。
「王阿侯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今晚要下榻的地方了吧。至于席康，被我儿子他们杀了。」
说完后，麻卢吉紧咬着牙，接着从齿缝发出低吼般的声音：
「陷害我们的是席康？还是你们？」
马柯康往前走了一步，将赫萨尔护在身后，但赫萨尔按住马柯康的肩膀。
「就算我祖父和『奥』设计要陷害你们，我也不知情。」
赫萨尔平静地说。
「但我想他们应该不至于这么做，因为一点意义也没有。」
麻卢吉沉默地用那闪着钝光的双眼盯着赫萨尔，他粗喘着气，然后别开眼神，回到部下身边。
彷佛交棒似的，另一名男子走近，袖子上还沾满了血。那男子微微点了个头，低声说：
「请原谅我父亲的无礼。」
赫萨尔看着那男子。
「你被咬伤了吗？」
男子点点头，语气平板地说，晋玛之犬并没有攻击王阿侯，而是攻击墨尔法。
听到这件事，赫萨尔的情绪变得低落。
（是吗……）
只要仔细思考就会懂。
对席康来说，墨尔法把应视为同胞的火马之民当成猎物，确实是足以令人憎恨的对象。再说，要让晋玛之犬逃离这里，也必须出乎这些弓箭猎人的意料才行。
但直到听到报告为止，赫萨尔完全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或许祖父也没发现吧。
（说我大意，也确实没错。）
赫萨尔咬着唇。
（因为对祖父大人来说，墨尔法根本不算是人。）
他们就像猎犬一样，不过是工具。祖父或许想过，筹划并下令这件事可能会为他自己招来怨恨，但是祖父完全没想到，受命行动的墨尔法遭受怨恨的可能性。
（我也是……）
赫萨尔心想，自己跟祖父没什么两样。在心里只把墨尔法当成好用的工具，从没把他们当人看待。赫萨尔看着站在白烟旁，凝视着死亡的男人们。
（为什么这么无谓、无益，又悲惨……）
赫萨尔很快吸了口气，甩甩头，伸出手，抬起那男子的手臂。
「我看看你的伤口。」
在马柯康协助下，赫萨尔替墨尔法注射了药物、清洗被狗咬过的肮脏伤口，再进行缝合。
赫萨尔一边动手，一边说话。要是不这么做，他自己也很难受。
「这药很有效。你们是阿卡法的人，身上本来就有耐受性，不用太担心。」
身为医术师，本来不应该轻言说出这些安慰，但赫萨尔还是停不下来。
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这些安慰能不能传进他们心中呢？完成急救措施后，那群男子黯淡无光的双眼，开始恢复了些许生气。
刚刚替麻卢吉的无礼致歉的男子低声说：
「……谢谢您。」
赫萨尔摇摇头。
「该道谢的是我，但现在才说已经太迟了；说不定就算再做任何努力都太迟了。」
赫萨尔看着那男子，再看看火堆旁的那群男人，说：
「多亏你们阻止了那些狗，才救了许多人的性命，谢谢。」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们没能阻止那些狗。」
他惊讶地转过头。漆黑森林的树丛间，出现一名女子模糊的身影，并且慢慢走近。
「莎耶。」
她的样子惨不忍睹。衣服破破烂烂的、浑身泥泞，手臂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痕，上头还沾着干掉的血。
赫萨尔伸出手，轻轻执起她的手臂。仔细看过伤口后，他脸上的表情才轻松了些。
「还好不是咬伤，只是抓伤。」
莎耶茫然地点点头。
「我想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你浑身都是狗的血，病素可能已经从伤口进入身体。我先替你注射。」
莎耶再次静静点点头。
赫萨尔仔细替她清洗伤口，涂上预防化脓的药，再注射新药。在他进行治疗时，莎耶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用黯淡无光的双眼看着赫萨尔的手。
「……发生什么事了？」
赫萨尔低声问，莎耶的目光却突然僵住。
「我们解决的狗，只有六只。」
莎耶耳语般说着：
「剩下十四只狗和黑狼……全被那个人带走了。」
赫萨尔抬起头，盯着莎耶。
只见她眼中盈满泪水。
「我试着追上去，但是它们太快了……徒步根本追不上，而且森林深处也不是马去得了的地方。太阳又已经下山了……」
莎耶一只手掩着脸，开始啜泣。
「那个人的脚全都被血沾湿，他的伤口一定裂开了。身体那种状况，绝对不能动到头，明明跟他说过的啊……」
赫萨尔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抱着她的肩膀，但却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
莎耶背后的那片森林，已沉入一片黑暗。
那男人把狗带走了吗？带进那深邃的森林，带向不会把疾病传染给人的远方。
莎耶擦干眼泪，抬起头，回望着森林。
「我一直觉得……」
莎耶在口中低喃。
「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眼泪沿着双颊滑落。
莎耶用力闭上眼。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孩子的声音。
所有人都惊讶地抬起头，朝着声音的来处望去 ，只见亚路路凡断崖上有一盏小小的灯火。有人在那里摇晃着灯。
「……莎～耶～阿～姨……」
开朗的声音伴着些许回音传了过来。灯又开始一圈一圈晃动，然后突然消失。
「那声音……」
马柯康轻声说，看着赫萨尔。
赫萨尔没回答，只是望着灯火消失的断崖。
就在焚烧狗尸的火焰快消失的时候，两盏小小的灯火，从街道后方出现，边摇晃着边走近。
「莎耶阿姨！」
这次可以清楚地听见。没错，就是那个声音。
「悠娜……」
莎耶口中喃喃念着，接着，彷佛突然惊醒般，她起身跑向灯火所在的位置。
往这里来的是两头飞鹿。多马抱着悠娜跨坐在野丫头上，骑在另一头鹿上的，则是位年轻的移住民。
悠娜一看到莎耶，便转过身，抬头看着多马，得意地说：
「你看！在这里对吧？莎耶阿姨也在吧！」
莎耶一脸茫然，伸出手轻抚着悠娜的脸颊。悠娜觉得痒，笑着抓起莎耶的手指，轻轻地摇晃。
「悠娜是来找欧跄的，阿姨，你看见欧跄了吗？」
莎耶的眼神变得柔和，她哽咽着说：
「……看见了。不过凡恩他到森林深处去了。」
这时，悠娜竟说了句「伤脑筋」，接着叹了口气。
「真是的！欧跄这样不行啦。」
这煞有介事的说法，让赫萨尔也忍不住弯起嘴角。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莎耶问多马，多马难为情地皱着脸。
「这要多亏悠娜。我们只是听她的话，一路找来而已。」
多马说，悠娜似乎能感觉到凡恩在哪里。接着，又看着身边的年轻移住民。
「途中我们好几次都想回去算了。」
年轻人苦笑着点点头，然后他看了周围一眼，压低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们是不是不该来这里？」
莎耶对年轻人摇摇头。
「你们能过来真是太好了，智陀。」
听莎耶说完事情经过，多马和智陀都沉下了脸，看着森林。
「真糟糕，他身上的伤那么重。」
听到多马这么说，悠娜又扭着身体，看着多马。
「我们要去找欧跄吧？」
多马眨眨眼，低头看着悠娜。
「当然。你知道该走哪里吗？」
悠娜露出满脸笑容，自信满满地指着。
「那里！」
多马和智陀都不禁笑了。
「莎耶小姐，那么我们先走了。」
多马说完后，看向赫萨尔，犹豫地说：
「拜托您这件事真的很抱歉，不过，能不能请您转告我母亲，我们可能暂时回不去，让她别担心。」
赫萨尔眉宇间透露着担忧。
「要我传话是不要紧，但凡恩可是跟晋玛之犬在一起啊。」
多马和智陀看了彼此一眼，只是耸耸肩，什么也没说。
（所以……你们早有心理准备。）
他们对凡恩的情意之深让赫萨尔感慨不已，什么也没再多说。
「但是，这森林深处是连马也进不去的原生林，你们要带这孩子去吗？」
多马微笑着。
「不要紧的。我们从小就在山里长大。」
智陀轻抚着飞鹿的脖子。
「再说，对这家伙来说，森林和山才是它们的老家。」
然后他又平静地说：
「凡恩教会我们骑乘这家伙的方法，只要是凡恩能去的地方，我们也能去。」
莎耶悄悄接近智陀，抬头看着他。
「如果我也想去的话，会不会不方便？」
智陀惊讶地抬起眉毛，但马上回答，当然不会。
「没问题。」
「那拜托你，让我也去吧。载我一起去。」
多马的表情顿时一亮。
「太好了。有莎耶在一起就更安心了。」
说完后，他又笑着加了一句。
「而且这样凡恩也会比较高兴。」
莎耶尴尬地苦笑着，但她马上抓住智陀伸出的手，跨上飞鹿。
「……莎耶！」
背对火堆站着的麻卢吉尖声叫住她。
「你别多事，晋玛之犬的事我们再也不管了。」
莎耶定定看着父亲，用清亮的声音说：
「我要抛弃奥克巴紫杉之弓，再也不回故乡了。」
莎耶将目光从父亲惊愕的脸上移开，接着她对赫萨尔露出微笑，低下了头。
脸上浮现的是豁然开朗的愉悦笑容。
「唉，我们不是要去找欧跄吗？」
悠娜不耐烦地说。莎耶笑着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好，悠娜，你带我们走吧。」
悠娜得意地点点头。
「那就出发吧！这边！」
多马他们笑着，让飞鹿调头转向那小小手指指着的方向。
渐渐西沉的太阳仅剩的一点光线，将他们的背影染上淡淡一层红色。
欧基人、年轻移住民、沼地之民的女儿，还有墨尔法之女，他们像家人一样依偎相伴，消失在黑暗森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