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注:本节原文中刘悠然有些时候会直接说中文,这部分内容我会以<>号标识出来】
「你知道为什么正义总是很强大吗?」
那是一个初夏时节。
在某处避暑别墅里,凉爽的微风吹拂着窗帘。随着轻薄的布料飘动,少女们拉长的影子随着薄纱帘布的飘动而摇曳交错。
房间中有一位深闺大小姐,正微笑着注视着刘悠然。
「因为这是一个很方便的词吧。」
刘悠然一边往窗边小桌子上的花瓶里添水,一边随口回答。
即使听到了如此敷衍的回答,希莉娅也依然回以温柔的笑容。
「如果说是因为方便的话,邪恶也一样吧?你看,人们不是经常轻易给邪恶下定义吗?」
「但是,正义的大旗更能吸引人心。如果你说你信仰的是恶魔,那蝇飞蚁聚而来的也不过是一群由愚者组成的乌合之众罢了。要聚集并引导人们,将他们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正义才是最好的选择。」
刘悠然漠然的看着快要枯萎的南十字花,轻轻地触碰着花瓣。
「正义,只不过是一种用来控制集体的便利工具罢了。」
「你这回答真是露骨的愤世妒俗呢。」
「那么,请让我听听希莉娅小姐的高论?」
希莉娅的目光,追随着顺着花瓶滑落的露珠。
「正义,就是寄宿于生命中的一瞬。」
「什么意思?」
「就像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仅仅一瞬间便转瞬即逝,却深深地刻入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的眼底,那强烈的光芒会永远地灼烧着,直至心脏燃烧殆尽。」
带着病态的苍白面容,少女微笑着。
「那是能夺走所有人心灵的信念——所以,正义必胜。」
「…………」
「诶,等等,你那副扫兴的表情是几个意思?别这样哦。别用那种眼神轻视我用一生换来的答案。」
「……我早就有这种感觉了。」
刘悠然叹了口气。
「希莉娅,你是个笨蛋。」
「太失礼了!」
希莉娅快速地挥舞着双手,气呼呼地喊道:
「我只是个藏得很好的调皮鬼罢了!」
「不,你只是个拼命装做成熟大姐姐的笨蛋。前几天,我亲眼看到你以『口渴了』为借口,把花瓶里的水倒进迈森瓷杯里优雅地喝了下去,之后我就确信你是个笨蛋了。」
「口渴了难道不该喝水吗?就凭这点就想看穿我的本质,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吧。」
刘悠然无奈的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试图驱散头痛。
「我又没威胁你,也没理由逼迫你。为什么只有在我面前你才变成一个傻瓜?请不要让我成为你的病因。」
「因为,刘悠然,你不是爱兹贝尔特家的长女。」
希莉娅自信满满地说道:
「所以我没必要在你面前装做成熟的大姐姐。我可以尽情地做个调皮鬼。」
「我从一开始就根本就不是爱兹贝尔特家的人啊。」
「呐,刘·悠然·爱兹贝尔特。」
「别强行给我增加姓氏。」
「你知道么,星星啊,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看到希莉娅打了一个寒颤,刘悠然立刻关上窗户,拉好窗帘。
「那个过程叫做超新星爆发,据说其亮度是满月的一百倍。临死的星星会因为自身的重力坍缩爆炸,颜色从红色变成蓝色,变得比其他任何星星都耀眼……然后,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
一朵云彩遮住了阳光,在阴影中,少女笑了。
「你不觉得那样很美吗?」
「……但是,失去一颗星星,整个星座就会崩塌。」
刘悠然缓缓地转过身,看着希莉娅。
「残缺的星座,其美丽会大打折扣。」
「可是,即使失去了参宿四,人们也依然会仰望猎户座。然后,总有一天,猎户座也会以它残缺的美丽为荣。」【译注1】
希莉娅笑着,用左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做成一个相框,将刘悠然框在其中。
「而你,则是我的光刻图(Héliographie)。」【译注2】
她像在取景一样,从各个角度观察着刘悠然。
「我希望,你能用眼睛记录下我未来的『光芒』。」
「现在的将死之人都这么伶牙俐齿吗。」
这位曾经被称为『天才』的魔法使苦笑着,将身子倚靠在窗框上。
「你是为了这个,才把我从坟墓里捡回家的吗?」
「只是因为你正好被丢弃在那里罢了。」
「那天,那一刻,当我握住你的手的时候,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说过了么——」
希莉娅爽朗地笑着,向刘悠然狡黠的眨了眨眼。
「我是个藏得很好的调皮鬼。」
刘悠然夸张地耸了耸肩,拍了拍手。
「<真不错>!没想到,看着别人走向死,居然也可以这么有趣。无所谓了。我这条被捡回来的烂命,就拿来描绘你的『死亡』吧。」
「讨厌,你也太阴沉了吧。不过没想到你还挺好说话的。」
「但是,如果你想要我刘悠然为你效力,请准备好相应的报酬。」
「你现在不过是个如果被赶出去,随时都可能饿死的丧家之犬,居然还敢跟我提条件。为了向你那仅剩一点的可怜勇气致敬,我就姑且听听你的要求吧。」
刘悠然一瞬间摆出要打人的架势,但马上冷静了下来,正了正身姿。
「阿斯忒米尔·克萝伊·拉·姬尔莉希娅。」
「你是说那个前几天在电视上直播『收到的情书要叠多少层我才撕不破』这种节目,结果翻车被炎上的女人吗?」
「我不是对她有什么想法。我只是想报仇。」
希莉娅歪了歪头。
「在我的全盛时期,唯一让我尝到败北滋味的就是那个女人。所以,我要咬断她的喉咙。」
「注意你的措辞哦。礼貌一些。」
刘悠然咂了咂舌,摘下领带扔在地上。
瞬间,气氛骤变。
原本那只装作知书达理的家猫,变成了凶残的食人虎。
「别太得意忘形了,你这凡夫俗子的小丫头。就算你把我关进笼子里,用锁链拴住,像你这种程度的人也别想驱使我。」
「停停停。就因为你老是说这些中二的台词,最近克丽丝的言辞都变野了。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前·『祖』级的魔法使,还是其他什么家伙。如果克丽丝把你当成强者来模仿,那我可就头疼了。」
「<鬼知道啊>。那小鬼变成什么样和我没关系。」
刘悠然狞笑着,抓住了希莉娅的下巴。
「别以为我一直都是个乖巧的老好人。」
「小然,装乖的戏码这就结束了?」
「大小姐,我也是个藏得很好的调皮鬼。『<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你们日本人没听过这句话吗?」
「『能者藏器』。无论是日本还是中国,人类的想法都大同小异,大部分的成语也都有对应的说法。顺便说一句,『能者』这个词,对你这种不能用魔法的无能之辈并不适用,知道了吗。」
刘悠然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不服气?在你的脸被我揍到需要整容之前,你最好乖乖——」
希莉娅的拳头,重重砸在了刘悠然的脸上。
「…………?!」
大脑嗡嗡作响。
刘悠然用手指擦掉流下来的鼻血,这才意识到,这红色的液体,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
「听~话!」
希莉娅一边扭着头活动着肩膀,一边从轮椅里站了起来。
「前·『祖』级的魔法使,我要是能干掉你就能扬名立万了~!」
「等等,你应该站不起来才——」
一记右勾拳再次击中刘悠然的鼻梁。
右勾拳,左勾拳。
视界剧烈摇摆起来,等刘悠然回过神来时已经失去了意识。
「…………」
「啊,你醒了?你昏过去之后我还继续打了一会儿,还以为把你打死了呢,没想到还活着啊。你是不是硬的有点过头了啊?」
「…………你到底是什么人?」
「藏得很好的调皮鬼。」
「…………你这藏的根本不只是调皮吧。」
自己昏迷了多久呢?
在黄昏的房间里,刘悠然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
「……我自认略懂一些形意拳。你这家伙,根本不是外行吧。」
「我只是和认识的正义的伙伴学了几招罢了。 」
「……正义的伙伴?」
「对。手指上有纹身,口袋里装满糖果的那种人。」【译注3】
「……那种家伙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人吧。」
「她自己也这么说。她说他全家都被诅咒了。不过,她是个家世很好的千金小姐,很受亲戚家孩子的喜爱哦。」
刘悠然以虚弱的气息笑了一下。
「如果我还有魔力,像你这样的乌合之众,我早就把你碾成渣了。」
「你不仅学了点形意拳,还学会了嘴硬?」
「你为什么要装病?」
希莉娅一脸无聊地抚摸着窗框。
「我没装啊,我确实是病人,再过几年就要往生极乐了。」
「你这种调皮鬼,肯定进不了天堂。」
「那么,我就化作星辰吧。」
希莉娅一边抚摸着自己的眼角,一边苦笑着咳嗽起来。
「如果被爱兹贝尔特家的那些混蛋视为威胁,我就没法好好当一个调皮鬼了。与其那样,还不如装作品行端正的长女,坐着轮椅兜风来得轻松。」
「你就没有可以吐露真心的对象吗?」
「我不是才说过吗,你就是我的光刻图。」
深陷在黑暗中的眼眸闪烁着光芒,窥探着刘悠然的内心。
「我的人生,就由你来记录吧。」
「…………………………」
刘悠然重重吐出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我,讨厌你。」
「人家好伤心啊……!」
「少给我脸红,我一定会杀了你。我要把你榨的一干二净,然后再次登上巅峰。所以,我的报酬必须是阿斯忒米尔·克萝伊·拉·姬尔莉希娅。只要干掉她,我不仅能还清债,还能一举直达顶点。」
「哈啊~!加油哦~!」
「我这是让你赶快去准备报酬的意思。还不明白吗,你这<蒙昧>的家伙。在你把我当玩具的这段时间里,我的伤已经痊愈了。现在我随时都能从这里逃走。如果爱兹贝尔特家没有能力把阿斯忒米尔弄过来,你就没用了。」
希莉娅一边剧烈的咳嗽着,一边冒着冷汗,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真是的……刘悠然,你也差不多该放弃这条虚假的道路了吧……你打算作为一个似非之物到什么时候……那时你站在死亡边缘的时候,应该一度感到后悔了吧……你现在这样子真是和那些临时抱佛脚的家伙一样滑稽啊,你……」
「怎么,你终于要死了吗?」
希莉娅用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床边。
她脸色苍白,喘着粗气,用另一只手按住脑袋。
「照你之前超新星的说法,你是不是该开始发光了啊?怎么了,快加油亮起来啊。现在你这个黯淡的样子实在是太滑稽了。」
「吵……死了……这种程度……我怎么可能死掉……别……一知道不会挨打……就突然强势起来好吗……我会……笑出来的……」
刘悠然咚的一声坐回椅子上,咧嘴一笑。
「<努力吧,努力吧>。你死前至少给我把阿斯忒米尔带过来,然后再踏上那趟单程的黄泉之旅吧。」
十几分钟后,在刘悠然的注视下,希莉娅终于恢复了状态。
「什么啊,居然没让我看到超新星爆发吗?」
「……好,我决定了。」
希莉娅把花瓶里的东西倒掉,笑着高高举起。
「杀了你。」
「等等。你再继续闹下去的话,下次就真的会出人命。住──」
希莉娅毫不犹豫的把花瓶砸在刘悠然的头顶。满身是血的刘悠然慌忙阻止了拿起花瓶碎片作势要刺下去的希莉娅。
「我知道了,等等,我已经受重伤了。你也差不多该消消气了。就算同归于尽也没有任何意义吧。」
「那就你一个人去死吧。」
「我知道了,我保证会看着你咽气。」
希莉娅猛地停下了动作。
「我也不会对你家人下手。但是,我必须要得到阿斯忒米尔,只有这一点我绝对不会让步。只要你把阿斯忒米尔带来,我就会以礼相待,还会观摩你的超新星大爆炸。」
噗嗤一声,花瓶碎片还是刺入了刘悠然的肩膀。
「我知道了——」
「为什么……还要刺我……?」
「虽然不甘心,但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你为什么……还要刺我……?」
就这样,一段有些奇怪的共谋生活开始了。
※※
夏天。
在一片洁白沙滩延绵的海边,一个蒙着眼睛的小女孩正拿着棍子四处徘徊。
「缪儿,这边哟!这边!」
幼年的缪儿迈着踉跄的步伐,寻找着西瓜,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刘悠然穿着自己以前绝对不会穿的土气短袖短裤,在远处看着正兴致勃勃引导着缪儿的希莉娅,抬起头望天。
「…………………………」
为什么曾经作为『天才』的自己现在正在照顾小鬼呢。
如果是在曾经被夸赞为『天才』的时候,像现在这样炎热的天气,刘悠然只要打个电话就会有女人立刻赶来伺候,从酒窖里取出年份佳酿,在空调房里享受着醉生梦死的时光。
「…………………………」
而现在,她却一手拿着遮阳伞,穿着不受女人欢迎的短袖短裤,在烈日下汗流浃背。
曾经的自己,可以随意的把自己为了炫耀权势而收集的手表扔在地上,任由匍匐在地的女人用嘴叼过来,自己则在一旁嘲笑着享受,那样的时光都到哪里去了呢?
连劈西瓜的天赋都没有的缪儿,今天不知道大力挥空了几次,希莉娅和莉莉发出欢快的笑声。
与满脸倦怠的自己不同,无能的缪儿正满面笑容地嬉闹着。
那个无能的家伙,明明没有魔力,居然还能笑得这么开心。欣赏这种褪色的地狱有什么好开心的。她可是用不了魔法啊。要是从附近的地下城里跑出来的魔物出现在这片私人沙滩上,那家伙的肉就会瞬间变成点心,骨头则会被拿去做牙签。
刘悠然用冷漠的眼神观察着缪儿。
自己和那家伙不一样。自己作为『天才』,就算没有魔力也能取得成功。自己一定要恢复以前的生活。自己和她这种废物不一样。她一辈子都只能一边羡慕着拥有她没有的东西的人,一边哀叹自己的无能,然后死去。
「缪儿,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体力。要审视自身,根据自身情况,在合适的时机适当地进行充分的休息。」
「好的,希莉娅姐姐大人!」
大概是进入休息时间了,只有坐在轮椅上的希莉娅来到了刘悠然的身边。
「我想问一下,你该不会是没有眼力见吧?你明白在这片沙滩上移动轮椅有多费劲吗?我雇佣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拿着遮阳伞当路标,或者扮演色彩鲜艳的稻草人。」
「这是无障碍沙滩吧。我可是给你铺了两百米长的沙滩垫,你还在这儿抱怨。再说我根本没必要特意去推你这种蛮力白痴的轮椅吧。」
「说话要礼貌哦。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还好,但在家人面前用那种蠢兮兮的说话方式,我就用你的头顶开插花课。」
刘悠然眯着眼眺望着远处的海平线,擦了擦额头的汗。
「在那无能的小丫头和装好人的女仆面前,你总是煞费苦心地隐藏你的蠢样吗?」
「下次——」
希莉娅看着坐在莉莉旁边补充水分的缪儿,沉下声说道。
「你要是再敢说缪儿无能,我就杀了你。」
「…………………………」
「在缪儿和克丽丝面前,我只想做一个合格的姐姐。也不想让母亲大人担心。」
「……那个肌肉笨蛋和没心没肺的夫人今天不来吗?」
「克丽丝和母亲大人来不了。现在的情况还没有好到可以轻松地全家团聚,和乐融融的程度。就算今天,名义上也是『制定缪儿的教育课程』。」
刘悠然调整了一下被希莉娅强行戴上的棒球帽的角度。
「顺便说一下,所谓的教育,指的是『如何让缪儿变得不引人注目』的教育。也可以理解为洗脑。」
「和你不一样,爱兹贝尔特家看来还有点脑子。」
「……你和缪儿很像。」
沐浴在柔和的波涛声中,希莉娅按住被风吹拂的头发。
「是因为我们俩都没有魔力吗?<傻子>,我和她一点也不像。我确实失去了魔力,但我已经为重返巅峰做好了下一步的准备。到时候,你也会对我俯首称臣的。」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希莉娅注视着缪儿,低声说道。
「你和她都是那种用贬损来表达欣赏,用咒骂来表达祝福,用蔑视来表达羡慕的人 —— 你和她都是追寻着星辰的人。」
—— 『那颗星,就在你手中……』
刘悠然看向身旁的少女。
—— 『但是,它却也并不在你手中。』
蛊婆那阴森恐怖的声音在刘悠然的脑海中响起,然后渐渐消失。
「哈,追寻远方的星辰有什么意义?这么做就像看着屏幕上富人的晚餐,只会让人徒然的流口水,滋生嫉妒。根本毫无意义。」
「正因为在远方……」
少女将视线投向远方,悠然说道。
「正因为无法触及,人们才会想要去追求。」
「不好意思,我可没打算和你进行一番禅学问答然后剃头出家。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把阿斯忒米尔·克萝伊·拉·姬尔莉希娅带来?」
希莉娅苦笑了一下,在轮椅上动了动身子。
「你并没有指定期限吧?不过你放心,我会安排你们见面的。但是,到那时,你应该已经不想和阿斯忒米尔再战了,而且也会完全忘记与我的约定,一心只想着其他的事情。」
「拐弯抹角地说话是你的爱好吗?」
「就是字面意思,不过也掺杂了我个人的愿望。但是,如果我的预测没错的话,缪儿未来的『某个支持者』会让你见到阿斯忒米尔。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大概,一切结束后尘埃落定的时候你才会明白。但是,一定会有人发现缪儿的光芒……发现正义。然后……」
希莉娅微笑着说道。
「你一定会去追寻星辰。」
「别用<抽象的>语言来糊弄我,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你会成为我的家人,成为我的姐姐。恭喜你,我的姐姐名额只有一位,先到先得哦。」
「别突然诅咒我,杀了你哦。」
「刘老师~!」
缪儿朝这边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唤着刘悠然。
「一起吃西瓜吧~!希莉娅姐姐大人也一起来~!这个西瓜超级甜,感觉脸颊都要融化掉啦~!」
「呐。」
希莉娅转过身,扬起嘴角对刘悠然说道。
「能麻烦你推我一下吗?」
两人开始在道路上行走。
那是刘悠然为了推这位轮椅上的少女而亲手铺设的湛蓝色道路(蓝色塑料布)。
在那条道路的尽头,一个小女孩正在呼唤着刘悠然。
「刘老师~!快点快点~!再不来我要一个人全部吃掉啦~!」
那个小女孩应该知道刘悠然根本看不起自己。
尽管如此,缪儿还是朝她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 看着缪儿,刘悠然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即使被夺走了一切,也能保持笑容的自己……在简陋的房子里,和母亲两个人,笑着度过时光的自己……一遍遍地央求着母亲再玩一次手影游戏的自己……在田野里玩累了,就趴在母亲的背上打盹,一边听着秋虫的鸣叫,一边感受着母亲温暖的自己……。
这是第一次。
这是第一次,因为失去一切濒临死亡而渴望『正确的道路』的刘悠然,在不知不觉间被改变了——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这一点。
「……我。」
—— 『小然,你要做一个受人爱戴的人哦。』
「……我。」
—— 『成为走在正道上的人,成为照亮所有人前路的那颗北极星吧。』
「我现在已经……无法改变了……我只懂得……一种生活方式……所以……我……只能回到过去的那条道路上……回到那条虚假的道路上,过着似非之人的人生……我的双腿……我这样的双腿……无法继续往那个方向前进……」
「不用前进也没关系哦。」
刘悠然缓缓抬起头,注视着少女。
「只要为了我,推着我一起前进就好。因为如果只有我,或者只有你的话,都无法一个人在这条路上前进。」
刘悠然感觉自己沐浴在光辉之中 —— 希莉娅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你的道路,不会是虚假的。」
刘悠然仰望着天空,仿佛是为了遮挡刺眼的光线般眯起了眼睛,然后缓缓地握住了轮椅的把手。
一步,又一步,她推着一位少女 —— 开始在这条道路上前行。
※※
秋天到了。
我依然没有对希莉娅使用敬语,缪尔叫住我,我也只是以咂舌回应。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样的生活不适合自己,推轮椅时的那份感慨恐怕只是一时的错觉。
人,是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改变的。
因为改变往往不是进化,而是退化。
漆黑的<旷野>太过可怕,没有照亮前方的光芒,大部分人就无法前进。
在这个秋天,我和希莉娅、克丽丝、缪儿三姐妹一起去看红叶。
中途,索菲娅也来了大约十分钟,大家其乐融融的交谈着。
谈话内容大多是些无聊的事情,更让我厌烦的是总是莫名其妙贴过来的克丽丝,总是没话找话的缪儿也很吵。最让我恼火的是,当希莉娅看着我敷衍对待对她俩个妹妹时, 那别有深意的偷笑。
这就是有钱人家的玩法吗?烤红薯这种无聊的事情也搞,多亏有无所不能的莉莉小姐在,这些蠢货才能烤出金黄色的红薯。
红薯尝起来甜腻腻的,一股廉价的味道,对于习惯了高级食材的我来说,实在不合口味。
但是,看着缪儿津津有味地吃着的样子,不知为何,我也开始觉得好吃了。
冬天到了。
『不去看雪景就亏了』。就因为希莉娅这句任性的话语,我只好勉为其难的推着她的轮椅去看被雪覆盖的街道。
中途希莉娅吵着要去服装店,我虽然咂了下舌,但还是只能改变了路线,特意去了商店街。
她好像是要买围巾。
我正对这种家里蹲调皮鬼居然也会打扮感到惊讶时,她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说要把围巾送给我。
「你穿着一定很适合。」
她一直喋喋不休的重复着,我都快被烦死了,所以最后还是强忍着戴上了。
「噗……很、很适合你哦……噗呵呵……」
杀了你哦,你这个快死的女人。
虽然中途我把它扔进了雪地,但因为被拿着铁管的某人威胁,为了自保,我还是把围巾围在了脖子上。
到达缓坡的山丘顶上时,希莉娅突然异想天开的说想打雪仗。
由于在这雪地上轮椅的行动受限,她只能成为活靶子。我从远处把日常积攒的怨气都灌注在雪团里,不断砸向她。
尽情玩耍后,我刚回到轮椅旁,就被他用铁管狠狠地揍了一顿。
「铁管上面沾了雪所以也算雪球哦?这可是不讲规则的大逃杀哦?你可别小看打雪仗啊!?」
对于我的『这还是打雪仗吗?』的抱怨,她居然这样回答,我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笨蛋。
春天到了。
在索菲娅的提议下,我们去看了郁金香花田。
这是难得一见的,爱兹贝尔特家全员出席的家庭聚会。
缪儿比平时更加兴奋,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对此感到厌烦。
在仿佛向我们低头致意一般的五彩缤纷的郁金香花田里,克丽丝和缪儿依偎在一起,得意洋洋地炫耀着她前一天拜托希莉娅教她的冷门知识。她甚至还特意做了笔记,真是煞费苦心。
看着她们的样子,希莉娅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索菲娅提议拍一张全家福。
这种情况下,我想我该主动担任摄影师比较合适。
我好心地想要送个顺水人情,但平日里从不对家人任性的那位笨蛋长女,这次却坚决拒绝了。
「我们要拍的可是全家福啊,对吧母亲大人?」
最后,是由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按下了快门。
在希莉娅满脸笑容的旁边,是我一脸不情愿地扭过头的臭脸。
夏天到了。
最近,希莉娅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我让她不要勉强自己,但她越是听到这话,越是拼命逞强。
虽然我觉得户外的烈日对她身体有害,但她今年还是和以前一样『制定缪儿的教育课程』。
第一次去水族馆的缪儿非常兴奋,一边推着希莉娅的轮椅,一边不停地问:「那条鱼是什么!?那条鱼又是什么!?」
希莉娅温柔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
一问,一答,充满了关爱的对话在两人之间流转。
眼前的女孩一边笑着夸奖缪儿,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就好像每一个问题和答案都是珍贵的宝物一样。
希莉娅的健康状况恶化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她仍然勉强自己照顾缪儿,这个情况就连那个好人代表莉莉看到都明显地表现出焦虑不安。
为了避免以后脑袋被敲碎,我决定接替她照顾小鬼(缪儿)的工作。
「刘老师,这条鱼很好吃。这条鱼,不太好吃。」
为什么这小丫头会把我当成吃货啊。
「刘老师,纪念品商店里没有卖可以吃的鱼。抱歉。」
这种事情别给我道歉啊,臭小鬼。
秋天到了。
希莉娅的状况不太好。
明显有些不对劲。她好像在瞒着我什么。我看得出来,但不管我怎么问,她都避而不答。
希莉娅突然说想和我单独拍张照片。
好奇怪。
我不是你的家人吗?为什么不和我坦诚相待?我有什么地方没做好吗?
这条路只有我和你才能一起前进不是吗?
我会好好用敬语的。我和缪儿已经像是朋友了,我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我们很像是什么意思了。
我和缪儿其实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需要的东西也一样。
和我坦诚相待吧,希莉娅,求你了。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吧。
冬天到了。
希莉娅大人的状况开始恶化了。
可为什么,她还能总是笑着。即使她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手脚都像棍子一样。她有营养不良的迹象,还一直在偷偷吃止痛药,以为我没发现。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
一切的一切都和妈妈去世的时候一样。为什么,你们都要在我触及不到的地方。
一定还有时间。我是完成了无形极的天才。我会解决一切的。
春天到了。
希莉娅大人的状况越来越差了。
最近,希莉娅大人开始疏远我。我有种感觉,她好像在背地里和爱兹贝尔特家进行着什么交易。
但是,我根本抓不到一点端倪。她隐藏得很巧妙。
希莉娅大人,聪明得可怕。
想想办法啊,刘悠然,只有你才能拯救希莉娅小姐。拜托了。你不是天才吗。
夏天到了。
不可思议的是,希莉娅大人的健康状况恢复了。
在希莉娅大人的提议下,我们全家一起去野餐。
缪儿打人一如既往地活力四射,变得强大的克丽丝大人越来越像曾经的我,索菲娅夫人一直在说着笑话,莉莉则轻声笑着附和。
而希莉娅大人,看起来很幸福。
我们全家一起仰望夜空,寻找星星。
看着向天空伸出手,想要抓住星星的缪儿大人 —— 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和希莉娅大人的回忆。
现在的我,相信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只要推着她的轮椅一起前进,在那条路的尽头,我就能够抓住我一直追寻的星星。
妈妈,现在的我,可以得到那颗玻璃球(星星)了吗?
※※
伴随着温暖秋日来临的,是冰冷刺骨的寒冬。
当刘悠然看到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希莉娅时,她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来不及了。
「………………小然……」
看到穿着西装的刘悠然,希莉娅露出了虚弱的笑容。
「你还……戴着那条围巾啊……很、很适合你哦……」
希莉娅晃了晃如同枯枝般的手,示意刘悠然进屋。
「呵呵,现在是你报复我的最佳时机……我这副样子,肯定不是你的对手……你没……带其他人来吧……?」
刘悠然默默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在我最后的时刻……可不想继续做一个藏得很好的调皮鬼了……能记录我最后时刻的……只有你……我的……光刻图(Héliographie)……」
刘悠然颓然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希莉娅。
在她视线的尽头,是一位面颊凹陷,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少女,正用浑浊的双眼望着虚空。
「你、你早就……」
刘悠然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看、看不到……了吗……?」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
希莉娅无力地眨了眨眼。
「我是个藏得很好的调皮鬼……而已……」
「螺旋宴杖……」
怒火攻心 —— 刘悠然的视野被染成赤黑色,她猛然站了起来。
「爱兹贝尔特家干的吗……!」
「别走……」
微弱的声音,阻止了化身为野兽的刘悠然的脚步。
「求你了,刘……约定……我们约定好了吧……你要……看着我……记录……我……我最后的……光芒……」
眼前这位从未哭过的少女 —— 泪如雨下。
「陪在我身边吧……」
刘悠然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
「为什么……」
刘悠然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
「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才行……所有的证据我都收集齐了……最后的那一块拼图,就是我……就算我会因此少活几年,我也想帮助我的家人……因为,我啊,可是品行端正的长女啊……为了拯救缪儿和克丽丝……为了拯救母亲和莉莉……还为了,拯救你……」
希莉娅望着不知何处,浑浊的双眼中流下了泪水。
「只能……这样做了……」
「我、我也能!我也能救你!你以为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完成了无形极!?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把我捡回来的!?」
「小然……听我说……」
「我不是为了经历这种事才活下来的!我!我!我!要走在正道上!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北极星!成为!受、受所有人爱戴的人!」
「小然,求你了……听、听我说……」
听到她呜咽着恳求,刘悠然颤抖着闭上了嘴。
「我、我死后,把那个抽屉里的证据交给母亲大人……现在只能是蛰伏的时机,母亲大人知道什么时候该使用它……母、母亲大人就……母亲大人就拜托你了……母亲大人的身边一个伙伴都没有……别、别让她死了……克丽丝也是个容易冲动的孩子,你、你就多照看一下她,那、那孩子,容易高估自己的实力……缪、缪儿……缪儿虽然有莉莉在……但、但是,那孩子需要一个可以和她并肩作战的人……星、星星……抓住星星……那、那孩子一定……那孩子一定,可以抓住星星……」
「不、不要再说家人的事情了……」
刘悠然紧紧地握着拳头。
「多、多说说你的事情……说你的事情就好……」
「小然,要走在正道上哦……求你了,你一定可以的……小然,你在……你还在那里吗……小然……?」
「我在这里!」
刘悠然涕泪滂沱的握住希莉娅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我就在这里!你这混蛋别因为这种程度就认输啊!你不是藏得很好的调皮鬼吗!?啊!?像平时一样打我啊!站起来啊,你能站起来吧!?」
「小然……对不起……让你承担这样的责任……对不起……我、我本来应该在你讨厌我的情况下死去……一个人……一个人死去就好了……可是我好害怕……好怕我会在没、没有人看到的情况下……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她用双手抚摸着刘悠然的脸。
额头,眼睛,鼻子,脸颊,嘴巴 —— 当她最后摸到围巾时 —— 笑了。
「小然……你知道为什么正义总是很强大吗……?」
「希莉娅……不要……继续摸……继续继续继续……!别走,你还不能走,求你了,希莉娅……希莉娅……!」
「寄宿于生命中的一瞬……我看到了……小然……呐,你也看到了吧……啊……我,出生在这个世上真是太好了……燃烧……燃烧着,闪耀着,光芒四射……呐,刘悠然……」
希莉娅·埃瑟·爱兹贝尔特笑了。
「我、我闪耀着光芒……吗?」
「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比任何人,任何东西都要……闪耀着……美丽的光芒……」
「太好了……能……把星星……送给你……真是太好了……」
保持着微笑,希莉娅用手触碰着刘悠然的脸颊。
「呐,刘悠然……」
从刘悠然浑浊的双眼中流出的泪水,渗进了围巾里。
「正义……必胜……」
就像那次野餐时,仰望星空的瞬间一样 —— 希莉娅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我对此,深信……」
缓缓地,如同睡着了一般,她的双手自然地垂落在床上。
「希莉娅……喂,希莉娅……?」
刘悠然抽搐着脸颊,不停摇晃着希莉娅。
「来年春天,我们要去哪里……要去……你要带我去哪里……每年每年,你都会带我四处玩的……一直,一起……一起走过来的……你说过的,只、只要推着你就好……只要推着你就好……你、你和我说好了啊……」
她浑身颤抖着,开始用力摇晃着少女。
「喂,希莉娅……」
然而眼前的少女只是睁着浑浊的双眼,面带微笑,任由她摇晃。
「我究竟……要去哪里……我究竟……要去……」
静静地。
星辰燃烧殆尽,正义散于无形。
【译注1】 参宿四,猎户座的第二亮星,仅次于参宿七。其被认为是目前最有可能发生超新星爆发的恒星。
【译注2】光刻图,Héliographie,又名光刻摄影,最早由法国的约瑟夫·尼塞福尔·涅普斯发明。要拍摄这样一张照片,首先要在锡合金盘均匀涂抹感光剂(犹太沥青),然后,避开强光,加热金属盘使感光剂凝固。之后,将金属盘放入暗盒,进行长时间的曝光。曝光之后,受到较强光照的沥青会发生变化,不再可溶。而受光照较少的沥青则依旧溶于薰衣草精油。将这张金属『底片』再次放进薰衣草精油,便可以冲洗出一张照片。其原理目前运用于芯片光刻机中。
【译注3】剧透提醒,这个人应该是Web版14章出场的三条(德大寺)雾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