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持续十分钟以上的社交活动中，平均五分之一的时间都在说『谎』。
谎言，是一种成熟的社会沟通方式。
俗话说，善意的谎言不是谎言。有时赤裸裸的真相反而会破坏人际关系的和谐，带来不便。
「所以说，这里能不能麻烦各位——」
一位被大量量产型魔法驱动器瞄准的精灵，一边摆动举起的双手，一边笑着说道。
「——高抬贵手呢。不才虽然看起来是这个样子，但也是有妻子和两个女儿的人。现在，她们正在破旧的家中翘首以盼我能回去做饭呢。呜呜 —— 你看我这咸咸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呢。」
英国，伦敦，布卢姆茨伯里区。
一位身穿纯白紧身西装，戴着彩色圆框眼镜的纤瘦精灵滔滔不绝地说着。
而包围着她的大批警察们，则面无表情地将手指放在扳机护圈上。
即使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强光照射，那名精灵也依然泰然自若地挥了挥手。
「御影弓手(Alfr)，波普·坎迪·露拉蓓。」
一位骑在白马上的骑警咳嗽了一声，更正道。
「抱歉，波普小姐……您不是已婚人士。更没有孩子。我们已经确认过您是单身。我只想再次提醒您一下，对警察说谎对你没有好处。」
「哎呀呀，长官，您办案真是滴水不漏啊。」
波普夸张地鞠了一躬，语气殷勤却又透出一丝无礼。
「确实，在下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哎呀，在下这不正是想用谎言和您友好交流一下吗？毕竟，像在下这样前后左右都被人气势汹汹的拿枪指着的情况下，就算在下提出想要闲聊，你们肯定不会理在下吧。但是——像这样，在下只要撒个小谎——诸位为了显示对我的优势，就会指摘出真相。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好好聊天了。」
波普歪着头，微笑着拍了拍手。
骑警一边面无表情地安抚着躁动不安的白马，一边开口说道。
「波普小姐。您似乎没有正确理解现状。您是一名国际通缉犯。罪名是从日本的贵族，三条家骗取了大约三千万日元，然后逃亡国外，还把所有钱都沉到了东京湾。」
「嘿嘿嘿，比起美式英语，在下更喜欢英式英语，但在下还是没听懂您刚刚在说什么啊。您这是苏格兰场口音吗？」
「……我用的是地道的伦敦腔啊，小姐。如您所见我骑着白马，虽然不是皇室，但血统还是不错的。所以我完全不懂美式英语。」
白马嘶鸣了一声。
「不要拖延时间了。就像您刚刚听到的，我的发音很标准，说的也是纯粹的英语。如果您还是听不懂，我可以『护送』你去耳鼻喉科。那么，您决定好要在监狱里读哪部莎士比亚的作品了吗？」
「很遗憾，英国文学不适合在下。在下也不想吃难吃的牢饭。话说，现在几点了？」
骑警刚要开口 —— 叮咚当，叮咚当 —— 一阵不该出现的声音响起，他不禁把视线从罪犯身上移开，回头望去。
「怎么可能……」
午夜0点。
本不该响起的威斯敏斯特钟声响彻四方。
沐浴在回荡在夜色中的钟声中，那名全身白色的精灵勾起嘴角，说道。
「Time Up（时辰到）。」
白马们嗅到了人类的不安，嘶鸣着想要用后腿站立起来。
波普瞟了一眼正在拼命安抚马匹的警察们，缓缓放下双手，悠然地从他们中间穿过。
就像一个普通的市民在人行道上散步一样。
「站住！别动，否则我就要开枪了！」
「嗯？为什么？在下可没有做什么值得被你们开枪的事情啊？」
骑警试图从马上抓住波普的手臂，但失败了，她咂了咂舌，翻身下马，抓住了波普的手臂。
「少废话，你可是国际通缉的重犯！我们已经得到开枪许可——」
「威斯敏斯特的钟声响了吧？」
波普在目瞪口呆的骑警面前，嘿嘿一笑。
「这案子是由国际刑警组织(ICPO)管辖的吧？你现在可以去问问国家中心局(NCB)。关于三条家失踪的三千万日元的案件已经解决了哦？」【译注1】
「胡说……难道威斯敏斯特的钟声是什么信号……」
骑警立刻打开悬浮窗(Window)，开始与相关部门确认——
『你在说什么啊？波普·坎迪·露拉蓓从三条家骗取三千万日元的案件？那种私人案件，国际刑警组织怎么可能管啊。』
然后，她脸色铁青地关掉了屏幕。
「那么，既然在下的嫌疑已经洗清了。这边就先——。」
波普用拖长的语调告别，穿过躁动不安的白马群。
就像被狐狸耍了一样。
警察们只能茫然若失地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
卡姆登自治市布卢姆茨伯里区，罗素广场。
伦敦的各个角落都设有被称为『广场』的绿地，这是为了补充这个先进都市正在失去的绿色而设立的休憩场所。
在占据广场其中一角的『Caffe Calabria』里，坐着一位穿着纯白西装的精灵。
御影弓手(Alfr)，『百面奇想』，诈骗师，波普·坎迪·露拉蓓。
坐在露台上的她，把包在纸袋里的佛卡夏三明治随意扔在桌上，啜饮着店家特调的阿萨姆和锡兰的混合红茶。
她的那个样子，完全不像前一晚被全副武装的警察们气势汹汹包围着的女人。
虽然手里拿着一份印在高级纸张上的《泰晤士报》，但透过那副彩色眼镜，她是否真的在好好阅读报纸内容实在成疑。
在旁人看来，她那样子似乎更像是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这名精灵独自一人坐在桌旁的时候，一个人影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她的桌前。
轻轻地，传来一声响动。
『请问可以拼桌吗？』
一道机械合成音。
波普抬眼一瞥，看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
一个奇怪的少女。
她的脖子上布满了类似油性马克笔画出来的『裁剪线』，喉咙处戴着形似六足蜘蛛的魔力式人工喉头。她的两只手腕和脚腕上都戴着手表，四个手表上的时针和分针分别指向不同的时间。
「………………」
虽然被手表遮住了，但波普隐约推测少女的两手腕和两脚腕上也都画着同样的裁切线吧。
『您是波普·坎迪·露拉蓓大人吧？』
「如果您要找的是一个戴着彩色眼镜，穿着白色西装，是诈骗师，又是个漂亮精灵的家伙，那就是我没错了。」
眼前少女的容貌异常美丽。
这位不知为何穿着日本水手服的少女把手放在胸前，微笑着。
『我叫幽世渡世。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没想到『祖』阶的魔法师大人也会来伦敦旅行呢。」
『既然您开始和我说话了，那就是同意我可以耽误您时间的意思吧。』
渡世悄无声息地在波普对面坐下。
『我想请您帮我偷一件东西。』
「如果您要找亚历山大·马里乌斯·雅各布，请去法国；如果是石川五右卫门，请去日本；如果是杰西·詹姆斯，请去美国。别忘了带上时间机器哦。」【译注2】
波普扔下《泰晤士报》，拿起佛卡夏三明治站起身——
『您事先向苏格兰场散布了假情报吧？』
波普听到这句话后不禁停下了脚步。
渡世单手托腮，轻轻敲了敲左腕上的手表 —— 气氛骤变，她的喉咙里传出了男性的声音。
『来，请坐吧。我们来谈谈生意如何？』
眼前的渡世开始用略显神经质地方式交叉起双腿。
她的右眼皮微微抽搐着，啪啪地打着响指，叫来了服务员。
『哎呀哎呀，我本来不想出面的。渡世一向不喜欢麻烦事。但她的收集癖又改不掉。嘛，坐下吧。作为与阿斯忒米尔关系密切的御影弓手(Alfr)，你应该也多少了解我们的情况吧。』
点完咖啡后，她一边阴暗的笑着，一边用左手折叠纸巾。
『我啊，骨子里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所以很擅长吸引顾客的注意力。而要吸引您的注意，昨晚的事情是最合适的谈资吧。』
波普放下佛卡夏三明治，苦笑了一下，拿起《泰晤士报》。
「麻烦您在我读完报纸之前说完吧。」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昨晚您为了吸引注意力，事先向苏格兰场散布了『从三条家骗取三千万巨款』的假情报。对吗？』
「这里什么时候变成贝克街221B号了？」【译注3】
渡世用纸巾灵巧地折了一只青蛙，微笑着说道。
『但您的真正目标，是这里，位于布卢姆茨伯里区的大英博物馆。这间博物馆的历史就是偷和被偷的历史。而你为了确认自己是否在历史上留名，还特意买了高级报纸，而不是八卦小报，对吧？』
波普推了推彩色眼镜，露出狡黠的笑容。
「然后呢？」
『威斯敏斯特的钟声是障眼法。那个钟声的旋律和日本学校里播放的一样，所以你才用了它吧？当时钟楼正在维修，根本不可能响起钟声。被你骗了的苏格兰场，现在一定还相信威斯敏斯特有什么线索，正忙着追逐幻想呢。』
「嘿嘿嘿，苏格兰场也没那么笨。他们也差不多该发现我装的扬声器了吧。」
『那么，为什么您会在这样一个地方——』
渡世敲了敲右腕上的手表 —— 气氛又一次骤变，她的喉咙里传出了少女的声音。
『享受绿意盎然的时光呢？』
「不才虽然看起来是这个样子，但对生物多样性保护也很感兴趣。您看，像这样沐浴在绿色的微风中，不是会让人感觉很放松么。」
『您现在是在等之前派去大英博物馆的同伙吧。』
少女抚摸着喉咙上安装的蜘蛛状机械装置，妖艳地笑着。
『您虽然隶属于御影弓手(Alfr)，但却多次游走在被国际通缉的边缘。也有从神殿光都(Alfheim)诈取约一百二十万欧元的案例，但由于您那神乎其技的骗术和伪装，即使是做出如此背叛行径，您也没有受到任何罪责。您是一位既不接受任何人的指示，也不挑选委托，为了损人甚至可以不利己的私人诈骗师(Private·Swindler)。』
「大部分骗子都是为了赚钱……而我，是把骗术当成兴趣爱好。」
波普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用手指弹了一下纸青蛙，把它弹进了杯子里。
『那么，如果我这里有能让您感兴趣的委托，您会接受吗？』
少女交叉双臂，同时敲了敲左右手腕上的手表 —— 用混合的声音说道。
『我想请您偷走一个魔人(菲尔蕾蒂)。』
波普微笑着耸了耸肩。
「您是想让我偷走已经不存在的东西吗？」
『魔眼的本质是导体(Console)。即使魔人消失了，它也一定会保留下来。而菲尔蕾蒂的魔眼应该已经被日本政府收缴，由魔法协会之类的机构严密保管。由于种种原因，现在的我在物理上处于无法行动的状态。所以，我选中了您，这位戴着彩色眼镜，穿着白色西装，是诈骗师，又是个漂亮精灵的波普小姐。』
眼前的少女用富有磁性的男性声音说完，接过终于送来的咖啡。
「我听说伦敦也出现过魔人(菲尔蕾蒂)的复眼，不过已经被魔法协会处理掉了……嗯，确实，是个令人兴奋的委托呢。」
『我准备了一百二十万欧元作为预付款。』
「哎呀哎呀，您忘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了吗？」
『那只是预付款而已。剩下的赏金您可以随意处置。』
「嘿嘿嘿，您确实是个生意人。我喜欢。不过——」
波普交叉着修长的双腿，凑近渡世的脸，用手指戳了戳她左腕上的手表。
「您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
沉默着。
少女，只是露出了一个笑容。
「嘛，无所谓啦。不过呢——」
波普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确认时间。
「您知道俄罗斯套娃吗？」
『…………』
波普把《泰晤士报》扔在桌子上。
「那是俄罗斯的民俗工艺品。你如果把那个娃娃的躯体部分啪的一下打开，就会发现里面装着一个更小的娃娃。那个娃娃里，还装着一个更小的娃娃……而究竟里面装了多少个娃娃，只有最里面的娃娃才知道。骗术，其实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而高明的骗术，往往是层层嵌套的。为了掩盖骗人的谎言，用另一个谎言来包装，然而为了不让这个谎言被识破，再用另一个谎言来掩盖。然后——」
波普用食指指着少女的胸口。
「让被骗的人，总是相信自己是『最里面』的那一个。」
话音刚落，一群穿着森林迷彩装束(Rain·Poncho)的精灵从树荫下出现，举起弓形的魔法驱动器，对准了渡世。
『这，该不会——』
少女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淡淡的笑了一下。
『我被骗了吗？』
「我是个骗子。」
波普整理了一下西装的领子，轻轻指了指桌上的《泰晤士报》。
「而且，是个性格很恶劣的骗子。」
那份报纸上根本没有关于大英博物馆盗窃案的报道……渡世瞪大了眼睛，笑着鼓起掌来。
『精彩，您还真是游刃有余。一边用各种暗示吊着我，一边拖延时间直到完成包围吗？我根本没想到，大英博物馆的盗窃案实际上并没有发生。』
渡世用手托着下巴，歪着头。
『但是，为什么我看到的报纸上有关于大英博物馆盗窃案的报道呢？』
「我买通了印刷厂，让他们专门印了份假报纸来骗你。《每日电讯报》《泰晤士报》《卫报》《每日快报》《太阳报》《每日星报》……为了这一刻，我可是花了很长时间，把所有主要的报纸都准备好了一份。然后，在从你暂住的酒店到这个罗素广场的所有街道上的所有报摊、小商店、书店都放上了这份报纸。」
『如此耗费金钱和时间的俄罗斯套娃，还真是少见呢。那么，昨晚苏格兰场的包围又是为何呢？』
「也是为了骗你而设下的陷阱的一部分哦。嘛，不过为了真实性，我确实让苏格兰场白忙活了一场。顺便说一下，三条家的事情可不是假情报哦。毕竟像你这么优秀的人一定会多方查证的。所以为了骗你，我确实从三条家骗取了三千万日元。」
『太棒了(Lovely)！』
渡世用力地敲了一下左腕上的手表，猛地站起身来 —— 张开双臂，用男人的声音喊道。
『真是太精彩了，波普小姐！我之前一直很疑惑，你为什么能在背叛效忠的主人，从神殿光都(Alfr)骗取巨款之后，还能留在御影弓手……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哎呀——真是太遗憾了呢。如果我先接到你的委托，而不是阿斯忒米尔大人的话，我一定会兴高采烈地哼着歌答应的。真遗憾，真是太遗憾了。」
波普把杯子倒过来，救出里面的青蛙，微笑着说道。
「这只青蛙，就作为你前往黄泉路的伴手礼吧。咖啡钱我会从你的尸体上收取，请不用担心。」
一秒，两秒，三秒，声音消失了。
波普猛地转身……看到自己带来的十名精灵精锐，全都昏倒在地。
『………………』
气氛，再次发生了变化。
渡世不停地抓挠着左脚腕上的手表，扔掉了手里卷成筒状的《泰晤士报》。
看到报纸上沾满了鲜血……波普收起了脸上的表情。
「我对骗人之后的处理可是外行呢。」
沉默着。
渡世向波普走去 —— 突然一阵银色的魔风出现，挡在了两人之间。
「Hello，这位小姐姐。」
双眼闪闪发光的御影弓手(Alfr)，希·普鲁阿特·莱娅，优雅地抽出了腰后的弯刀。
「来陪我玩玩吧。」
「波普～」
伴随着懒散的呼唤声。
另一位御影弓手(Alfr)，卡丝忒·拉·拉·哈普恩也一边抱怨着一边悠然现身。
「真是的，你也太过分了吧。下次要是再继续独断专行的话我肯定不干了哦？真是的，人家可是运动白痴哦～」
身穿辣妹装的她，打开化妆镜，开始整理刘海。
看着陆续赶来的御影弓手(Alfr) —— 幽世渡世的身影在众人面前悄然消失。
「真是的，别跑啊，来玩玩嘛。」
希将弯刀收入刀鞘，撇着嘴，一脸无趣地嘟囔着。
「话说，波普，你居然会听阿斯忒米尔的话，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明明平时都是站在敌人那边的混蛋女人。」
「…………………………」
波普无视了希的话，盯着桌子。
本应放在桌上的青蛙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之前根本没有的咖啡钱 —— 她用手掩住嘴藏起笑容。
她有种预感，有趣的事情，就要开始了。
【译注1】国际刑警大家应该都知道，国家中心局则是国际刑警组织在成员国内的常设机构，它既是各成员国的一个警察部门，依法承担本国的警察职能；又是国际刑警组织的法定机构，在国际范围内代表本成员国履行联络和执法合作事务。
【译注2】亚历山大·马里乌斯·雅各布，石川五右卫门，以及杰西·詹姆斯均是著名的盗贼，其中亚历山大·马里乌斯·雅各布是侠盗『鲁邦』的原型。
【译注3】贝克街221号B是英国柯南·道尔所着侦探小说《福尔摩斯探案》中所设定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寓所及侦探事务所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