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望无际的沙地亦受夕照染成了朱色。
自从那天起——从卡登和阿拉米丝离开哈法沙的日子算起,这是第几次夕阳红呢?
「真壮观……」
阿拉米丝喜欢黄昏景色。今天她也伫立不动,凝望染成红色、沉于地乎线的巨大夕阳。
地这模样旱在这趟旅行之前——自小就没变过。
只不过阿拉米丝自己不知道……。
「……不冷吗?」
日没后的黑夜。与白昼烧灼般的酷热相反,夜里的沙地寒冷、不能没有火。
「嗯。我不冷。」
受摇曳火光照耀的阿拉米丝答道。银色的细长秀发从蜷缩的背流泄至膝头附近。
月和星,小树枝啪啪地裂开声在仅有微风的月光下响着。
「……欸,卡登哥。」
「什么事?」
「以前我也曾像这样行走沙地旅行吗?」
「嗯。」
「那时候,卡登哥也在我身旁?」
卡登看着火,低低说了声嗯。卡登一直在阿拉米丝身旁。如兄妹般随侍在侧。
阿拉米丝本是笑容天真无邪的少女。
即使她失去了双亲,被卡登他们的商队捡到、养育,也从未哀叹不幸,天天努力生活。
有时也有羞红着脸,与少年卡登共舞的日子。撑着舞步不定的阿拉米丝,慢慢教舞的卡登。拚命但快乐地跳舞的阿拉米丝。
以及温柔守着这两人的姊姊……。
「卡登哥知道吧?」
看着卡登,阿拉米丝低语道。
「我不知道我的事。」
卡登看了阿拉米丝落寞的侧睑。
我觉得从那天以后老是看到她这模样。
——那天是卡登和阿拉米丝两人单独上街买东西的日子。
他们俩不在时,商队遭到盗贼袭击。在火烧残余仍冒着热烟中,卡登一边死命和绝望对抗,一边在人堆里寻找姊姊。
姊姊奇迹般的活着。
可是,她的身子受尽凌辱,心已不在那儿,只剩等待死亡的状态……。
卡登背着茫然若失的姊姊,牵着阿拉米丝的手,在寒冷的夜晚于沙地徘徊的同时,不仅觉悟姊姊的死,也觉悟自己的。
这时,彼方现身的少女鲁塔——「实现者」。
——你希望这个人活吗?
少女的声音与稚气的脸庞相反,令人感到威严。卡登心想人家在问希不希望姊姊活,便一个劲儿拚命点头。
但是,阿拉米丝祈望别的事。
——我希望姊姊幸福……。
因为这回答,阿拉米丝成了鲁塔的眷属「还原者」,得到朱石象征和眷属的神力。卡登一度为鲁塔舍弃,但他一心不愿离开阿拉米丝,自己要求成了守护者。
……于是,卡登以守护者蒙赐的神力将姊姊还原。
姊姊心中的痛苦记忆与他们的回忆,全化为了白纸……。
池不知道这是不是姊姊的幸福。
但从此以后,卡登一味地以守护者身分和眷属阿拉米丝相处。不表露自己的意志和感情,为了善尽眷属义务,他在灼热日晒和热风底下保护阿拉米丝,即使一粒沙也仔细拭去,并砍杀阻挠者。阿拉米丝做鲁塔的眷属、自己做守护者,是姊姊曾经存在的证明,是他与阿拉米丝相伴的理由。
阿拉米丝对这样的他没说什么,只是如同此时般以寂寞、悲伤的眼神看着他。
「欸,卡登哥……告诉我。」
他听到阿拉米丝犹豫的话声混杂在火声里。
「我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最初——从那天真无邪的幼时起,妳就是有些腼腆,说话容易吞吞吐吐的女孩。可是,我觉得妳内心深处藏着比我坚强万分的东西。初次和鲁塔相会的那一夜,妳也没有舍弃正面愿望。即使成了眷属,遵从鲁塔的命令覆行义务,妳也问自己、问我:这义务的意义何在?我们做的事是对的吗?于是,我们一年前旅行前往鲁塔的处所寻求答案。
但在路上,我们一度力竭,在濒死前,我们不想当眷属和守护者,想变回普普通通的卡登和阿拉米丝……然后……。
「……我爱你。」
「咦?」
卡登突来的呢喃,令阿拉米丝瞪大了眼。
「何,呃,这、这……我、我,太突然了……」
卡登笑了一下。
「这话是妳说的。」
「咦……」
「妳对我说了这话……」
在升起的朝阳照耀下,二人的手互遮彼此的额头,想还原彼此的一切时,最后阿拉米丝告白了。
——我一直喜欢你。
卡登也以相同情意回应她的告白。
我也爱妳。阿拉米丝……。
——我也……爱、爱你……。
言犹在耳、泪声连连的阿拉米丝的声音是伤悲却耀眼的。
可是,这告白肯定令阿拉米丝犹豫了。
结果,阿拉米丝没有施展神力,卡登仍是守护者,唯独受到他还原的她变成现在这状态。
之后,奇迹似地——受到奇异女子援救的记忆仍在,但也许那是幻觉——获救的二人在哈法沙过了一年平静的日子。
当时,他觉得这样生活也不赖。
「唔……卡登哥。」
阿拉米丝满怀歉意地轻声说道。
「妳不用在意。」
可是,我们为了找回妳失去的记忆、找回妳心中失去的我,就这样再次旅行了。
「吶,别说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路。」
到鲁塔住所的路程尚远。
翌日一早就是大太阳,太阳狂晒着两人的肌肤。
阿拉米丝轻声喘了口气。她明白得小心不让卡登知道她累了,但唇已干,额头、面颊也流下了几道汗水。以前她知道的行走速度和休息方法等等,现在全忘了。
「去泉水边吧?」
「咦?泉水?」
因卡登的提议,阿拉米丝打开了垂下的眼睑。
「嗯,我记得这附近有。」
「泉水呀……我有点期待欸。」
阿拉米丝笑了。脚步恢复了些许气力。
不久,看到了干沙的那一头有广阔的绿茵,接着是波光粼粼的水面。
「哇啊……这是泉水?」
阿拉米丝因丰沛的水,藏不住内心的感动。
「我可以下水吗?」
不单喉咙,全身都想要它吧?
「嗯。反正没别人在。」
「嘿嘿嘿……说的对。」
阿拉米丝松了口气似地迅速脱掉长袍,绑上中意的缎带后,慢慢走进了水里。
「嗯,好舒服。」
白皙的足尖、接连的膝头。眼闭、慢慢玩味沁凉的阿拉米丝。掬起水,轻轻拍打手臂和前胸。圆滚滚的水滴滑顺地落下。
「欸欸。卡登哥,你也一起泡嘛。」
「不了,我不泡。妳要好好洗去沙尘——」
卡登突然感到背后有人,便住口竖耳倾听。
——喂,我叫妳别这样。
——咦?有什么关系嘛?
这是年轻男女。不慌不忙的少女和心慌的青年。
是谁?卡登边警戒边回头瞧,刚见到这二人的脸,就失了言语。
你们是……。
「啊,哈哈,两位好。午安。」
二人没特别在意卡登的样子,并浮现腼腆的笑容走了过来。
「啊,好……有事吗?」
阿拉米丝膝盖以下仍在水里,她微偏着头看他们二人。
「唔……呃,我觉得妳额上的蓝缎带可爱极了。」
少女笑咪咪地对阿拉米丝笑。
「呃,呃,这个……」
因突然被陌生人夸奖,阿拉米丝感到困惑,倏的羞红了双酡。
「瞧,人家突然听妳这样说会困扰的。」
青年轻轻戳了下随性而为的少女欢了两句。
「嘿嘿嘿。说的也是,对不起。」
「不,没关系……」
羞怯地报以微笑的阿拉米丝。若是从头看——不,即使对他们本人而言,这不过是旅途中偶遇的陌生旅人不经意碰上的场面罢了。
但是,对卡登而言,除了说这是值得惊异的重逢,再也没别的。
短发、一身轻装,开朗笑着的少女,是身旁青年带去拜访雷蓝的眷属。
的确是的——少女名叫秋秋。青年唤作淡硰。
——不要!淡硰……淡硰……。
卡登到现在仍记得那天的事。
他俩十分亲密。不过,淡硰似乎知道秋秋是鲁塔的眷属之一,身负特别职责。他带秋秋到达雷蓝后,恐怕已觉悟身退。
被拉离淡硰,秋秋拚命呼喊他的声音犹在耳边。
之后,卡登为了守住眷属和隐居地雷蓝的秘密,毫不犹豫地将淡硰还原了。因为这也是守护者的使命。
但秋秋不信。就算卡登说那男人已经忘了妳,秋秋也顽固地摇头哭泣。
——我们说好永远在一起。让我回去。淡硰一定在等我。
不忍看见这样的秋秋,卡登释放了她。他夺去秋秋的所有记忆,将其还原后,说她可以去爱去的地方。
所以他们俩应该不记得彼此的长相、名字,也失去了亲密的过去才是……。
「我们会手工缝制缎带喔。」
「唔,还有其它样式。」
然而,两人现在也没变,依然卿卿我我地在一起。
「所以,我一看到上好的缝制品,会忍不住在意地出声叫人。」
「妳每次都是这调调,真令人伤脑筋。」
耸耸肩很开心的淡硰。嘿嘿嘿地笑着撒娇的秋秋。
「是吗……?可、可是,我们会做各种东西……很厉害呀。」
于是,那天为这二人偷偷掉泪的阿拉米丝,此时向他们投以坦率、尊敬的眼神,频频点头。
我……。
「卡登哥?」
「不。没事。」
卡登轻举起手,转移阿拉米丝等人的视线。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被过去捕攫,留了下来?
结果这天整日在泉边度过,迎接了黑夜。
秋秋和阿拉米丝谈得融洽,聊些缎带、巴布滋的作法等等女孩子会聊的话题。淡硰将自己带来的食物分了一些给卡登他们。卡登婉拒了,就算淡硰说若要长途旅行,就需要这些食物也没用。
太阳西斜,他们一起围着营火。
阿拉米丝因旅途劳累,很快地沉睡了。
卡登守着阿拉米丝,在淡硰和秋秋二人面前,没啥特别的话说,只听着细微的火光声。
「唔……」
于走,身子相依偎并坐的淡硰和秋秋迟疑地对他说:
「我想你可能知道,所以想请教你。」
二人的表情严肃,与白天和乐的样子不同。
「你认识我们?」
「……」
「白天你不时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我们。」
「啊,不,我们不是想责骂你。反倒希望你告诉我们。」
为了说服沉默的卡登,他们俩低头行了礼,然后平静地说了。
「其实我们俩个都没有以前的记忆。」
——自己的名字、何处出生长大、做过什么,统统一无所知。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行走沙地,等到发觉时,人已来到这泉边……。
「吶,那边种了一株小树吧?我见着它突然明白了。我记得的确来过这地方。」
「我也一样。」
看着因夜风摇曳的树,秋秋接淡硰的话说。
「知道有人有相同想法,虽然不可思议,但我感到安心……现在我们在这地方做编织上作,一起生活。」
淡硰突然表情扭曲苦笑。
「若要做生意,在人潮众集的城镇比较好。这地方水量丰沛,可以轻松做染色……要紧的是我们的手艺也还不到家。」
「讨厌,你别说人家在意的事嘛。」
「哈哈哈。」
二人的认真语调又变成笑闹的语气。
「话说回来,今天白天,我见到阿拉米丝的缎带时吓了一跳。因为它和我做的缎带太相似了。」
那条缎带确实是向哈法沙的小贩买的。如果说,这女孩在「还原」前做了缎带,并在某处卖了它,也许它……。
卡登当然没说出口。这是太过古怪的想象。
「可是……我觉得那条缎带做得比较好。」
「咦?是吗?遗憾。」
「别丧气嘛。只是好一点而已,妳再加把劲就行了。」
「嘿嘿嘿。嗯,说得对。」
二人乐观的对话令卡登的心自然而然平静下来。
「啊……然后,唔,我们两人的事……」
二人再次以认真的眼神看着卡登。卡登稍微想了想。
那天如撕裂般悲伤地分离、遭卡登还原的事。
然后,他缓缓开口道:
「你们……现在幸福吗?」
二人惊讶地面面相觐。卡登再问一次。
「我、我不常想这类事。」
「嘿嘿嘿……我不知道。」
二人答以暧昧言词。但,笑脸盈盈的秋秋和表情害臊的淡硰回答,两人在一起很快乐。
——哦。
灸热在卡登的胸口扩散。
曾经哭着只愿与淡硰相守的少女,此时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实现了愿望,并相信未来而笑着。
即使记忆消失,也有一些残影。
卡登忽然察觉并看着秋秋的颈项,往那儿伸出了手。
「……可以给我吗?」
在这儿如遗迹般发亮的朱石。
「这是人不能拥有的东西。」
「咦……这颗石头吗?」
卡登点点头,因为这女孩已非眷属。
曾经相识的眷属们……西方还原者兰蒂妮、向卡登传达鲁塔命令的水镜伊芙兰,也是这样笑着被他还原了。
「……我明白了。」
秋秋点点头,从项链取下石子。
「喂,可以吗?这不是重要的东西吗?」
在旁的淡硰大感吃惊。秋秋答了声嗯,一瞬间犹疑了。
「可是。我想照这个人说的做。我想,对我而言……对你而言,这么做也许是最好的。」
说完时,秋秋似乎下定了决心。
「虽然我不懂为什么……」
或许本身残留的眷属神力让她这么做。
不,不对。
被问及幸福与否时,这女孩察觉了吧?
已经不需要过去。
即使连名字也想不起来也无妨,只要现在、将来两人能在一起就行了。
秋秋将朱石交给了卡登。手中彷佛收下火焰般闪耀着的朱石。
卡登握紧石子。
或许我和阿拉米丝能像这两人一样。
平凡的卡登和平凡的阿拉米丝……。
翌晨,补足用水后,卡登和阿拉米丝正想启程时,秋秋挥着手走来。
「呼……早安……」
她手里拿着长状飘动的物体——蓝色缎带。
阿拉米丝一看到这样东西,秋秋便征微笑道:
「欸。妳现在绑的缎带有点破损吧?」
的确,虽然不显眼,但旅途中,缎带多多少少受了些损伤。
「嘿嘿嘿……所以,我想送新的给妳。」
说完,她将手里的缎带拿给阿拉米丝。这是刚完成的崭新、和现在的缎带几乎相同地映照在阿拉米丝眼眸里的湛蓝。
「这是我的自信之作喔。」
「咦?可、可是,我怎么好意思收下……」
「不会的。我希望妳收下它。唔,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秋秋边笑边半带困惑地偏着头。
因为她本人说不知道,因此卡登也不明所以。但,秋秋将朱石当作过去交给卡登;将蓝缎带当作未来交给阿拉米丝,这并非坏事。
「收下吧,阿拉米丝。」
阿拉米丝以等待的眼神看着卡登,卡登微微地笑了笑。
「嗯。知道了。大姊姊,谢谢妳。」
「嘿嘿嘿。嗯。」
望着阿拉米丝开心地将新缎带拿在手里,秋秋也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啊,对了……唔,等、等、等一下……」
阿拉米丝手伸到额后,解下配带的旧缎带。
「唔……如果妳不嫌弃,请收下我的缎带……」
「呃。可以吗?」
「嗯。只不过它有些破损就是了。」
「不不。我很高兴。因为我打从第一眼看到它就印象深刻。」
两人手里各自拿着交换来的缎带,羞红了双酡相视微笑。
「嗯,没关系。只有这点破损,很快就能补好……啊。」
仔细看缎带的秋秋说了声这里,让阿拉米丝看这一角。
「这里绣了小小的名字。会是做这条缎带的人的名字吗?」
「真的耶……是什么字呢?恰、恰?吉吉?」
两人无心地自言自语,听得卡登背脊发凉。
是秋秋。
转来转去,缎带回到原制作人手中。没有任何人刻意,而是自然而然地。
卡登以长袍掩住了苦笑。但,感觉绝非坏的。
「好了,该上路了。阿拉米丝。」
「啊,嗯……那么,大姊姊,多谢。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它。」
「嘿嘿嘿,我也是。要是又破了,我帮妳补好。」
秋秋向阿拉米丝微笑后,抬头看看卡登,并伸直背脊,郑重地深深一鞠躬。
「……唔……谢谢你多方关照。」
站在对面不远处,看似守护秋秋的淡硰也同样向卡登行礼。
「我什么也没做。」
行礼致意的秋秋,轻轻左右摇了摇头。卡登没再多说,只想到留句合乎礼节的话。
「妳知道这地方往南有个达克夏镇吗?」
「达克夏?不,我不知道。」
「它虽然是个小城镇,但缝制业兴盛,是平静的好地方。如果你们立志成为栽缝专家,就去拜访那儿看看。」
卡登在话里添上笑意。秋秋倏的眼睛生辉。
「啊,好的。一定去!谢谢。」
这次,她蹦跳地低头行礼。向秋秋和淡硰说了声再见道别后,卡登边环着阿拉米丝的背,边想起了告诉他达克夏的事、与秋秋拥有同样神力的水镜——伊芙兰。
这时候,她回到故乡了吧?
在那里,或许她会和这两人……不,现在想这些也没用。
不会再见到他们了吧?
卡登没回头看泉畔。
阿拉米丝频频回头,依依不舍地向秋秋他们挥手再见。
鲁塔的住所在灸热沙地的极西边。据说它在横渡广阔河川后,越过险峻山峰的对面。
卡登不直接西行,而定选择北上。如果只有他一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但顾虑阿拉米丝会疲累,他想暂且前往市镇较好。
北镇——奇毛柯丹。
那里也有他想见的人。
幸好天公作美,他俩比预期提早到了奇毛柯丹。
阿拉米丝没有消耗太多体力,但奇毛柯丹近乎萧条寂寥的气氛令她感到不安吧。
卡登在镇上采买时,她悄悄隐身在长袍下。入夜后,卡注销门时,她开口说想和他一起去。
「不行。」
他要见的不能说是不危险的人。
「……可、可是……既然你特地要去会面,我也想见见这个人。」
就算见了面,又对现在的阿拉米丝有啥意义?可是,就像和秋秋再会一样,尽管没有自觉,也有某部分相系的可能。而且,就现实面而言,对方是少数知悉昔日阿拉米丝的人之一。
「拜托你。我不会碍事的,我也……」
「……知道了。」
于是,阿拉米丝不发一语地跟着默默行走夜街的卡登。
为了履行还原者的义务,他们也曾两人一起走在这条路上。
当时月光也皎洁明亮,周遭静谧得骇人。
而且,古邸依旧孤零零座落在镇外。
「好像没人在……」
「不。」
有人。外观有些荒凉,但确实感觉到已知的气息。卡登进入宅内。
「妮姆拉姆。妳在吧?」
他向狭长幽暗的走廊另一头呼唤。不久,月光照耀的长廊浮现修长的人影,这位守护者无声无息地现了身。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们。」
此时一样铠甲里身,腰间有把与卡登相同的红剑。她以不变的细长利眸瞄了卡登和阿拉米丝一眼。
「久违了。」
虽是一度剑刀相向的对手,但卡登对于同是守护者、身为守护者的妮姆拉姆有微妙亲切感。
「嗯。你现在又来做什么?」
冷淡的态度也令他莫名感觉舒服。
「没什么。虽然迟了,但我还是要报告我们决定前往鲁塔的所在。」
是的。一年前,为了履行义务来这儿时,妮姆拉姆向卡登这样说过。
——如果你见到鲁塔,请帮我转达。
就说别再管我们……。
当时,阿拉米丝也被托付另一位还原者的朱石。
「这么说来,那个眷属……不,她叫兰蒂妮吧?她怎么样了?」
「她过世了。」
「是吗……」
冷冷的言辞背后有多少思念啊。兰蒂妮已不长命。她还说鲁塔不派「治疗者」,而是派遣还原者的阿拉米丝来,是鲁塔的温柔。兰蒂妮笑盈盈地还原成天真无邪的少女。她怎么死的?而陪伴在侧的妮姆拉姆以什么样的心情看护兰蒂妮?
短暂沉默之后,妮姆拉姆以些微温和的眼神看阿拉米丝。
「还原者啊。妳没变。」
「咦?还原……?我……?」
阿拉米丝不安地重复他的话,问卡登怎么回事?这时,注意到这情况的妮姆拉姆以看似在说怎么可能的眼神望着卡登。卡登向妮姆拉姆点了点头。
「阿拉米丝。妳回旅店吧。」
「可、可是——」
「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回去。」
阿拉米丝有异议,但卡登断然下令,她就嗯了一声,便离开了这地方。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消失,卡登重新面向了妮姆拉姆。
「……那是你干的吗?」
「嗯。」
「对自己的眷属下手……也是鲁塔的意思?」
「不。这是我的……我们的意思。」
卡登忆起一事,补充说道:
「我也还原了北方水镜。水镜希望我这么做。」
「你到底……」
妮姆拉姆面露讶色。
「莫非你也打算把我和大家一样还原吗?」
「我不是有这打算才来这儿的。不过……妳希望的话,也是可以。」
——失去眷属之后,如今妳没有当守护者的理由了。
这时,妮姆拉姆突然冷笑。
「说得对。但,若是这样,你也一样。」
「什么?」
「没错吧?那位年少的眷属不认识我,也不认识身为守护者的你。现在的我和你有什么不同?」
「……」
于是,妮姆拉姆向卡登伸出微微发光的手。
「你才是呢,如果你希望,我帮你还原吧?」
——你和她两人平静地生活,如何?忘了鲁塔的事也好。
这的确定卡登和阿拉米丝曾经祈盼的事。
「住手。」
但,卡登摇了摇头。
此时此刻被妳的神力还原,我们旅行就没意义了。
因为我们要取回失去的自己,并重新来过。
「是吗?那么,我罢手。」
妮姆拉姆收回手。
可是,妮姆拉姆的眷属已不可能取回,也不可能重新来过。
「呵呵……年轻的守护者啊,仔细听着。」
妮姆拉姆像是体会卡登的心似地闲静笑道:
「我的眷属活着。永远远活在我心中……只要我不忘记,她永远在这里。」
坚固铠甲里包裹着温柔的妮姆拉姆。
「这称不上活着。这是回忆。」
「可以这么说。但你不认为这正是我的证明?肉体任谁迟早都会毁灭。但,残存于人心的样貌永不毁灭。只要人不忘怀。」
——只要你不忘记我,我永远活在你心中。只要你也没有忘记我。
「……」
卡登没答腔。为了取回阿拉米丝心中失去的我而出发旅行。这——阿拉米丝心中的我是我的证明?那么,阿拉米丝想取回的是谁?倘若阿拉米丝恢复记忆,一切就能恢复原状?
这答案至今未明。一切有待见了鲁塔。
「……唔,你用你的方式想就好了。」
月光照耀妮姆拉姆白皙的面颊。
「别了。我们不会再相见。」
长发在背上飘逸。妮姆拉姆毅然转身背向卡登。
「再见。」
卡登也旋起袍子。临走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妮姆拉姆,月光照着她细瘦的背影。
——我的眷属活着。永远活在我心中……。
毅然、但有些许落寞的模样与她的话语重迭,他确实感受到「守护者妮姆拉姆」的证明。
他走出外面,阿拉米丝正在门后等待他。
「妳没回去?」
她羞怯地嗯了一声,轻轻点了下头。
「那守护者对妳说的话,妳介意吗?」
嗯。阿拉米丝又点了点头。
「啊,可、可是,我不是因为这样等你。」
——我所不知的我……可是,我不想单凭言语知晓。
「那又是为什么?」
「唔……因为你好像很寂寞。」
「寂寞?我?」
卡登话里夹杂惊异。
「对、对不起。我乱说话……可是,唔。你看起来像是来向那个人道别。」
「……是吗?」
喘了口气后,卡登催阿拉米丝上路。寂寞……这是我方才对妮姆拉姆的想法。
「妳见了那个人,觉得如何?」
卡登边走边问阿拉米丝。
「妳想见她才跟来的吧?」
虽然见了她还是没有忆起任何事。
「那……那女人和你有几分相似。」
「和我?」
「嗯……我说得不好……凝结的空气……」
阿拉米丝有所顾忌,垂下了眼帘。果然阿拉米丝也是这样看他。卡登微微苦笑。
「所以,我还是庆幸要你带我来。」
为了说服自己,阿拉米丝再次轻点了下头。卡登不明白好在哪里,但只要阿拉米丝满足就够了。
「回去后,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早点离开镇上。」
前方路途直到波大河的港埠为止,没有城镇可落脚休息。
旅途较以往更艰辛。
无情热风卷起沙尘,令人睁不开眼。阿拉米丝跌了好几回。这次,卡登抱起娇小的阿拉米丝,牢牢地把她拉向身旁。遇到强风无法行走时,卡登便以自己的长袍覆住阿拉米丝,作为抵挡热与沙的护盾,然后动也不动。
「……对不起,卡登哥。」
「哪里。」
与阿拉米丝旅行时,卡登总是这样。
就这样,两人离开奇毛柯丹后,在不变的沙尘风景中,连续走了好多天。酷热的白昼、火烧般的黄昏和冷冽的黑夜。不久,脚下的干沙变成硬土,卡登来到熟悉的岩石地带。
一年前,我们在前方觉悟死亡。但当时的伤痊愈了。卡登牵着阿拉米丝的手,在难行之处背着她,平静地越过岩石群。隔着背的是娇小柔软的她。
「唔……卡登哥,不要紧吗?不重吗?」
「不要紧。」
他觉得一年前走这儿时,也有相同的对话。卡登轻笑了下后,回头看向阿拉米丝。
「若是越过这里,距离港埠只剩一小段路。」
「是这样呀。」
「我们要从那儿坐船顺流而下。」
「哇……我第一次搭船耶。」
阿拉米丝微微呼出的气息,轻轻搔弄卡登的颈项。
「嘿、嘿嘿嘿。我好期待。」
「是吗?」
从前的阿拉米丝也是这样。虽然明知是为了履行鲁塔的义务,但她总是喜孜孜期待看见新城镇、新景色。
「卡登哥。」
阿拉米丝的声音突然有些喑哑。
「怎么了?」
「我……想早点找回自己。」
——我想恢复真正的阿拉米丝……。
抓住肩膀的纤指多了些力道。触及他背部的酥胸正以不寻常的速度上下起伏。她敏感地察觉卡登看着昔日的阿拉米丝?
「阿拉米丝,妳看。」
他俩来到岩石群的正上方。豁然开朗的视线染了一面朱色。这是阿拉米丝喜爱的斜阳景色。
「好美。」
卡登对阿拉米丝说道。
「嗯……」
「以前的妳非常喜欢这景色。」
「……」
「现在,妳也喜欢这景色,也觉得美极了吧?」
「……嗯。」
「那么,妳现在也是真正的阿拉米丝。就算妳失去过去,但妳是阿拉米丝的事没有改变。」
「卡、卡登哥……」
没必要心急。因为虽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但我们确实逐渐接近鲁塔了。
「趁日头还在时,越过岩石群吧。」
卡登再次举步而行。虽然阿拉米丝说了好几次她可以一人行走下坡路,但卡登不听,继续背她走。
「唔哇……好惊人。」
数日后,两人好不容易抵达船镇「思苑」。
「欸、欸,卡登哥。这全是水吗?」
眼前广阔的涛涛水流今阿拉米丝近乎恐惧地吃了一惊。
「这只是支流而已。」
「支流?」
「因为这里是峡湾的泊船处。它下面的主流大得没法比较。」
「咦?比它还大……唔……我无法想象。」
阿拉米丝呼的一声,投降地垂下了肩。但她随即盯住近处的船只,一边赞叹好棒好棒,一边轻快地跑着。
「卡登哥,这是船吧?我们该不会要搭这个?」
「嗯。」
「哇啊……好棒喔。真想早点上船。」
因河宽而生畏的阿拉米丝对船只十分感兴趣。虽然旅途疲累,虽然卡登催促着她走,她还是频频停下脚步看船。
但当他俩来到旅店和商家林立的地带时,她转而因这份热闹和珍奇感到兴奋。
「欸欸,瞧那里。那儿在卖奇异的东西。啊,那里也有可看的。」
从未见过的大鱼、从各处聚集而来的商队排放的器具和随身用品。卡登了解阿拉米丝因这新鲜景象而开心的心情。
这天夜里,阿拉米丝因初次品尝的菜肴而眼神晶亮,并夸赞每道菜美味可口。
「可是,最好吃的是巴布滋。它烤得非常好。」
旅行时无法满足的食欲越大,感激也越大吧?卡登心想,如果她这么喜欢这地方,暂时住一阵子也行。他还没告诉阿拉米丝,据商队说,河流将进入湍流期,所以这时期行船甚为困难。若是这样,就在这地方等河水平静……可是,该等到何时是个问题。
「怎么了?卡登哥?」
他犹豫不决时,阿拉米丝在桌子的对面担心地偏着头问道。
「没什么。」
卡登说了句沾到了,轻拂了下阿拉米丝的粉颊。这是巴布滋的碎屑。
「啊。」
阿拉米丝羞红了脸。然后,半掩娇羞地说:
「啊,明天终于要坐船了。」
她笑盈盈地说:我好期待。
「……是吗?」
果然还是要想法子渡河。阿拉米丝说想早点找回自己。他觉得没必要焦急,但他们也没空间停留。
吃完饭后,卡登让阿拉米丝先歇息后便外出上街。由于时值商队的打烊时间,路上因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卡登找了个貌似当地的人接近,并问说有没有人开船。
「这个时期吗?有点难了。」
大多数人都打退堂鼓,但其中一名男子答说愿意论酬开船。
「等河水真正变湍急才开船的话就迟了,但若是今、明两天,还可以横渡过去。」
男子年纪尚轻,这话是依据多少行船经验而出,不得而知,但卡登决定搭搭看。这样决定之后,卡登觉得不知何时方休的等待,简直浪费时间。
「就这么说定了。那么,明天你到码头来。」
男子紧握着卡登给的纯银币,说了时间后离去。
她会怎么样呢?卡登边想象阿拉米丝看到更宽广的河流和人海时的表情,边加快脚步回旅店。
——翌晨。
思苑的天空较哈法沙其它城镇的蔚蓝。来到河边时,波光粼粼而耀眼,卡登手遮额头,瞇起了眼。
「是时候了。」
「……嗯。」
本以为会嬉闹的她一早就格外文静。看样子,一旦要首航时,她还定会紧张。这也难怪。
男子依约在船前等侯。
「随时可以准备开航。」
白帆在高高的船桅张满帆。
「那么,立刻启航。」
卡登催身后的阿拉米丝上船。
「啊,唔……麻烦你了。」
连接陆地和船身的跳板发出吱嘎声,阿拉米丝惊地停下脚步。
「哈哈哈,不会有事的,小姐。」
男子讪笑着,阿拉米丝羞红脸说了声对不起。卡登有点担心她。尽管如此,船一开动,眼看着城镇远离视线,周围变成水面后,阿拉米丝使忘了所有,紧张地睁大了眼。
「哇哇……这、这全是河水?」
「嗯,是的。」
「好惊人……看不到对岸耶……」
「这里只是上游。」
「咦?那河会变更宽吗?」
无法想象吶……说完,阿拉米丝两手贴颊,愕然叹息。
「船儿真厉害,居然能到这种地方。」
「是呀。」
「我可以绕一圈看看船吗?」
「可以,但妳要小心。」
「嗯。」
阿拉米丝啪嗒啪嗒地跑了起来。那样子已经没事了。他抬头望去,天空依然晴朗无云,船只平稳向前航行。若能依这情形平安波河就好了。
到了下午近黄昏时,风势增强了几许。
「没问题吧?船好像有点摇晃。」
卡登向掌舵的男子问道,男子说:
「嗯,今晚没问题……明早就能到达那里。」
「是的话就好。」
卡登走向了阿拉米丝所在的船头。在一片黄昏朱色中,两个孤零零站立的身影并排。
「瞧。夕阳也照在水面上。」
「嗯。」
「在发光……沙地的景色像在燃烧似的,但河像条通往赤色天空的路。」
抬头望着遥远、朦胧山峰的阿拉米丝。
「鲁塔在那夕阳下沉的彼方吧?」
「我听说是。」
「实现者……拥有实现愿望神力的人。」
阿拉米丝直受夕阳照射并喃喃说道。
「鲁塔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唔……温柔的人或是……可怕的人?」
「……」
「她一个人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吗?从什么时候起、为什么要这样?」
「阿拉米丝……」
「我要去见鲁塔,却对鲁塔一无所知。」
卡登只得沉默以对。他以前从未想过鲁塔定什么样的人。若要勉强说,他觉得鲁塔是超越个人的存在,所以她赐与眷属神力,从人力不及的观点,要求尽义务。
但想一想,鲁塔若是超越人的存在,她以年轻少女面貌示人的原因便是个谜。
无人生还,但她的处所却清清楚楚传开来的原因也是谜。
他唯一见到鲁塔的一次,因鲁塔全身散发不可思议的威严,使得他连心里的疑问也忘了,但没有当时记忆的阿拉米丝走自然而然想起这些疑问的吧?
鲁塔究竟——。
「唔……先见着她再说。」
卡登告诉自己。
因为不管鲁塔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的目的一样不变。
「现在不进船舱会有危险喔。风势又变强了。」
卡登手搭在阿拉米丝细瘦的肩上挨近。
是夜,卡登虽然一度入睡,但因咚的一声巨响醒来。
「怎么了?」
他跳起。锐光划破夜空。如摇撞般响起第二次响声。雨水伴随霹哩啪啦的碎裂声,连续敲打落下,船身因上扬的波涛上下摇晃。
「客、客人。」
「我知道。」
卡登二话不说地帮忙拚了命降下船帆的男子。天气果然不佳。脚站也站不稳,非常辛苦。雨滴飞进眼里。
「卡、卡登哥……」
「别过来!阿拉米丝!」
阿拉米丝踉跄地想站起来,卡注销言制止了她。
「呀……哇哇。」
阿拉米丝脚踩在湿答答的甲板上滑倒。这一瞬间,船身大大歪斜。
「阿、阿拉米丝!抓住东西!」
虽然自己也快要跌倒,但他想跑到阿拉米丝身旁。可恶!
视线因雨水变得蒙眬不清。连这儿到阿拉米丝之间的距离也看不见了。船身又一次倾斜。卡登伸出手叫喊阿拉米丝。这手构不着阿拉米丝吗?
还差一步。被迫压向船缘的阿拉米丝作出呼唤卡登哥的唇形。这时,啪的一声连空气都划破似的白色闪电照亮周围,煞那间,一切静止了。
阿——拉——米——丝。
自己明明在叫喊,却听不到声音。接着,船被非常缓慢的风与浪从底部抬高。咚地垂直受到强烈冲击。
呀……。
阿拉米丝伸向卡登的手——就这样浮在半空中,宛如风卷走似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