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四周开满了娇美可爱的白花。
这些芙蓉花,花朵足足有萤的手心一般大。朝阳下,耀眼的白色花瓣看来赏心悦目。
此处是建造于春杨宫中的花园,花朵依时盛开,四季皆有赏花之乐。此时的季节,正绽放着垂下的橙色葛花、百日红的红花,还有看来就很扎人的紫色蓟花。其中占地面积最广的是芙蓉。
「『芙蓉』是皇后的名字。」
走在身旁的柊停步,摸了摸芙蓉花。
「或许是因为同名,听说皇后最爱这种花。」
「所以才会种了这么多呀?」
萤环顾四周。今天他们之所以来此,是为了找园池司的人。园池司便位于这座花园深处。一如其名,此司管理庭园与池塘,当然也管理后宫的庭园。萤想多了解后宫,萩却叫她不要再去后宫。于是她想,既然如此,便去听听出入后宫的人怎么说。
或许是萤到处跑,这阵子恶作剧并未发生,心情也因此轻松了几分。走在朝露晶盈的花园里,更是神清气爽。
「我都不知道皇宫里竟然有这样的花园。」
「你喜欢花?」
「喜欢,不过我最喜欢春天的花,像是堇菜花、猪牙花……。」
「都是春天开在原野上的可爱小花,很像你。」
「堇菜花和猪牙花做成凉拌都非常好吃。」
「拿来吃?」
「对。我每年都很期待雪融之后的猪牙花开花。」
「是吗?的确是你会做的事。」
柊轻声一笑,折了一朵芙蓉,插在萤绾起来的头发上。
「这里的花可以摘呀?」
「一朵应该无妨吧?」
柊虽生性一板一眼,但偶尔会有大胆的举动。
他又说声「而且」,摸了摸她头发上略松的地方,接着说道:「你戴起来很好看。」
面对他温柔的微笑,萤红了脸。
「谢……谢谢。」
就见柊害羞地垂下眼。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对他们说话。
「你喜欢芙蓉花?」
声若银铃,清脆悦耳,惹人怜爱。一回头,那里站着一个金发的美丽女子。身后跟随着两位侍女的美人不仅声音娇柔,整个人也是楚楚可怜。
萤记得这双彷佛遥想远方般充满少女气息的眼眸。
「见过皇后娘娘。」
这位女子在「言祝之仪」时就坐在皇帝身旁。
她露出笑容。
「这是我们第一次交谈吧?对不对?」皇后——芙蓉如歌般地说道:「这座花园,是我求皇上建的。我尤其喜爱这芙蓉花,这是我母国的花呢,你知道吗?」
这位皇后是邻国霄国的公主。霄国内乱方殷,很多人逃往晓国,芙蓉也是其中之一。
芙蓉从身边摘了一朵花,自己簪在发上。她身上穿着霄国风格的服饰。说起来,之前萤看到萩的房间也是装饰成霄国风格,他还说过:「在后宫,母后的势力凌驾一切。」
萤悄悄注视以花簪发、微微一笑的芙蓉。这个楚楚动人、彷佛出尘离世的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有那种能力。
芙蓉脸上仍挂着笑,转头面向萤。
「我认识你母亲呢。」
听到这句没头没脑且令人意外的话,萤睁大眼睛地「啊」了一声。
「您认识家母?怎么会呢?」
「我以前当过女官,御门司的。十六年前我也在后宫,虽然不同司,但我与你母亲很亲近。你没听说吗?」
「没有。」
萤困惑地摇头。母亲从来没提过这些。
「我与你母亲,还有……朱华姬,我们三个人很要好。真令人怀念。」
芙蓉、母亲和朱华姬?真是不可思议的组合。真不知她们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芙蓉盈盈微笑,牵起萤的手。
「这边也有我喜欢的花,过来看看吧?」说着便要带走萤。
柊心下警戒。
芙蓉对柊视而不见——她从一开始就无视柊——拉着萤的手就走。因对方是皇后,柊也无法阻止,只能跟在萤身后。
芙蓉走了一小段路便停住了。她面前是一丛丛紫色的蓟花,其中一名侍女心领神会般地递出花剪。芙蓉接过,随手便剪起蓟花茎。
喀嚓、喀嚓一连剪了好几朵后,芙蓉将花放在侍女手上。侍女的脸瞬间扭曲了下。
蓟花的刺刺上了她的手。
然而,芙蓉浑不在意,继续剪了便堆上去。
最终,血从侍女的手滴下来。
「皇、皇后娘娘!」萤忍不住叫道。
芙蓉回头对萤说:「什么事?」
「请您不要再将花堆上去了,侍女的手被花刺刺伤了。」
芙蓉朝侍女瞥了一眼。侍女一声不出,低着头不敢动。流出的血染红了衣袖。
「那又如何?」芙蓉不解地偏头看萤。
「如……如何?」
「那花有刺,当然会刺伤呀。」
说完,她又剪起蓟花,然后又要往侍女手上放。
「请别这样!」
萤陡然伸出手按住芙蓉手中的蓟花,蓟花叶上尖锐的刺划开了她手心的皮肤。
「萤!」
柊从身后把萤抱过来。她的手已经冒出血珠了。
「为何要阻止?这是为了送你才剪的花呀。」
芙蓉伤心地说,低头看向蓟花。
「你讨厌蓟花?」
只见她微微偏头,将手中的蓟花伸向萤,一番姿态娇美无比,萤却只觉毛骨悚然。
芙蓉的眼中什么都没有,空茫茫的。她没有注视任何事物。
「这是我喜欢的花,我才想送给你的。你不愿收下?」
蓟花被送到萤的面前。柊上前将萤护在身后。
「花由儿臣帮忙拿。」
柊要去接蓟花。芙蓉的表情不变,拿蓟花朝柊的脸颊打下去。
「殿下!」
萤要上前,柊伸手将她按住。血从柊的脸颊流下来。
「我在和朱华姬说话。退下。」
芙蓉以平板的声音说道,拿着蓟花的手再度举起。萤正要叫「住手」的时候,一个欢快的声音插了进来。
「原来您在这里呀,母后。」
从群花中现身的是萩。
萩只瞟了萤和柊一眼,便以笑容迎向芙蓉。
「参议求见母后,已经等了许久了。」
「唉,一大早的,有什么事呢?真扫兴。」
芙蓉又恢复之前如歌般的语调说道,扔下蓟花,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专程剪来送给朱华姬的花,她却不要。拿去你房间插着吧。」
萩看了血染衣袖的侍女手捧的蓟花,眉毛抽了抽,但立刻便恢复笑容,然后抓起侍女捧着的蓟花扔掉。
「我讨厌蓟花。」
「哦,这样吗?那就没办法了。」
芙蓉显得不胜遗憾,从萩身旁走过回去了。待她走得没影儿之后,萩吐了一口气。这时候萤才发现,他脸上的笑容十分僵硬。
「皇兄。」
柊低声叫道。他按住脸颊。
萤想起他受了伤,细看他的脸。
「柊殿下,您的伤怎么样了?」
柊一放手,便看到黑雾般的东西覆在脸颊伤口上蠕动着。那是邪秽。无论何时,这邪秽都会治好柊的伤。
所以,人们才会说他「被秽神作祟」。
邪秽很快便变淡、消失。萤从怀里取出手巾,伸长了手擦掉他脸颊上沾的血。柊身量高,娇小的萤必须伸长身子,尽量踮高。
「柊殿下,您能弯下来一点吗?」
她这么说,柊稍事犹豫之后,便老老实实地躬身。
「萤,你也伸出手来。」
「只是被刺了一下而已。」
这次换柊取出手巾,为萤治伤。看他似乎为伤口不深而放了心,俐落地以手巾将伤口包起来。
「你们两个真是……。」
回过神来,萩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看着他们。
「萩殿下。」
萤一凛,向他鞠了躬。
「您是来为我们解围的吧?谢谢殿下。」
「再多谢一点。如果不是我赶来,你们会被修理得更惨。」
萩一如往常地以戏谑的语气说,但他所说的想来并非虚言。萤头一次看到萩那么紧张。
「您所说的『大蛇』,指的便是那位吧。」
——一口就能把你吞掉。
萤刚才就差点被芙蓉那空洞的眼眸吞没。
「我母后是大蛇的话,那我也是蛇了。」
萩自嘲地说,然后笑了。
「我母后就是那种性子的人。你最好离她远一点。像柊,有一次眼睛差点被挖出来。因为她说:『既然无论受什么伤都会好,那把眼睛挖掉也会恢复原状吗?』」
萤愕然,抬头看柊。他垂下眼。
把眼睛挖掉也会恢复原状吗——想像起天真无邪地说出这句话、就要挖人眼的芙蓉,萤不寒而栗。
「她平常倒是文文静静的。」
萩叹了一口气。脸上有苦恼之色。发觉萤看着自己,他便露出平常那吃过人似的笑容。
「萤,你一直欠我人情喔。你的回报一定很值得期待吧?」
「啊,噢。」
「对了,你们不是经常去山上采菇吗?」
「我们不是去采菇,是去祓禊。采菇只是顺便。」
「反正都是采菇回来,还不是一样。也带我一起去。」
「才不一样……呃?」
「我也想去采菇。我猎过山猪猎过鹿,就是没采过菇。」
这倒是不难想像。
「就这么说定了。」
萤还来不及说好或不好,萩就决定了。她看向柊,他一脸复杂的神色,但或许是出于方才的搭救之恩,他什么都没说。
说好去采菇,萩就走了。
柊也说萤的手必须好好治疗,两人便决定回泳宫。
萤小心翼翼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蓟花。
「会受伤的,萤。」
「小心不要碰到刺就不会。好好的却被剪下来丢掉,太可怜了。」
「那我来拿。」
柊坚持,萤便请他拿着蓟花。
「你喜欢蓟花?」柊捡着蓟花问。
「喜欢。虽然有刺,但花圆圆的很可爱。」
「那么,你也会吃这些吗?」
「呃?不会,我不会吃啊?」
看萤愣住,柊笑了笑。
「是吗?我还以为你喜欢的花都是可以吃的。」
「我也不是什么都吃的。」
「说得也是,是我不好。」
「蓟花开花之后就不能吃了,一定要早春发的嫩芽才好吃。」
「果然还是要吃啊!」
柊惊讶的样子让萤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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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有夏末的味道。
夏天的山虽然充满了水的味道,但一旦开始入秋就会变淡薄。萤走在山路上,感觉着树木与土壤开始转为干燥的味道。
「萤,脚痛不痛?」
走在身边的柊低头看萤的脚。
「我没事,柊殿下。」
今天的萤没有穿着华丽的锦鞋。她本想穿草鞋但被制止,因此换上软皮鞋子,十分好走。
「你们两个,同样的话要说几遍才高兴?」
萩回头说道,从一开始的受不了,到后来已是不胜厌烦。「走这么一点山路谁会脚痛?何况萤以前一直在干活,下盘应该很有力。」
「上次她带着伤走路,所以我才会问的。」柊淡淡地应道。
萩哼了一声。
「都是你太过保护,她才会受伤。萤最好多锻炼一下身体。」
萩转头向前,就这样大步向前走。步伐之大,萤实在跟不上。
「萩殿下,请走慢一点。您不找菇了?」
「哦,对喔。」
萩说,好像这才想起上山的目的,停下脚步。他们是应萩的要求来采菇的,三人身后还跟着几名护卫的兵卫。
萤仔细查看落叶的缝隙、树根和干枯的倒木来寻找野菇。对于会去猎鹿猎山猪的萩而言,这般只是走来走去的会好玩吗?萤很怀疑,但她一找到可食用的蕈菇,萩便开开心心地摘下来。
「每次打猎都是骑在马上,像这样看着地面走,换换视野也不错。」
他们在一个较为开阔的地方休息时,萩这么说。他也说护卫会扫兴,因此他们没有守在近前。
眼下景色辽阔壮丽,能将都城一览无遗。
萩靠着一棵树眺望景色。
「这样看,真是一片静好。」他喃喃地说。
坐在树墩上的萤也站起来,俯瞰景色。美丽的都城四面环山,外围有城墙、城壕守护。蓝色的屋瓦在日光下波浪般闪耀。
「光凭这一片景色,实在看不出都城外农渔歉收,都城内则是无药可治的怪病蔓延,宫里丑陋的阴谋不断。」
萤抬头看萩的侧脸,觉得他这番话有言外之意。但从那张俊美的侧脸,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
萩垂眼看萤。
「没有,我在想,萩殿下也许有话想说。」
听萤这么说,萩的眼睛倒是睁大了些。
「为何?」
「就是感觉……想说您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在宫里说的话,才特地表示想来这里。」
她认为,萩不可能是真的想来采菇。他不是那么天真烂漫的人。
「想来采菇是真的。但是,这里可以说一些宫里不方便说的话,倒也是真的。」
萩愉快地笑了。
「你明明发觉了,却装作一无所知,一直忍到现在才说?没想到还挺聪明的嘛。」
「没想到……。」
「我是在夸你。你要不要当我的妃子?」
「为什么话题又跳到那里去?」
萤一脸困惑,萩对她说「没有跳跃」。
「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
萤更加困惑,歪着头说道:「我是朱华姬,不能成为萩殿下的妻子。」
这连想都不用想吧,她认为。
然而,萩笑着说:「所以我才会问啊。」
「皇兄,」柊皱着眉插嘴。「您这是叫萤不要当朱华姬吗?」
萤吃惊地看萩。萩仍是面带浅笑,将视线转往下方的景色。
「萩殿下,为什么?」
「我之前就说过了,你不适合待在春杨宫。」
「那我也不适合当萩殿下的妻子,不是吗?」
「这倒也没错。」
说完,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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萩到底想说些什么呢?
虽已继续投入采菇,萤还是边走边思索他的话。
不要当朱华姬。嫁给他什么的是玩笑话,这才是正题吧?
可是,为什么?
萤一直到处走动低头寻找蕈菇,脖子酸了便将头向上仰起。看到头顶的树枝,她「啊」了一声。
「怎么了?」
「柊殿下,有柘榴。」
萤指了指挂在大树枝桠上的红色果实。成熟的果实裂开,露出里面红宝石般的果肉,令人垂涎。
「要我去摘吗?」
「不,我自己来。这我可熟练了。」
爬树是她的拿手绝活。萤脱下鞋与足袋,抬脚就要往树上踩。
「别去,萤,摔下来如何是好?」
「不会的,我不会摔下来。」
「我们初见时,你不就摔下来了吗?」
「呃。」
初次见到柊时,萤爬在杏树上,失去平衡从树上摔下来。
「那是因为我吓了一跳。平常是不会的。」
「不能保证你不会再摔。不行,你想要,我去帮你摘。」
柊说一不二,两三下便爬上了树,摘了一颗柘榴下来。
「喏。」
柊将成熟的柘榴递给萤。汁水饱满的果肉从裂开的果皮间露出来。柘榴酸甜可口,咬下去,果肉爆开的口感更是令人欲罢不能。但,萤只是定定看着递到眼前的果实,并没有伸手去接。
「萤?」
不是的。她不是想要人去摘。
她想要的,是脚底踩在粗糙的木纹上爬上树头,在绿意与果香之中,挑选看起来最可口的那一颗,也欣赏从树上居高临下的景色,连爬下树时可能会脚滑的几分紧张刺激都不想错过。
看着她闷不吭声,柊感到无措。他并没有错,只是担心萤而已。但——
「还是你想要另一颗?那我再去摘。」
「不用。」
萤的语气生硬得连自己都吃惊。她因此心慌,赶紧接着解释:「我……我不是想请您帮我摘,我是想自己去摘,所以……。」
「摔下来很危险啊。既然我摘来了,不就好了吗?」
「不好!」
萤不禁扬声叫道。她明白柊的意思,但她想说的不是安全问题。
「你生气了吗?萤。」
柊似乎手足无措,望着摘来的柘榴,一脸歉意。
「抱歉,我应该摘个更大的吗?」
不是。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萩喷笑。
「萤是叫你不要太宠她。这个,我收下了。」萩从柊手中抢走柘榴。「看着你们倒是不会无聊,但该回宫了。走吧。」说着转身就走。
「萤。」
柊叫道,萤却不回答,转过身背对他。才刚大声吼人家,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明明不想生气的。
一下山,萩就把萤扶到马背上。
「偶尔和柊以外的人共骑也不错吧?」
萩笑着说。在这种情况下骑安斗也很尴尬,因此他这么做,萤其实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却也担心柊会不会沮丧?她为了一点小事发脾气,是不是伤了他的心?
柊在后面,中间隔着萩,萤看不见他。
「好了,萤,不要动,不然会掉下去喔。」
萩警告着为了看柊而一下左一下右地动来动去的萤。
「我可不像柊那么温柔体贴,掉下去我可不管喔。」
「为了那么一点小事发脾气,我怕柊殿下会难过。」
「那样有什么好难过的,又不是小孩子。」
「可是,柊殿下明明没有错,我却——」
「宠溺是毒药。他当然有错,有错就要改。这次正好是一剂良药。」
「可是……」
萩低头瞥了萤一眼。
「我懂了,不但柊宠你,你也宠他。」
呃——萤惊讶地抬头看萩。
「你太在意他了。人与人之间的来往,怎么可能毫不伤人?」
萤眨了眨眼,反刍这句话。
太在意……会吗?
她不希望伤害柊,因为柊受过太多伤了。
所以,她才会对柊——有所保留?
萤侧身想看骑在后面的柊,于是身体便整个歪了。萩抓住她的肩把她拉回来。
「你这笨蛋,我才说过掉下去不会管你的。」
萤说声「对不起」,坐直了。
「萩殿下,我还是想与柊殿下共骑,可以放我下来吗?」
「不行。」
「咦——」
「你们有点太要好了。在泳宫里是无妨,但在外面最好小心一点。」
萤很讶异。
「不是一定要很要好吗?我们要假扮夫妻呀?」
「没有必要在泳宫之外也『假扮』吧?你们显得太过亲密,会招来不必要的臆测。」
「臆测?」
「我之前也说过,春杨宫是阴谋诡谲的蛇窟。你要时刻小心,别被人使了绊子。」
「噢。」
除了在神明之前,不必假扮夫妻,这个萤明白。但她觉得,只在神明之前要好、别的地方不好很难。她无法分得这么清,那样只怕「假装」会立刻被神明发现。
而且,萤暗自期待别人看到她与柊亲近,会改变对柊的看法。如此一来,那些奇怪的传闻也应该会消散。
「啊,萩殿下,上次您不是问我有没有听到传闻吗?」
「是啊。」
「您指的是关于秽神的吗?秽神在宫中,而且就附在柊殿下身上。」
在柊面前,萤无法提起这个话题。她不想让他听见。
「对。」
「如果我和柊殿下亲近,让大家明白柊殿下一点都不可怕,那样的传闻不就会消失了吗?」
片刻沉默之后,萩答道:「你不懂人心。」
「呃?」
「根植于人心的恐惧与厌恶是不会轻易消除的。你来到春杨宫的日子还短,不知道那有多根深蒂固。」
萤安静了。
她想起之前遭遇盗贼时,负责护卫的兵卫佐说柊的伤会自愈,便不假思索地抛下他。
面对萤的指责,兵卫佐当时所说的话与话中的愤怒,她至今难忘。
「那么,您是要我们白白负伤去支援吗?我们和柊殿下不同,伤又不会自己好,却可能因为负伤而送命。」
萤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觉得无比悲伤。
柊是孤单的。
正因如此,她才想待在柊身边,想让他知道并不是人人都怕他厌他。
她这么想,难道错了?
前方已可见春杨宫红色的大门。
萩的话,在她心头留下阴影。
阴谋诡谲的蛇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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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这天夜里,萤睡不着,深怕吵醒隔壁房间的柊,悄悄溜出房间,来到露台上。
这一晚明月当空。萤在露台尽头蹲下来,望着池水。
回到泳宫之后,她和柊之间还是很不自然,话也无法好好说。
她想,这个样子要是被神明看到了,一定会立刻看穿他们不是夫妻。那么,她会不会被带到乐宫去?不,悠宜说过,他现在身体尚未痊愈,无法将她带走。
那么,万一被看穿了,当下也不会有事……吧?
萤注视着水面。
蓝色的水面悄然无声,映着一汪月亮。之前她吹笛的时候,悠宜曾循声而至——只不过那时的她还看不见悠宜。
萤倾身向前,凝视水面。她的黑影落在蓝色的水面上。
悠宜说,只要她呼唤他就会现身。真的吗?
言祝之仪后,萤便没有再看过悠宜了。奏了乐也不见他现身,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呼叫。
望了水面好一阵子,萤试着开口叫道:「悠宜大人。」
她轻轻地以细微的声音低唤神明之名。
萤咕噜咽了一口口水。池子仍是悄然无声。
她想,只是叫个名字,果然无法把神明请出来啊,一定是要正式的仪式才能召唤。
这么想着,她正想把往外探的身体拉回来时,眼前升起一股水柱。
水滴纷纷如雨地落下。
萤张大了嘴,僵住了。
「可想死我了,朱华姬。」
这声音美如玉磬。
即使在暗夜之中,银朱色的头发仍闪闪发光,美得令人战栗。银色的眼眸,矫健的身躯,腰部以下为蛇身。
来者正是美得令人目不转睛的神明——千依神,悠宜。
悠宜一动,牵动了身上好几串相连的玉质颈饰,向萤靠过去。
「为什么不多呼唤我?朱华姬。我立即能如此刻般前来。」
「呃……啊,那个……可是悠宜大人受了伤。」
萤结结巴巴地回答。悠宜伸出戴着黄金手环的手臂,双手捧住萤的脸。
「身体已经好了。多亏了你甜美的肌肤。」
「咦?」
悠宜将头埋进萤的颈窝,舔了一下。那是以前悠宜留下印记的地方,形成了一个鳞片般的红痕。
一被舔,立刻又出现一阵被灼伤的疼痛。萤吓得一颤。悠宜不仅是舔,又吸吮了她的肌肤。疼痛加剧,萤挣扎起来,指尖碰到湿滑的鳞片,不禁小声尖叫。
悠宜的脸离开了萤的颈项。
「哦,你会怕我这个样子?朱华姬。」
「不、不是……。」
「好。你们喜欢人的样子是吧?」
话声一落,便看到悠宜的身影如阳炎晃动,然后眼前就站着一个男子。
「呃,悠、悠宜大人?」
男子微微一笑。光泽亮丽的黑发,黑曜石般又黑又亮的眼眸。悠宜维持着原有的美貌,以人形站在那里。
「变为人形轻而易举。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变成燕子、兔子。」
「是吗?」
「你喜欢什么?老鹰?马?我无论变成什么都很美。」
「呃,那个……。」
「你不喜欢这个样子?那你想要什么样子?」
「不,不是的——」
萤低下头,双手遮脸。
「能、能不能请您穿上衣服!」
悠宜虽然与神形时一样戴着冠与首饰,却是一丝不挂。
「衣服?我们不穿那种东西,穿了岂不是遮住了身体之美。」
悠宜坦然说道,在萤面前蹲下来,拉起她的手。
「朱华姬,我现在就带你去乐宫吧!」
萤惊愕之下挣扎了一下,却逃不过悠宜的手。
「我的力量已恢复不少,能带你走了。到乐宫成为我的妻子吧。」
「不……不,我……对,我有丈夫,所以不能成为您的妻子。」
萤依照传说加以拒绝。但悠宜环顾四周,说道:「没有啊。」
「呃,现在虽然不在这里,但我有的。」
「不在这里就不算。」
「怎么这样——」
悠宜用力一拉萤的手臂,抱着她,跳进池里。
萤在感觉到冷意的同时呛了水,立刻便喘不过气。沉重的水挤压着身体。她拼命划动四肢挣扎,但悠宜完全不为所动。
悠宜已恢复为神形,银光般的头发、眼眸、鳞片发着光。萤看着银光在昏黑的水里闪烁,感觉意识逐渐远去。
她心想,自己会死。
虽不知这池子与乐宫如何相通,但那毕竟是神明的国度,人类一定去不成的。
萤——她彷佛听见有人叫她。
怎么可能听得见?这里可是水中——
手上感觉到有人用力握紧,萤赫然回神。与此同时,悠宜抱着萤的手臂松开了。
握住她的手的,是柊。
他将萤拉过去。悠宜的手臂明明紧紧禁锢着萤,竟难以置信地放开了,在水中闪着银光的鳞片也消失了。
柊抱着萤,朝水面游去。淡淡的月光轻轻晃动。
好不容易抵达彷佛远得不得了的水面,萤大吸一口气,呛到了。她好像喝了不少水,肚子很不舒服。
萤猛烈咳嗽,柊轻抚着她的背。萤紧紧抓着他发抖。
「殿、殿、殿下……。」
一开口就呛到。柊轻拍萤的背,安抚她。
「萤,慢慢呼吸,别慌。」
萤依言缓缓吐气、吸气。几次深呼吸之后,才逐渐平静下来。
「我们上去吧。」
柊将萤推上露台,自己也爬上去。萤瘫倒一般地躺在露台上。
「我还以为……我会死。」
「我听到很大的水声,过来一看,看你溺水的时候魂都吓飞了。你从露台上落水了?」
想起柊看不见神明,萤摇头说「不是」。
「我差点被悠宜大人带去乐宫……。」
萤边调整呼吸边说,只见柊的脸色沉下去。
「什么?」
柊将萤拉到身边,警戒地瞪着水池。
「那、那个……已经没事了。他好像死心了。」
被柊紧紧抱住,萤的心脏怦怦猛跳。
柊一个回神,说着「是吗」放开了手。
「可见得在这里,绝对不能让你落单。」
似乎是如此。一旦落单,就会被视为未婚之身。
「抱歉。我知道你朝这里来,却想着也许你有时也希望独处……白天我才又惹你生气。」
「啊,不是的,那是……。」
柊为难地垂眼说道:「但我又不懂你在气些什么。」
想来也是,萤自己本来也没想要生气的。
「我并不想生气的。」
她说道,一边寻思着该如何表达。
「殿下并没有错。可是,我会爬树,也会摘果子,我自己就做得到。我希望殿下不要抢走我会做的事。」
柊默默地倾听萤的话。萤赶紧说下去:「我知道殿下很担心我。我很感激,也很……高兴。」
她红着脸这样说,柊也有点腼腆。
「可是,若是殿下把我会做的事都做完了,我一定很快就变得什么都不会了,连树要怎么爬都忘记,然后越来越无能。我不想要这样……殿下能明白吗?」
柊眨了眨眼,说道:「但是,你常有危险。走路会跌倒,爬树会摔下,我不能不管你。」
「那……那是……。」
她的确常常在他面前跌倒,初次见面的时候就从树上摔下来。
「可是,我不认为因为那样就不要走路,这样一点都不会进步。我常常跌倒,是因为裙摆很长,我走不好,可是只要多练习就能学会。不练习,一直由殿下抱着,无论过多久,我都还是走不好。」
萤热切地说着。
「跌倒也可能会受重伤,从树上摔下来也可能会摔死。」柊皱眉反驳。
萤也挺身争辩道:「要是我从树上摔下来,那时候——殿下在下面接住我就好了!」
说完,她才赫然回神。这样到头来还不是要依靠柊。
柊先是吃惊地睁大了眼,然后点头说「原来如此」。
「所以我是帮错地方了。不是要阻止你爬树,而是要在你摔下来的时候接住。」
「其实,不摔下来才是最好的。」
「但你一定会摔下来的。」
萤自己也不敢保证不会。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不会再抢走你会做的事。抱歉。」
说完,柊垂下眼。
「我不知道什么叫适度。我想好好爱惜你,不让你受到伤害。但怎么做才是最适当的,我拿捏不好其中的分寸。」
柊过意不去地说着,萤定定地注视着他。
他不懂得如何与人来往。但,她就懂吗?也不见得。她自己也总是犹豫迷惘,不知该对柊说什么。
「我也不懂。我也不想伤害殿下,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你也是?」
「我也是。」
柊说了声「是吗」,笑了笑。
「那我们就一样了。」
萤也微微一笑。
「是的。」
柊伸出手,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水。两个人都浑身湿透了。
「之前我就说过,我任凭你差遣。若是我错了,你要纠正我。你说我不用帮忙的时候,我会照办。」
萤点点头。柊站起来,伸手说「进屋去吧」,但手伸到一半便停住了。
「啊,这也不需要吗?」
他迷惘地看着自己的手。萤笑了,摇摇头。
「需要的。谢谢您。」
她扶着柊的手站起来。站起来之后,却舍不得放手,直直仰望柊。柊也没有放手,低头看着萤。
明明泡过水很冷,手却是热的。两人的手都是。
「真不可思议。」柊蓦地说道:「每次一碰到你,我的心口就一阵麻。为什么呢?」
萤的心猛然一跳。
我也是。
「我也是,最近心口好奇怪。每次待在殿下身边,心口就非常——非常慌乱。」
柊轻轻地将贴在萤额头上的头发拨开。
「现在也是?」
「现……现在也是。」
萤的心跳得又急又猛,她都怕跳坏了。
「是吗?我也是。」
他又喃喃地说「一样呢」,然后静静地笑了,温柔地握住交叠的手。
心跳得太厉害,萤的手都颤抖了。但柊的手,多半也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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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柊陪着萤造访园池司。上一次时机不巧,没能打听后宫之事。
向园池司打听是萤的主意,她觉得这个着眼点很不错。后宫是个封闭的地方,一般官员对里面的事并不了解。但即使去问后宫的女官,她们有话也不敢直说吧?
「那里形同霄国王宫。」
找到一个园池司负责修剪花园树木的男子,萤和柊便问了他。
「殿舍里的摆设也好,庭院也好,都是霄国风格。有些霄国的花并不适应我们这里的气候,所以很难照顾。皇后娘娘又一定要霄国的花。」
「是因为思念故乡吗?」萤偏着头不解地问。「那是一定的吧。霄国已经形同灭国了,国家因内乱而民不聊生,王族也四散奔逃。」
萤点头说「原来如此」。
「以前就有霄国的人来我们晓国定居,皇后娘娘也是逃过来投奔那些世家的。据说就是靠着那些世家才能嫁给皇上,而这些人如今靠着皇后娘娘,已经形成了不小的势力。」
男子又压低声音说:「这话大家都不敢明说,不过也有传闻说皇后娘娘有意在此重振霄国。」
「重振霄国?」
「待皇太子殿下继承皇位,娶霄国皇族之女为后就行了啊!这并非不可能。属下不知朱华姬大人为何对后宫好奇,但您的好奇最好是听听这些传闻就打住吧!」他叮咛道。
「为什么?」
「因为皇后娘娘很可怕。」
萤的视线往旁边偏了一下。那里开着蓟花。
「我知道。」
见萤点头,男子停下不断操作剪刀的手,张望了一下,然后将声音压得更低。
「前几天死了一名女官。这事您知道吗?」
萤摇头说不知。柊也不知道。
「大家都说是皇后娘娘杀的。听说皇后娘娘迷上了什么奇怪的咒术。」
「咒术?」
「女官就是被拿来当活祭的。」
萤皱起眉头。
「唉,传闻啦,传闻。」
男子轻笑着结束了话题,但笑容中有畏惧。
他害怕皇后。
「我记得她以前是个文静的人。」
离开男子后,柊在花园里边走边说。
在模糊的记忆中,曾经的芙蓉静静站在父皇身后,望着萩玩闹的身影。当时,先帝还在。
曾经担任后宫女官的芙蓉在生下萩之后再度复职。其后,政变发生,后宫烧毁,但所幸芙蓉逃过一劫,也没有受重伤。
她是在当上皇后之后变的……。
因是幼时的记忆,柊无法确定,但他认为应该没错。
「啊,殿下。」
萤拉了拉柊的袖子,指着前方。那里有棵树,是柘榴树,还结了果。
「原来这里也有呢。」
萤朝柘榴树跑过去,手扶树干,抬头看果实。
「这里的果实就真的不能乱摘对吧?」
她遗憾地注视着成熟的果实。
「应该可以吧?这里的柘榴并不是贡品。」
听柊这么说,萤双眼发亮。
「那,今天换我爬上去,连殿下的份也一起摘下来。」
萤干劲十足地要脱鞋袜。
「应该不用爬树。」
柊抬头看树后这么说,萤有点生气地扬起眉。
「殿下,昨晚我们才说过——」
「啊,不,不是的。」
柊苦笑,环住萤的腰将她抱起来。
「这棵树还很年轻,这样就构得到了吧?」
树并不高,光靠萤自己是碰不到的,但被柊抱起来之后,便能轻易摘到枝头垂下来的果实。
「喏,如何?」
因为突然被抱起来,萤僵了一下,但还是怯怯地伸手摘下一个大柘榴。柊将她放下来。萤无言地低着头,柊以为自己又惹她生气了。
「抱歉,萤,我又多事了?」
「啊,没、没有……我只是有点吃惊而已。」
回过头来的萤,脸虽然红红的,却不像生气,柊松了一口气。
萤将柘榴递过来。柊将之剥成两半,一半递给她。萤捻起一颗红宝石般的果肉,放进口中。笑容在脸上绽开。
「酸酸甜甜的,真好吃。」
柊也捻起一颗果肉吃了。果肉在嘴里爆开,酸甜的果汁漾开来。这个味道,和他每次碰到萤的时候心口的酥麻很像。
萤心无旁骛地吃着柘榴。
吃东西时,她不常说话,让人联想到小动物拼命啃坚果的样子。柊又捻起一颗果肉,递给萤。
「要给我吗?」
萤将嘴唇往柊的手凑过去。柊将果肉送到她的嘴唇之间,指尖碰到她的嘴唇,那柔软的触感瞬间令他心头一颤。
「真神奇,殿下给的果实感觉比较好吃。」
萤说完,也从自己那一半果实捻了一颗递给柊。柊弯身含进嘴里,嘴唇碰到萤小小的手指,顿时有股想连手指含进嘴里的冲动。
他拼命压抑这股冲动,离开萤的手。他将柘榴颗粒咬破,只觉得这颗果肉比自己吃的甜得多。
「你的比较甜。」
「是吗?是不是别人喂的,你就会这样觉得?」
萤的脸很红。她低下头,将柘榴果粒送进嘴里。
柊好想再次摸摸她的嘴唇。那是他至今碰过最柔软的东西,又软,又甜,令人陶醉——
「萤。」
柊弯下身,让自己的嘴唇去碰触正要将柘榴果粒送进嘴里的萤的唇。
一颗柘榴果粒在两人的嘴唇之间破开,流出果汁。柊舔掉沾在她唇上的那滴果汁,低声道:「好甜……。」
他怀疑那是不是毒,因为全身又甜又麻。
萤的嘴唇比手指碰到的更柔软。
从她脸上退开之后一看,只见萤瞪大了眼,呆住了。然后,从脸到颈根瞬间通红。
看到她这样,柊才回过神。自己的脸也热得发烫。
「啊!」
——我刚刚做了什么?
他按住嘴。
他想摸摸萤的嘴唇。只是这样而已。
「萤,抱歉。」
柊在混乱中道歉。萤面红耳赤地僵在那里,嘴唇开开合合了几次,才挤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不、不会。」
那微弱的声音、低垂通红的脸、纤瘦的肩膀,一切的一切都让柊的心发颤。好想紧紧抱住萤。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但赫然回神,那双手总算只停留在萤的双肩上。
该怎么办?他不知道。
该说什么才好?他也不知道。
萤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站在那里。
柊与萤,双双都不知如何是好,不敢动弹。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人看见这番情景。
也没有想到,这竟会掀起一场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