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柊殿下为什么会那么做?
萤正在练字,脑子里却转着同一件事。
——他说抱歉。所以,那一定是一时出错了。
是因为想吃她手里的柘榴籽吗?所以才舔了嘴唇上的果汁,舔……
萤的脑子热得都要胀破了。
「萤。」
「啊,在!」
萤被柊的声音吓得掉了笔。
「字没写好。」
柊拾起笔,指了指纸。上面的字比萤平常写的更加扭曲,还有看不出是什么字的字。
「对、对不起。」
待萤接了笔,柊便换了一张新的纸。
「这里的笔顺应该是这样——」
柊说着,便握起萤的手要教她写。但,碰到她的手一刹那,柊却赫然一惊般地将手缩了回去。
「抱歉。」
柊别过脸,拉开了距离。他的耳朵很红,萤的脸也很烫。
柊的手碰到她的时候,碰触的地方会像火烧般发烫,而发烫的热度又会瞬间传遍全身。昨天从花园回来就一直这样。
柊不太看萤。每次视线交会,就会立刻别开脸。萤也不敢看他,一看就会想起来,四唇相接时的触感、柘榴籽爆开的触感、果汁湿润了嘴,而柊把那果汁……。
萤都把纸给捏皱了,没办法再用来习字了。
「请、请留步,你们不能擅自——」
就在此时,巴儿惊慌的声音响起。
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是毫不客气又怒气冲冲。
「朱华姬大人,失礼了。」
在入口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后进来的,是兵卫府的人。其中也有在护卫时见过的面孔。
他们虽进了屋却仍在门口,无意再往内闯。其中一人上前,在萤面前屈膝。是兵卫佐。
「请恕属下冒犯。」
「怎么了?」
「是——」
他看向柊,说道:「皇上下令吾等带柊殿下前去。」
柊讶异地皱起眉。
「为何?我不能离开此处。」
「是皇上的命令。」兵卫佐重复说道:「议政官也等着。若您要辩解,请过去再——」
「辩解?怎么回事?」
原本站在门口的那些兵卫迅速包围了柊。柊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在下只是奉命带殿下前去。殿下,请移步吧。」
说这些话的兵卫佐眼中有畏惧。
柊欲言又止,垂眼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谁来护卫朱华姬?」
「我们会派兵卫保护,请殿下放心。」
柊站起来,萤也起身。
「殿下——」
「不知何事,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
柊轻拍萤的手让她放心,然后跟着兵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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柊被带去了皇帝与议政官早朝的朝堂。
众人围着一张大桌,主位是皇帝,然后是萩、右大臣等八人。柊一进来,他们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人人一脸凝重。
皇帝脸上并没有干劲十足的神情,却反而暗示柊——事情麻烦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被留在皇帝面前的柊一这么问,那些议政官便转头看他。
皇帝伸手制止了抢着开口的右大臣,说道:「那么,你对于为何被宣来此处毫无头绪了?」
「是。」
皇帝往椅背一靠,闭眼仰头。将脸孔回正之后,才缓缓说道:「有人来报,说你昨日在花园与萤接吻。」
柊倒抽一口气,勉强控制住没有露出震惊的神色——原来是为此事被宣来朝堂的。
「作证的,是去花园摘花的后宫女官。此事是否为真?」
柊眨了眨眼,寻思该说的话,正要开口时,皇帝又说了:「此事若为真,你便不得担任亲卫。不能让你再对朱华姬有冒失之举,你可明白?朱华姬必须维持清白之身。」
柊闭上嘴。他若对答不善,皇帝定会毫不留情地将他换下来。
「并不是接吻。」
这是事实。他并没有那个意思。
「那么,是女官看错了?」
「但,女官说她确实看到了。」
右大臣紧抓着皇帝的话不放。
「况且,早已有人议论朱华姬大人与柊殿下关系太过亲密。若等出事就来不及了,应立即——」
皇帝嫌吵似地挥手让右大臣闭嘴。
「柊,究竟如何?女官所言是否有误?」
「不……。」
柊不知如何回答。接吻是没有的事,但嘴唇相接是事实。这一点,他不知该如何说明。身为武官的他,对这样的场面很陌生。他只有在报告战况时,才有在朝议中发言的机会。
言辞交锋是皇帝和萩的拿手绝活,非他所擅长。
除了老实解释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柊说道:「我没有接吻的意思,但接触萤的嘴唇是事实。非常抱歉。」
「你是说并非故意?」
「是的。」
「这般推托岂能取信于人?」
右大臣暴躁地扬声说。其他的议政官也附和。
「不仅是这一次。两位的关系之亲密,难道不是已超过职责所需吗?许多人都为此担忧。」
其他议政官似乎也持相同意见,对柊投以严厉的视线。
柊很迷惘。他们口中的太过亲密,他却不明白程度何在。因为他没有经验,无从判断何为过度、何为适度。
「亲密总比不亲密好。要是假夫妻被神明看穿可不妙。」
萩这么说,露出笑容。
「最重要的是不让萤被神明带走,这才是亲卫最重要的职责。柊只是将职责执行得太忠实罢了。他这个人就是太认真,诸位不是都很清楚吗?」
柊万万没想到萩会伸出援手,有些吃惊。
「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我发誓不会出差错。」
柊说得斩钉截铁。
「若有不妥之处,我会改。这次的事,我深知是我不对,应该领罚。然而——我绝对不会做出伤害萤的事,请相信我。」
他是为了保护萤而存在。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萤、伤害萤的事,这一点他敢保证。
但,那些议政官的眼神严苛依旧。他们无不以怀疑的视线看着柊。对于别人丝毫不相信自己,柊有些受到打击。
该怎么说才能取信于人?
「寡人深知你的个性。既然都发誓了,想来是不会失信的。」皇帝说。
但,没有议政官附议。
「我反对柊殿下继续担任亲卫。」
一名议政官这么说,周遭的人也点头。
「恕臣直言,尽管是惯例,但由柊殿下担任亲卫仍令许多人不安。」
「柊殿下毕竟——十分特别。」
柊猛吸了一口气,同时感到心口好像被重重捅了一下。
这些议政官当着皇帝之面,不至于言语露骨,但表达出来的意思是一样的。这时,柊明白了。他们不信任他,而不信任的根源在于,他是来历不明的钢之皇子。
喉咙深处如生生卡了一块冰,阵阵抽痛,又越来越冷。那种痛,是因为与萤相处而日渐远去的悲伤。
皇帝默默倾听臣子发言之后,以不辨喜怒的表情点头。
「众卿的意见寡人知道了。既然如此,柊,你暂时移居缦宫。」
这些议政官似是吃惊又似是安心了般地呼了一口气。
缦宫是位于春杨宫一角的殿舍,曾是皇族的住处,十六年前侥幸逃过火劫,但如今空无一人。
柊细看皇帝的神情。皇帝想必是认为,与其压下众人的反弹让他继续担任亲卫,暂时让他离开萤才是上策。
「暂时」是多久呢?柊心想。是日后再找机会放他回萤身边,还是正式要他卸下亲卫一职?
尽管不安,柊还是只能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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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是在柊被兵卫带走了许久才知道出事了。
告诉她的是丝。
「柊殿下——被卸去了亲卫一职?」
丝说,早朝正在讨论此事。
「依照议政官的意见,或许会让柊殿下卸任。」
「可是,花园里的事,那是意外。」
那又不是接吻,是误会。
丝坐在萤面前,一双长长的眼睛盯着萤看。
「我之前便说过,感情融洽是好事,却不可成为真正的夫妻。」
「这……我记得,可是这次的事是误会。」
丝叹了好大一口气。
「正因为你们没有自觉才难办。有自觉就知道要小心,不至于做出令外界误会的举止。」
「自觉?」
「之前便有人怀疑你们太亲近了。这次的事更加深他们的担忧。」
丝看向门外。外面站着兵卫。
「人人心生忧惧,并不纯然是因为你们感情好,而是因为柊殿下是钢之皇子。」
「因为殿下是钢之皇子?」
「一国之宝朱华姬,岂能与邪秽的皇子亲近?他们对柊殿下的畏惧与厌恶,令他们如此想。你可知三年前地方上发生的叛乱?」
萤点头。柊代皇帝出征,平定了该次叛乱。
「柊殿下无论在哪个战场征战,都能毫发无伤地归来。无论战死多少人,都一定会生还。人们对他并不只是惧怕,也有人的亲人朋友死于战场,在这些人眼中,毫发无伤地生还的柊殿下也令人痛恨。」
「怎么可以?」
柊也无可奈何呀!他们恨柊,根本是搞错对象——然而,这样责怪痛失亲友的人一定是不对的……那么,该怎么办才好?
「可是,一定也有人是因为柊殿下才救回一命的吧?」
「比起获救的生命,失去生命的怨恨更深更重。人们总是对失去的念念不忘。」
萤握紧拳头。
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亲近柊,身边的人就会改变对柊的看法。
是她太天真了,对人性的认识太浅薄了。
但是,这样的话,难道她也该和四周的人一样疏远柊吗?
——那太没有道理了。
「我要去见皇上,请皇上收回要柊卸下亲卫一职的成命。」
「目前皇上尚未下令。」
「所以我要现在就去——」
「朱华姬大人。」
萤正要站起来时,被人叫住了。一看,是站在门口的兵卫佐。
「皇上传召,要垂询朱华姬大人的意见。」
求之不得。
「我这就去。柊殿下他——」
萤还没问完,兵卫佐便说道:「殿下将暂时被幽禁于缦宫。」
「幽禁?」
兵卫佐淡淡点头称是。
「那是要殿下卸下亲卫一职的意思?」
「不,此事尚未决议。为商讨此事,要垂询朱华姬大人的意见。」
「我知道了。」
萤跟着兵卫佐出了门,丝也一道。
「我也同去。」
兵卫佐一脸为难地看着丝。「皇上并未传召桃花头大人。」
「若皇上嫌我碍事,我自会离开。你无权限制我行动。」丝严厉地说。
兵卫佐行了一礼便迈开脚步。
萤跟着走,一面抬头看丝。「你为什么肯一起去?」
「我不认为你说服得了议政官。那群人不但顽固,而且个个都是老狐狸,让你单独去,反而会被逼得哑口无言。」
「可是,那你要怎么办?」
丝斜眼瞥了萤一眼。
「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右大臣之女,同时也是朱华姬的第一辅佐官,议政官也不能无视我说的话。说服他们的事,交给我。」
萤傻傻地望着丝。
「丝。」
「你可是我的主上,是我自己选择的。既然你需要柊殿下,我便为你办到,如此而已。」
萤心头一阵发热。
「丝,谢谢你。」
丝轻声一笑。
「你该拿出主上的架势,学着好好使唤我才是。你可是让我心甘情愿侍奉的呢。」
说完,丝毅然面向前方。
萤按住心口。光是丝表明愿意站在自己这边,便感到勇气百倍。
她想,我不孤单。柊殿下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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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一进朝堂,看到她身边的丝,右大臣便微微皱眉。
「丝,没有人传召你。」
「我是朱华姬大人的辅佐,此来便是为辅佐朱华姬大人。」
丝泰然答道。右大臣一脸有苦难言地瞪着女儿。
「来了就来了,就待着吧。」
听皇帝这么说,丝便行了一礼。然后,她一抬头便说道:「臣,桃花头请求陛下,即刻让柊殿下返回泳宫。」
右大臣眉头吊起来。
「胡说些什么!」
「将亲卫与朱华姬大人分开,万万不可。其间若朱华姬为神明所掳,该当如何?」
「朱华姬大人有兵卫护卫。」
丝对右大臣这句话轻声一笑。
「若是寻常兵卫阻挡得了,一开始便不需要亲卫随侍在侧。朱华姬大人需要的是丈夫。」
「这只是暂时,立刻指派新的亲卫——」
「右大臣,寡人可还没有下令要罢免柊。」
皇帝冷冷一句,堵住了右大臣的话。
丝继续说道:「若要选新的亲卫,又该选何人?二皇子无法担任亲卫时,应由其他皇子代之,但陛下仅有柊殿下与太子殿下两位皇子。职务繁重的太子殿下显然无法担任亲卫。那么要选谁?」
「有的是皇室子孙,从中选出——」
「此般特例岂能令人心服?柊殿下分明安然健在,足以胜任亲卫。」
「但柊殿下他——」
「花园一事,朱华姬大人已表明是误会。是吧?」
突然被点名,萤赶紧点头。「对,没错。」
于是丝的视线投向右大臣。
「柊殿下怎么说?」
右大臣一脸不情愿,小声说道:「不是故意的。」
丝把「看吧,我就说嘛」写在脸上。右大臣烦躁地站起来。
「这事本来就不是你该管的!这是朝议,没有你多嘴的余地,退下!」
丝的眼神冷下来。被丝瞪了一眼,右大臣心头发慌。
看来右大臣很怕女儿。
「右大臣大人似乎误会了,且容我说明。」
丝环顾议政官一圈。
「桃花司为朱华姬直辖之司,此乃律令所定。能够命令桃花头的,唯有朱华姬大人一人。」
右大臣懊恼得撇了撇唇。
「而,朱华姬大人亦如是。朱华姬大人不干政,却也不从于任何人的命令。朱华姬大人所侍奉的是神明,而非帝王。此事亦明文载于律令之中,诸位都知晓吧?」
丝再度环视众人。右大臣似是想起什么,小声「啊」了一声。
「慢——慢着,丝。」
「因而,任何人不得强迫朱华姬大人,亦不得加以禁止。朱华姬大人之所为,无人得以干涉。右大臣大人,您可明白?」
说完,丝转而面向萤。
「但凡您所求,无人得以反对,一切应尽如朱华姬大人所愿。」
萤惊愕无比地看着丝。这么说——
丝露出一丝笑容,点点头。
萤吞下一口气,开口道:「请……请让柊殿下回到我身边。柊殿下没有犯任何错。」
右大臣伸手扶额。其他议政官无措地看着皇帝。皇帝则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却从容点头。
「好吧,我确实没有违拗朱华姬意向的权限。柊依旧当亲卫——」
「且慢。」
右大臣依旧死缠不放。皇帝不悦地皱眉。
「你有完没完啊,右大臣。」
「臣实在无法接受。柊殿下若是一般人,臣也不会多说。但柊殿下是特别的——柊殿下是钢之皇子,这是无可动摇的事实。」
议政官们议论纷纷。
他们吃惊的是,右大臣竟当着皇帝的面说出那个名号。
「陛下可知现今宫中的传闻?柊殿下遭秽神附身,人心惶惶。亲卫一职,又何必非柊殿下不可?」
大多数议政官都点头赞成右大臣的这番说法。分明刚才丝就要说服他们了——萤不知如何是好,暗自着急。
「柊殿下至今从未因身有邪秽而伤害任何人。」
萤身边的丝淡淡说道。右大臣的眉毛抽了一下。
「过去未曾,又岂能保证以后绝对不会?我是一心为朱华姬大人的安危担忧。」
右大臣烦躁地扯开嗓门。
此时,皇帝插口说道:「但,你当初不是反对萤当朱华姬吗?」
「那是……。」
右大臣慌了。皇帝笑了。
「萤若出了事,下一个被选为朱华姬的可能就是你女儿啰?」
右大臣被噎住了,嘴巴暂时闭上。但当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却控制住了,彷佛方才的烦躁不曾存在过。
「的确,说『为朱华姬大人的安危担忧』或许不贴切。」
四周的议政官们惊讶地看右大臣。
「臣担忧的不是朱华姬大人,而是萤大人。」
听到这意有所指的说法,皇帝直盯着右大臣的脸。
右大臣的脸紧张地绷紧。他濡湿嘴唇,继续说道:「陛下也知道,臣家族中曾有人担任水司的女官。」
「何止知道,不是再三叫你把人给带来吗?」
「之所以无法带人面圣,是因为那人知道极其重要的事实——关于萤大人的。」
萤被这意料之外的话吓得忘了呼吸。
「那名女官名叫绫,当年与萤大人的母亲隶属于同一司。不少女官与贵族子弟有私,而萤大人的母亲似乎也有一位这样的对象,却绝口不提是什么人。但是……。」
萤的心跳随着右大臣的话越发剧烈,一下一下,连脑子里都被震响。右大臣该不会知道吧?
「某一晚,绫撞见了他们私会。那是在后宫的树荫下,萤大人的母亲见的人是——」
「慢……慢着!」
萤顿时大叫。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请等一下!」
虽然叫出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阻止右大臣继续说下去。她正着急着,右大臣却看着她,说道:「原以为您一无所知,但现在看来,您是知道的吧?您自己的生身之父乃是何人。」
萤倒抽一口气。
「萤的父亲是谁?」
皇帝问道。右大臣朝皇帝瞥了一眼,视线再度回到萤身上。
「萤大人的父亲是——」
萤差点大叫「住口」。
「先帝。」
一群议政官为之哗然。皇帝却只是扬了扬眉毛,神情不变,以沉着的语气问道:「只是撞见私会,无法就此断定是父亲吧?」
「确实。」
右大臣点头说道。
「另有证据说明先帝便是萤大人之父。先前我听后宫的侍医说,萤大人的侍女去问过他。」
萤的侍女——是巴儿。
「那侍女问,萤大人身上的胎记比以前大上许多,怕是什么病,有无药物可医治。」
萤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一声「啊」。巴儿不知道萤的父亲是谁,也不知道那胎记遗传自父亲。
「我透过侍医,问出那胎记位于何处、呈什么形状。萤大人在后腰上有花形的胎记。」
「花形的胎记?」
此时,皇帝才首度变了脸色。
「是的。此事少有人知,但这胎记与先帝身上的一模一样。」
右大臣走到萤身旁。
「萤大人,冒犯了。」
说完,右大臣便将萤身子一转,抓住她的上衣往上扯,露出背部。
「父亲!您在做什么!」
丝试图阻止,但在那之前,右大臣已经将裙子也拉下了。萤腰部的胎记袒露人前。
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色胎记,有如一朵即将绽放的牡丹。
议政官之间发出惊叹之声。
「真的与先帝一模一样!」
最年长的那位议政官情不自禁地站起来。
右大臣放开萤的衣物,赶紧跪下。
「虽是为证明您为先帝之女,如此冒犯还望恕罪。」
面对右大臣这过于郑重的态度,萤不知如何是好。此人在萤被选为朱华姬时,还以家世不够贵重而加以反对。
右大臣抬头看着不知所措的萤。
「萤大人,您要知道,您身上有那胎记,不但证明您是先帝子嗣,还有更重要的意义。」
或许是因为激动,右大臣的声音都分岔了。他看向旁边的丝。
「丝,我问过桃花司的人,那次桃花司出现邪秽时,一碰到萤大人,邪秽就消失了,没错吧?」
「我是这样听说没错。」
丝皱起眉头,心想那又如何?
「萤大人,您可知先帝未曾立皇太子?」
这个丝以前教过她。萤疑惑于他为何要问这个,仍点点头。
「先帝并非不立皇太子,而是选不出来。」
「选不出来?」
「皇太子并非取决于能力或器量,须得是继承了灵力的皇子,意即继承皇室祖传神力之人。这在皇子出生时便决定了,因为继承人会带着花形的胎记出生。」
——什么?
萤瞪大了眼睛。
——带着花形胎记出生的人就是皇太子?
「胎记只会出现在直系皇子身上。当今圣上、皇太子——萩殿下身上都没有。」
萤看向皇帝和萩。两人脸上都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萤。萩的表情倒似乎有几分僵硬。
「那个胎记在婴儿时期很小,随着成长,会像花朵绽放般逐渐变大。到了继承帝位时,便如大朵花一般盛开……。」右大臣着了魔般地说个不停。「您的花才刚开始绽放。」
说着,他拉着萤的手站起来。
「您才是正统的帝位继承人,这胎记确然无疑。我认为,既然正统继承人现身,陛下便应该退位。我推举萤大人为新帝。」
议政官的私下议论顿时放大。
「岂有此理,光凭一个胎记……。」
「不,重要的是正统继承权,让位给萤大人方为正道。」
「可这也未免太草率了!」
「那么朱华姬大人怎么办?」
「由丝大人当正合适。」
议政官们争论起来。
对于右大臣的意见,反对与支持两方壁垒分明。这样——
萤哆嗦起来。这样岂不是和十六年前如出一辙?
「萤,听好了。你身为先帝之女的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母亲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
「会发生祸事。」
[center]✿[/center]
玻璃尖锐的破碎声,响遍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女官将芙蓉扫落的碎片集中起来。芙蓉的锦鞋一脚踩在她的手上,女官的手被碎片刺破,落下点点血滴。但女官还是一声不吭。
红宝石般鲜丽的深红血色,与女官咬牙忍痛的神情,让芙蓉陶醉。
「母后,会受伤的。」
萩说着走进来。女官则逃也似地离开。芙蓉扫兴地朝他看了一眼。
无论母亲做了什么,萩一概不指责。因为他知道,开口指责母亲只会让她变本加厉。
温柔聪明的儿子固然让芙蓉安心,但他的聪明有时会让人火大。
「你和皇上都被右大臣整倒了呢。」
芙蓉微笑着说,然后在心里低声道:我也是。
原以为,那样一个小人物,谅他没有胆子惹事。
没想到他竟握着那样的王牌。
再怎么无能也是旧世家的领头人物,不该小看他的。
芙蓉咬了咬修整精美的指甲。
「右大臣定是打算立萤为帝,自己作为后盾,然后让女儿当朱华姬。如此便将权力完全拢在手里。」
萩淡淡说明。看他云淡风轻不见一丝着急,芙蓉就很暴躁。
——一切都毁了!这时候竟蹦出个先帝的孩子来。这下,萩就不能当皇帝了。
那霄国的再兴也就……。
芙蓉咬断了指甲。
「那女孩是先帝之子?」
真气人。
曾经,萤的母亲灯在后宫时,芙蓉与她十分亲近;但受宠于皇帝一事,灯却没有透露过任何蛛丝马迹。灯虽然开朗活泼又平易近人,却固执着不肯说真心话。
芙蓉一直不了解灯。尽管亲近,芙蓉却不喜欢她。
「我想簪花——」
芙蓉脑海中闪过初次相见的光景。灯爬在后宫的苦楝树上,淡紫色的花开了满树。
芙蓉摇摇头,赶走那个情景。现在可不是回想过去的时候,必须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
此刻朝堂上分为两派,支持今上与推萤上位,双方呈现胶着状态。希望萤上位的,以旧世家为多,想来是右大臣事先疏通过了。
——这样简直就和十六年前一样。
一想到此,芙蓉赫然定住。
「对,对呀。」
芙蓉露出笑容。萩显得讶异。
「既然如此,那女孩可能被人所杀吗?就像十六年前先帝那样。」
萩蹙眉。
「母后,那……那样的话,右大臣等旧世家定然不会坐视,只怕免不了有一场战事。」
「那不是很好吗?」
芙蓉扬声笑了。
「像十六年前那样。对嘛,我还求之不得呢!而且,柊现在被幽禁了对吧?那岂不是——啊啊,多么美妙呀!」
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呢?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芙蓉为自己的主意陶醉不已。如此一来,一切的一切都会一帆风顺。
「得赶快才行,赶快……。」
芙蓉念念有词,萩喊了声「母后」,声音有些茫然无措。她不明白萩为何会发出那种声音。
芙蓉脑海里,晕开了一片红色,有着呛人的血腥味。芙蓉心中,有个东西非常渴望那片腥红。
「敌人非杀不可,否则就会被反杀,像父亲他们那样……。」
芙蓉呓语般不断重复这几句话,没有发现萩正以沉痛的神色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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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抱膝坐在露台一隅。
夜已深,明月落下清朗的月光,四下微亮。
萤孤身一人。
结果,柊仍被幽禁在缦宫里。
柊不在,她极其不安。一直叫他不要宠着自己,现在落了单就不安得缩成一团,什么都不会了。
今后会如何?萤心想。来到春杨宫之后,萤不知想过多少次这个问题。
她用力抱紧膝盖。
——不。不是坐等会如何,而是必须设法突破这样的处境。
要把柊殿下从幽禁中带回来。然后,还必须拒绝他们拥立她为帝。
说什么身上有继承帝位的印记,没有这种东西的皇帝至今不是也好端端地执政吗?若是什么都不懂的她登上帝位,后果可想而知。
以前,萩给萤讲过现今的朝堂。他说,叛乱平定之后,旧世家曾试图立傀儡皇帝。但皇帝并没有成为傀儡——所以,右大臣想要的是傀儡。
萤把脸埋进双膝之间。
「明天一定要把殿下带回来。」
这句话一说出口,就觉得涌出了些许力气。一旦有了决心,不安便消退许多,睡意缓缓来袭。
萤开始打盹,正想着要回房间时,感觉到身边有人,心头一惊。
露台边有人。
那人背着月光,看不清面孔。但,萤认得那个人影,是一个不可能在这里的人。
我是在做梦吗?她想。是她自以为还清醒着,其实不知不觉睡着了?
因为,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在这个时刻、这座宫殿里——更别说她正卧病在床。
「娘。」
在那里的,怎么看都是母亲,一身寝衣的母亲。
母亲彷佛裹着淡淡一层朦胧的月光,又长又密的黑发光泽闪耀。
萤飞也似地朝母亲奔去,抱住母亲。
有母亲的味道。母亲的双臂回抱她,萤觉得心都满了。自母亲卧病后,就不曾这样拥抱过自己了。啊,这果然是梦——脑海一隅的她冷静思考,但汹涌澎湃的情感冲走所有的冷静。
「娘!」
母亲的怀抱好温暖,怀中的安宁无可取代。萤只觉满满的怀念,彷佛回到了幼时。
「娘……娘,对不起,我没能遵守约定。」萤埋在母亲胸口说:「我跑到皇宫来,爹的事也被人知道了。娘,您早就知道那个胎记的意义吗?所以才叫我不要接近皇宫?因为您知道会变成这样……。」
母亲原本一直抚着萤的背,听到这些话停下来,望着萤的脸。
「娘知道。」
母亲的声音传入耳中。萤好几年没听过了,却仍与记忆中一般无二,轻柔温暖。
「我在你背上发现从那位口中听说的胎记时,就料到若是被人知道,定会引起争端。」
「您说的那位是先帝?」
母亲露出微笑点头。
「您说的祸事,就是这个吗?因为我而起争端。」
「对。是这样,但又不只这样。」
母亲的神情蒙上阴影。萤问是什么意思,母亲却像是寻思如何解说般地欲言又止。
「我有好多事要问娘。娘为什么有神器?当时的朱华姬大人遇害了对不对?您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听说皇后和朱华姬大人是朋友,真的吗?」
面对女儿连珠炮般一连串的问题,母亲沉默片刻。
「这个呀,该从哪里说起呢?」
母亲说着坐下来,萤也面向母亲端正坐好。
「那时候的朱华姬大人名叫霞,我们自幼就认识了。」
母亲开始一点一点说起。
「虽说是自幼就认识,但霞的年纪比我大,就像姊姊一样,是个很能干的人。而我就冒冒失失的……进了水司之后,也一直出错。所以,霞总是很关心我。」
母亲怀念地笑了。
「认识芙蓉,是在夏天苦楝盛开的时候。于是我……。」
说到一半,母亲面露羞赧之色。
「我爬到树上,想摘苦楝花,觉得用来簪花正好。」
萤吃了一惊。记忆中的母亲是个温婉的人,她以为母亲是绝不会爬树的。自己这么会爬树,难不成是随了母亲?
「结果却被芙蓉看到了。她一脸看到猴子的表情。」
母亲笑了。
「我因为这样而和芙蓉要好起来——我常和她一起去找霞。芙蓉不太喜欢说话,她很文静,但我觉得她内心暗藏了火一般的激情。」
母亲露出不同于怀念的远望神情。
萤插嘴道:「娘,关于先帝——爹呢?」
那是自己的父亲。她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一位……有点特别。至今我仍不知道他为何喜欢我。」
母亲露出腼腆的笑容。
「我不是说我很冒失吗?我的工作是为皇帝上酒……有一次,我弄错端了醋……。」
醋一闻就知道了,所以不至于误饮,却也是大大失态。然而,先帝却笑着原谅了。
「人真好。」
萤这么说,母亲却微微偏头。
「人好……倒也没错,不过有点喜欢作弄人,也很喜欢逗我。他曾说,因为我实在太粗心了,想看看我下次会出什么丑。」
然而,先帝很喜欢这样的母亲。
「知道肚子里有你的时候,宫中已是岌岌可危。人人私底下都说,只怕随时都会开战。而……。」
母亲垂眼。
「那一晚,我已经就寝了,却被大喊起火的声音吵醒。明明没有下雨,却雷声大作,后宫因为落雷而失火。可是我万万没想到——那一位会遇害。我一心以为他去避难了……。」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
「宫中非常混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逃到半路,泳宫传出巨大的水声,于是我便来了这里。那时候,霞还在这里。可是,亲卫二皇子却不在。殿下说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便一去不回。霞非常慌张……她将那支笛子交给我,叫我带着那个逃走,还说笛子千万不能被抢走。我不明白内情,想着先逃走再说,可是……。」
彷佛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况,母亲回头注视着殿舍。
「我感觉到有人过来,便赶紧躲到屏风后。来人是芙蓉。」
看到是芙蓉,母亲松了一口气,正要出去,却发现她的样子不对劲。
「神器在哪里?」
芙蓉这样问霞。霞答称已经不在这里了,却见芙蓉手中白光一闪,原来她手中握着一把短剑。
「说谎!别藏了,快交出来!」
霞逃往楼阁,芙蓉追赶在后。母亲当下便要从屏风后出来追她们,霞却回头一瞥,以视线加以制止。
她以眼神示意:快逃。
母亲稍一犹豫,两人便已进了楼阁。
「结果我逃走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出了泳宫,外面已是一片火海,火舌处处,士兵互相砍杀。我找到卫士,求他们去泳宫,但——太迟了。那时候我不应该逃走的。」
母亲懊悔地垂下头。
「是皇后把朱华姬大人给……?」
萤咕噜一声,吞下了其余的话——杀了?
「不知道。」
母亲摇头。
「我也不知道芙蓉为何想要神器……也不知道政变平定后,是否应该将神器送还,因为芙蓉成了皇后。霞怕神器被抢而托付给我,我想,东西恐怕无论如何都不能交给芙蓉。」
后来,萤出生了,身上有皇位继承者的胎记。母亲说,她越发不知如何是好。
「我就想,反正绝不能让人知道你的存在。万一知道了,一定会被卷入政争之中,或许还会像皇帝那样有性命之忧。我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母亲抚了抚萤的脸颊,皱起眉。
「可是,我却无法保护你。到头来,还是让你卷进祸事……。」
萤摇摇头。母亲水汪汪的眼眸凝视着她。
「现在有人会保护你了,是吗?」
柊的脸顿时在脑海中出现。萤点点头。
「是吗?」
母亲放心地微微一笑,抱紧萤。
「今后,我也会保护你的。即使看不见我,我也会在你身边。」
「娘?」
母亲的身体好烫。白光裹住母亲的身体,让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你要小心芙蓉,芙蓉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祸端……。」
说完这句话,母亲便消失了。同时,萤的意识也像蒙上一层雾一般,渐渐模糊、飘远。
「小姐,小姐!」
萤在晃动中缓缓睁眼,便看到巴儿的脸。
「寝室里没看到您,原来您一直睡在这里?这怎么行呢!」
萤起身,环顾四周。天亮了。她是在露台上。
——那果然是一场梦?
母亲来过这里。可是,除非是梦,不然是不可能的。
萤揉着眼回了房间,梳洗更衣,一个人用早饭。
对了,要把柊带回来——就这样边想边吃,她便完全清醒了。
早朝从什么时候开始?要再次去为柊申诉,然后……
「小心芙蓉。」
母亲的话在努力思考的萤脑中响起。因为是梦,不能当真,可是……。
「小姐,皇上驾到。」
巴儿的通报让萤回神。这么一大早的,怎么了吗?
带着青蓝走进来的皇帝一脸严肃,青蓝则是低着头。
萤有不祥的预感。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请问……柊殿下出事了吗?」
萤这么问,皇帝双唇紧闭,久久不答。
「那个,如果是右大臣说的那些,我……。」
「不是的。」
皇帝长长吐了一口气,才说道:「听好了,萤,我不会瞒你。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令堂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