柊这一生,恐怕没恨过谁。
即便人人畏惧、人人蔑视,对他而言,可恨的都是自己的身体。
而最厌恶这具身体的,便是他自己。
但——
「呼、呼……。」
柊浅浅地喘着气,跑过走廊,侧腹伤处汨汨流着血,仍未愈合。他一手按着伤处疾奔。
方才他夺走水莲劈来的刀,砍伤了水莲与其随从之后,拿走靠在牢房门口的自己那把长刀,开始逃跑。
兵卫府的走廊很安静。本来应有兵卫轮值看守,此时却一个人影都没有。至于为什么,一来到外面他就明白了。
一群兵卫正架着弓箭等在那里。开口说话的是兵卫佐。
「卑职听闻您的处刑命令……参议大人……究竟怎么了?」兵卫佐畏惧地说道。
柊匀了匀气之后,说道:「那不是皇上的命令……未经皇上许可,不得私刑。」
兵卫们困惑地面面相觑。
「但、但是……?」
「事情我要去问议政官。让开。」
柊要向前,兵卫们却匆匆又架起弓箭。
「请稍等。柊殿下,卑职无法判定吾等所受之命是否正确,无法让您离开此处。」
兵卫佐说,请返回原处。柊的心口感到阵阵灼烧般的疼。他绝不愿再入狱,难道要他老老实实等人再来杀他吗?
「让开。」
他的声音含着冰冷的怒气,连自己都惊讶。兵卫们受惊后退。
「柊殿下,不可!」
柊不理,执意要穿过兵卫们的包围。
「柊殿下!」
腿上感到一阵冲击。柊一个失重,膝盖落地。一枝箭射中了他的大腿。是兵卫为了阻挡他而放了箭。
柊硬生生将箭抽出,闷哼一声。血花四溅,他按住奔流而出的血,无法控制心口那股烙印般的热,是愤怒与悲哀。
为何他要受到这种对待?
为何没有人肯说一声,将他处死太奇怪?
「没有人站在你这边。」
水莲的话在心中回响。
不——至少萤是站在他这边的。
柊抓着地面。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
「你很恨吧?」
柊心头一凛。
「人人都讨厌你,你很恨吧?」
那是一个甜美圆润的女声。
声音彷佛是从他落在地面的影子中传出来的。影子——不,是有东西在影子里蠕动,黑色雾霭般的东西。是那些治疗柊的伤势的邪秽。
邪秽笑了,笑声美得令人战栗。
「除掉就没事了,只要将一切烧成灰烬。你有什么愿望?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冷汗沿着柊的颈项滑落,脑海中的某处警铃大响,告诉他不能听从这声音。但——他抵抗不了。那声音甜美得在柊的心中化开。
愿望。
柊只盼着能够平平静静地生活在愿意亲近自己的萤身边。
他想要萤。
心口顿时烫得像起了火,柊按住心口蹲下。
「呜……。」
身体好热,热气在全身奔流。美丽的笑声响起。
「啊啊,你的心总算落入我手里了。这下,你就是我的了。」
黑色的雾霭随着那洋洋得意的声音,从柊的影子中扬起。四散纷飞的黑雾,凝聚成一个圆形团块落地。团块立刻胀大、变浓、变形。
兵卫们泥塑木雕般地哑然看着这一切。
黑色团块变成一个个身穿铠甲的武士,每一个都高大得必须仰望,脸部活像漆黑的骸骨,眼窝空洞,手持巨大的大刀。只要一动,又黑又黏的东西便从他们身上滴落。
身穿铠甲的怪物挥起刀,动作缓慢,但刀一落下,风压便将附近的兵卫吹走,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坑。
现场陷入一片恐慌。怪物毫不留情地袭向抱头鼠窜的兵卫。咚!落雷般轰声大作,怪物的刀破坏了殿舍,粉尘四起,悲鸣处处。
奇异的是,柊心里并没有打倒这些怪物的念头,反而觉得他们是在保护自己。
身旁扬起了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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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以为那巨响是落雷声。
「什么声音?」萩惊疑地说,走出屋门。
萤也跟着出去。她看见东方扬起的烟尘,距离并不远。
「那是……兵卫府的方向。」萩喃喃地说。
是柊被带去的地方。萤用力握紧拳头。
「柊殿下。」
柊定然是出事了。萤直觉地如此认为,抬脚就跑,却被裙裳绊倒。
「萤,你回泳宫去。」
在萩伸手扶她之前,萤便一下爬起来,拎起裙摆。这样就不会被绊倒了。萤再度拔腿狂奔。
「喂,萤——」
无视于萩制止的叫喊,萤朝烟尘的方向奔去。
路上,一只小鸟敏捷地从萤面前横掠而过。小鸟在她身边盘旋,又在她面前鼓翅。萤停了下来。
「悠宜大人!」
是那只有着银朱翅膀的小鸟。悠宜停在萤的肩头。
「怎么了?」
萤一心以为他已经回乐宫了。
「有讨厌的味道。」
「讨厌的味道?」
「香久夜的味道。」
萤一凛,抬头看烟尘。
难道,那里也出现了「言祝之仪」那时的怪物吗?
但悠宜说:「不是邪秽形成的,这是来自秽神。香久夜就在那里。」
——秽神在那里?
「怎么会?」
芙蓉说,香久夜的力量就差了最后一步,没能恢复,因为拿不回香久夜在柊身上的力量。正因如此,才必须设法拿回。
「秽神的一部分被封在柊殿下体内。若他复原了……。」
「柊殿下是谁?」
「呃,是我夫君,就是那个悠宜大人说很奇妙的家伙。」
一个同时拥有光与影,既能为恶也能为善的人。
「那就是你夫君啊。」
小鸟悠宜将它的小脑袋微微一偏。
「原来如此。所以是清神之血封闭了香久夜的力量,而那股力量只怕是被放出来了。不是容器坏了,就是他回应了香久夜。」
「回应了香久夜?」
「他被香久夜所骗。香久夜会以实现愿望来诱骗人类,一旦答应了,那个人的心便是香久夜的了。当然,力量也就会回到香久夜手中。」
萤不相信柊会被秽神所惑。
「容器坏了是指?」
「肉身没了。」
这意味着……?
「您……您是说死了吗?」
悠宜说「没错」。
——柊殿下!
萤拔腿狂奔——不会的,不会那样的。柊殿下不会的!
她不愿意往坏的方面想,只是埋头狂奔。
「朱华姬,朱华姬。」
悠宜绕着萤飞。
「你可别忘了我。就这么舍不得你夫君吗?真是的。」
悠宜摇身一变,耀眼的银朱色老虎落在萤面前。
「我比他更美、更有力量。来,骑上来。」
悠宜弓起身,萤爬到他背上。老虎毛发又松又软,萤用力抱住他的脖子,悠宜开心地摇摇尾巴,然后用力一蹬,起飞。
「香久夜的气息没有那么浓,想必身体恢复得尚不如我。趁他还未恢复,我去把他踢散。」
悠宜一边破风飞行,一边亮出他的獠牙。
靠近烟尘扬起之处,那情景令萤为之愕然。殿舍几乎全数坍塌,形似身穿铠甲的巨大武士的怪物正四处作乱。兵卫们频频放箭,却毫无作用。
「那是香久夜的属下。」
悠宜看到武士怪物说。萤在那怪物之后看到了柊。
「柊殿下!」
柊抬头,但他的眼睛并不是看萤,而是盯着悠宜。
「可恶的香久夜。」
悠宜说着,骤然下降。萤差点被甩落,赶紧抓住松软的毛发。悠宜在柊面前降落,萤从他背上下来。
柊依旧对萤视而不见,一双眼睛只顾盯着悠宜。那张脸,似柊非柊,有种狠厉之美——甚至可说是神圣之美。
「啊——朱华姬大人!」
惊疑不定的喊声自身后响起。一回头,兵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萤。他们看不见悠宜,所以在他们眼里,萤大概是从天而降吧。
「您到底是从哪里——不,现在您还是赶紧远离柊殿下!」兵卫佐方寸大乱地喊道:「那些怪物是从柊殿下的影子里出现的,柊殿下果然被秽神附身了!」
萤再度回头看着柊。
「柊殿下——」
即使萤呼唤他,柊还是没有看她。
「朱华姬,这不是你夫君,是香久夜。」
悠宜的这句话令萤大吃一惊。
「咦,可、可是?」
那模样,那身形,怎么看都是殿下呀?
这时,柊的视线终于落在萤身上,开口说道:「悠宜啊,你还是死性不改,喜爱朱华姬吗?」
那不是柊的声音,而是把人心给融化了般美丽的女声。仔细看,柊的眼眸也闪着诡异的红色。
「柊……柊殿下呢?」
「你的夫君成了香久夜的依代。」
悠宜说道。依代,是神明现世时依附的容器。
柊,不,香久夜,伸手按住柊的胸口。
「谁叫我身体尚未复原呢,时机正好,我便用了这容器,正巧是我偏爱的好容器。」
香久夜笑了。笑容也与柊截然不同,十分艳丽。
「那么,柊殿下——殿下的心在哪里?」
「你说的柊,是这个人吗?」
香久夜回应了萤。
「这个人的心是我的了。虽然花了很久的时间,但总算落入我手里,现在睡在暗里。暗是我们的摇篮。」
「睡?」
「朱华姬大人!」
尖叫声响起。武士样貌的怪物——香久夜的属下正要攻击萤,萤还来不及惊吓,悠宜便朝怪物扑上去,一口咬住喉咙,扯碎。
怪物变成黑雾,就此雾散。
香久夜抓住萤的手臂,将她扯过来,抚过她的脸颊,她一阵哆嗦。香久夜的手好冷。柊的手温暖多了。
「原来,你就是萤啊。」
香久夜眯起眼。
「你就是柊想要的。柊很想要你喔。」
「呃。」
「天可怜见的,柊只有你了,人人都对他刀刃相向,对他放箭。」
「香久夜,别碰朱华姬,她是我的!」悠宜愤愤地说。
「别傻了,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朱华姬从来都不是你的。」
香久夜嗤笑。
萤想着香久夜的话。被人刀刃相向,放箭射杀——
「怪……怪物!还不放开朱华姬大人!」
兵卫中有人喊道,搭在弦上的箭朝向柊。其他人也赫然惊醒般,将箭头指向柊,且执好刀。
「慢、慢着!」
萤上前护着香久夜——柊的身体。
「朱华姬大人,您为何如此?」
「柊殿下果然是怪物!」
「我们必须打倒怪物!」
惊恐激动的话声围住了萤。香久夜冷笑。
「人类有什么能耐?分毫伤我不得。」
香久夜的属下大声咆哮,震动了空气,巨大的刀朝兵卫们挥舞。众人高声尖叫。
香久夜将身子一缩。
「悠宜,我跟你还有帐要算,但我的身体尚未恢复,这就失陪了。」
悠宜龇牙道:「香久夜,祢以为我会放过祢?我这就把祢连同祢的容器一并吃掉。」
惊慌的却是萤。
「请、请等一等,悠宜大人!请住手!」
她不能让容器——也就是柊的身体被吃掉。
悠宜将杀过来的武士一个个嘶咬扯碎,朝这边过来。香久夜转了身。此时,兵卫们的箭射过来。
「不能让那怪物逃了!」
香久夜不耐烦地看着射过来的箭。其中一枝射中他的手臂,但香久夜面不改色地将箭拔起。血泉涌而出,他却一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的样子。
但——但,那是柊的身体。
箭又射来,萤忍无可忍地叫道:「住手!那是柊殿下!柊殿下!」
箭雨仍不断飞来。那又如何——萤彷佛能听到他们无声的回答。
「求求你们,别射了!」
别伤害柊殿下……!
萤向柊的身体扑过去。那一瞬间,腿部受到一阵冲击,她感到一阵烙铁般的剧痛。
「啊!」
过于剧烈的疼痛让她连叫都叫不出声,裙裳转眼就被鲜血染红。旁边的地面上插着一枝箭。就是这枝箭,射穿了萤的小腿肚。
前所未有的剧痛让萤的意识远去,她咬紧牙根忍住剧痛,抱住柊的身体想护住他。
——原来会这么痛。
原来受了伤会这么痛。而柊不知尝过多少比这更痛的痛楚。
一个人竟有这般苦涩的人生,即使如此,柊还是继续选择了吞下苦楚这条路,因为没有别的路能让他有所贡献。因为他认为,只要他投身战场,至少还能有用处。
——可是,他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朱……朱华姬大人!」
伤了萤,兵卫们心虚得发颤。
「你们当中……,」萤用力抱住柊的身体,挤出声音。「难道没有人曾因为柊殿下而保住性命吗?柊殿下是抱着什么心情,奋不顾身地作战,你们难道一点都不懂吗?!」
兵卫们的脸僵住了。萤也痛得几乎要失去意识。
「伤心吗?朱华姬。」
香久夜甜美的声音落下。
「恨他们吗?想毁掉一切吗?你有什么愿望?这男人的愿望是你,你也想要他吗?」
——啊,是啊,柊殿下想要我。
我也想要待在殿下身边。
我想要柊殿下。
「不可!朱华姬!别听香久夜的!」
悠宜大叫。
萤开口说道:「我想要……柊殿下。」
香久夜环抱住萤。
「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那个让心融化般的甜美笑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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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再继续下去,只怕会再度开战——朝议中,皇帝这么想。
朝议僵持不下。
有人想拥萤为帝。
有人支持今上。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要以何者为尊,最终还是取决于武力。未来已可预见。
继承帝位最重要的依据便是血统,这是最无争执的方法,因此由直系的萤继承最好。然而如此一来,右大臣便势力大增。这是皇帝所无法容忍的。
右大臣并不无能,此人虽然紧盯自己的利益,自尊远高于能力,但善加利用也能有所用处,但皇帝不至于要讨好他来让他有用。
希望立萤为帝的以旧世家为主,这是皇帝一直以来蔑视他们的结果。
好了,要怎么做呢——皇帝默默思考。
正在此时,一名兵卫奔进朝堂。
皇帝还以为是萤出事了,他说的却是柊。
他的话是:「参议大人说奉命处死柊殿下,是真的吗?」
「你说什么?!」
这事别说皇帝不知道,所有议政官也大吃一惊。参议水莲本日以身体不适为由缺席——他是皇后的人。
——是芙蓉搞的鬼?
皇帝表示并未下达此令,正准备前往兵卫府时,却听到落雷般的巨响,一惊之下来到殿外,只见兵卫府那边扬起烟尘。立即有人通报出现了邪秽的怪物,但现场混乱,情况不明。
光等也不是办法,皇帝便想直接赶赴现场,却与要求避难的官员争执了一阵。这么一耽搁,萩来了,于是所有人这才知道皇后的阴谋,总算动身前往兵卫府,却见殿舍倒塌,死伤遍地,一片惨况。
然而不见怪物。不仅如此——
柊、萤也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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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卫放的箭射中了朱华姬大人的腿,然后……柊殿下与朱华姬大人两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怪物也全都消失了。」
在场的兵卫异口同声这么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众人毫无头绪,只知道萤护着柊。
「萤、柊……。」
皇帝喃喃低语时,头顶闪过一道白光。接着,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让人还以为是天破了——是雷。
「请伏下!」
青蓝大叫,将皇帝推倒在地。刺眼的光包围四周,同时落下一声轰鸣。尖叫四起,一起身,便看到倒塌的殿舍起了火。
雷接二连三地落下,被落雷击中的路树、殿舍纷纷起火。
「这是——」
皇帝愕然望着燃烧的殿舍。这正是他片刻不敢或忘的光景。
与十六年前如出一辙。
那一晚也是这样落雷不断,火舌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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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站在黑暗中。
神奇的是,腿并不痛。
待眼睛熟悉了黑暗,便能看出四周并非全然漆黑,仍是透着淡淡的、蓝色的光。一如刚入夜时的黑,或如黎明时的天色。
远远地,传来潮骚之声,脚下是白花花的沙。四周什么都没有,只见无尽的沙滩。
萤转身回头。
「啊——」
有人蹲在那里。她马上就认出来了,是柊。
萤跑过去,叫他:「柊殿下。」
柊像是吃了一惊,回头站起。
「萤?」
那神情,无疑是柊,不是香久夜。
柊往萤的脚边一看,神色悲怆。
「萤,你受伤了?」
裙子染了血。萤连忙提起裙摆,动了动脚。
「没事,已经不痛了。」
「怎么可能不痛?你流了那么多血。」
「真的不痛。来这里之后,就一点都不觉得痛了。」
柊环顾四周。
「这里是哪里?我似乎在这里待了许久。」
「神明香久夜说殿下在暗中沉睡——暗是他们的摇篮。」
柊蹙眉。
「香久夜是何人?」
「秽神。」
柊「哦」了一声,按住额头。
「我想起来了。我回应了邪秽的声音,邪秽说要实现我的愿望。那个就是神明?我……。」
我竟把自己交给了秽神,柊说。
「萤,你为何在这里?」
「因为我也回应了秽神。」
他吃惊地睁大了眼。
「你?为何?」
「我的愿望是,我想要柊殿下。」
柊仍是睁大了眼,定定地注视萤。萤也直直地回视他的眼眸。
「太乱来了!为何要那般?」
柊轻轻地抚上萤的脸颊。
他的手抚上来,一股暖意便从心里漫出来。
「我一直好希望柊殿下这样抚摸我,好想找回柊殿下。」
柊露出忍耐的神色,抚了抚萤的脸颊,说「我也是」。
「我想要你。」
在柊那样幽幽的注视下,萤心中一紧。柊弯下身,朝她的脸颊靠近。嘴唇轻轻一触,萤就觉得麻麻的。
「殿下,我们一起回去吧。」
虽然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回去,但必须离开这里再说。
但,柊却身体一震,拉开了距离。
「殿下?」
「我不想回去。」
他握紧萤的手。
「我只要有你就够了。这样,不行吗?」
柊的眼神像个受了伤的孩子,眼眸深处凝结了深深的悲伤。萤顿时哑然,也用力回握他的手。
「可是殿下……。」
这时,头上响起剧烈的碰撞声。
抬头一看,一道黑影与闪着白光之物在空中撞击。每撞一次,打雷般的声与光便撼动四周。
萤揉揉眼,认出白亮的是蛇身的悠宜。那银朱色的头发与鳞片闪闪发光,在半空中飞舞。另一边的黑影则形体不明,看起来像一团黑雾。
眼见黑雾缠上了悠宜,悠宜一个扭身后退,尾巴一扬,将之拍碎。但黑雾随即又凝聚起来攻击悠宜。双方如此你来我往,缠斗方酣。
「那是悠宜大人和……难不成是香久夜神?」萤喃喃地道。
「你是说神明交战?」
柊并不知道悠宜与香久夜的旧仇。
「十六年前,也是那两位神明交战。所以,香久夜神的一部分逃进了殿下体内。」
「进了我体内?」
萤解释这便是他受了伤,邪秽会使之复原的原因。
「原来如此。」
柊抬头看向悠宜他们。看来他也看得见神明。是因为身处之地,还是因为他接纳了香久夜?
「我不记得十六年前的事了,却记得有一晚,天空便如此刻这般闪着雷光。那会是神明交战吗?」
悠宜变为大鹫,冲入黑雾之中。就萤所看到的,应是悠宜占优势。
「啊啊,真可恨!」
一个美丽优雅的女声说。是香久夜的声音。
「要是能恢复原形,就能一口咬住你的喉咙了。」
黑影四散。正以为香久夜消失了,声音却在萤他们身边响起。
「我有力量被封在这具身躯里,却无法全部得手。都怪清神之血碍事!」黑雾缠上柊的身体。「把这具身躯扯碎好了!」
「殿下!」
萤下意识地伸手要挥开柊身上的黑雾,但她一碰,黑雾便弹开散化。香久夜迅速离开。
「你……原来你也继承了清神之血?」
「失算了吧,香久夜。」
悠宜在上空笑了。他已变回蛇身。
「本应被拖入暗的两人身上却有清神之血,祢一定很恨吧?」
香久夜已缩小,变成乌鸦。
「可恨的清神!」
香久夜拍着黑色的翅膀说。
「清神总是以他的光吓唬我们,而人类又厌恶我们——明明没有黑夜便无法存活,却又对夜晚的邪秽避之唯恐不及。」
萤一凛。人类厌恶我们——她从这句话感觉出香久夜的感叹。
香久夜以乌鸦的形体迎战悠宜。悠宜这次变成老虎,要扑咬乌鸦。香久夜以爪子抓悠宜的鼻子,悠宜皱了皱眉,张嘴咬住乌鸦脖子,就这样把乌鸦掼到地上,前脚按住鸟身。
「那也不是侵犯我们领域的借口,否则会立刻遭到惨痛的反击。这下祢明白了吗?」
香久夜痛苦地呻吟。
「我这身躯即使被碎尸万段、云消雾散,总有一天也会回来的……届时我还是会撺掇人类,让祢不得安宁!」
即使被按在地上,香久夜仍昂起头看萤。
「继承了清神之血的人类啊,愚蠢的人类啊,你们一定会无数次犯错,为我的言语所惑……到时候,再好好伤心难过吧!」
这是诅咒。
香久夜大嚷大叫,大肆怨怼。
萤走近香久夜。
「香久夜大人。」
香久夜红色的眼睛映出萤的身影。尽管嘴里吐出痛恨、偏激之语,眼眸却是平静的。不是熊熊燃烧的红,而是沉静的红。
「您很寂寞吗?」
这句话从萤的口中落下。香久夜狠瞪了她一眼。
「我们的心和人类不同。我不懂你的话。」
「那样的话,我来告诉您。在人类当中,这叫就做寂寞。」
香久夜不吭声了。萤在香久夜面前跪下。
「香久夜大人为何如此仇视悠宜大人?」
「清神与我们水火不容,本就彼此仇视。」
「是吗?」
香久夜哀叹人类厌恶秽神。遭人厌恶,是无比落寞的一件事。萤一直看着柊,懂得这个道理。香久夜的愤怒,会不会便是源自于此?
既然如此,她说道:「香久夜大人,若人们祭祀您,您愿意息怒吗?」
此话一出,其余人都吃惊地看着萤。
「朱华姬,不可。香久夜也说了,清神与秽神水火不容。」
「可是,日与夜比邻而居,光与影也是,那么为什么无法并存呢?即使水火不容,也能并存吧?」
萤边说边想着柊。
——是啊,应该能并存的。
「若能并存,一定能看清些什么。如此一来,便能慢慢地——也许会花上很长的时间,但慢慢地会出现能够包容体谅的人。所以,柊殿下……,」萤转向柊,仰望他。「别放弃。有我在,我会永远待在殿下身边。所以,我们一起回去吧。」
柊的目光动摇了。
「萤。」
「殿下说,只要有我就够了,但我不愿意。这里既没有花,也没有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我想和殿下一起,春天赏堇菜,夏天看星星,这样才叫永远都在身边,不是吗?」
——我想和柊殿下一起活下去。
萤还未与柊一起看过雪。当柊看到下了一整夜的雪在地上盖上一层松松软软的白被时,会是什么表情?会说些什么?她还不知道。但她很想知道。这一定就叫做一起活着。
柊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萤,只见他张嘴要说什么。就在此时——
脚底一阵摇晃。
原本干爽松散的白沙地面泥泞起来,变为黝黑黏糊的泥。脚往下沉,泥像有生命般地攀上身体。
「这是什么?」
缠上身的泥湿滑温暖。说是泥,其实更像血或体液。
「糟了,闹得太厉害,『岐』的守卫生气了。」
悠拍着翅膀飞到空中。香久夜也急忙起飞,躲过了泥。萤他们没有翅膀,只能任泥水缠上身。
「『岐』是什么?」
「就是这里。」
「这里不是暗吗?」
萤边忙着把脚从泥泞里拔出来边问悠宜。
「是暗,也是混沌,而且也是摇篮。清神与秽神都是诞生于此,也死于此。死去的神明会沉没、溶于这片泥泞之中,而后再生。说起来,这些泥就是神明的尸骨。」
萤一惊,赶紧抹掉手臂上的泥。
「『岐』生性爱静,一惹恼了这里的守卫,就会被泥吞没。」
那祢们为什么偏要在这里打斗呢!虽然萤很想这样吐槽,但对方可是神明。先逃过这一劫再说!
她努力挣扎,却被泥绊住而动不了。
「萤!」
柊朝她伸出了手。他也陷在泥里。
萤伸长了手,却差了一点,始终构不到。
柊抽出腰间的长刀,挥刀砍泥。泥变回白沙,簌簌掉落。长刀蒙蒙发亮,散发着很温暖的光。
「哦,你的刀不错。」
悠宜说道。
「上面栖息了很好的魂。」
柊一凛,转眼看刀。那把长刀是他的恩人,上一代的朱华姬给他的。
柊用力握紧刀柄。
无论如何挥砍,泥都不停地缠上来。即使如此,柊还是没有放下长刀,不断挥动,向萤伸出手。
「萤!」
柊的手指擦到了她的手指。他拿刀挥砍脚边的泥,将手伸得更长,终于碰到她的手。
他用力抓住她的手。
「萤……我也想再和你一起看星星。我想活着……与你一起看青山红叶白雪。」
柊把萤拉过来,抱在怀里。
柊的胸膛很温暖,手臂很有力。柊的心意彷佛倾进了自己心中,萤也用力抱住他。
那一瞬间,四周忽然射进了一道微亮的光。抬头一看,蓝色的天空有一角亮了起来。
两人仰头看天。
「那是?」
「路开了。」
悠宜也望着天空。
「『岐』能够开路通往任何地方。神的国度与人的国度之间是相隔的,现在为你们打开了回去的路。」
悠宜飞落到两人身边,然后弯下身。
「快骑上来。趁路还没有封住,我带你们走。」
柊继续挥砍缠上来的泥,扶萤坐到悠宜背上。柊也跨上去,悠宜便甩开泥起飞。
萤抓住松软的毛发。香久夜领路般地飞在前面。
「您说,这里是清神和秽神的诞生之地?」
萤问正朝着天空白亮的地方飞去的悠宜。悠宜称是。
「清神也是生于暗?」
「没错。」
萤说道:「既然如此,不就更能够并存了吗?」
悠宜沉默不语。一行人转眼便靠近了灿然生光的「路」,悠宜飞进了纯白的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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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亮太过耀眼,萤一时什么都看不见。在朦胧的意识中,有人喊着朱华姬,萤便睁开眼睛。
她站在光之路上。这里不再令人睁不开眼,而是将人温柔包围的暖光。柊就站在旁边。两人视线交会,不约而同握住彼此的手。
朱华姬——悠宜的声音叫道。
变回蛇身的悠宜扭着身躯飘浮在上空。
「朱华姬,你们真是不可思议。才见你们自己跳进黑暗中,却也能够打开光之路。所以,我也才对你们无比好奇。」
悠宜发出了如击玉敲金般悦耳的笑声。
「你说的话,也勾起了我一点兴趣。并存就能看到什么?我是不想跟秽神打交道,但也不是不能同意人们祭祀他。」
「真的吗?!」
萤惊呼。
但是,悠宜补充道:「祭祀秽神要在夜晚,祭祀我则要在白天,不能同时祭祀。若你们能办到,我便依旧护佑你的国家。」
他们身后响起一阵搧翅声。是香久夜。
「自作主张。」
香久夜呻吟般地说。悠宜笑了。
「这算是宽容的错误啊,不然祢想当场被我咬碎吗?」
悠宜说着张大了嘴,露出尖锐的牙齿。
「好久没有大闹一场,我现在清爽多了,劝祢别坏了我的好心情。」
香久夜不情不愿地睨了悠宜一眼,在萤和柊身边降落。他停在柊的肩上,俯视着萤。
「既然你都那么说了,让你们祭祀也不是不行。那我发誓,只要你们祭祀我,我就不将邪秽之祸带入你的国家。」
「一开始乖乖这么说不就好了?」
悠宜摘下挂在脖子上的玉饰。
「以此为誓,绝不违约。」
说完,悠宜取出一颗淡朱色的美丽珠子,扔到半空中。香久夜也以鸟喙拔下一根羽毛,同样扔到半空。珠子与羽毛在半空中相融、混合,然后变成一面圆镜。
「此乃信物,收下吧!」
镜子被吸住般飞到萤身边。萤依言接住那面镜子。镜子很美,漆黑亮泽的背面上,镶着朱玉。
这是神明所赐之物——即神器。这时候萤才知道,原来神器便是神明誓约的信物。
「我的伤也都好了,要回你的宫殿了,朱华姬。」
一回神,悠宜与香久夜都不见了踪影。
柊温柔但有力地握住萤的手。
「回去吧,萤。」
萤回握他的手,笑着说声「好」。
温暖的光膨胀了,包围住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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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开始下雨,皇帝松了一口气。很多殿舍都因落雷而起火燃烧,如此火势应该就能熄灭了。
皇帝站在回廊上,望着不断落下的雨滴,低喃道:「那些雷会是神明的打斗吗?」
身旁的青蓝仰望天空,应声说「不知道呢」。
「萤大人他们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雨下了一阵子,等雨停时,火已完全扑灭,只剩下一丝烟味。天空一端挂起彩虹,人人欢呼雀跃。
不久,欢呼变成骚动。往骚动的来处看,有人在彩虹下疾奔而来,怀里抱着一个少女。皇帝和青蓝不禁喊出声。
「柊!」
「萤大人!」
抱着萤出现的柊应声跑过来。
「父皇,萤受了重伤!请快喊人救她!」
不待皇帝开口问话,他便十万火急地说。一看,萤脸色苍白,裙裳染血,卷起裙摆,只见一脚伤势严重。
「送到泳宫。来人,传侍医和药师到泳宫!」
却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说「等等」。萤微微睁眼,有话对皇帝说。
「萤,现在先治疗……。」
萤摇摇头,抓住皇帝的袖子。
「神社……请为香久夜大人建神社。」
「你说什么?」
「香久夜大人立誓,只要有人祭祀,便不再有邪秽之祸,往后就不必再怕邪秽了。千依神也同意人们祭祀香久夜大人,所以请您……。」
她的话没能说完。
定然是撑不住了,她已经昏了过去。皇帝命柊赶往泳宫。那时,他视线不经意地落在萤的胸口。
萤抱着一面灿烂如雨后骄阳般美丽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