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欧斯·海克萨」最下层,外围地区。
在黑漆漆耸立着都市外壁的内侧,搭建了一个仿佛紧紧粘在一起的工棚。那是用油漆画上了结界之刻印的拼装宿舍,其房檐上排着一派泛黄的洗好的衣服,眺望着远处的街灯。
在拼装宿舍的中央有一家酒馆。
开裂的桌子排列在污点斑驳的散装地板上,在裸露的电灯泡的灯光下,伴随着祈祷车的低吟,充斥着骂声、卑鄙的笑声,便宜酒的味道和男人的汗味。
在那里——
「南先生在吗?」
女人通透的声音让店内鸦雀无声。
在一群粗野的男人中,有一个女人毅然立在那里。她身材高大,无论是身高还是肩宽都大大超过了平均值。但即便如此,即使隔着那厚厚的上衣也能看到她紧实的身材,散发出女人的气息。女人的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线条匀称的脸上,红色的唇闪闪发光。
「咻,是个美女啊,喂!」一个醉汉突然狂叫。
女人回过头来。她一边梳理着长发,一边大步走向出声的客人。
客人是个矮个子男人。他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连椅子一起向后仰去。
「喂喂,我在夸你哦?喂,喂。」
他辩解似地说着,忙不迭地来回看着女人的脸和其他的客人。
「我在找南先生。他来过这里吗?」女人说道。
矮个子男人挑了挑一边的眉毛,视线在空中游移,摆出一副讨好般的思考神情。
「啊啊?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好像没来过这边。」
「…听说在这里,他被称为『鬼』。」
在矮个子男人的脸上,亲切消失了。
「…不知道。」
矮个子男人百无聊赖地发出声音,摆好椅子,然后转过身去,将杯子送入口中,说道。
女人环视店内。有人慌忙移开视线,有人则向女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知道啊…」他说,
「是那个尿裤子的鬼吗?」一个男人说道。
是在店的最深处,靠墙坐着的络腮胡男人。
女人走了过去。
「他在哪里?」她问道。
「嘛,别这么绷着脸。」
络腮胡站了起来。他比眼前的女人还要高,是个大个子。
男人把一只粗壮的手放在女人肩上。络腮胡把脸凑近女人,一边吐着酒气一边说。
「坐下吧。别去管那种胆小鬼了。」
一瞬间,女人皱起眉头,露出嫌恶的表情。络腮胡毫不在意,搭在女人肩上的手更加用力。
这时——
他的手突然像触电一样麻痹,同时弹了起来。络腮胡失去了平衡,踏在地上,将手撑在桌子上。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女人超然地俯视着他。
「我没事找你。南先生在吗?」她说道。
「喂,别小看——」
络腮胡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女人的头发,用力一拉。
「嘶!?」
女人的头发被毫不费力地扯了下来。络腮胡因惯性而猛地滚向一旁,砸在桌子上,桌上的盘子和瓶子都被他带到了地上。店内掀起一阵笑声。
女人是个秃头。在她那反射着灯泡的光芒、闪闪发亮的额头上,有着就像是骰子的『六』一样排列着的某种埋设机器(I m p l a n t)。
「可恶,你这髡牝…!」
络腮胡叫嚷着站了起来。他扔掉手上的假发,从怀里掏出匕首。那是一把刃长约二十厘米的求生匕首。
「别这样,洛瓦!那家伙是个土包子,什么都不懂!」
刚才的矮个子男人把手放在嘴边,说道。
「闭嘴,矮个!」
络腮胡——洛瓦怒吼道。矮个子男人笑着耸了耸肩。
洛瓦威吓般地拿起匕首,慢慢逼近女人。然后——他的脚边踩到滚落的瓶子,向前跌倒。
就在人们以为不意间伸向前方的刀刃会刺进女人胸膛的瞬间,女人的手抓住了刀背,转身拉向背后。
洛瓦的身体被手里握着的刀拉着向前飞去。不知为何,他握着刀柄的手就像粘在上面一样拿不下来。接着,女人松开了他的手腕,洛瓦巨大的身体飞向空中,转了一圈,砸在女人背后的桌子上。
随着咔嚓一声,女人扔出的小刀插在趴在地上的洛瓦面前。在水泥地板上,就连刀柄都埋了进去。
「别侮辱我!」
女人大喝一声。胶合板的墙壁和桌子抖了一下,发泡酒一齐喷了出来。
「真(•)正(•)的(•)机(•)甲(•)罗(•)汉(•)的技术,可不是这种东西!」
女人捡起假发,不顾瞪大眼睛的客人,大步穿过店内,从门口走了出去。
「——大姐,等一下,大姐。」
走出店门还没多久,女人的背后就传来了声音。她回头看去,只见刚才那个矮个子男人小跑着跑了过来。他的右手上挂着两瓶用绳子系着的一升装的酒瓶。
「你的假发乱了。」
女人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头上,矮个子男人耸了耸肩。
「——之类的呢,嘿嘿。」
男人和无言转回身子的女人并排,开始迈步。身高只到女人胸部的矮个子男人仰头说话的样子,就像是缠着母亲不放的孩子。
「你真强啊!你是尼姑吗?『哪边是屁股,哪边是脑袋』呢!哎呀,哎呀!——喂,等下,等下!」
矮个子男人再次小跑起来,追着大步前进的女人。
「呀,对不起对不起,我多嘴了!『所以你才不受女人欢迎』,我总是被人这么说。这都是酒的错,是酒让我说了多余的话。嘿嘿,便宜的酒不怎么好呢,怎么都没法醉得舒服。」
女人回头瞥了一眼矮个子男人手里的一升装酒瓶。矮个子男人耸了耸肩,又说道,
「嘿嘿,实在是没辙。」
女人再次将视线移向前方,朝升降机(L i f t)的方向走去。
「啊,不是这边哦,是这边,这边。」
矮个子男人说道。
「你不是在找南先生吗?」
他微笑着看着猛地回过头来的女人的表情,
「——爱上我了吗?」
他对表情僵硬的女人,
「嘿嘿,我也是。」
说着,矮个子男人露出黄色的牙齿,笑了。
矮个子男人自称为「李」。
「你就叫我『矮个李』吧。」
李穿过小巷子,一边回头看着道路,一边不停地和女人搭话。
「小个子也并非完全无用啊。人类啊,不是只要块头大就可以的——哦,失敬,我刚才说的是像洛瓦那样的大个子。那个混蛋,因为之前被鬼先生教训过,所以一直耿耿于怀。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鬼先生拽着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扔了出去。哇,哇!真是活该啊。相对的,鬼先生很帅。不过,他的脸很糟糕啊。那张脸简直就像是用镐子敲碎的岩石一样…不过,男人的价值不就正在于此吗!」
「是啊。」
「嘿?」李抬起头。
从店里出来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女人看向前方,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是啊。」女人又说了一遍,深深点了点头。
「哇哦!大姐,我们很谈得来嘛!」说着,李拍了拍女人的后背。
「——到了,在这里。」
面对长屋状的宿舍的一间房间,李这样说道。接着,他推开歪斜的、裂缝的门。门吱呀作响地打开。没有上锁。
「鬼先生,是我,我带酒来了。嘿嘿,还有一个女人。」
说着,李毫不客气地走进昏暗的房间深处。跟在他后面的女人因为室内的闷热空气而皱起了眉头。在令人作呕的酒味和男人的汗味中,还混杂着某种别的臭味。
「鬼先生?」
「呜…」
房间的一角传来低沉的呻吟声。
李打开了灯。三米见方的房间里摇晃的电灯泡照亮,靠在房间深处的墙壁上的是一个和尚头的巨汉。那张光秃秃的额头上,有着一个像是用刷子刷上去的大大的X的印记。
和尚似乎没有意识到灯光,眼神空洞地看着空中。
岩石般的脸苍白无比,紫色的嘴唇在微微发抖。
女人知道了刚才闻到的臭气的真面目。那是小便的味道。
和尚脏兮兮的内裤和地板上都有着大片的湿渍。
「啊啊,这下子…今天运气不好啊。」说着,李挠了挠头。
在走廊等了十分钟左右,女人再次被带进房间。
她再次环视四周。
房间很空虚。
只有脱下来的散乱衣服和几瓶一升装的瓶子。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物品。
脏污的地板被擦干净,和尚换好衣服,和刚才一样靠在墙上。不,应该说只是身体被立在了那里而已。刚才他只穿了一条内裤,现在却穿了一条宽松的细筒裤。这是李对女人的照顾吗?
「大姐,真是不好意思啊——其实,鬼先生平常都更硬朗,更干净利落的。」
李坐在和尚面前。女人看着李把手里拿着的一升装的酒倒进酒杯里,皱起眉头。
「酒…会不会有点喝太多了?」
李对着欲言又止的女人挥了挥手。
「正相反。只要酒一断,鬼先生就会变成这样了。嘿嘿,就像是用酒驱动着一样——快,鬼先生,快起来,快。」
李把斟满酒的酒杯端到和尚的鼻前。和尚——被称为鬼的男人为了喝到酒,探出头来。然后,在李倾斜酒杯的时候,和尚一边在颤抖的嘴唇边缘洒出酒,一边咕咚咕咚地把酒吞入喉咙。
「先干三杯——说是这么说,跑过来的反而是我啊。哈哈!」
接连喝了两杯、三杯后,和尚岩石般的脸泛起红晕,僵硬的身体也放松下来,自然而然地注入力量。
在鬼用自己的手捧着的酒杯里,李又倒上了酒。
「没关系吧,鬼先生。」
「…嗯。」
「知道吗,有客人来了。」
鬼抬起半睁开的眼睛,看着酒杯,说,
「…是雅子吗。」
「是的。」
女人——雅子取下长长的假发,挂在手臂上,双手合十。
「…你涂口红了吗。」鬼说道。
「是的,这是——」
——和假发一样,这是为了变装。
然而,雅子却意外地动摇了。她脱口而出的话语是,
「——奇怪吗?」
是这样的话语。
这么说着的雅子,为了掩饰嘴唇的红色,紧紧地抿住了嘴。看着她的样子,李忍住笑声。
「不…对不起。」
鬼苦笑了一下。他摸了摸画着X印记的额头。
「——我从来没夸奖过女人。」他说道。
雅子坐下来后,李说,
「只有这点量的话,撑不到明天吧,鬼先生?」
再买些酒来吧,他说。
「嘿嘿,我会尽量去远一些的地方买。」
雅子一脸惊讶地看着笑着这么说的李。在深吸一口气后,她红了脸。鬼似看非看地眺望着这样的雅子,那张像岩石一样的脸,像是岩石一样泰然自若。
「咻,咻——」
在李的笑声在门后远去后——
雅子向鬼说了机甲折伏队(ガンボーズ)昨天和「百手巨人(H e c a t o n c h e i r)」的交战的大致情况。
但是,
「机甲折伏队(ガンボーズ)被歼灭了。」
即使在雅子这么说的时候,鬼的反应依然很迟钝。
他一边窥视着酒杯的内容物,一边只说了句,「是吗。」
「就算把预备人员和装备全部集中起来,也无法再形成战斗体系了。」
「魔物呢?」鬼问道。「在向这边来吗?」
「不——」雅子回答。
昨日,在黄昏的荒野正中——
看着巨大的瘴气之柱和魔物群的行军,雅子跑到坠落的「迦楼罗(G a r u ḍ a)」旁边,确认通信机是否平安无事。
在机甲折伏队(ガンボーズ)溃灭的现在,虽然自己大概什么也做不到,但至少得通知都市尽可能地做好准备——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打开电源。
于是——雅子的耳朵中传入了惊人的噪音。与此同时,雅子自己的感觉察觉到某种巨大的存在正在接近。接着,从都市方向传来轻微的尖锐声音,雅子回头望去,用肉眼看到了它。
起初,它只是一个位于地平线附近的光点,却发出金属质的呼啸声,眼看着越来越接近了。在黄昏的天空中,它时而描绘出规则的锯齿状轨迹,时而画出宛若飞虫飞行一般的不规则轨迹。以魔物而言,这个发光体太过规整,而以人造灵(A u t o m a t o n)而言,灵气的涡旋又过于巨大。
发光体降低高度,对准了朝着都市延伸的魔物们的最前端。
然后,伴随着急剧的呼啸声,它的亮度上升,以数倍于至今为止的速度,描绘着直线的轨迹,像一枚巨大的曳光弹一样穿过魔物们的中心。
被发光体碰到的魔物从被碰到的地方开始开始蒸发了。
为了驱散魔物群而低空飞行的发光体,贴在耸立于魔孔中的瘴气之柱前,停住了。
瘴气之柱在巨大的灵压下一度动摇,但很快恢复了宛如世界树一般的威容。
雅子已经不再用肉眼追逐发光体,而是在地面上结跏趺坐,进行观想。
在缺少了「迦楼罗(G a r u ḍ a)」的索敌功能支援的现在,雅子很难抓住那个存在的本质。但是,比起肉眼,这样做可以得到更接近于其本质的信息。
发光的胎儿——
这就是雅子对它最初的印象。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如婴儿般弱小。而是蕴藏着更高阶的力量的,无垢而强力的存在。
仿佛在印证雅子的这个印象一般,胎儿缓缓伸展手脚,挺直脊背。与此同时,有着胎儿的平衡的身体变成了成人的身体,并且变得巨大——不,是高密度折叠的复杂纤维状灵体被展开了。其姿态为由发光的树状构造所构成的,身高比人类高一百倍的光之巨人。是人类神经树的放大投影图。
瘴气之柱的直径甚至是巨人身高的数倍。但是,在这根柱子前方,巨人在空中毫无畏惧地堂堂挺立着。毋宁说,巨人施放的灵气波动压制住了柱子。
然后——
「吾乃「纠纆」——祸福之绳!」
如此这般,巨人叫喊着。
构成巨人身体的组织散开,合并,形成两条双螺旋形状的蛇。
「吾乃「纠纆」——轮回之蛇!」
如此这般,两条蛇叫喊着。
两条蛇一边纠缠一边绕着柱子转了一圈,两张嘴衔着彼此的尾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
「吾乃「纠纆」——神之火药!」
如此这般,圆环叫喊着。
圆环以柱子为中心开始高速旋转。在离心力的作用下迸发而出的灵气就这样化为言灵,歌唱起来,
神啊 尚未诞生的神啊
无法抑制对您的思念
吾之身体终究无法挣脱
圆环一边唱着一边上升,旋转的速度逐渐加快,然后急剧收缩。如伴奏般,饱含韵律的呼啸声愈加尖利,再次变成金属质的尖锐声音。瘴气之柱就像被绞住一般变细。圆环继续上升,旋转,收缩,变成耀眼的光点——然后,爆炸了。
瞬间,如太阳一般的巨大光球在距离地面一公里的空中诞生,吹散了瘴气,将一望无际的大地照耀得宛如白昼。下一个瞬间,足以消灭一切灵魂的灵压冲击波呈同心圆状扩散,将地上残留的魔物瞬间消灭殆尽。雅子迅速重新结印,将自己化为了无,躲过了这阵冲击波。接着,凄厉的轰鸣声动摇着大地,轰隆作响——
光球骤然消失,暮色与寂静再次支配了空间。
瘴气之柱被消灭了。
接着,从位于光球中心的空中,有什么小小的东西落在地表上。
几分钟后——
被独自一人留在荒野中的雅子朝着地狱入口的遗迹走去,来到了它的边缘。她从因高温而融化、约1米高的玻璃状的边缘走下来,眼前是一片雪白的火山口状的地面。鞋底传来沙沙的触感,地面上铺满了一层宛若灼烧过的白色沙子般的东西,就像是盐的结晶一样。也就是说,这里变成了一个直径超过一公里的,装满了盐的碗。
雅子一边从热风中护住鼻子和嘴,一边前进。
刚才落下的东西滚落在盐碗中央。它的直径约三厘米,既像是勾玉又像是胎儿。其材质既不像金属也不像塑料,整体给人的印象既不是机械也不是生物。
其烧焦的表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大概是热膨胀现象正在消退吧。物体相当于胎儿头部的部分,可以看到变成人手形状的刻印。在热气中摇曳的文字,可以看出是「OTHERNOEL」。
「我立刻叫了人来回收它——但我到现在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所谓的「纠纆」,到底是什么?」
「这个啊…我怎么会知道呢。」鬼说。
「是,十分抱歉。」
雅子一本正经地低下光秃的头。
「总而言之——似乎发生了某种不可理解的事态。而且,我们失去了组织的核心,也没有人来领导剩下的人。」
雅子靠近鬼,这么说道。
「请回队伍吧,亚历克斯·南。大家都希望你来指挥。」
「这个…我不知道。」
说着,鬼背对雅子,倒在地上。然后,
「我不知道。」他对着墙壁说。
雅子紧咬红色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