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Blind Fortune Biscuit 08 拯救众生之物

  “卡欧斯·海克萨”东部外壁。定期维修工程现场。

  在塔一样覆盖整个都市的外壁中,距离地面数十米的部分制造得异常坚固。这是为了阻拦爬在地上入侵都市的魔物。实际上,由于魔物的冲击,其结界机能劣化得很快,很严重。

  现在,距离地面十米高的墙面上搭起了脚手架,工人们正在拆除劣化的混凝土和结界用的咒符镶板。总是在某个地方需要修补的外壁,也可以说就像是皮肤一样不断地进行新陈代谢。

  鬼听着锤子敲打混凝土的声音,独自盘腿坐在地上。

  他的位置离脚手架约二十米——虽然可以看到作业的样子,但不会妨碍到扛着器材到处奔跑的人。

  围绕都市、形成圆形的外壁由于过于巨大,看起来就像是有着无限面积的平面。无论是环顾左右,还是抬头望去,看到的都是将空间一分为二的“壁之地平线”。

  鬼手里拿着酒杯,旁边放着三瓶一升装的酒瓶。

  是在看着是作业的样子呢,还是外壁本身呢——他那不知道看向哪里的视线对着巨大的外壁。鬼把酒杯送入口中,两次,三次倾斜。喝干了后,他就那样维持着不变的视线,用下意识的动作从瓶子里斟满酒,再次送入口中。

  这时,一个影子出现了。

  「亚历克斯·南。」

  不知什么时候,秃头的大个子女人——雅子挡住阳光,站在了鬼的身边。雅子今天穿着的不是女人的衣服,而是一件既舒适又实用的机甲罗汉的便服。

  「你在那里做什么?」雅子问道。

  鬼没有看雅子,视线一直盯着巨墙。

  「据说,达摩面壁九年终得菩提。」他说道。

  「已经过了两个九年了。」

  雅子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严厉。

  「是啊…」

  鬼的视线动了,瞥了雅子一眼。

  「是足以让小姑娘变为半老徐娘的时间。」说着,他再次看向外壁。

  雅子一时语塞。

  「嘛,坐吧。」鬼说道。

  雅子粗暴地在鬼的身边坐下,手握脚腕,结跏趺坐。

  看到她的这个样子,鬼欲言又止地开口,

  「除此之外,你就不知道别的坐法了吗?」

  雅子挺直脊背,正面瞪视着巨大的外壁。

  「——你曾经对我说过。『行亦禅,坐亦禅』。」

  「是啊…吃饭亦是禅,放屁亦是禅,喝酒亦是禅。」鬼说道。

  对着皱起眉头的雅子,鬼拿起一瓶一升装的酒瓶给她看。

  「喝吗?」

  「如果这能助我精进的话。」

  雅子接过鬼用过的酒杯,鬼将酒倒了进去。雅子深深地倾斜酒杯,将斟满的酒一饮而尽。

  「真畅快的喝法——我虽然很想这么说。」

  鬼一边往酒杯里倒酒,一边说,

  「你的喝法,就像是在对待敌人一样。」

  雅子没有回答,而是再次喝干酒杯,把酒杯向鬼递了过去。

  后来——

  就像是为了不给鬼喝酒的时间,不,是自己想要喝完三升酒一样,雅子不停地喝酒。

  「…喝酒的时候,也该有喝酒的表情。」鬼一边倒酒一边说。

  「真不巧,我不知道。」雅子一边喝酒一边说。

  「再亲切一点吧。」鬼倒了酒。

  「做不到。」雅子一饮而尽。

  「你早就醉了吧,雅子。」倒酒。

  「我没醉。」一饮而尽。

  「说着没醉,就是醉了的证据。」

  「我没醉。」

  望着递到眼前的酒杯,鬼叹了口气。雅子的脸变得像鬼一样红。

  「你有话要说吧?」

  见已经不能再继续装傻了,鬼直奔主题。

  「哈……」

  雅子解除趺坐,转向鬼。

  「——我派去调查“纠纆”的手下,找到了某个企图。」

  「企图?」

  「是个被称为『特立尼提』的,无法无天的阴谋。」

  雅子得到的关于“特立尼提”的信息绝对不算多。那是由降魔局( A ∴ S ∴ C)执行的计划,实际执行时会出现大量的死伤者,而“纠纆”在其中扮演某种角色,再加上——

  「虽然没有公开,但昨天,公安局的中枢被摧毁了。」

  鬼的脸上瞬间闪过严肃的表情。

  雅子没有放过这一点,探出身子说,

  「我不知道现在我们能做些什么。但是,为了人民,为了在遇到事情的时候能迅速行动,我们正在重新集结残存兵力。」

  「那太好了。」鬼说。

  「但是,在先前的交战中,所有的军官都牺牲了——」

  「我不管。」

  鬼拿起雅子放在一旁的酒杯,一边向手中倒酒一边说。

  「我不管。」

  雅子咬着嘴唇。

  接着,她扬起沙尘,站起身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喝道。

  「——你还要继续逃避吗,亚历克斯·南!!」

  雅子的声音在巨大的外壁上回响。墙壁上的脚手架微微颤抖。工作人员们都好奇地看向她。

  「为什么不尽到自己的责任!不,说到底——」

  雅子醉了。她任由从身体深出涌上来的感情驱使,说着话。

  「为什么逃跑,亚历克斯·南!为什么抛弃我们?」

  鬼把雅子的声讨,当成了耳旁风。

  「我不逃的话,会有更多人死去。」

  「这不是问题!为了亿万众生,注定会有上千罗汉死去。更何况,被你杀了的话,那就是寿终正寝了!」

  「不要高估我。我不是如来。」鬼说道。

  「以前你曾这么说过。确实是这么说的。」

  「净记得一些无聊的事。」

  鬼一边往酒杯里倒酒一边说。

  「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突然,鬼拿着一升装酒瓶的手抖了一下,洒出来的酒沾湿了他的袖子。

  「噢……」

  鬼把袖子含在口中,吸溜吸溜地吸着。

  雅子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现在自己俯视着的,像是空壳一样的老人,真的是那个亚历克斯·南吗?她这么想着。

  十九年前,机甲折伏队(ガンボーズ)练兵场——

  「被魔物啃食的话,就会堕入地狱而无法瞑目!还是死在这里比较好!」

  一个男人发出的号召,如冲击波般压迫着空间。

  亚历克斯·南。最大最强的机甲罗汉。在机甲折伏队(ガンボーズ)全队中,就力量而言,他也被认为是最接近佛的男人。

  「「「诺!」」」

  齐声回应的,是整齐排列的沙门——机甲折伏队(ガンボーズ)的罗汉候补生。

  「力所不及者,当场皈依佛祖身边!当作功德吧!」

  咚的一声,南把手中的六尺棒砸向地面,整个操场为之鸣动。

  全身都感受到了那个震动的一百个沙门,自己的身体也颤抖着。

  「「「诺、诺!」」」他们叫着。

  「全员就坐!数息观开始!——三!二!一!三昧(S a m ā d h i)!」

  沙门们一齐就地坐下,结跏趺坐。接着,他们手上结印,半睁着眼,挺直脊背调整气息。

  不一会儿,一百根气柱直冲云天。

  南拿着六尺棒,开始在沙门之间缓缓行走。从他身体上散发的巨大气息撼动了从沙门身上升起的气柱。

  南在一个沙门前停下脚步。

  然后,将钉有铁钉的六尺棒前端抵在他的肩膀上。

  「作么生!」南说道。

  「说破!」沙门回答。

  「什么人!」南问道。

  「主人公!」沙门回答。

  「不行!」

  南用蕴含着强大的气的棒子打在沙门的腹部。沙门飞出数米,撞向同样结跏趺坐的同伴。

  南没有理会自己打飞的沙门,继续向前走去。救护人员用担架抬走了呻吟着的沙门。

  南再次在一个沙门面前停下脚步,将棒子的前端抵在其肩膀上,

  「作么生!」南说道。

  「说破!」沙门回答。

  「什么人!」南问道。

  「无位真人!」沙门回答。

  「不行!」

  棒被挥下,打在沙门的肩膀上。发出骨头折断的沉闷声音。

  南继续迈步前进,每到一处,他便和沙门进行问答。

  「自己是什么人?」南问道。

  回答「不识」的沙门被打了。

  回答「无」的沙门被打了。

  以沉默作为回答的人,也被打了。

  想要竖起一根手指代替回答的人,手指被折断了。

  说出口是三十棒,说不出口也是三十棒——简直是不讲道理。

  沙门的回答,每一个都是动用了自己的全部知识和见识得出的。但是,这种被称为“看话法”的修炼法,原本就不是为了追求问答的答案,而是以把沙门逼入逻辑上、精神上的闭塞状况为目的的训练。

  南再次往前走了一步。

  看到走向这边的南,雅子倒吸一口气。

  当时十五岁的雅子,是机甲折伏队(ガンボーズ)中为数不多的女性队员之一,同时也是最为年轻,最为轻量的沙门。

  雅子在娑婆世界中十分引人注目的一米八八的高个子,在超过两米的沙门们中,也只能算是矮个。格斗也好,使用装备的训练也好,只是因为体格上的差距,她便总是落后于同门的沙门一两步,这一点让雅子很不满。而且,因为这个身体而在婆娑无处容身的自己,若是在这里也找不到位置该怎么办——她也有着这样的想法。

  说起来,在面对市外的魔物时,人类的体格差异只不过是一点误差而已。与巨大的魔对峙时,不失去自我,准确操纵压倒性火力的胆力和平常心——这才是必要的。依赖体力的训练之类,不过是毫无意义的风习,雅子是这么想的。

  她听说“看话法”是以坐着不动的状态被置于极限状况中,只能依靠自己的精神来应对的训练。雅子认为,这正是展示自身价值的绝好机会。

  但是,现在——

  雅子为自己的骄傲感到羞耻和后悔。确实,体格差距不是问题。但现在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是绝对的恐怖与不讲道理。如今,一百个沙门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都是同等的无力。

  被称为“一击打倒地龙”的亚历克斯·南的刚棒,现在,这个瞬间,即将打在自己身上。

  只要能动起来,就能逃跑,也能抵抗。即使逊色于别人也无所谓,只想要一个人逃离这个地方——这样的冲动在雅子心中驱驰。

  「不行!」

  又一个沙门被打飞了。

  从沉重的打击声和呻吟声来看,可能哪里骨折了吧。说不定正在吐血。今天训练结束的时候,就像南所说的那样,可能会有几个人死去。

  而那或许就是自己。

  巨大的气息缓缓地从眼前经过。

  雅子拼命地平复着快要停止的呼吸,一心希望南快点离开。但是——

  南的脚步停在眼前。

  六尺棒的前端抵在她的肩头。

  「作么生!」

  ——!!

  那或许只是单纯的错乱。

  也可能是沉睡在雅子内心深处的“修罗”在一瞬间觉醒了。

  在极度的恐惧中,雅子的精神是空白的。在身体深处涌起的冲动驱使下,她发出不成声的声音,解开了趺坐。雅子跳起来,抢过南的棒子,用尽全力击打他的腹部。

  南没有动。

  只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触感传到了雅子手上,就像是打到了一块巨大的橡胶块。

  南笑了。

  岩石般的脸,似乎发出了“咣”的裂开声音。

  然后,

  「不够!」

  南夺过捅在腹部的棒子,捅回雅子的腹部。

  在棒子本身的势头,以及注入其中的爆发性的气的作用下,雅子的整个身体被向上推起,高高地抛向空中。

  那天晚上——

  沙门的宿舍中充满了痛苦的呻吟。

  虽然没有人死亡,但今天参加训练的沙门有一半被送进救护室,其中的一半还没有回来。据说也有直接退出的人。

  宿舍中,同门们躺在各自的床上,诉说着肉体的痛苦,诅咒着亚历克斯·南。在这样的低沉呻吟声中,雅子悄悄溜了出去。

  因为腹部的磕伤,她全身都带上了微微的热度。

  另外,她还想在不分心的情况下思考一件事。

  雅子不经意间向着操场走去。

  昏暗的灯光下,操场寂静无声,仿佛在诉说:「白天的喧嚣是什么,早已忘记了」一般。

  雅子找到了自己白天坐的位置,在那里再次结跏趺坐。

  然后,她舒展疼痛的腹肌,调整呼吸,思考着。

  「不够」——亚历克斯·南确实是这么说的。

  不是“不行”,而是“不够。”

  意思是方向没有错吗?

  ——对于“什么人”这个问题,自己没有回答的必要。

  对于“回答就打”和“不回答也打”的这种不讲理,也有既不是回答也不是不回答的,“殴打提问的人”的回答吧。

  也就是说,这便是面对以非人的逻辑行动的魔物的,机甲折伏队(ガンボーズ)的基本态度吧。

  到这里还好。

  但是,仅仅殴打是“不够的”——不打倒的话,就没有作为回答的意义了。

  ——怎么可能。

  自己能打倒那个亚历克斯·南吗?雅子心想。而且,自己是坐在那里的,面对的则是拿着棒子打过来的南。

  雅子想起了几个月前举行的格斗训练示范比赛时的情景。

  在道场的中央,一百个沙门坐在那里守望着——

  咚的一声,整个道场都震动起来,南紧紧踩在地面上,摆好架势。

  八名机甲罗汉包围着摆好架势的南。他们都是指令·瑜伽的师范级,而且每个人都带着一根棒子,相对的,南则是赤手空拳。

  然后——

  「哈!」

  罗汉们一鼓作气,向着南的身体挥棒,下一个瞬间则一个不剩地被撞飞,摔在墙壁和地板上。

  雅子的眼睛无法正确地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道场内紧张的气似乎以南为中心出现了复杂的旋转。

  但是,南还是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想到这里,雅子突然想起一件事。

  南也没有动。

  也就是说,他和坐着的自己条件相同。

  那时的南到底做了什么?其中,应该有着自己想要的答案吧。

  雅子越加深刻、越加鲜明地在思考中描绘着南的身影。

  不久——

  有一个气息横穿操场接近了雅子。

  雅子意识到那个气息,同时依然继续专注于自己的行为。

  气息在她的眼前停住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抵住了雅子的肩膀。是钉着铁钉的六尺棒的前端。

  「什么人?」棒子的主人问道。

  「——呼。」雅子呼了一口气。

  这既是回答,也不是回答。

  雅子调整呼吸,让体内的气像陀螺一般高速循环——将自身化为气的旋转体,准备攻击。这不是对棒子的主人的问题的回答,而是雅子自己得到的,对自己的回答。

  随着划破空气的声音,六尺棒击向雅子的肩膀。

  雅子的精神如镜面一般澄澈。她既没有去意识,也没有回避,只是把棒中蕴含的爆发般的气吸了进去,在自己的身体中转了一圈之后,传回棒子上,就这样打了回去。

  有一种奇妙的手感。

  伴随着就像是挥向天空的拳头被抓住向上拉的感觉,雅子的气反而被拉了过去。

  不,是被卷了进去。

  在被卷入的方向,存在着一个像是运转的涡轮一样的极其巨大的旋转体。它的大小和旋转速度都是雅子的十倍,在与它的边缘接触的瞬间,雅子的气被强制性地提高了转数,在离心力的作用下被弹飞了。

  随着飞向空中的感觉,雅子意识扩散开来。她的自我失去了浓度,最终等同于无。失去自我的意识,使她的感觉越来越明晰,视野和精度也增加了。

  旋涡。

  一个旋涡中,有着无数旋转的旋涡,每一个旋涡中,又有着无数的旋涡,而其中,又存在着数不清的旋涡。

  而且,一个个旋涡无数地聚集,成了大旋涡,大旋涡聚集成更大的旋涡,而它们再聚集起来,形成了无边无际的更大的漩涡。

  既是构成部分的旋涡之一,同时也将全部的大旋涡包含在内。

  那是表示一切时间和空间的曼陀罗。

  同时——也是雅子自己。

  ——咚。

  棒子击打地面的声音让雅子回过神来。

  眼前,是一张岩石般的巨大的脸。

  是亚历克斯·南的脸。

  「看到了吗?」

  雅子瞪大眼睛,半张着嘴,看着南的脸。

  南巨大的脸上浮现出岩石般的笑容。

  把棒子杵在地上、为了盯着雅子的脸而蹲了下来的南扫了扫膝盖,站了起来。

  「继续精进吧。」

  南背对着雅子,向着操场外的道场走去。

  「是…是!」

  回过神来的雅子跳一般地站起来,端正姿势。

  然后,她对着扛着六尺棒的高大背影合掌,深深行了一礼。

  一年后——

  这一天,雅子从最年轻的沙门变成了最年轻的机甲罗汉,迎来了第一次战斗。

  几个月前,她就得到了装甲倍力袈裟“迦楼罗(G a r u ḍ a)”,也充分地完成了飞行训练。雅子至今为止没有经历过的,就只剩下实战了。

  超过一百名机甲罗汉参加了那一天的任务,在当时看来,规模非常庞大。

  指挥官是亚历克斯·南上校。

  从那天起,雅子开始和南私下交谈——说是这么说,其实也只是在走廊上偶遇时说上三言两语而已。而且,在雅子晋升为罗汉之后,这样的机会也消失了。

  而在匆忙的出击准备中,雅子偶然间遇到了南。

  南注意到了不由得以几乎要发出声音的气势双手合十的雅子。

  「是雅子吗?」

  「是。」

  兴奋不已的雅子不由得脱口而出长长的话语。

  「愚僧晋升为罗汉,听说是南上校举荐的结果!不胜感激!」

  「啊啊,那件事啊。」南说道。「嗯。我正考虑派谁来增援“迦楼罗(G a r u ḍ a)”的时候。就想到了你。」

  「不胜荣幸!」

  看着认真地端正姿势的雅子,南的脸上忽地浮现出笑容。

  「…你还记得『看话法』的时候吗?」南说道。

  「是!我不会忘记的!」

  「我用棒子戳你的时候,你飞得可高了。」

  「哈…?」

  「果然,是因为你身体很轻啊。」

  「哈啊。」

  「所以,我觉得“迦楼罗(G a r u ḍ a)”正适合你。」

  这段对话,是南的玩笑——过了好一会儿,雅子才意识到这一点。

  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是对于自己被起用一事被开玩笑,还是被说到自己身体轻盈,她都毫不在意。

  「是。」

  雅子的脸上绽放自然的笑容。

  「表情不错。」

  说着,南像岩石一般笑了。

  ——那是雅子初次登上战场那天的早上。

  同时,也是机甲罗汉亚历克斯·南的最后一天。

  虽然规模很大,但任务并不困难。作为那天的攻击对象的巨象,在普通的包围和齐射下就会倒下吧。

  但是——

  垂死挣扎的巨象吐出了火焰。

  被火焰击中的“迦楼罗(G a r u ḍ a)”坠落了,雅子在那个时候失去了意识。

  或许也可以说,雅子正是因此而捡回了一条命。

  因为紧接着,亚历克斯·南的“修罗”失控了。

  修罗——

  机甲折伏队(ガンボーズ)如此称呼潜藏在精神深处的不详的攻击冲动。

  被修罗吞噬的人,无论身心都会化为只追求斗争和杀戮的鬼神。

  拥有强大力量的人,同时也拥有强大的修罗。亚历克斯·南凭借自己超人的精神制衡,驯服了潜藏在自己心中的巨大修罗。

  然而——

  是什么打破了这种平衡呢?至今也无人知晓。

  修罗失去控制的亚历克斯·南,化为了胜过巨象的魔物。

  在南所驱使的装甲倍力袈裟“阿修罗”的一击之下,衰弱的巨象毙命了。接着,南的攻击矛头指向了同伴的机甲罗汉。

  在通过无线电传播的南的修罗的影响下,半数罗汉的精神瞬间就被吞噬了。剩下的半数向“阿修罗”射出了风暴般的炮弹,但被南强大的气所强化的装甲将其尽数弹了回去。南用自己手中的种字机关炮向同伴扫射。炮弹用尽后,他赤手空拳,像是恶鬼一般猛地袭向幸存的罗汉。

  ——南回过神来,是在勒死最后一个罗汉之后。之后,南一个人回到了本队,抹掉了额头上的通信元件,辞去了罗汉的职位。

  在那之后,没有人知道南的行踪。机甲折伏队(ガンボーズ)的上层也禁止队员去追他。

  ——然后现在,亚历克斯·南就在这里。

  不,按照他本人的说法——名为亚历克斯·南的男人已经死了,这里只剩下一个叫鬼的男人。

  或许是这样吧,雅子开始这样想。

  亚历克斯·南,或许已经不在了吧。

  「喂——鬼先生。」

  在修复现场的边缘,“矮个李”挥着手跑了过来。

  「不好意思!帮个忙!」

  「嗯……」

  鬼单手拿着一升装的酒瓶,站了起来。

  李似是在恳求雅子般举起一只手。

  「不好意思,大姐,我稍微借走一下鬼先生。」说道。

  李走在前面。跟着摇摇晃晃走起来的鬼,雅子也跟了上去。

  她脚步不稳,比想象中醉得更严重。

  雅子调整呼吸,调节体内的气的流动,用埋在经络的一百零八个部位的控制阀排出酒精——但对她已经醉了的身体来说,就连这种事也无法顺利做到。

  一行人走到墙边,李一边爬上在墙面上搭起的脚手架,一边回过头来。

  「没关系吗,大姐。喝醉了还上去很危险啊。也有掉下去摔死的人哦。」

  然后,他注意到雅子的视线。

  「啊,鬼先生吗?鬼先生是特别的。总而言之,这个人没醉的时候更加危险!咻,咻!」他说道。

  在爬上数阶脚手架的过程中,有好几个工人向鬼搭话。有人举手打招呼,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有人指着雅子开起了玩笑,而鬼都同等地如此回应,

  「嗯…」

  不久,三人来到了墙壁坏掉的现场,李指着墙壁的一部分说道。

  「你看,就是这里,这里的镶板完全卡住了,拿不下来。多半是会飞的魔物撞上去了吧。拜托你了,鬼先生。」

  「嗯。」

  鬼把一升装的酒瓶交给李,挤进不知如何处理用厚重的铁板做成的咒符镶板的工人们中间,把肩膀抵在镶板浮在空中的边缘部位,「嗯…」地用力。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镶板开始移动。

  李抬头看着雅子的脸,说,

  「这地方这么高,机器也拿不上来,有鬼先生在真是帮大忙了。」

  这时——

  「喂,是地虫!」传来这样的叫声。

  雅子立刻用目光去确认那个声音指的是什么。

  那是在离外壁数百米的地方,实体化的地龙。从烟尘的大小来看,应该是中等大小。只要有一个分队全副武装的机甲罗汉,就能轻松解决这种魔物,但是——

  有人爬上扶手,有人向阶梯下疾驰——脚手架上很快一阵慌乱,

  「好快!」又有人叫了起来。

  不知道是瞄准了是结界的裂缝,还是盯上了聚集在这个现场的人们,地龙蠕动着蚯蚓般长长的身体,笔直向这边冲了过来。如果让它冲进这个现场的话,肯定会酿成大惨剧。

  「立即避难!」对着这样叫喊的雅子,

  「没关系,没关系的,大姐。」

  李悠闲地说。

  「有鬼先生在就能放心了。对吧,鬼先生!」

  「嗯…」

  鬼离开镶板,看着地龙。

  地龙卷起风,以飞一般的气势逼近,已经来到了只剩一百米左右的位置了。地龙发出的地鸣让整个脚手架开始摇摇晃晃。

  「倍力袈裟已经准备好了!」雅子边说边往下跑,但脚却不听使唤,只得紧紧抓住脚手架的扶手。

  「不需要」鬼说。

  「哈,但是——」

  「我啊…」鬼说道。「我讨厌袈裟。」

  鬼从离地面三十米的高的脚手架上摇摇晃晃地向空中走去。

  「南——!?」

  追着鬼的身影,雅子从栏杆上探出身子。

  鬼从三十米的高度垂直落下,发出咚的一声,落地了。

  从鬼的脚上向大地施放的气,使他的立足之处微微颤动,把堆在墙边的水泥袋一个不剩地炸开了。撒在地上的水泥染上了红色,形成了旋涡,一瞬之间以鬼为中心描绘出巨大而精致的沙曼陀罗。

  嘎噢噢噢——

  近在咫尺的地龙警戒着突然出现的“圣地”,扬起如人一般高的蛇头吼道。

  「哼!」

  酒精从植入鬼的体内的一百零八个部位的控制阀一下子排出,纯化的气在他的体内循环。

  然后,

  咚——!

  鬼向地龙的头部伸出右手。在他的体内,被压缩的气随即发出炮击般的破裂声,从手掌中释放出来。

  雅子睁大了眼睛。

  单手音声——

  有时,相对于“坐禅”,指令瑜伽也被称为“斗禅”——位于其公案(C u r r i c u l u m)最高峰的“单手音声”,是只有通过超绝的气的输出以及完美的控制才能实现的技能。而且,能发出拍手程度的声音就算是及格了,而亚历克斯·南却把它用作实战攻击的手段…。

  被压缩的气之团块打中,地龙的头部弹飞了数米高。

  然后,地龙发出惨叫,扭动着身体,像是巨大的佛塔一样直立起来,放出金色的光芒分解了。

  哇啊——脚手架上响起了欢呼声。

  工人们敲着栏杆,跺着脚向鬼挥手,也有人从较低的高度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鬼维持原来的姿势占了几秒钟,然后摇摇晃晃地瘫坐在地。

  他跌坐在地上,然后,小便失禁了。

  「糟了,酒,快拿酒!」

  李拿着一升装的瓶子跑下脚手架。

  「嘁,太不像样了!小便都漏出来了!」

  经过雅子身边,昨天的络腮胡——洛瓦咒骂道。

  「哎呀,哎呀,鬼先生也太卖力了!」走下好几层楼梯后,李叫道。

  雅子没有听到这些话语。

  她遵照深埋心中的想法,对着下方的鬼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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