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还在教室啊。」
十月十二日，放学后。
小鸟来到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的教室。
「我想把数学功课写完。小鸟才是，你是要去社团吗？」
「今天是休息日～不过，今天非常闷热呢。」
好像夏天回来了一样。小鸟说完后脱下制服外套，一丝不苟地叠放到桌上。
「你想写功课的话，在家写就好了吧。」
「我觉得在教室写比较能集中精神。」
应该说，我不想回家。
就在五天前──我和铃原同学的同住生活突然宣告结束了。
一周前，不动产公司打电话来，说工程会比预期的还早结束。
接着在打来电话的两天后。
工程结束，铃原同学回去自己家了。
『真的很谢谢你愿意让我借住。』
离别之际。
她将银色的备份钥匙还给我后，在我家玄关低头行礼。
『虽然比预期得还要早回去，但我完全不会寂寞，我们还能在网路上相见。』
确实如此。
我们事前就约定好了她来住我家直到工程结束，而我们原本就是网友。
就算同住生活结束了，我们也只是回到原本的关系而已。
所以，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才对……
（……真难为情。）
但是，我不想回到没有铃原同学在的家，所以在教室里读书。
在开始同住之前，我不曾有任何感觉，但现在一个人住，我开始觉得家里格外宽广，让人非常寂寞。
和铃原同学一起度过的时间就是那么开心吧。
愉悦是治疗孤独的特效药。
不过，也是毒性强烈的猛药。
老实说，不动产公司打电话来的那天，我曾想对她说：
──就算工程结束了，你也再待一阵子吧？或者我们在学校也以朋友的身分聊天吧。
只不过，铃原同学就像看透了我的心思。
『在现实里继续待在街川同学身边的话，我觉得我会忍不住依赖你。托你的福，我稍微有一些自信了，这样一来，我一个人也没问题的。』
她都说到这种地步了，我也没办法再挽留她。
原本自我肯定感低下的铃原同学说自己有一些自信了。
这是非常让人开心的事。
（虽然她现在还只有小鸟一个朋友，但这肯定也会马上有所改变的。）
大家只是误会铃原同学了，会开始察觉到她是个温柔的人。
这样一来，街川庵在现实世界就再也不需要帮助她了。
（所以，不能再继续抱持这种感情了。）
不能和铃原同学在一起很寂寞的这种感情。
因为那是──
「庵。」
小鸟烫卷的头发微微摇晃，她轻轻拍上我的肩膀。
「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觉得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因为你最近有点没精神。」
「啊哈哈，谢谢你担心我。没事的，我没有什么──」
我的话说到一半顿住了。
小鸟用纤细的手指捏住我的两颊。
「小鸟？」
尽管被捏起脸颊，我仍叫了她的名字。
娇小的妹妹用力噘起小巧的双唇后说：
「你不想让我担心，所以说谎了对吧？」
「……被发现了吗？」
「那当然啦，因为庵很会装出笑脸，又很会说话。如果是普通人，应该会被你刚才那样蒙骗过去，不过啊，我知道的，因为我是你妹妹嘛。」
小鸟放开我的脸颊后，温柔地微笑。
「而且，充哉同学也有发现你很没精神喔。」
「咦！真的吗？」
「他私下用LINE找我商量过，他说『庵似乎不擅长把感情表现出来，可能独自在烦恼』。」
「不愧是充哉。」
「他还说『要是办个联谊，他会打起精神吧』。」
「不愧是充哉呢！」
「啊哈哈，不过充哉同学也说『如果庵变得更感性一点，比较能发挥实力和才能，在运动和学业上也能赢过我』。」
「感性吗……」
「你确实不太会在朋友面前表现出感情呢，也不曾倾诉过烦恼。不过就算没办法在朋友面前透露烦恼，在我这个家人面前应该办得到吧？」
「抱歉，让你费心了。」
「别在意，我会确实要求谢礼的。」
「喂～老妹。」
「新姬车站前的甜点吃到饱、新出的化妆品、下次练习赛时能使用的新装备球拍……嗯～我的梦想变得更宽广了呢～」
「真亏你能那么光明正大地把欲望说出口耶。」
「我应该说过了，有些事虽然对朋友说不出口，但对家人就可以啊。」
「但你也太不客气了吧。」
我露出苦笑，但还是向她说了声「谢啦」。
小鸟是特意营造出容易倾诉烦恼的气氛吧。
作为哥哥，我不能拒绝妹妹的体贴。
「其实，我和灰毛虎斑猫大大的同住生活结束了。」
我依旧坐着，往上看着站在身旁的小鸟的脸，坦承烦恼。
「公寓的修缮工程提早结束了，就算分离，我们的朋友关系也不会改变，只是……」
「你很寂寞吗？」
「……」
「那也很正常啊，因为妈妈去了国外，所以庵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好友突然离开了，肯定会觉得寂寞。」
「我也这么想，但是，我觉得理由不只是这样。」
「？什么意思？」
「我会感到寂寞，也是因为我无法成为灰毛虎斑猫大大的助力。」
开始同住之后，我的生活重心有铃原绮奈这个存在。
每天为她做饭。
帮助她提升自我肯定感。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努力，想尽量成为她的助力。
不过，那是……
「结果我不是为了灰毛虎斑猫大大，『而是为了自己努力吧』。」
也就是说，街川庵是不是自我陶醉了？
陶醉于支持好友的立场。
所以才会感到这么寂寞。
铃原同学改变了。
她成长到能够说出对自己有自信了。
（但是，如今我却没办法单纯为此感到开心。）
「如果她没有成长，她或许会继续和我同住下去」。
或许她会更加依赖我。
思考着这些事情的自己……可恨至极。
竟然不为好友的成长感到开心。
我究竟多差劲啊……
「我果然和真正的胜利组差太远了，自我肯定感不足的是我才对。」
说来讽刺。
我明明那么想帮铃原同学增添自信，用高高在上的角度思考。
现在的我，却对自己没有自信。
街川庵透过制造朋友，摆脱了受欺凌的立场。
（可是，我之所以会想要量产朋友，也是为了补足缺少的自我肯定感吧？）
然后，因为对自己没有自信。
到现在依旧没办法写小说……
「我想，我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够肯定我而已。」
所以我在教室里装出笑脸，温柔对待大家。
想要成为铃原绮奈的助力。
灰毛虎斑猫大大是追踪者超过五十万的神绘师。
若是从追踪者连她的五十分之一都不到的IORI看来，她是个遥不可及的异次元存在。
如果说我作为创作者，没有怀抱持着自卑，那是骗人的。
（所以我是想借由被她依赖，来获得优越感吧？）
最终只是为了掩饰自己没有自信。
我完全没有为他人着想，多么利己主义的丑陋想法。
「──唔！」
自己太过差劲，让我的眼眶湿润。
（啊啊，可恶。）
我愈来愈差劲了。
竟然因为这种事快要哭出来。
这样的话，就算被小鸟感到厌烦也是活该。
「没事的。」
不过，小鸟采取的行动和我预期的完全不同。
她紧抱住坐在椅子上，抬头仰望的我。
尽管她曾经说过「虽然要假扮恋人，但不会在学校里做出拥抱或接吻这种卿卿我我的行为」这样的话──她只是很温柔地抱住我。
「因为庵没有做任何坏事啊。」
隔着纯白衬衫，我感觉到小鸟柔软的肌肤。
双胞胎妹妹的体温。
「庵或许是希望有个人肯定自己没错，或许是出于自我本位的理由，温柔地对待其他人。不过呢，有人因此获得了帮助也是事实喔。」
「你说的是……」
「庵的朋友。庵很擅长倾听，所以经常听大家诉说烦恼吧？我听很多人说过多亏有庵，帮了大忙这种话。」
「……」
「不管是出自什么动机，只要以结果来说，有人得到了帮助，我就觉得那是非常棒的事。而且庵的动机应该不只是为了满足自我肯定感而已。」
你看。她说。
小鸟看向放在我桌上的心理学书籍。
「那个是为绮奈而读的对吧？里头贴了很多便条纸，代表你肯定努力研读过了。」
「……」
「庵，你只是为了帮助绮奈、满足自我肯定感，才努力研读的吗？」
「不是……」
不对。
我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我研读了好几次学术书籍，在图书馆和妈妈的藏书中寻找能派上用场的书，思考让室友增添自信的方法，虽然很花时间，但我不曾觉得很辛苦。
反而很开心。
自己的努力说不定能够成为铃原同学的助力。
（──没错。）
至少我……
「你是想要帮助绮奈──帮助朋友对吧？」
「嗯。」
我或许是为了满足自我肯定感，才想帮助铃原同学的。
不过，不只如此。
想要成为铃原同学的助力，也是事实。
百分之百的纯粹善意，可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
即使如此，假如能够帮上某个人──
「很棒的事……是吗？」
「没错没错！所以庵，你可以对自己更有自信！因为庵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哥哥啊！」
小鸟害羞地勾起微笑后，放开了我的身体。
「幸好教室里只有我们。这么没出息的样子不能让小鸟以外的人看见。」
「你不要感觉很愧疚的样子，你愿意对我说，我很开心喔。我也久违地看见了坦率的庵。」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庵很爱逞强，不想被别人看见弱点！所以，我觉得你可以更坦率一点。不只是看别人的脸色行动，你可以变得更利己主义一点。」
「也就是说，要我以自己为优先？」
「就是这样！」
「像充哉一样吗？」
「……抱歉，请你稍等一下，如果你像充哉同学一样，随着性欲而活，我会全力阻止你！」
「你会阻止我啊。」
「那是当然！我在大家面前还是庵的女朋友嘛，所以你放心吧？要是庵快失控了，我会阻止你，要是你遭遇失败，我会从旁协助你。」
「小鸟……」
「所以有自信一点！就算你不是真正的胜利组，就算你变成利己主义者，如果是庵，相信不管和谁都能够了解彼此的！」
妹妹的笑容，比教室窗户外的夕阳还要耀眼。
（她真的不像我妹妹呢。）
虽然她刚才说我是她引以为傲的哥哥，但是……
「堀内小鸟，你才是我引以为傲的妹妹。」
「呵呵，该不会连庵都要说我很完美吧？」
「怎么可能，完美的人只会出现在虚构故事中啦。其实小鸟也有烦恼吧？你曾经说过你有喜欢的人。」
「对，只是，『我有其他烦恼』。我最大的烦恼是──」
和刚刚的笑容截然不同的表情。
妹妹挥动栗色的卷发，用认真的表情说：
「我和庵，其实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我无法不屏住呼吸。
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那怎么可能。
虽然个性一点也不像，但我和小鸟毫无疑问是爸爸和妈妈的孩子──
「──开玩笑的啦。」
观察到名为惊愕的感情在哥哥脸上尽数显现后，小鸟恶作剧似的吐出舌头。
这家伙，难道……！
「刚刚是开玩笑的♪」
「喂，老妹！」
「我说过了吧？有些事虽然对朋友说不出口，但对家人就可以啊。」
「相反了！刚刚那是绝对不能对家人说的话吧！」
「你很紧张吗？」
「那当然！」
我十分焦急……
我差点就真的误会小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了。
算了，以小鸟的个性来说，应该是为了让沮丧的我转换心情，才会在中途说出玩笑话吧。
「呵呵！要是让你紧张了，那算大成功吧～～」
「这是什么意思？是在练习让哥哥心脏病发，然后埋葬我吗？」
「并不是那样啦。不过附带一问，如果我真的是你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妹──『庵，你会喜欢上我吗』？」
「不要说傻话。」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用双手抓住包裹着纯白衬衫的小鸟肩膀。
然后，摆出认真的表情之后说：
「──那是当然的，如果你不是我妹，我肯定已经喜欢上你了，因为小鸟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存在。」
我试着说出类似告白的台词。
当然，这是为了报复她刚才的玩笑。
不过以小鸟来说，她应该会回我一句像是「好啦好啦，庵如果不是我哥，我也早就喜欢你了～」这样接球。
「『咦』！」
不过。
小鸟的反应和我预想的不同。
她白皙的脸颊瞬间染上玫瑰色。
不只如此，连耳尖都变得通红。
她的双肩被我抓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游移着视线。
然后，就像下定了决心。
她抬起眼望着我，用淡粉色的嘴唇编织话语：
「──『那是真的吗』？」
「……」
糟糕。
这个气氛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我才后悔自己开了这个玩笑。
（话说，她为什么会脸红成这样啊？）
这个反应简直就像她真的是继妹一样……
「！」
手机通知声突然响起。
「抱歉，我还抓住你的肩膀，这个玩笑开太过头了。」
「咦！啊！真的太过头了啦～～！」
（插图014）
我一放开手，小鸟就像要掩饰红着的脸，把脸转向一边。
（忘了刚刚的对话吧。）
我的脑袋这么想着，却无法立刻忘掉。
小鸟抬眼看向我的表情。
我第一次见到妹妹的那种神情。
要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那样我说不定会喜欢上她……可爱到让我忍不住这么心想。
「刚刚是庵的手机发出的声音？」
「对了。」
我想忽视掉依旧很吵的心跳声，我看向手机。
液晶萤幕上有一则私讯通知。
发送者是灰毛虎斑猫大大。
我还以为肯定和以往一样是宅宅话题。
【唉，IORI，这个星期六能见面吗？】
但是。
那是一则，足以让街川庵的心脏更吵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