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幕间 里森江奈的追忆

  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自己是个很无趣的人。

  我本身就不善交际,性格也缺乏幽默感,这是一个原因。但家庭原因对我的影响或许更大。

  回顾过去,里森家从大正时代便开始在这座港口城市从事贸易行业,是个历史悠久的世家。而我的母亲就是里森家的千金。

  据说,由于家里男丁稀少,我的祖父母便将父亲迎进里森家当童养婿,选他做“值得托付的下任当家”。

  母亲自然没有做当家的份,但是她从小就接受严格的天才教育,提前掌握符合里森家之女身份的知识修养。

  父亲从国内顶尖大学毕业后,在一流企业就职,就连小孩都知道这家企业的名字。

  简而言之,我的父母都是人们口中的“精英”。

  当然,我很尊重这样的父母,也认为他们身上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父母对我都很重视,从小教我学习、运动,帮助我发展各种各样的特长,让我经历了丰富多彩的童年。

  但是……

  “江奈,听妈妈说。你既然是里森家的女儿,就必须要具备里森家独特的‘品格’。我们让你学习、发展特长,全都是为你的将来而做的考虑。你现在可能会觉得很辛苦,但就是因为辛苦,我们才不让你过于关注其他事情。”

  “江奈,你妈说得对。为了将来,你最好在小学期间就提前为考试和就业做好准备。放学后和朋友一起去玩成何体统?现在你只需要专心准备初中入学考试,甚至要把目光放到将来的考试上去。”

  如果家里有一对精英父母,这种事情一定是家常便饭。

  小学高年级时,父母也再三叮嘱我要好好学习,说我现在没有闲工夫玩耍。

  所幸我有个哥哥和姐姐,他们岁数比我还要大,所以父母基本上从来没强迫我考虑“繁衍后代”“招亲”这种关乎家族存续的问题。

  虽然父母常常教导我要“做个为里森家争光添彩的人”,但因为太过听话,我几乎没有什么自由时间。

  同学们放学后都到公园聚会,可我却因为没有自由时间,连公园都不知道在哪里,根本融入不了流行歌或是艺人方面的话题,每次有人叫我去玩,我只能找借口推辞说自己还要学习、培养特长。

  于是,我成了一个“无趣的女孩子”。

  曾经有个同班的女生和我非常要好,我在学校里唯一的乐趣,便是在午休时间和她聊天。

  然而,我终究还是没有和她出去玩过一次,结束了无趣的小学生活。

  小学毕业后,我进入私立帆港学园就读。这所学校实行初高中一贯制,在市内的偏差值比较高,还大力发展国际教育。

  父母其实很希望我能到圣艾尔莎女学院就读,毕竟那里是市内首屈一指的精英女校。(注:日本的女学院多为私立性质的女校,实行大学、高中、初中一贯制,和中国的“女子学院”含义不同。)

  但是很不凑巧,我在女学院入学考试当天发了烧,卧病在床,因此缺考。我只能去上排在第二志愿的帆港学园。

  不过,我反而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毕竟有传言说贵族女校不光对学习,甚至对礼节礼貌都非常严苛,而且我觉得帆港学园应该能让我过上更加安稳且轻松的校园生活。

  “没去成女学院确实很可惜……不过,只要进‘特别升学班’学习,应该就没问题了。”

  “既然都到低一个档次的学校上学,成绩起码要经常保持在年级第一吧。”

  上初中后,他们的教导依旧严格,但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反常地违抗过父母,他们也相信我这个听话的孩子,便不再像小学时期那样对我严加管控。

  然而,父母仍然给我设下紧张的外出归家时间,一到假期外出总会问我要去哪里、和谁一起出去,问得非常仔细。这种生活或许比普通女高中生还要无聊。

  有一次,我背着父母偷偷和几位同学去卡拉OK,事情败露后,我挨了父母一顿痛骂,他们当时的表情真的非常吓人。直到现在,我仍会时不时梦到那副表情。

  “里森同学。这周六要不要一起去樱木町的购物中心?”

  “……对不起。我那天有事要办。”

  从那以后,就连假期也经常是我自己一个人过。

  阅读和观影也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为数不多的兴趣爱好。

  上了初中以后,我依然是个“无趣的女孩子”。

  后来,岁月流转,来到初三的春天。

  “里森同学,下次休假,青船中学不是要办文化节嘛?有空的话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当时班上有几个同学邀请我一起去参观其他学校的文化节。

  换作是平时的我,早就找理由推脱说自己“有事”了。但听说有个班自制了一部电影,我便稍微产生了一些兴趣。

  “爸爸妈妈。下次休假那天,我想和班上的女生一起去青船中学的文化节……可以吗?”

  于是,当天晚餐时间,我便在饭桌前字斟句酌地向父母提出请求。

  他们也是头一次听说我要去参观外校的文化节,会不会同意完全是个未知数。我甚至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接受他们的批评,说我“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去学习”了。

  “文化节?哦,去一次也不错啊。”

  “说到青船中学,他们学校的偏差值好像和帆港差不多。去一次会有很多收获的,只要你按时回家就没问题。”

  但我的担忧并未奏效,父母反而意外爽快地同意了这个请求。

  我记得自己当时很吃惊,真的非常吃惊,却也高兴得不得了。

  毕竟对我而言,文化节是一项不可多得且令人愉悦的活动。总之,我每天都在等待文化节那天的到来,仿佛度日如年。

  终于到了文化节当天。

  我和几个同班同学一起走进了青船中学的校园。

  “欢迎光临!高二一班的Asian咖啡店在这边!”

  “下午一点半,体育馆有霹雳舞表演!一定要来哦!”

  “中庭正在开展智力竞赛!热烈欢迎各位中途参加!”

  到处都有丰富多彩的社团节目和五花八门的小吃摊,整个校园洋溢着庆典般的氛围。由于是第一次参加外校的文化节活动,因此刚到青船中学时,我欣喜若狂。

  但是——这种活动,好像多少都会有一群人来砸场子。

  “哦,发现一位可爱的小姑娘!哎,你们是哪个初中的?”

  “我们是第一次来参加这边的文化节~。要不要跟我们一起逛?”

  我想他们大概是在附近高中就读的学生。这两个男生刚才就一直找我们说话,非常自来熟,很明显就不是为文化节而来的,他们是想搭讪。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请你到小吃摊吃东西哦?”

  “这个,我们……”

  “哎呀~,别那么怕我们嘛。又不抢你的吃。”

  “呃,嗯~……”

  对方是男生,而且还是比我年长的高中生。我非常害怕,要是轻易反抗的话,恐怕会招来非常严重的报复。于是,我们最终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们一起走。

  说真的,后来我实在是没心思游览文化节了。他们硬是拉着我们到处参观拉拉队表演、选美大赛之类的活动,那些全是他们自己喜欢的,我们本身就不太感兴趣。

  而且,他们中途还想百般纠缠地询问我们的个人信息和联系方式,只要找到稍微一点机会就碰我们的头发和身体。

  好不容易才去文化节一趟,再这样下去,我的美好回忆就要泡汤了。

  好不容易能和朋友一起度过假期。

  好不容易才从无趣的日日夜夜当中解脱出来。

  好不容易——才变成一个不再“无趣的女孩子”。

  (不要妨碍我……!)

  想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在走廊正中央反常地喊道:

  “——请不要太过分了!”

  转瞬之间,我的同班同学、那两个男高中生,以及周围的路人,甚至是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我、我们……不是你们的朋友,也不是和你们一起来的!差不多该放我们走了吧!”

  “里森,同学……?”

  “怎、怎么回事,突然发这么大火?我们可是好心想让你们玩得高兴一点……”

  “喂~!你们吵什么呢?”

  没过多久,一位似乎在校内巡逻的老师走了过来,听我们讲述大致情况。

  两个男高中生始终固执己见,说他们并非硬拉着我们到处走动,还说什么征得了我们的同意,但据说他们最终还是被老师们赶出了学校。

  “好、好可怕啊~”

  “我都紧张到说不出话了……”

  “但是幸好有里森同学帮忙,真是太感谢了~。里森同学平时虽然比较文静,想不带竟然能喊得那么大声啊。”

  “没、没有……我只是扯嗓子喊的而已……”

  勉强脱离困境后,我的同班同学终于面露安心的表情。

  不过,大家肯定还是心存芥蒂。

  结果,我在后来的文化节参观上仍是心不在焉。

  我们继续绕着文化节的会场瞎逛,心里都很不痛快,逛了没多久后便来到某个班的教室。据说班上正在放映那部自制电影。

  “哦,听说是青春恋爱片。”

  “这个男主角有点帅啊?”

  “正好走累了,边看边休息吧。”

  看到张贴在教室前的海报,我的朋友似乎都饶有兴趣。

  没错。一开始我就是要欣赏这部自制电影才来的。

  我终于盼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心情有所好转。于是,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了教室。

  但是。

  (这……真的是电影吗?)

  这电影确实出自外行之手。

  指望一个初中生的作品能有比上文化节还要高的水平,未免太苛刻了。

  但即便如此,这部自制电影的质量实在太差,我甚至没办法昧着良心说它“很有趣”。

  首先,演员的演技很差。

  他们不在乎自己说不清楚或者说错台词,甚至在表演时都忍不住笑场。

  只要按照剧本来演,台词僵硬都无所谓,电影至少还像个样子。可是当导演的怎么就直接让这部电影通过了呢?整个电影都变得和幕后花絮一样了。

  而且,剧情很烂。

  男女主角只顾着重复平铺直叙、枯燥无味的对话,还没等观众搞清楚剧情,两个人便成为情侣,迎来故事的结局。电影明明有十五分钟的时长,内容却是少得可怜,若是放在文章里面可能就只占一行。

  就连台词都是重复出现,大概就像听到别人说悄悄话说个不停一样,让人不知所云。电影本来是给不了解这个班的外人看的,但台词的编排方式却让人觉得制片人已经彻底忽视了这一点。

  一些身为班级核心人物的男生女生拉拢同学们做出这部电影,只不过是为了自我满足,做出来也只是自娱自乐。

  这就是我的观后感。

  “哎呀~,真是一部好电影。”

  “是吧!男主角真的超帅!”

  “女主角也挺可爱的呀。”

  但是不知为何,其他观众好像都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们互相讨论着自己的观后感,笑对彼此。

  这时我才知道,他们绝对不是为了电影而来,只不过是想看可爱女孩和大帅哥卿卿我我罢了。

  (亏我之前还那么期待……)

  不光有一些爱找麻烦的男高中生纠缠上我,原本想看的自制电影也让我大失所望。

  留下这些苦涩的回忆后,我的初次文化节参观便落下了帷幕。

  (我的青春……只有“无趣”两字。)

  初中生活结束了,我依然是个无趣的女孩子。

  我当时满脑子里都是这些消极的想法,已经开始对人生感到极度厌烦。

  ——但是后来过了差不多半年。

  一件大事,让我那原本暗淡的青春突然变得多姿多彩。

  ※

  帆港学园每年十一月初举办文化节。

  文化节期间,不仅每个班级和社团都会各自准备表演节目,或是摆设小吃摊,也会举办众多富有国际色彩、凸显重点高中形象的活动,和国外兄弟学校的学生们一同在线上举办跨文化交流会便是一个例子。

  原因在于这项重大活动在横滨地区颇负盛名,每年都有许多普通人来校参观。

  当然了,我们“特升班”虽然个个成绩优异,但也同样要推出特色活动。当年,我们班就是连续开了好几天班会,经过反复讨论才最终决定要开华夫饼咖啡店。

  “光有咖啡跟红茶还不够,希望能出一些其他种类的饮品。”

  “拿来烤华夫饼的电热板要放哪?”

  “难得办一次活动,工作人员的服装就做得用心一点吧。”

  好在有很多同学态度比较认真,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

  而且因为不太擅长抛头露面,我就没去当接待人员,而是选择去当后厨。

  (……希望至少能安稳度过帆港(我们学校)的文化节。)

  美好的回忆、耀眼的青春,我再也不奢望拥有它们。所以我才由衷地希望,至少……至少能平安无事地过完整个文化节就好。

  黯淡无光的往昔岁月,曾让我彻底一蹶不振,文化节开始前,我一直在降低自己的心理预期。

  【原创电影《你不在的春天》 将于高三二班独家上映!】

  所以,我在文化节筹备期间看到这张贴在校内公示栏上的海报后,

  “电影是……青春恋爱类型的啊。”

  女主角是拉拉队的一个女生,颇受男生欢迎,至于男主角就不太了解了,但看起来应该也很受女生欢迎。

  我有预感,自己要踩坑了。

  青船中学给我带来的苦涩回忆闪过脑际,我连连摇头。

  (……有时间应该就能去看了吧。)

  然后终于到了文化节当天,我值完班后便利用休息时间前往高三二班,只为消遣自己的无聊。

  “请问,我是一个人,现在可以进来吗?”

  “啊?呃、哦,一个人啊。我看看~……”

  教室门口摆了张接待桌。一个看起来性格温顺的男生坐在桌前。

  这所学校有许多男生女生喜欢精心打扮,而且气质不凡,他在学校里算是比较土气的。

  虽说以貌取人不太好,但总的来说,他和我都是不出众的人,这让我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应……该可以吧。嗯。正好刚开始放电影,请到空位就坐吧。”

  “谢谢。”

  我从负责接待的男生旁边走过,进入教室。

  观众席由桌椅拼接成阶梯状,已经有八成都被人占满。

  ⟨非常感谢各位的到来。高三二班自制电影《你不在的春天》,即将开始放映——⟩

  我坐到位子上,同时传来报幕的声音。银幕终于要开始放映电影了。

  随后……

  “这部电影的剧本,是你写的吗?”

  电影结束后,我立刻向二班的同学打听了一番,然后去见一个名叫“佐久原君”的男生,据说是他给电影写了剧本。

  见面以后,我发现刚刚那名负责接待的男生,竟然就是佐久原君。

  “啊?对、对。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真……的。非常,有趣。”

  他吓得瞪大眼睛。我并未理会,依旧略显兴奋地表示赞美。

  演员的演技很一般,编辑上有些地方也不太自然。

  整体评价来看,这部电影也顶多就是上初中文化节的水平而已。

  尽管水平一般,但唯独故事情节非常有趣。电影时长大约十五分钟,逻辑结构严谨,内容虽然不多,但仍设有伏笔,脉络清晰明了。

  不光男女主角,配角也有精彩画面,故事也因此拥有了深刻的内涵。

  我并不想评头论足,但这部作品的故事很明显就是真心喜欢电影的人写的。

  “你是二班的佐久原君吧?原来你喜欢电影呀?”

  “嗯、嗯。我毕竟是影研社的……”

  听说,佐久原君也和我一样喜欢欣赏电影,他说自己加入电影研究社,正是为了发展这个兴趣爱好。

  我觉得自己第一次找到了“伙伴”,这种关系和同学、朋友都不一样。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和他聊得火热了。

  “佐久原君,你喜欢什么样的电影?”

  “我想想……类型挺多的,美漫改编电影应该是我最喜欢的吧。比如说《蜘蛛侠》啊,《钢铁侠》之类的。”

  “原来是这样。我没怎么看过这些,不过男生好像确实都挺喜欢的。”

  “里森同学,呃,你喜欢什么电影?”

  “我喜欢迪士尼动画电影,还有奇幻电影。……是不是显得我有点幼稚?”

  “没有没有!我也挺喜欢那种类型的。长大以后再看看,发现又会有种别样的乐趣。呢。”

  一开始,佐久原君表现得有些拘束,后来电影话题越聊越火热,他也渐渐敞开了心扉。

  我的休息时间即将结束,佐久原君还要准备放下一场电影。所以我和他当时到最后也只是一星半点的话题罢了。

  后来,我就开始在学校经常和他畅聊电影。

  “哦——里森同学,原来你是一个人去电影院的啊?”

  “是的。我其实……没怎么接触过初中女生的娱乐方式。所以,我基本上没有朋友会在假期的时候和我一起出去玩。”

  “我应该……真的是个无趣的女孩子吧。”我总是说一些妄自菲薄的话,但即便如此……

  “哪里有。里森同学可是我第一个能在影研社以外聊电影聊得这么火热的人。我觉得跟里森同学聊天蛮有意思的。”

  他对我的自嘲一点都不介意,还说好话安慰我。

  听到佐久原君说出这些话后,我便开始觉得只要和他在一起,自己就不再是个“无聊的女孩子”了。说实话,我不知为何有点高兴。

  (哦,我知道了。)

  因此。

  (我肯定……早在遇见你的那一刻起——)

  没过多久我便意识到,自己那份潜藏心底的情感早已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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