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话 平安夜与温泉

  “好事”和“随便怎么都好的事”同时来临,是在金星台山庄东奔西窜的那件事的五天后——十二月十四日的时候。

  这一天,祥子由于之后有约,在顶点咖啡打烊后就结束了兼职。留下的就我和店主吉田先生,不过这很好。我们肩并肩清洗餐具时,天南海北地聊着,忽然间从某个话题开始,吉田先生说:“既然这样,那就教你我家的秘方吧”。

  我庆幸得很,满心欢喜。轻松愉快地洗完剩下的东西,就随口唱了些与咖喱有关的歌。由于印象模糊,我用高昂的哼唱声华丽地避开了脑海中像是被虫啃过的歌词。然后,我总算得以见识到吉田先生的咖喱做法,把口授的秘方好好地记在了大学笔记本上——以上是“好事”,接下来则是“随便怎么都好的事”开始了。

  我愉快地踩着轻飘飘的步子,走出顶点咖喱店,置身于十二月的晚风中,这时候听到脚边传来声音。

  “你好你好,久违了。”

  一看,路边散落着白色绳子,它扭动着到了我这边,是白蛇加古先生。

  我驻足蹲了下来。

  “哦呀,今晚是怎么了吗?”

  “有事相告——能占用一点时间吗?”

  “别说一点了,一大堆也行。”

  毕竟不能随便把神的话不当回事,而且今晚有空。要说兼职结束后的娱乐,最多也就是和祥子晚酌,但她去见大学时期的朋友了,好像是打算廉价收一辆车子。

  我向加古先生伸出手,继续说:“如果愿意,还请到敝舍,虽然不怎么样,不过还算能够抵御寒风。”

  “那真是感谢。但看之前的样子,好像被你同伴讨厌了……”

  “不用担心。祥子今晚不在,而且就算她回来早了,也只是不太擅长应对蛇而已。”

  “噢噢,原来这样啊。”

  加古先生爬上我手心,盘成一团,一下子缩成圆滚滚的卵形。紧接着,长出了脚,裂出嘴巴,蹦出眼睛,成了约一寸大小的小白蛙。

  他得意地挺起胸膛,问:“这个样子怎么样?”

  “精彩,棒得没话说。”

  我把白蛙加古先生放到肩上,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晃荡着的阪急电车上坐了七分钟,从神户三宫站坐到了六甲站。慢悠悠地朝北走上平缓的坡道,就看到了我和祥子租住的公寓——petit maison※HIRATA。【译注:プチメゾン,即法语petit maison,petit意为“小的”,maison意为“住处”】

  petit maison HIRATA正如其名,是幢三层小公寓。作为住房租出去的是二楼和三楼各两户,一楼是出租店铺,现在入驻的是美味的面包店。因此,这里最好的一点在于早上花三十秒就能走到刚烤好的法棍前。

  我回到房间,带加古先生来到客厅的矮桌边。然后搜刮冰箱,拿出为和祥子晚酌而准备的低度数纯米清酒——富久锦·Fu。我们说着类似酒桌黑话的“喝喝喝”“啊呀客气了客气了”,并往酱油碟里倒给加古先生的酒,我自己则用酒杯来了个参差不一的干杯。

  白蛙加古先生倾着比自己还大的酱油碟,一口气喝干了。“呀,这还有果味※”,【译注:日本亚马逊上就有不少条评论感叹富久锦·Fu.“明明是纯米酒却有葡萄般的果味”“尝起来像葡萄酒”】我给如此称赞着酒的加古先生倒第二杯时,他直奔主题:

  “话说,有伊和大神的传话。首先是关于徒名草书信辑的一些报告。”

  加古先生的话大致如下:

  书信辑里的两位神,为互相克制力量而被封印住了。一方是掌管播磨五川的水神之荒魂,市;另一方是从中国请来的旱神,魃。但在我解开市先生那一方的封印之后,预计魃小姐那方也很快现身。

  封印魃小姐,市先生必不可缺。一来是因为旱神和水神这样的阴阳关系很重要。二来,也要考虑到魃小姐的心情问题。没想到这位旱神似乎爱上了市先生。因此,魃小姐如果能和市先生一起,大概就会欣然同意再封印。

  另一方面,市先生则尽可能和旱神保持距离。他似乎仍然保持着千年的恋慕之情,更何况干旱是河川的大敌。魃小姐一旦接近,市先生自己的力量就会不断流失。这于魃小姐而言也一样,二者的力量在本质上是互相矛盾的——魃小姐这种比罗密欧与茱丽叶更为绝望、属性相克的倾慕之情,依我看可能是一种吊桥效应作祟。换句话说,是“自己身处险境”带来的心跳加速使之与恋爱情感相混淆了。

  在日本众神看来,魃小姐带来的干旱是大问题,但毕竟把她从中国请来了,不能有失礼节,就希望市先生能够让步。然而,产生了要特地插手这狗不理的情感纠葛的下下签,而抽中这签的倒霉神则是伊和大神。

  我把酒杯送到嘴边,叹了一口气,微笑道:“伊和大人可真是位操劳辛苦的大人物。”

  “毕竟如今是对神很苛刻的时代,后裔明明都不亲近了,神却还不得不给他们擦屁股。”

  我哈哈两声干笑,把加古先生的牢骚当作玩笑搪塞过去——千年以前,市先生倾慕的人间女子就是伊和大神的后裔。

  “大致情况,我了解了。不过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伊和大神为了和市交涉,准备了碰头会的场地,说也告知你一声。”

  “也就是说,要我也露面?”

  “不,那倒不至于。不过书信辑在市先生手里,想来可以自由前来。”

  “原来如此,费心了,非常感谢。”

  我往酱油碟里倒了第三杯,另外往酒杯里倒了第二杯。

  特地派加古先生来带话,伊和大神其实是想叫我出点力吧。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解决魃小姐的事件之前,还是别接近书信辑才是明智之举。

  这么思忖着,加古先生接下来的话让我转变了想法。

  “和市的碰头会定在城崎,已经为座谈包好了温泉旅馆,如果愿意,可用空余的房间。”

  “喔。那真是感谢。”

  毕竟那可是城崎温泉※。众神们的这些那些事情麻烦得很,但既然说有空余的房间,那还是很愿意来填补的。【译注:城崎温泉位于兵库县北部,是具有1300年历史的著名温泉】

  ——要不和祥子提议看看吧。

  我一边倒酒,一边寻思着。

  温泉?挺好的嘛,去呀去呀!祥子欣然同意了,然后安排了具体行程。

  计划旅行也不能让顶点咖喱店的排班空掉。手机日历上看,下一个连休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两天。二十四日的平安夜正好是顶点咖喱店一周一次的固定休息日,第二天二十五日吉田先生也要打烊,好像是打算好好料理家务,以此作为给产后还守护家庭的夫人的小礼物。

  我平安夜没有安排,连蛋糕都没准备,如果能和祥子一起享受城崎温泉那就很庆幸了。这样一来,不安的地方在于,伊和大神出乎意料轻易说服了市先生,结账出了城崎温泉旅馆,这个情况。我只能期待着市先生任性妄为的性子,全程祈祷着“还请闹别扭,但别扭还请不要闹严重到不欢而散。”据说,市先生正如我的期待,很使性子,每天就一个劲儿喝酒,没有进展。

  另一方面,祥子顺利以低价收到了目标车辆,心情不错。没多久就送到包月停车场的,是一辆名为Copen 0的深绿色轻自动车※。这是一辆双座敞篷车,外形圆润而时尚,很符合祥子的喜好。【译注:軽自动车,又称K-car,是日本特有车型,重量特别轻,在日本的车型中是最小规格的。包括代步车、跑车、敞篷车、轻型皮卡、小型货车等种类。】

  二十四日——平安夜一早,我们天没亮就坐上了Copen 0。难得坐上敞篷车,但寒风凛冽刺骨,光有加热座椅还不够,我们就关紧车顶棚,开动暖空凋,在拂晓中行驶。没多久,进入贯穿六甲山的收费公路,祥子就踩下油门,“呀呼”地为平滑加速而欢呼。

  径直往城崎温泉开去,经过兵库北就朝着日本海的方向了,不过今天在这之前还要稍微绕个道,拜访宍粟市神社,向伊和大神打声招呼。

  在三田附近转向西边,背向刚从在山边露头的朝阳。我们对Copen 0的表现夸赞了一番,然后接着编《橡子骨碌骨碌》※第三段来打发时间,只因为祥子说“橡子应该迎来happy ending才对!”。【译注:どんぐりころころ,一首日本童谣,有两段,讲述橡子滚落池塘后在泥鳅的邀请下一起玩耍,但橡子还是因想念山里而哭了起来。可参考<a href="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6T4y1g7fz/?spm_id_from=333.788.video.desc.click&vd_source=ecf8768af8ca38627a81b51223fde7f0"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6T4y1g7fz/?spm_id_from=333.788.video.desc.click&vd_source=ecf8768af8ca38627a81b51223fde7f0

  我们的讨论陷入了白热化,《橡子骨碌骨碌》的歌词的故事节奏很好,认真较劲起来费了不少精力。我们交流了近半个小时灵感,然后轮流唱出了完成后的歌词。

  “橡子骨碌骨碌咚咚咚”

  “泥鳅的朋友们聚了起来”

  “坐到青蛙背上跳出池塘”

  “见到橡树母亲正喊它”

  “嗯”,祥子点头,看来是满足了。

  就我而言,“骨碌骨碌”这样的拟声词没能加入什么意义,有些遗憾,但整体来看倒挺好的样子。按一开始的想法,橡子被救上来并回到了家人身边,还能从中窥见重情重义的泥鳅与池塘里的伙伴构筑了友好关系,就也很棒。

  我们在加西服务区用纸杯装的热咖啡为新歌词的诞生干杯,然后进入宍粟市,出收费公路,沿着揖保川北上。然后总算在左手边看见了伊和大神所在的神社——伊和神社。

  伊和神社的停车场和对面路上的车站共用,我们将Copen 0停到了那,从后备箱取出重重的纸袋提着走。停车场旁边就有参拜道,不过我们绕进了北边的小路。伊和神社还挺大,将带有古意的小树林囊括其中,颇有意趣。由于北边的小路穿过树林,会有惬意的森林浴,所以很想介绍给祥子。

  成排的杉树、橡树、柏树都有至少五十米高,树高到我们仿佛成了小矮人,很有趣。

  在那些树荫下,能看到小神的身影。他们高约四十厘米,看上去像是双腿站立的小熊猫,不过脸上戴着树叶面具。他们颜色和外形各稍有不同,十几二十个都不止,躲在树荫里窥探我们这边。

  祥子微微弯腰,凑到我耳边问:“那是什么?”

  “是神化的树木们吧。”

  “神原来有这么多的吗?”

  “在这国家,各种东西都能神化嘛。其实神比人还多得多呢。”

  “在神户好像就没看到过。”

  “应该是藏起来了吧。就算是在这,平常也是很安静的。”

  小神们胆子很小,就像现在,也还是不会接近我们。不过他们却有比人加倍的好奇心,所以视线颇为大胆,让人有点痒酥酥的。

  “是来看杏的吗?”

  “不知道是来看还是来参观的。毕竟轮回转世了千年的人,在神看来也跟都市传说一样了。”

  “这样的啊。要是听说裂口女※来了,那自然是想来看看的。”【译注:口裂け女,又译作裂嘴女,日本都市传说中的妖怪,相传会问人“我漂亮吗?”如果被问者答“不漂亮”,她会以利器杀害之;如果回答是“漂亮”,她就会剪开其嘴,使其和她一样】

  大致上倒算是这样。

  “如果可以,还是举个没那么有害的例子吧。”

  “无害的都市传说,有的吗?”

  “比如袈裟罗·婆裟罗※?”【译注:ケサランパサラン,有说法是西班牙语的Que Será, Será或梵语的袈裟罗·婆裟罗,也有被译作毛球精灵,日本民间传说中的迷之生物,形如白色的毛球,有说法认为它会带来幸福】

  “那是什么?”

  我向祥子说明袈裟罗·婆裟罗,同时带着笑容向小神们挥手致意。一下子,那边的小神们就“啵”地消失了,或许是以为会被吃掉吧。那他们更可能是把我当成裂口女而非袈裟罗·婆裟罗了。

  最终走出林间小路,就听到了柔和的三味线声。看到主殿前有身穿和服的美丽女性站着,是与伊和大神共同在这间神社受供奉的神,下照姬。她被视作和歌※的鼻祖,也因是宫廷乐曲的作者而知名,是位才貌双全的神。【译注:日本最古老的诗歌,受古代中国乐府诗的影响发展而来】

  我停下脚步,下照姬就用拨片轻轻拨了拨手中的三味线,用冷淡的目光看向我这边。

  “每次见到你,就总会迟疑该怎么打招呼。该说初次见面呢,还是该说好久不见。”

  我以名为冈田杏的身份与下照姬见面确实还是第一次。

  “这真是有失礼数了,非常抱歉。下次一定在转世之前就再来拜访。”

  接着,下照姬就如孩子般咯咯笑了:“开玩笑的。样子或身体怎样都没关系。只不过,能和我们交谈的人实在是太稀少了,所以常来噢。”

  “好的,我会谨记。”

  为了表现出反省的样子,我合掌鞠躬。虽说如此,这座伊和神社离神户有一定距离,附近不通电车,不太方便。伊和大神明明是播磨为数不多的主神,存在感却日益减少,没被供奉在更方便接近的地方,所以说到底都得怪这点不好。

  “这是我室友,守桥祥子。”

  我这么介绍着,祥子连忙鞠躬致意,说:“幸会,我是守桥。还不习惯和神打招呼,如有冒犯非常抱歉。”

  下照姬一听,露出类似苦笑的表情:“不用在意,多数的神都很大度的。不然,冈田杏早就遭天谴了吧——毕竟这人就算遇到神,也完全是一副表面尊重而内心不屑一顾的样子。”

  说得真过分,我对神还是有尊敬之心的,只不过活了千年的话,也大致明白神的特点。他们的基本态度是“神就是神,人就是人”。不论合掌多少次也不会获得庇佑,稍微轻视一下也不至于招致惩罚。因此态度难免会随便起来。

  为了转移话题,我取出手里纸袋装着的酒瓶。

  “这是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啊呀,谢谢。那,今天怎么来了?”

  “听说我的不小心给伊和大神带来了麻烦,另外,还受到去城崎住宿的邀请,于是兼带致歉与致谢来打招呼了。”

  “是吗。父亲打算派我今晚也去城崎露面。”

  “啊呀这这,抱歉麻烦到您了。”

  “没什么,毕竟也闲。父亲在鹤石那边。”

  下照姬的父亲是大国主神,在出云神社※所供奉的神明之中也是地位非常高的一位。而据说大国主神与伊和大神是同一位神,因此她称伊和大神为父。【译注:日本最古老的神社之一,规模宏大】

  日本的神明在这方面的情况十分复杂,常有名字毫不相干却似乎为同一位神的情况。有的说法为同一位神,其他说法是不同神,这样的情况也很多。神的身份也摇摆不定。

  实际上,以前我曾试着问伊和大神:“您是大国主神吗?”,但得到的回答是“那取决于你的信仰之心啰”。估计他本人也不太清楚,拿感觉像那么回事的话来蒙人吧。

  我们鞠躬打算离开时,下照姬继续道:“等等,父亲说就你一个人来见,不然谈话会变得麻烦起来。”

  “那还真是多谢关照。”

  话说回来,就算是祥子,被独自留在下照姬——初次见面的神面前,会不会不安呢?这么想着,偷瞄她神色时,她泰然自若地回应:“那,我帮杏的那部分香钱也放进去。”

  “谢谢了。那么我就稍微离开一会儿。”

  不过嘛,我为祥子的担心大概是杞人忧天吧。

  她转眼间就自然地和下照姬搭话了:“话说,既然见到神了,我有件事想问。”

  “好的,尽管问。”

  “神和人,请问是哪一方先诞生?”

  对于这一针见血的问题,下照姬用众神回避用的套话回答:“那取决于你的信仰之心。”

  毋庸置疑,从神话来看,在人之前就有神了。但也有看法是神话本身是人创造的。现如今,科学实践的真知试图揭秘这世界的真理,神的处境也是流动变化的。而能将这流动性视作好的地方,是我国神明的优点。

  “其实怎么都好,不知道的就让它不知道吧。”

  说着那仿佛大彻大悟又仿佛放弃了什么的话,下照姬信手弹起了三味线。

  沿着主殿边的小路走到底,最里面就是那块鹤石。

  那是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普通石头,大小正够坐,不过有着伊和神社创立由来的背景。我了解的情况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的程度,不是很清楚,但大致是这样的:

  某一天,伊和大神宣告说“西边有圣地,在那供奉我吧。”人们过去一看,那里一夜之间出现了广阔的树林,林中有块岩石,岩上有两只鹤面朝北方休憩。人们于是在那朝北建造了伊和神社的主殿——这种逸闻不一一道尽的感觉很有日本神话色彩,我很喜欢。

  在鹤石前还要走下约十级台阶,台阶上有一个男子坐着。他披着古风外套,手持七寸银制烟管※,噗噗地吐着烟雾。这个男子正是伊和大神其人。【译注:烟管。盛行于江户时代的吸烟工具。与中国的烟具相比,日本的比较短;而和欧洲的烟斗相比,日本的又长许多】

  高出神明一头的情况下喊话应该会太没礼貌吧。我走下石阶,他倒先开口了:“神哪,就是肆意妄为这点不好啊。想来是因为没机会学习把握分寸。”

  我将一脸困惑转为堆笑,回答:“说这话的您可也是一位神吧。”

  “我是类似中层管理职务的,总是没办法两全。”

  “关于市先生的事情,给您添了诸多麻烦,非常抱歉。”

  “既然这么说,那你来圆满收场吧。”

  “哎,我插手,事情也只会更复杂吧。”

  “不不不,不管怎么说,市对你们还算宽容的,毕竟如今这世上也没几个会理我们的了。”

  “还以为他对我只有恨呢。”

  伊和大神单肘支在膝盖上,微微向我这边探身。

  “你来得正好啊。怎么样,我们组成共同战线不?”

  如果可以,我想说“不”,毕竟层次就不一样。如果神和人联手,显然是人那一方会吃亏。

  但也不能全盘否定神的话,我问下去:“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抢回书信辑的话,市应该会追在后面。市虽然思虑不周,可那家伙好歹也是神,身为人的你和他相比没有胜算。所以,我会提供安全地带。”

  “哦?安全地带?”

  “就字面意思。只要逃进那里,你们就是安全的。”

  这不胜感激,但一想到这是单方面施舍的恩惠,就感觉有些可疑。

  “请问哪里像是前面说的共同战线?”

  经我这么一问,伊和大神附嘴到烟管边,吞云吐雾。

  “其实,有个把魃小姐和市共同封印的方案。就是把市引到鸟取沙丘※,让高明的术士设起结界。”【译注:鸟取沙丘,鸟取县东部的沙漠,被认为是日本唯一一处沙漠】

  “哎?鸟取沙丘?”

  “那地方以干燥的沙子惠泽人们,也就是所谓的‘观光资源’。这对神也有好处,毕竟人们也只有在旅游时才向神合掌其祈愿。不过最近那边开展绿化,沙丘好像要消失了,稻叶※那帮人一直对我抱怨。所以在鸟取沙丘的话,就算旱神的力量多多少少泄漏了一些出来也会是他们所求之不得的。”【译注:稲叶,因幡的古称,也有古称为稲羽,是鸟取东部的旧国,在鸟取沙丘附近。另外,大国主神在这里救了一只白兔,受白兔预言庇佑娶到当地的八上姬】

  原来如此。所以选了城崎温泉。

  城崎到鸟取还挺近的,以至于常被一并纳入同一条观光路线上。

  “也就是说,让我们作诱饵,把市先生叫到沙丘?”

  “市的封印,责任全由我这边来担。对你来说那家伙也是个麻烦——他被封印也没什么好苦恼的吧?”

  “说得没错。”

  “那么……”

  “还请容我拒绝。”

  如果市先生在与我毫无干系的情况下再次被封印起来,那我管不着,那也是世间的自然发展。但要是那前因后果有我的参与,那就另当别论了。

  人和神都应当有自由意志吧,如果市先生想和魃小姐厮守,那我会不遗余力地推那神一把。但如果不是,那也不能勉强。我的恋心归我的,市先生的恋心则归市先生的。

  “不太明白啊。那家伙不是你的仇敌吗?”

  “仇恨这种东西,是会风化淡掉的。”

  “就是这样。仇恨哪愤怒哇这些的早点风化掉是最好不过了。”伊和大神夸张地点头,然后继续道,“不过呢,要是你肯照我方案做,那我就在城崎的房间里备上松叶蟹※火锅吧。”【译注:松叶蟹,即北太平洋雪蟹,属于栖息在深海的大型螃蟹,被日本誉为“冬季味觉之王”。另外,在日本,鸟取县是最大的产地,城崎温泉还号称“蟹王国”】

  这也太动摇人心了。虽然我的伦理观念或美学尝不出什么味道,但螃蟹火锅确实美味。

  “……不,今晚我会找个便宜的酒馆。”

  我咬牙摇头,伊和大神于是微笑道:

  “毅力可嘉啊。那忘了这个吧。”

  别这么简单就认输也好呀。再推我一两下没准就想试试了。

  不知是否是回应我的期待,他再次开口了:“那,下一个方案……”

  “那也会备上螃蟹火锅吗?”

  “会备上全蟹大餐。”

  “洗耳恭听。”

  我微微前倾,敦促他接着说。伊和大神轻轻点头,说:

  “我也没打算对市那么蛮不讲理。那家伙只要再和魃小姐封印十年,将那位旱神送回中国的安排就有望准备妥当了。对此,我约定会褒扬市,希望他能坚持个十年。”

  “这样啊。褒扬是指?”

  “说那家伙成就了千年前的恋爱,怎么样?”

  什么呀。完全说不到一块去。

  我对螃蟹的心心念念瞬间冷却了下来。

  “请问已经说完了吗?”

  “哎等一下。别那么生气,听我说哇。你们得到了足够长的寿命,已经有千年了——之后大概还会持续吧。而其中,只要在这一辈子,而且还是十年之后的事,要是能取悦市,那我就约定调和你们下辈子的诅咒。”

  “我没希望这样。”

  “那如果我强行开展下去呢?”

  “当然会全力抵抗。”

  我毫不隐藏自己的不悦,直瞪着伊和大神。

  他像是做个滑稽动作一般,转了转手中的烟管。

  “我觉得是时候看淡了也好吧,都过了上千年了,你还是活在恋爱里吗?”

  “没这么想。不过,就算是这么脆弱的血肉之躯,也有该固执的地方。”

  “徒名草书信辑——就靠那过时的书写方式交流心事,也还是很空洞吧?”

  “没,我很满足的。”

  “真的?”伊和大神像是有点弓着身子看着我这边,“这话真是发自内心的?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们想长相厮守,那等下次转世我就帮你们实现这愿望。毕竟我也管结缘和送子。”

  所谓的成就恋爱是怎样的呢?我不清楚,但那形式应该也是随着时间而变化的吧。

  千年前,成就恋爱意味着生子,将所爱之人的血脉纳入家族谱系,延续到下一代。然而在这令和时代,爱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吧,完全没必要在迂腐的价值观里苦苦挣扎。

  “就像血缘关系可以超越时间,书信也可以超越时间。就算我们只能通过书信辑实现彼此相知的交流,也不会悲哀。因为那简陋的书信才正是我们之间那些牵绊的证明。”

  伊和大神往台阶上敲了敲烟管,灭了烟,道:“嘴上再怎么说,在我听来也还是在逞强。”

  其实倒真并非如此。

  我把内心的哑然化作叹息抒了出来。

  “基本都是千年间的种种事情,并没有多重要的。就算在尊贵的神明看来很悲惨,对于卑贱的我来说,这一生也已经十分满足了。”

  “嗬?人世间很有趣吗?”

  “嗯,比如,像这样。”

  我随意指向空中。

  “这是?”

  “当然是三味线。”

  从刚才开始,就听到了尽情弹奏三味线的声音。力道很足而并不暴力,是某些地方让人感到怜悯的声音。

  正应了我的话,与伊和大神回到主殿前面时,就看见祥子弹着下照姬借她的三味线,用怡然自得的声音高歌着。唱的曲子是PENICILLIN(ペニシリン)的ROMANCE(ロマンス)。她正前方坐着下照姬,小神们聚在周围,喝着我带来的酒,和着拍子喝彩。

  伊和大神像是要喷笑出来似地说:“这还真是一大奇观哪。”

  我尽可能一脸认真地回答:“不过,请问您明白了吗?只要有像这样的景象作日常,我的一生就没有遗憾了。”

  咳,我倒是也没想到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祥子就对着神高歌起了视觉系乐队※的乐曲。不过,守桥祥子就是这样的。无论在哪都能让现场氛围瞬间转变,使之染上她的色彩。她能把于我而言的无聊日子变得光彩夺目。因此,即使把千年间的恋哪爱呀之类的东西束之高阁,和她一起的时光也照样很有趣。【译注:ヴィジュアル系バンド:视觉系乐队以夸张的化妆造型表及狂野激烈的舞台表演,来表达他们对音乐的看法,主要的乐风为摇滚/朋克/重金属】

  伊和大神愕然喃喃道:“哎,行吧。那,暂且收回之前的话。今天还是尽情享受温泉吧。”

  “非常感谢。”

  “说真的,我也希望曾经的后裔能幸福啊。”

  “嗯。这我毫不怀疑。”

  但话说回来,我也不认为这次的城崎之旅会安然结束。

  市先生在城崎,这一点也已经告诉祥子了,而她从不会丢下自己接的委托。

  我们再度坐进Copen 0,轻快地提速驶向城崎,晌午就泡进了温泉,是在鸿之汤,当地温泉街的七个外汤之一。

  头顶着毛巾的祥子在石砌露天浴池里伸展手脚,老人一样“啊啊~”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我要是写《枕草子》※,那内容就会是冬天要属大白天的露天浴池最棒了。”【译注:《枕草子》,日本古代女官清少纳言的随笔作品,开日本随笔文学之先河,分为类聚、日记、随想三大内容,涉及地理风貌、草木花鸟、内心情感、生活情趣等等,与《源氏物语》被喻为日本平安时代文学的双璧】

  一旁的我泡进温泉汤到淹没下巴的位置,回答:“初冬红叶之类,落下来荡着汤面也挺有意思呢。”

  “汤面?”

  “水面的温泉汤版本。”

  “有过这样的词吗?”

  “谁知道呢,没听过。不过只要写进《枕草子》,就会被收录到字典里去吧。”

  “没准儿诶。”

  祥子罗列着“春曙为最,夏则夜,秋则黄昏※”,随后忽然皱起了眉头,说:“冬则晨朝,不就和春曙的时间段重了吗?”【译注:出自《枕草子》第一篇,原文评论了四季的最美时刻,此处译文引用了林文月译本】

  怎么说呢。“晨朝”是清晨,“曙”是黎明,所以倒也有些相似。

  “唉,其实就算重了也行吧?”

  “黎明、夜、黄昏这些时间,然后又是清晨了吧?清少纳言是讨厌白天吗?”

  “也许吧。毕竟是个勤奋的公务员。”

  “噢噢。唉,公务员就不太能喜欢上白天吗?”

  “有一半举了早上的例子,所以还是比较积极的呀。”

  “这样想的话倒是值得尊敬呢。”

  像这样不负责任地热议千年前的人物时,听到了溅起温泉汤的噗通一声。

  定睛一看,是小小的白蛙在汤面自在地游泳。我抻了抻背,调整坐姿,向他伸手。

  “这不是加古先生嘛,今天日子还真好。”

  白蛙加古先生爬上我手心,说:“大老远过来,辛苦了。”

  “劳您特地在女孩子泡澡的时候大驾光临,实在是感激,看来是有很要紧的事情?”

  我作势要捏烂加古先生,他慌忙跳起来,又回到了温泉汤里。

  “实在失礼了!我真是不懂这些人间道理——这就离开,过后再来。”

  “我是开玩笑的。”

  活上个千把年的,对性别之类也就没什么兴趣了。只因此身是女性,自己就姑且还是作为女性来活。

  不过祥子大概并非如此吧。我看向她时,她双手并成个小碗,捞起了浮在温泉汤里的加古先生。

  “我倒也不在意的,毕竟是神,而且还是蛙。”

  加古先生仰头看着祥子,战战兢兢地问道:“请问喜欢蛙吗?”

  “嗯。毕竟帮了橡子嘛。”

  “橡子?”

  我对依旧不安的加古先生说:“这是另一码事了,还请不用在意。”

  他这个没脖子的蛙歪起了头,不过还是想继续话题的样子,从祥子的手心跳到我肩上,又跳到了我头顶。

  “听说二位来了,所以我来带路去旅馆。”

  “那多谢了。”

  我得知伊和大神为说服市先生而包下的旅馆名为宵待亭。根据来城崎途中打开的谷歌地图来看,是在鸿之汤西北方三百米左右的地方。

  “宵待亭里都有哪几位?”

  听我这么一问,加古先生喉咙附近微微抖动着答道:“今天除了二位之外,还有四位神和三个人预定住宿。”

  “能问一下具体情况吗?”

  “神那边,市还有附近的守护神汤山主神、伊和神社的下照姬,另外,思金神※也赏脸光临了。”【译注:思金神又称“思兼神”】

  “噢噢……这样。思金先生吗?”

  “他适合说服市,所以就请他出面了。”

  对此,祥子插嘴问道:“思金?”

  我用掬过温泉水的手揉着脖颈回答:“作为谋士而知名的神。听过岩户隐的传说吗?”

  “是那个吗?太阳神※躲到天岩户,让世界陷入一片黑暗?”【译注:这里即天照大神】

  “就是那个。”

  “确实好像说是有谁在岩户前跳了个色色的舞,逗其他神大笑,然后引得太阳神也出来了,是吗?”

  “差不多。而提出那个办法的就是思金先生。”

  祥子“原来如此”地表示理解,不过很快又侧头问:“嗯?谋士?”

  “怎么?”

  “在那故事里面,感觉不太高明吧?”

  可不是嘛。岩户隐的解决方法在现代的编剧里只能算喜剧吧,这并非能让智者一本正经地说出来还得到周围人大加赞赏的那类计策。

  不过,也可以说正是如此那位神才是贤者。

  “思金先生的这轶事从整体上来看都没什么智慧的感觉,而且那也看不出事情进展顺利的样子。不过,他到最后关头总会成功。”

  “是说他很有毅力?”

  “不,我看那位神是绝顶聪明。所以只要是为了最好的结果,就算是乍一看很蠢的手段也会用上。”

  在思金先生登场的神话故事中,和岩户隐同样有名的是“让国”的章节。

  这故事是关于天上世界高天原的众神想要接手大国主神当时所统治的人间国土。那时为交涉而从高天原下凡的神就是思金先生选定的。

  如果只从表面上看让国过程,思金先生的选定安排并不起眼。最先派遣的神被大国主神收为了手下,接着派遣的神则企图自己支配人间并娶了大国主神的女儿——下照姬。换句话说,思金先生选的两位都接连叛变了。而第三次,大国主神才总算决定退居到出云,把人间国土让给高天原。

  那么,一开始的二位是思金先生的选择失误吗?我估计不是。他应该是为了更踏实地成功导向“让国”,才把并没有成功希望的神送往人间。

  实际上,率先派遣的神之后依然为大国主神效劳,成了出云国造※【译注:出云国造,出云的豪门贵族】的根基,是为了让大国主神稳居出云的重要棋子。而派遣的后一位神则在这件事中露出了谋反之心,遭到毁灭。换句话说,在巧妙地揭露叛徒的基础上,向大国主神展示了高天原的威力。思金先生像这样做好万全准备后,派出真正要派的,不用战斗就说服了大国主神。

  祥子乐呵呵地眯起了眼,“你是说,思金这位神是扮猪吃老虎的能人角色?”

  “嗯。我看是的。”

  “挺好嘛。有没有可能当我们的同伙?”

  对于她的话,加古先生不安地打岔:“请问什么意思?”

  祥子则平静地回答:“就这意思呀。想想,我们接下来要从那位叫市的神那边偷书信辑,所以就会想和优秀的神作同伴吧?”

  “没可能!那种事!”不知是不是忘了还在我头上,加古先生提高嗓门喊道,“为了连哄带骗也要想办法劝服市才请来那一位的,怎么可能帮着惹他!”。

  若分出彼此两方阵营,那思金先生必然是另一边的吧。

  “那么,”祥子露出无所畏惧的笑,“要想偷书信辑,就得给非常聪明的神打个措手不及才行了。”

  她似乎乐在其中,那就比什么都好。

  然而加古先生又嚷着道:“太胡来了!那一位可是掌管智慧的神,比智慧,人是没有胜算的!”

  我向头上的白蛙发问:“神那边我清楚了。有三人住宿是怎么?”

  加古先生还没说够的样子,身体颤抖了好一阵子。不过,大概是意识到争论也没意义,他看似愤愤不平地回答:“是为了封印市而从京都招来的高明术士,还带着两位帮忙的会来暂住。”

  那看来,今晚留宿宵待亭的成员如下:

  神有掌管播磨五川的水神之荒魂、掌管智慧的谋士之神、城崎温泉的守护神,以及身为大国主神女儿的和歌兼音乐之神。人则有高明的术士及其两位相关人士,加之盯上了书信辑的“盗窃家”祥子,以及拥有千年记忆的我——这阵容还挺丰富的。

  加古先生夹带着叹息咕哝道:“难得的温泉。别去想那胡来的偷东西了,悠闲点缓解疲劳不好吗?”

  对此,祥子轻声回答:“但我可从来没累过。”

  这恐怕是开玩笑的。

  然而能把听的一方唬到觉得“不会是说真的吧”,就是守桥祥子的可怕之处。

  出了鸿之汤之后,我们吃了大阪烧作午饭,又在缆车站点附近的小卖店买了生鸡蛋,把蛋连同网袋一起浸入城崎温泉的源泉,热成温泉蛋来吃。

  难得来了这里,就坐了趟缆车,在末代山温泉寺合掌作揖,在内院的“螃蟹冢”前心驰神往着在火锅里红透的螃蟹。下山之后,我们还到麦秸工艺品店参观,到因圣诞装饰而显得日式西式混搭的土特产店瞧了瞧,饱览了旅途终点的风情。最后总算到达旅馆时,是下午四点了。不用说,一到旅馆,就不能不去泡个澡。

  之后,旅行到筋疲力尽的我躺在宵待亭房间里的榻榻米上,祥子则好像真不知疲倦的样子,带上加古先生又跑到城崎的街上了。

  宵待亭是个小旅馆,一楼有六间客房,二楼有四间。二楼住满了神明们,我们分到的是一楼角落的一间。我优哉游哉地望着天花板的木纹,乐滋滋地想着“像这样毫无意义的时间才是温泉旅馆的意趣所在呀”。不过没多久就感到口渴,打开了客房里的冰箱。

  我呷着冰箱里的瓶装汽水,并将视线投向窗外,看到有个虽小但打理整洁的庭院。

  临近傍晚时分,暮色之中,有一个男子坐在石灯笼边的石头上,玩着手里的游戏机。虽说在温泉旅馆里的时刻爱怎么过就怎么过,但他身上只裹着薄薄的浴衣,胸口袒露着,能看到白白的皮肤。十二月的傍晚里那副样子冷飕飕的可不好。

  随着游戏的操作,男子身体大幅度向左或向右倾,最后喊着“啊啊,可恶”,挠着头。我不禁噗嗤笑出来,开窗喊话:“这不是市先生?您挺习惯了现世嘛。”

  他那凶险的目光瞥了我这边一下,又落回到游戏上。

  我在浴衣外又套了粗呢短大衣,从鞋柜里取出鞋,坐在窗边穿上,咚地一声跳向了庭院。

  “今天可是平安夜,孤孤单单的在干嘛呢?”

  市先生喝了一声“哈啊?”,我不以为意,走近他,站在灯笼旁,向他手边窥探,正好看见撞上乌龟的马里奥举着双手蹦了起来。

  市先生不悦道:“关平安夜还是圣诞节什么事?”

  “哦呀,您知道哇?”

  他被封印的时候,圣诞节已经传入日本,但“平安夜”这个词应该还不为人知。

  “思金折腾着今晚要摆宴。应该就是向其他神祈祷的日子吧,真蠢。”

  “但就是因为和自己没关系,所以就轻轻松松地喝点酒吧。”

  “哼,你们都不看看是什么神※,一听到有节庆就闹腾起来。”【译注:有一种说法是,圣诞节当天原本是古罗马的太阳神索尔(sol)的节日。参考:<a href="https://new.qq.com/omn/20211224/20211224A0DQK900.html"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s://new.qq.com/omn/20211224/20211224A0DQK900.html

  “啊,那边,在白色那块板上蹲下就能到背面去喏。”

  “背面?”

  市先生翻转游戏机确认了一下背面,真是可爱。※【译注:马里奥个别关卡里有墙壁一样的白板,在上面蹲下到白板背后可以躲避敌人或进入隐藏地点,参见<a href="https://jingyan.baidu.com/article/cd4c2979f2fd64756e6e6002.html"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s://jingyan.baidu.com/article/cd4c2979f2fd64756e6e6002.html或视频<a href="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ts411w7Sq/?share_source=copy_web&vd_source=5d2c6c2f18ab661fe735eb7da2480bba&t=157"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ts411w7Sq/?share_source=copy_web&vd_source=5d2c6c2f18ab661fe735eb7da2480bba&t=157约2分钟40秒处】

  我尽可能憋住笑,坐到旁边的石头上,“怎么样?游戏这些。”

  市先生皱着眉头,但好像没打算轰走我。视线依然集中在游戏上,不过还是回话了:“光温泉和酒的话已经腻了。特没劲,不过,唉,能打发打发时间吧。”

  “光打发时间也没辙吧?”

  “烦死了。你就不能多敬畏我一点吗?”

  “现在才敬畏又能怎么样?”

  “比不敬畏会活得久些。”

  “反正死了之后还会再开始。”

  “啐,这辈子没留恋了吗?”

  “那,有还是有的,不过你以为我到目前为止都是带着多少留恋死的?”

  “谁知道,最多也不过一本无聊的书那么多吧。”

  “啊啊,对了。请问那本无聊的书能还我吗?”

  市先生手里的马里奥又撞上敌人,举着双手蹦了下去。暮色更深了,唯独那屏幕画面尤其亮。

  头疼片刻后,市先生似乎打算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

  “跟你一起的那人在干嘛?”

  “毕竟平安夜,所以兴许是在准备蛋糕之类的吧。”

  “啊啊?蛋糕?”

  看来他虽然知道圣诞节,却不知道蛋糕。

  “外来的糕点,追溯源头的话,那就是卡斯提拉※。”【译注:カステラ,即castella,由面粉、糖与鸡蛋打发后烤成,上下各有褐色的焦皮,切成长方形,类似海绵蛋糕。于十六世纪传入日本长崎,因此又称长崎蛋糕】

  “是吗,那东西还挺好吃的。”

  “那也请试一下蛋糕,近期我就奉上吧……话说,关于书信辑的事情……”

  我强行拉回话题,市先生就啧了一下舌,“很烦哪你。”

  “市先生也一样吧。既然您是伟大的神,那就别总是管卑贱的我们了,和魃小姐一起不好吗?”

  “给我有点自知之明,”他那浊黄的眼睛闪着凶光,瞪着我这边,“在神面前说话注意点,小心我捏死你。”

  活了千把年后,就算遭到神的恐吓也没什么好怕的。而且我也不觉得这个神事到如今还会杀了我。

  “真是失敬了,”我就口头上道了个歉,继续说下去,“不过,也不能放任魃小姐不管吧?”

  他“哼”了一口气,视线又回到了游戏里,“嘁,是伊和大神唆使你过来说服我的啊?”

  “不是不是,不过,有受到邀请。好像是打算引您到鸟取沙丘,所以想让我当诱饵。”

  “哈啊?干嘛跟我说了?”

  “只不过是回答问题。”

  “这是要违抗伊和大神?”

  “哦呀?是担心我吗?

  “别蠢了。只是在嘲笑你。”

  “但要是可怜这弱小的人,那就请给我书信辑。我们想早点拿回那个然后摆脱麻烦事。”

  “闭嘴,给我默默滚开。”

  我盯着市先生的侧脸。

  这个神有着非比寻常的力量,眼睛却总是露着焦躁。我很快就放弃了揣测原因,因为我没有立场对这个神抱以怜悯之情。

  不论我表现得再怎么狂妄,市先生应该都不会真的发怒吧。不论是讥笑还是谩骂,他只会在表面上说这说那,实际上大概会置之不理。不过,如果我投以不合时宜的感情,那就可能会激怒这个神。

  我在晚风中瑟瑟发抖,从冷冰冰的石头上起身。

  不过在回到房间前,又向他问了一次:“干嘛对书信辑这么执着?”

  市先生依然盯着屏幕画面,回答:“和这一样。再怎么无聊,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神就是不服输的家伙。”

  是这样的吗?倒不如说他更像是在寻求失败。就像他手里的游戏,他似乎是在从自己失败的焦躁中感受愉悦。

  “不管怎么说,我们会让你还回书信辑。估计祥子也一定会来拜访的。”

  “你是担心那家伙的人身安全吗?”

  “没,哪会呀。”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我道了声圣诞快乐,就从神的面前离开了。

  就这样,我回到房间,看到手机上收到了祥子给我发的消息。

  ——晚饭时间到!

  这句消息后面紧接着是一个店名。

  我回复“马上就来”,换好衣服出了旅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