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盲眼的三味线艺人与野犬的故事

  大约一百年前,女子是生于东北、盲眼的三味线艺人,男子是一只离群的野犬。

  女子出生于历史悠久的地主家,在生活上并不拮据,因此即使出生一年后发现她眼盲,家人也没有选择杀害或遗弃,取而代之的是将她关进了储物室。在偏见与迷信色彩尚还浓厚的明治时代,盲眼的孩子不体面,所以才决定将她尽可能藏起来抚养。

  持有九百年记忆的女子对这生活还算满意。虽然储物室一到冬天就十分寒冷,但有被褥还算过得去;虽然食物简朴且量少,但也能提供不至于把人饿死的营养,能让人每天都能吃上饭菜这点很好。在循环至今的生涯中,这已经属于相当不错的水平。

  母亲时常歇斯底里地埋怨女子,年龄差了好多的兄长一旦心情不好就会殴打女子,父亲则一直将女子视若无物。然而女子无论遭受什么都一脸若无其事,即便尚还年幼也不哭不叫,更不会显露不满。这姿态从别人的角度来看相当毛骨悚然,所以对待女子的态度也愈发过分。

  七岁时,女子的生活迎来了巨大的变化,母亲突然热切地向她教授起缝补炊事以及礼法等事。

  在这个时代,盲女能从事的工作十分有限,若非按摩师、针灸师,就是被称为瞽女的三味线盲眼艺人。母亲考虑让女儿拜入瞽女门下,事情也谈得差不多了,所以才想着在女子离家之前把各种事情教给她。

  面对女子时,母亲总是十分焦躁不安。用宛如生锈锯子拉锯木头的喑哑声线,发出难以听清楚却深深留在鼓膜上的声音。“都怪你,你哥哥连媳妇都娶不到。”“你爹也不能在家里招待客人。”她一个劲地口吐怨言。

  但是母亲的教导却很仔细。因为瞽女要在各地远行巡游,她连打包行李的方法与走山路的细节都挨个教给女子让她练习。大部分的事女子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但还是适当犯错,装作一点点学会。

  当母亲开始教育女子之后,兄长也不再殴打她了,恐怕因为知晓女子要离家后兄长放心了吧。“因为要一直照顾我这事让他忐忑不安,所以才付诸暴力啊。”女子意识到了这一点。

  父亲一如既往对女子漠不关心。不过在女子离家前夜,他第一次叫来女子,说了这样的话。

  “无论今后有多艰辛,都不要逃跑。”

  女子知晓父亲说这话的缘由。

  父亲给今后将成为女子师傅的瞽女预支了多年的修习费与生活费,甚至还谈妥了如果在时间经过一甲子前女子放弃了做她弟子,还会付一笔断绝费。假如女子逃离了师傅所在,父亲不仅要继续照顾她,甚至还要再多付一笔钱,所以他一定迫切希望拜师能够成功。

  无论母亲、父亲、还是兄长,女子都挺中意。所有人既不精明也不良善,但也无可指责。母亲说话难听,但也为了便于女子今后生活,细致教导她不少;兄长暴力,但那也必定是源自过于耿直的内心,纠葛于知晓自己今后不得不继续照顾女子;父亲从未有所关爱,但还是为了女子离家一事出了不菲的金钱。

  ——如果情况有所不同,我一定会更加悲惨。

  女子是这样想的。

  自己还只是个幼童,如果想要尽快断绝关系,只要勒死她后随便找个山头埋了就好,然而无论是谁都想着让她活下去的法子。还真是生在了一个好时代的好家庭里。

  “我不会逃离任何事情。”

  女子是这样回答的。

  离开家后,女子开始学习三味线,她的才能很快就显露头角,不到一年就掌握了众多曲目,技艺丝毫不逊色于师傅。瞽女一般会弹着三味线在各个村落之间巡游,因为她年纪尚幼就弹得一手好曲,所以在各地都得到叫好一片。

  然而对师傅来说这并不美妙。“嗓音很难听”“简直难以入耳”她一味贬低女子的歌声。

  女子的歌声绝不算糟糕,然而与三味线的确不相称,因为身体还没长好,她的声音尖细刺耳。

  ——算了,先不管歌声了。

  女子是这么想的,因为她对唱歌没什么兴趣。

  问题是在各处都得到好评的三味线。

  女子从未认为自己具有三味线的才华,她只是具备知识。无论学习什么技艺,只要知晓学习方法就能快速上手,就算是毫无关系的技艺,也会在不经意间串联起来成为经验食粮。女子具备九百年的记忆,能短时间内掌握三味线也不奇怪。

  ——但是,我所弹奏的声音还有所不足。

  她没有孕育出超越知识与技术的东西。因为幼童模仿大人所以才受到褒奖,但如果就这样徒增年岁,将来一定会泯然于众人。

  女子并不是想作为杰出的三味线艺人留名青史,也不是想要赚得盆满钵满,只不过她发现三味线比想象中更为有趣,所以想要倾尽这一生尽可能攀向更高。

  ——要弹出更好更美丽的声音,只属于我的声音。

  女子继续弹奏着三味线。

  其实,女子的师傅根本没打算认真培养她。师傅的目的一开始就是修习费与断绝费,所以为了让女子早日逃离,一个劲地虐待她。

  虽然这位瞽女还有几个弟子,但她把所有杂务都推给了女子,只要女子稍露疲态就一边拿棍棒抽打一边斥责。针线活剥夺了女子的休息时间,她连入浴都鲜有机会,饭菜也只留下极少的残羹剩饭,有时还会借着其它由头连这本就所剩无几的饭菜也克扣下来。

  看到师傅的态度,不久后其他弟子也开始欺凌女子。

  然而女子依然一脸云淡风轻,让人徒增烦躁。

  终于——时间过去了五年左右,女子的人气逐渐不复以往。

  虽然三味线的技艺无人能及,但由于身体得不到足够的营养没有健康发育,她依然不善歌唱,师傅与师姐们开始一同斥责她说“你不是这块料”。

  对女子来说周围的评价无关痛痒,但以歌声为理由不让她替换新的三味线,这就十分难办了。因为皮制的三味线价格高昂,女子一直使用着蒙纸的三味线,可音色还是大相径庭。

  如果没许下棘手的约定,女子早就已经逃走了,她已经具备了足够自己巡游赚钱的本事,只要跑远点也能让复杂的人际关系一笔勾销。但因为与父亲约定了“不会逃离任何事情”,加之把断绝费付给这个师傅也让人不爽,她还是只能用纸制的三味线磨练技艺。

  另外,三味线演奏在这个时期发生了剧变。

  在盲眼的三味线艺人中,女性被称为瞽女,而男性则被称为大师。女子在巡游时听到了相识大师所弹奏的三味线后被深深打动了,那声音无比强烈迅疾,且深刻。

  如同狂风骤雨般的声音、将焦躁一扫而空的奏法,女子十分懊悔自己没在听到这声音之前率先领悟,但同时也立马意识到这是自己绝对无法触及的声音。

  大师弹奏的三味线是奏响他生涯的空前绝后之音,是认真苦恼悲伤、煎熬度日之人所弹奏之音。女子经历了九百年光阴,心灵与感情日渐褪色剥落,因此她无能为力。不过,正因为不可触及,女子才会憧憬那三味线。

  ——既如此,我就成为赝品也无妨。

  女子被后来称为津轻三味线※的声音夺走了全部心神。【译注:津轻三味线的长杆一般比较粗,比一般三味线的乐声更强有力,但并不专指三味线乐器的种类,更多是指津轻地区的演奏风格。津轻三味线一开始用的也是一般三味线,所以用一般三味线照样能演奏津轻三味线】

  导致女子与师傅彻底决裂的,正是这津轻三味线。

  女子讨厌自己的师傅,但也对她抱有尊敬之情,她认为目盲却四处游历坚强生存的瞽女十分美丽。与之相比,她虽然目不能视,却拥有漫长的记忆,说到红色,她就能想起红色,提起月亮,她的眼前就能浮现出月亮。如果连这些都没有,却还在暗无天日的世界中生存,那该是多么难以想象的事情啊。所以女子无论受到师傅怎样对待,都会想着“也没办法”听之任之。

  而师傅本质是个理智的人。她那样虐待女子只是出于名为断绝费的利益,虽然并非没有嫉妒,但她重视的还是保障目盲的自己的生存之道,也就是钱财。

  然而听到了女子所弹奏的津轻三味线,师傅第一次由衷愤怒。她对女子的责打失了分寸,以至于拿棍棒的手都磨破了皮。

  这位瞽女无法容忍自己的弟子弹奏连自己都弹不出的声音。女子的演奏就好像否定了瞽女们自古传承至今的三味线。

  在接连不断的棍棒殴打中,女子开始思考。

  ——是我错了吧。

  师傅有师傅的立场,弟子也有弟子的身份,是自己不懂规矩的错。但是,也不会就此放弃津轻三味线。

  从此时起,女子开始背着师傅练习津轻三味线。

  但不论如何隐瞒,女子弹出的声音还是产生了鲜明的变化。

  和师傅的分别说唐突也算唐突。

  十六岁的那年夏天,前往山村巡游时,女子被突然推下了山崖。

  目盲的女子无法知晓推下自己的是师傅还是某个师姐,但不管如何,坠落山崖的女子做好了丧命的准备。无论呼唤了多久她都听不到回应,身体四处都感到疼痛,头上似乎也流下了鲜血,一个人在山间负伤又目不能视,这已经到了绝路。

  如果想站,女子应该也能站起来,不过前路一片迷茫,她根本提不起劲。

  女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仰躺的姿势倒在草丛浓烈气息的包围中,直到听到声音,那是野兽走在繁茂草丛中的声音。

  ——哦呀,看来我要被吃掉了。

  这也不算差,在死法中属于不错的了吧。女子如此思考。

  所以女子闭上了眼,等待着死亡的到来。然而触碰到她皮肤的并非野兽锐利的獠牙。

  温软的舌头舔舐了一下女子的脸颊。

  成为一只野犬后,男子丧失了轮回的记忆。但是看到倒在山崖下的女子后没过多久,他就回想起来了。

  在历经了九百年的轮回之后,这已经足够他明白。

  ——只要遇见这位女性(这个人),自己就一定会爱上她。

  即便没有记忆,灵魂也早已铭记彼此。与任何猎物、草木都截然不同,只凭嗅到前所未有的芳香气息,他就明白这是自己所爱的女子。

  用舌头舔了她的脸颊后,她似乎也明白了一切。

  “真可惜,我本来还有点期待呢。”

  听到她的小声嘟囔,男子以询问“期待什么”的意味轻轻哼唧。

  女子声音虚弱,但她依然在微笑。

  “我想着,当眼睛像这样看不到之后再遇到你,说不定就不会反应过来了。”

  男子哈地吐出一口气,不禁笑了。

  ——哪会这么顺利。

  两个人仿佛被诅咒一般,只要相遇就会彼此相爱。

  女子勉强站立起来,靠朦胧的意识追随着前方野犬的声响离开。

  随后她抵达了一间小屋,不过那小屋相当古旧,似乎已经无人居住。

  女子摸索着走进小屋,不久后就倒下睡着了,而当她再次睁眼时,已经彻底失去了轮回的记忆。这是因为她爱上了成为野犬的男子,不过她连这一点也已然忘记。

  对女子来说,在山中小屋的生活相当奇特。因为受伤,她不便行动,也不知道这里是哪。一只野犬不知为何总是跟着自己不曾离开,这也让她感到恐惧,不过最终还是习惯了。毕竟她是靠着这只狗带回来的果实与野兔才维持生命,不习惯也没办法。它还会用留在小屋里的锅打水,女子觉得这只狗真是聪明。

  从这个时期开始,每当夜晚降临女子就会无声哭泣。失去名为轮回记忆这一强有力的护盾后,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悲。

  ——为什么这双眼睛看不见呢,为什么家人抛弃我呢,为什么师傅那么讨厌我呢。

  明明我就爱着所有人,就算难以爱上也还是努力尝试,可为什么我不曾为人所爱?女子一旦想到这里就无比的不甘心,泪水止也止不住。

  女子哭泣的时候,野犬总是陪在她身旁,舔舐她的泪水。

  ——只要它亮出獠牙咬上我的喉咙,我就会轻易死掉。

  但她却没由来地对那扎手的皮毛与粗糙的舌头感到安心。

  待身上的伤愈合后,女子开始弹奏三味线,因为野犬拾回了女子的行李。

  手握三味线,女子意识到自己的演奏发生了质变。

  不是弹得更好了,她的技艺丝毫未变,反倒因为受伤身体使不上力,音节变得更不稳定,但那脆弱的声音却深深回响着。

  ——也许我是在靠恨意弹奏三味线。

  靠着对过去遇见的人们倾泻恨意,她三味线的声音才终于成为了货真价实的真品。女子有这种感觉,却又觉得仿佛不只如此。

  她憎恨着、憎恨着,然而无法恨到底,只得放弃。

  她放弃着、放弃着、放弃着,但也无法全然放弃,于是又憎恨起来。

  这烦闷一边翻滚一边聚集,在螺旋的周围四散出不同的情绪,她将这些全部卷作一团,任其飞扬,于是一个个音符都有了韵味。

  三味线无法拯救女子的心灵,却如影随形伴她左右,带着温热与她共享苦痛,就如同她身边的野犬一样。

  好像要撕裂自己,将内里曝光一般,女子每日叩响三味线,终于有一天,蒙在琴箱上的纸破了,三根弦也相继断裂,然而女子依然没有停下。

  她用凄惨的三味线弹奏出凄厉的声音。

  而那凄厉的声音每一天都变得更为锐利。

  ——这就是属于我的声音。

  女子如此确信。

  对于成为了野犬的男子来说,在山间小屋居住的时光十分平和。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已别无所求。

  ——但时日无多。

  此处的冬日总是早早到访,姗姗而去。男子知道等严冬到来时如今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届时无法找到食物,两个人只能一起死去。既然如此,就只能趁现在把她送到村落里。

  秋高气爽的清晨,男子从澄澈的空气中嗅到寒冬的气息,下定了决心。

  他用头从后面拱着女子,女子疑惑了一阵子,终于反应过来。

  “你想带我去哪吗?”

  男子发出轻轻的叫声迈出脚步,配合着看不见的女子慢步向前,一步又一步。

  女子继续询问。

  “要分别了吗?”

  是啊,这是今生的分别,不过……

  ——反正到了来世,我们还会再见的。

  男子想要回答她,但身为野犬,他无法口吐人言,因此只能用尽可能滑稽的声音,“汪”地吠了一声。

  走在山路上,女子一直说着许多琐碎的小事。比如在小屋吃到的鱼很美味、比如冬天时按弦的手指很疼。

  突然间,女子的声音变得轻快。

  “对了,等春天到来后,我们一起去赏花吧。”那是两人在初遇的平安之世也曾许下却未能实现的约定,“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很喜欢樱花的香气。”

  ——请一定让我同行。

  带着这份心意,男子再次“汪”了一声。

  那么,成为了野犬的男子,他的生命就在这一天迎来了终结。

  总算把女子送走后没多久,他就被猎人击毙了。也是,毕竟野犬靠近了人类居住的村落,被开枪也只能自认倒霉。

  三味线的琴箱经常使用猫肚皮制成,不过据说太棹三味线※会用到更为结实的犬背皮。【译注:即粗杆的三味线,与乐声细腻的细棹相比,乐声强有力,因此要用更厚的犬皮。津轻三味线往往属于太棹】

  女子所奏那强而有力的声音,想必太棹三味线更与之相称吧。

  ——那么我想要成为她的三味线,想要成为无论怎样激烈叩击都不会破损的三味线。

  男子在停止呼吸前,想着这样的事。

  不过,估计没这么容易。子弹从后背贯穿腹部,珍贵的皮毛上恐怕也破了一个大洞吧。

  那三味线的独奏,是生于明治末期的某个女子呕心沥血的绝响。因此在如今的令和之世早已无法复现,借下照姬的话来说就是背景不同,只是照着曲谱弹奏根本没有意义。

  也因此,North先生根本没必要在意《雪花梦小调》,既然生在这个时代,那奏响这个时代的声音就好。

  但他似乎仍无法释怀。

  他悲痛地皱起脸向下照姬询问。

  “曲子呢?不谈演奏,编曲怎么样?”

  下照姬的回答依然冷淡。

  “挺好的啊,你认真打磨过了啊。”

  “但是——”

  “你弹得这么好,应该很清楚吧,音乐不是为了战斗、也不是为了竞争,但你却想要用它战斗。其实你只要用你自己的方式随心而弹即可。”

  “是的,我明白,只不过……”

  North先生没能说出下半句。

  浮岛先生意识到照这样发展不太妙,击掌引起注意。

  “那么,各位神明们,North·Peacewood的倾情演出怎么样?我注意到汤山主神似乎格外享受。”

  面对突然抛来的话题,汤山主神的困惑毫不掩饰,他大概顾忌着在身为音乐之神的下照姬后面对演出发表评价。

  思金先生的解围如期而至。

  “第一场表演已随着下照姬的点评尘埃落定,这是场美妙的演出,也炒热了宴会的氛围,可惜还不足以打动神明。”

  浮岛先生微微沉思后,坦然颔首。

  “如果各位能享受其中,那就足够了。那么有请下一个节目。”

  虽然浮岛先生的话语带着毫无缘由的自信,但我们并没有准备超越North先生演奏的节目。为了争取时间,我准备了还算熟悉的硬币魔术,但是也只是还算,那不足以与职业吉他手的演出相提并论。

  如果说让我上的话我当然也会去献丑,但现在的情况有些奇怪,于是我改变了计划。

  “说到祭祀还是应该角力吧,这位浮岛龙之介先生如各位所见以力量见长,就让他以相扑供奉各位吧。”

  思金先生收起方才North先生使用的演唱麦克风,瞟向这边。

  “可是谁来做相扑的对手?”

  “虽说哪位都无妨——”我向汤山主神露出微笑,“不过既然是难得一见的供奉,不如借神明本人一用如何?”

  汤山主神比浮岛先生更擅角力是肉眼可见的事实。

  小神们直到刚才还顾虑着走投无路的North先生不敢起哄,但一听到人和神明之间的对战,马上又吵着“多么鲁莽啊!”“最喜欢鲁莽了!”闹起来。

  浮岛先生保持着可疑的笑容小声对我耳语。

  “我可没听说过还有这一环啊?”

  “思金先生对我们的提议显得太热心了,让人不太舒服,我趁神明们注意你的时候稍微去试探一下。”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这个男人接受得太快了反而让人不安,虽然是我自己说出口的话,但人类不该轻易和神明角力。

  在小神们的欢呼声中,汤山主神摸着头缓缓站起来。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这可没什么悬念啊。”

  浮岛先生则是脱掉了马甲,扯掉领带回答。

  “那这样如何,只要定下人神之间也能决出胜负的规则。”

  “无妨,怎么定?”

  “只要我说投降就是您的胜利,您说投降就是我的胜利,除此之外一切都不能算作胜负。”

  “这样也分不出胜负吧。”

  “不不不,我想象不出自己投降的样子,所以无论多么不利都有机会。”

  “别太得意忘形了,小子。”

  汤山主神走向房间中央,思金先生麻利地指挥着周围的小神们移开膳桌,腾出圆形的空间。

  浮岛先生把衬衫也脱了下来,露出久经锻炼的躯体,他活动着肩关节走向汤山主神。

  面对面之后再看,两人体格的差异十分明显,浮岛先生虽然也是个壮汉,但汤山主神比他还要高两个头。其实也根本不需要对比体型,这是神和人的比试,哪边更强显而易见,根本不需要看结果。

  但是浮岛先生的表情十分平静。

  “要拜托你进行号令了,冈田小姐。”

  我轻轻点头,说着“开始——”将右手举在胸前,叫喊了一声“上!”后扬起手。

  浮岛先生率先迈了一步。毫无迟疑地掌掴打向汤山主神的脸颊,发出响亮的声音。然而汤山主神动都不动——不,反而向前了。对此浮岛先生也向前迈了一步,用头抵住汤山主神的胸膛。

  浮岛先生抓着汤山主神的腰带,汤山主神也抓着浮岛先生的腰带,两人扭在一起,互取上下手,胸部相贴。不过毕竟力气的比试没有悬念,没过多久浮岛先生的双脚就离开了榻榻米,被彻底扔了出去。

  看着飞过来的浮岛先生,小神们发出惊叫声,反应快的已经逃走了,而没赶上的则与膳桌一同被浮岛先生的庞大身躯横扫出去。生鱼片和天妇罗等温泉旅馆风格的晚餐与圣诞节风味的烤火鸡与烤牛肉在空中交织。看到了这一场面,周围的小神们一同举起了自己的膳桌。

  浮岛先生立马站起,把抓在手里的小锅扔了出去,那是经常能在旅馆中看到的用固体燃料加热发出咕嘟咕嘟声类型的单人用小锅。汤山主神扬起手打掉,不过里面的豆腐飞了出来砸在他额头上。“好烫!”他小小地呻吟了一声。

  “你这家伙,不要浪费食物!”

  “您在说什么啊,把我扔出去遭殃的食物更多吧!”

  回敬了一句的浮岛先生猛地向汤山主神发起突击。汤山主神以胸膛止住他的攻势,再一次抓住腰带举起浮岛先生。右边的小神们叫着“朝左!朝左!”,左边的小神们则叫着“往右!往右!”。也许是同时照顾到两边,汤山主神把浮岛先生的身体翻转,扔向背后。在后面悠闲喝彩的小神与手中的餐食一起冲飞了起来。听到有人喊着“先把想吃的吃了!”,站在不同地方的小神们都往嘴里塞满了食物。

  在彻底化为混乱与狂热热潮的房间角落,我靠近唯独一脸若无其事的思金先生。

  “您到底在谋划什么?”

  思金先生的目光依然追随着两人的较量微笑着。

  “我可没什么谋划,对我来说只要今晚的宴会能炒热起来就够了。”

  “但是难得的佳肴全都浪费的话,气氛也热不起来吧。”

  “这有什么,食物少点正好,说到底在圣诞晚会里蛋糕才是主角,在那之前可不能先填饱肚子。”

  “哦呀,那么一会之后?”

  “我当然准备了定制的大蛋糕,你也和你的伙伴们一起来吧。”

  还真是听到了不错的消息,因为祥子非常喜欢巨大的东西,如果邀请了她她一定会高兴。

  不过和思金先生密谈的时间是牺牲了浮岛先生才得到的,我也不能因为得到蛋糕的消息就作罢。

  “我不觉得能试探过神明,所以就直接问了,你的目的是让我们偷走书信辑吗?”

  若分出彼此两方阵营,那思金先生必然是另一边的,不过此时此地的阵营并不是两个。想要拿到书信辑的我们、闹别扭的市先生、加上想要将那个水神和旱神一起封印起来的第三势力。

  伊和大神劝诱我,希望我将市先生引到鸟取沙丘,但这个计划不需要得到我们的同意,只要在我们偷走书信辑之后适当将后路逼到鸟取沙丘,结果也是一样的,那样一来思金先生配合我们也能说得过去了。

  我以为这句话还算是一针见血,但思金先生只是用微笑搪塞过去。

  “任君想象,更重要的是,你看,胜负差不多要分出来了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看向浮岛先生,他刚好经受了汤山主神的强力掌掴,朝着后面轰飞而去,后脑直接撞上了墙壁。听到这响亮的声音,连吵嚷的小神们也沉默下来,也许是在想这有些过火了吧。

  汤山主神对倒地不起的浮岛先生这样郑重宣告。

  “好了,已经可以结束了吧——你的水平很不错,我会给你介绍不错的温泉疗愈。”

  浮岛先生以“大”字的姿势倒在榻榻米上,这样回答。

  “这句话,我能当做您投降吗?”

  “为什么你会这么理解?”

  “就是这样的吧。”浮岛先生的声音微弱,听起来断断续续,但依然饱含着毫无缘由的自信,“我们定下了这场相扑的胜负只由彼此宣告投降而告终,所以您的话语只能宣告您的失败。”

  “认清自己吧,渺小脆弱的男人,你那无法动弹的四肢还能做到什么?”

  “瘫倒在地也无所谓吧,无论晕厥还是丧命,只要没放弃我就没有输,而且——”浮岛先生迟钝地动了动手,按在榻榻米上,“我还可以动起来。”

  这个名为浮岛龙之介的男人,依然带着胡来的英雄气概。

  小神们屏息注视着事态的发展。浮岛先生踉跄着起身,不知道是不是有点脑震荡,他站得不太稳,靠在了墙上。

  而汤山主神则一脸麻烦地挠头,盘膝坐下。

  “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坐下吧。”

  “不能坐,现在坐下了,就不知道还能不能站起来了。”

  “我投降,所以你坐吧。”

  听到这句话,浮岛先生像是从墙边滑落一样坐了下来。

  “那么,书信辑呢?”

  “那个还没决定。”

  “你说什么?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我可没说你赢了就给你,但我可以听你讲讲。”这个神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为什么你为了那本书宁可拼上性命?”

  浮岛先生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因为那里有我的梦想,名为鹿磨樱的梦想。”

  他好像依然头晕目眩,按住了额头。

  思金先生接着他的话补充了说明。

  “鹿磨樱是已经灭绝的樱花品种,拥有纯白色的六瓣状花瓣,而书信辑里还留有鹿磨樱的压花,恐怕那就是唯一现存的鹿磨樱了。”

  不愧是智慧之神,见多识广。

  汤山主神闻言点了点头,继续询问浮岛先生。

  “得到了那压花后你要怎么做?”

  “培育繁殖,直到让它在我的故乡漫山遍野。”

  “做得到吗?”

  “没理由做不到。”

  浮岛先生的想法我十分质疑,没有科学依据的支撑,我很难想象压花能起死回生变成树。

  不过我觉得可以把那压花交给浮岛先生,这个梦想具有追逐的价值,即便一切都会以徒劳告终,即便会让书信辑缺失一页。

  因为鹿磨樱,正是千年前我们约定共赏的樱花。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